19世纪跨文化语境中欧美“金钱与文学”研究
2022-12-07刘勇
刘 勇
在19世纪欧美跨文化语境中,金钱以一种凶猛的姿态成为这个时代主宰一切的新的上帝,人们对金钱的追求与崇拜逐渐狂热。欧美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们不约而同地对金钱时代下人类的心灵世界予以了深刻书写,其厚植的悲悯情怀振聋发聩。
一、金钱对人类心灵的荼毒、腐蚀
早在遥远的古希腊时代,著名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剧作品《安提戈涅》中,就曾书写了金钱对人类心灵世界的荼毒、腐蚀:“人间再没有像金钱这样坏的东西到处流通,这东西可以使城邦毁灭,使人们被赶出家乡,把善良人教坏,使他们走上邪路,做出可耻的事,甚至叫人为非作歹,犯下种种罪行。”[1]19世纪的欧美社会,金钱已经成为衡量人价值的主要尺度,人们的心灵世界遭受到了极大地荼毒、腐蚀,很多欧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都在其文学作品中书写了这种状况。
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泰纳在《巴尔扎克论》中这样评价巴尔扎克:“金钱问题是他最得意的题目,……他的系统化能力和对人类丑处的明目张胆的偏爱创造了金钱和买卖的史诗。”的确如此,巴尔扎克在他的由90多部小说组成的文学大厦《人间喜剧》里,揭露了金钱对人类心灵的荼毒、腐蚀。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被誉为“《人间喜剧》的序幕”,是最能体现《人间喜剧》创作思想的作品之一。作品中,苦役犯伏脱冷对青年大学生拉斯蒂涅灌输强盗思想:“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比厨房还要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2]江洋大盗伏脱冷用自己的金钱观,腐蚀、毒害单纯的拉斯蒂涅,最终使拉斯蒂涅走向堕落。高老头曾拥有百万家财,但最终被两个女儿榨得一干二净,弥留之际的高老头终于觉悟了:“既然做了父亲,就得终生有钱……她们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这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脸!……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儿去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然而高老头的觉悟来得为时已晚,用金钱构筑的父女亲情大厦最终因为缺乏金钱的有力支撑,瞬间坍塌土崩,高老头只有用金钱才能买到女儿,怎不令人痛彻心扉?在巴尔扎克的名著《夏倍上校》里,夏倍上校不仅是罗西纳的丈夫,还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为了鲸吞丈夫的财产,为了再嫁入豪门,罗西纳竟然绝口否认夏倍是自己的丈夫,其后又把穷苦的丈夫送进了乞丐收容所,变成了一具活尸。为了让夏倍彻底销声匿迹,罗西纳还盗取了他的出生证明,使得夏倍上校无法在法律上证明自己的存在。夏倍悲哀地觉出,自己的爱已经死了,随着肉体死在了1807年的战场上,从现在起,他只是一个叫作伊阿桑德的穷光蛋。夏倍上校痛感到:当初自己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又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自己重新钻地下去。在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里,葛朗台为了财产,竟折磨死妻子;剥夺了独生女儿对母亲遗产的继承权,并不许她恋爱,断送她一生的幸福;还逼走侄儿查理。葛朗台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葛朗台的侄儿查理为了四万法郎的陪嫁就抛弃了欧也妮,并公然宣称:“在婚姻中讲爱情是做梦”“只想为财产而结婚”。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里,“人妖”菲利普为了金钱偷亲生母亲的钱包,并把母亲活活气死。他厚颜无耻地谈到人性的丑恶:“不错,我是一个暴发户,所以我不让人看我的旧衣帽!至于我儿子,他比我幸运,他要成为大人物,这家伙会盼我早死,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否则他不是我儿子。”从巴尔扎克的这些很有代表性的作品里,我们看到金钱荼毒、腐蚀亲情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法国文学大师莫泊桑被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之一,在他的《漂亮朋友》中,男主人公杜洛阿不过是个“男妓”,他的资本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他凭借自己的色相满足女人,凭借她们的关系、地位、权力平步青云。作者通过描写杜洛阿流氓式的发迹过程,批判了他灵魂的卑鄙与龌龊。有“穷人的诗人”之称的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在《董贝父子》中,塑造了一个把利润和金钱看作生活原则的资产者形象董贝先生,女儿不能继承他的事业被他赶走,妻子只配给他当生育机器,儿子也因为他的教育方式早早夭亡。英国作家萨克雷的名著《名利场》,其书名即取自17世纪英国清教徒作家班扬的小说《天路历程》《天路历程》中有一个“名利市场”,市场上出卖的商品种类繁多,不单出卖一般商品,还出卖地位、荣誉、王国、肉欲、灵魂等,《名利场》借用这个名字意图很明显,就是讽刺为了金钱可以赤裸裸出卖一切的金钱社会。《名利场》还有一个副标题即“没有主人公的小说”,副标题和正标题相得益彰,说明在金钱挤压下的名利场中,金钱成了社会的主人。作品中的“黑良心”的女子培基说:“……如果我有五千镑收入的话,我想我是会成为好人的。”
俄罗斯文学大师“人类灵魂的伟大拷问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了果戈里关注“小人物”的传统,在其处女作短篇小说《穷人》中塑造了一个在物质和精神上都一无所有的穷人形象杰符什金,他生活在贫民窟,穷得一无所有,以至于他的心灵都在哭泣:“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好像是在世界上睡觉,而不是活着。”因为那个社会人的价值在于金钱,杰符什金没有金钱,所以他的感受就是一种近乎死亡的状态,睡着了也就没有了悲伤、卑怯。杰符什金的心灵告白,深刻地表现了金钱对穷人的心灵压迫何其悲惨。
美国“幽默大师”马克·吐温的中篇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以轻松乐观的态度书写了人在金钱面前的自私贪婪的本性。一个外乡人送来一袋计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金币,说是送给镇上的恩人的,但没有指名道姓就匆匆离开,于是镇上一向被公认为诚实的居民尤其是19户首要公民就争着说自己是恩人,金钱剥光了人们虚伪的自尊,露出丑陋的真实面目,正如作者在结尾所书写的“十九家圣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被那只惨无人道的钱袋吞吃了;赫德莱堡昔日辉煌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落了地。为此,它的哀伤虽然不算显眼,却相当深重。”
美国作家德莱赛的《嘉莉妹妹》中的嘉莉妹妹,靠诚实劳动却得不到幸福而在堕落以后才终于得到了金钱地位,有力地揭示了在金钱社会中只有道德沦丧、出卖自己才有出路的悲惨现实,然而当嘉莉妹妹得到了她曾想得到的一切后却并不幸福:“啊!嘉莉,嘉莉!人心盲目挣扎,它喊着前进,前进,美走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那么你要知道你是不会餍足的、不会满意的。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梦想,你将永远独个儿渴望下去。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你将梦想你永远不会感到的幸福。”嘉莉妹妹的心灵告白也把美国“金元帝国”漂亮的面纱无情地撕掉了。
透过这些跨文化经典作品中的人物的心灵告白,我们看到在资本主义金钱时代,金钱成为主宰人类心灵的上帝,人沦落为金钱的奴隶,在金钱面前,连父子、夫妻、母子之间的亲情都被无情摧毁,更不用说爱情、良心等其他的东西了。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3]。
二、对抗拜金主义,寻回人的尊严
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除了书写金钱对人类心灵的荼毒、腐蚀以外,他们有的还刻意书写了在金钱面前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进行反抗的光辉的人物形象,她们的心灵告白更具震撼力。以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简·爱》为例,女主人公简·爱的爱情观念是:婚姻不应以财产为基础,而只能以爱情为基础,旗帜鲜明地表现出对金钱社会的蔑视。尤其当简·爱的意中人罗切斯特在一次火灾中失去了所有财产并双目失明、断掉一只胳膊的情况下,简·爱对罗切斯特的爱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执着了,她义无反顾斩钉截铁地走近罗切斯特,并和他结了婚。下面这段《简·爱》当中罗切斯特和简·爱之间的精彩对白成为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
“一个可怜的瞎子,你得到处用手牵着走?”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20岁的残疾人,还得由你来伺候。”
“是的,先生。”
“真的吗,简?”
“千真万确,先生。”
“啊!我亲爱的!愿上帝保佑你,酬报你!”
“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这辈子还算做过好事——如果我也有过什么善念——如果我做过真诚无邪的祷告——如果我有过什么正当的祈求——那么我现在是得到报偿了。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就是我活在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了。”
“因为你乐于牺牲。”
“牺牲!我牺牲了什么?牺牲了渴望食物的饥饿,牺牲了急待满足的期望。有权拥抱我尊重的人——亲吻我爱的人——依偎着我信赖的人,这也算是牺牲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当然是乐于牺牲了。”[4]
这段对白表现了简·爱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做出了自己的婚姻抉择,把自己置于和罗切斯特完全平等的位置,而没有丝毫高傲、凌驾的态度,令人景仰。在当时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条件下,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婚姻,浸润着作家的浪漫主义理想,具有超功利的文化属性。作品中的简·爱形象把那些为上流社会所炫耀的金钱、地位、财富等统统踩在脚下,不仅捍卫了个体尊严,而且她也像一座高耸的灯塔,照亮了那个黑暗的丑欲横流的金钱社会,为人们指引了前进方向。
俄罗斯文学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表现了和《穷人》不一样的思想主题。《白痴》的女主人公娜斯泰谢在面对金钱时,以另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去反抗。娜斯泰谢自幼父母双亡,被大地主托茨基收养并霸占,托茨基为了娶将军的女儿,以75 000卢布的陪嫁把娜斯泰谢嫁给将军的秘书甘尼亚,而叶潘钦将军、富商罗果静也垂涎娜斯泰谢的美貌。最终,罗果静花了十万卢布买下了娜斯泰谢。但在丑类云集的拍卖会上,娜斯泰谢指着托茨基大骂:“使我蒙受奇耻大辱,肆意欺凌我,引诱我,奸污我,然后一走了之”,指着富商罗果静:“他出价把我买了;先出价一万八后来又突然涨到四万,后来又变成现在的十万”,接着把用来买她的十万卢布投进了火炉,然后高声宣布:“甘尼亚,我想最后看一看你的灵魂,你折磨我整整三个月了,现在该轮到我折磨你了。你看这包东西,里面有十万卢布。我现在要把它扔到壁炉里去,扔到火里去,当着大家的面,让大家做证人!等到火把纸包周围都烧着了的时候,你就伸手到壁炉里去,但是不许戴手套,要光着手,把袖子卷起来从火里取出那纸包,如果你取出来就全是你的!……我要欣赏你的心灵,看你怎样把手伸进火里取我的钱!”[5]在这场大火中,只有娜斯泰谢是在场唯一的冷静者,而其他体面的将军、道貌岸然的大地主、官僚、粗鄙贪婪的商人都面色苍白双腿发抖,不住地画十字;甘尼亚甚至当场晕倒;商人罗果静成了精神病患者。娜斯泰谢作为一个弱女子,唯独不为金钱所动,于拊掌间戏弄了那些贪财好色的丑类们,捍卫了个体尊严,令人在哀怜她不幸命运的同时,又为她的抗暴行为而唏嘘不已。
三、结语
通过19世纪跨文化语境中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们对金钱社会的文学书写,我们一方面看到金钱对人类心灵的荼毒、腐蚀,以及造成的心灵畸变,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敢于对抗拜金主义寻回人的尊严的斗士形象。随着商品经济、科技和网络的发展,在当今21世纪的现代社会,金钱依然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当我们重新阅读这些文学大师们对金钱的文学书写时,或许从中能够得到有益的启示,使我们在面对多元化的金钱诱惑时,多一些良知,多一些辨别力,不致在金钱面前迷失自己,误入歧途。那么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们,应该如何对待金钱呢?引用培根的话“不要梦想发横财,财富应当用正当的手段去谋求,应当慎重地使用,应当慷慨地用以济世,而到临死时应当无留恋地与之分手”,以此来作为我们应该持有的金钱观,是比较科学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