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梅丹理汉学译介的三重关联与独特贡献❋
2022-12-07徐立勋
徐立勋
朱振武
上海师范大学
【提 要】 美国汉学家梅丹理在中国古代哲学和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与译介方面颇有成就。梅丹理的《易经》研究结合符号学、人类学等多种研究方法,分析《易经》中意象的审美意蕴及其所包含的世界观、宇宙观,进而将之融入到中国当代诗歌的分析研究之中,为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提供了新路径。在诗歌译介方面,梅丹理特别关注中国少数民族诗人,尤其是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作,他认为其诗作蕴含着“观念的音乐性”,传达出深厚的文化底蕴。此外,梅丹理的中英文诗歌创作既包含美国自由体诗的形式与风格,又借鉴了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境与格局,进一步加强了中美文学文化之间的交流互鉴。
Denis Mair,an American sinologist,has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and transl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Denis Mair's study combines semiotics,anthropology and other research methods to analyze the aesthetic meaning of the images in the Book and the cosmological and world outlook it contains,and then brings it into the analysis and research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which provides a new way for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In the aspect of poetry translation,Denis Mair pays 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poems of Chinese minority poets,especially yi poet Ji Dimaga,who believes that his poems contain "ideational musicality" and convey a profound culture.In addition,Denis Mair's Chinese and English poetry creation not only contains the form and style of American free-form poetry,but also draws on the mood and pattern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and further communicates the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between Chinese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1 引言
不同于以往专注于译介与研究的汉学家,美国诗人、汉学家梅丹理(Denis Mair)不仅在研究与译介方面卓有成就,而且还将翻译和研究的学理养分反哺到创作之中。但国内对于梅丹理的译介研究仍然不足,遑论其学术研究与汉诗、英诗的创作等方面的研究。事实上,纵观梅丹理在译介、研究、创作三方面的经历,不难发现三者之间其实有着极为紧密的相关性。梅丹理首先从《易经》的翻译与研究入手,着重从符号学、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切入,开创了中国哲学研究的新方法与新路径。在此基础上,梅丹理开始将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将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与《易经》中的“意”与“象”进行比较,他认为吉狄马加诗歌中关于自然意象的处理与《易经》中的卦辞、爻辞等符号形成了中原文化和彝族文化在“观念上的音乐性”(ideational musicality)(梅丹理、张媛2014)。此外,梅丹理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翻译实践中,也留意中国古代哲学对于当代诗歌主题的渗透,在翻译中注重传达主题上的哲理性与形式上的音乐性,并关注与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相近的诗作,翻译“5·12”汶川地震诗歌墙是他向世界推广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的一大创举。学术研究与诗歌翻译的成就,使得梅丹理的诗歌创作实现了译介、研究、创作的多向联动。他的诗歌既具有中国诗歌的朦胧感,又承继了美国自由体诗的豪放感,其英汉语诗歌创作能灵活转换、灵动处理,这与其翻译和研究的学养是分不开的。本文着重梳理梅丹理的研究、译介、创作历程,并将三者比较分析,探究三者之间的联通与互动,以及梅丹理的诗歌创作对当代中国诗歌的独特贡献。
2 “意象”之间的跨界碰撞:汉学研究的文化渊薮
梅丹理的研究发轫于《易经》,成熟于中国当代诗歌。因此,若对梅丹理的研究追根溯源,就必须先从《易经》及其他中国哲学典籍谈起。《易经》长期被用作“卜筮”,“包括由八卦推衍出来的六十四卦的卦象、卦辞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叶朗1985:64)。《经》与《传》合称为《周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大成之作。梅丹理的《易经》研究着重从“意”与“象”两方面入手,他发现了《易经》中的象征涵义,并将《易经》作为一个象征的整体,从符号学、人类学的角度分析其中的母阵结构及其背后的历史渊源。此外,梅丹理在译介吉狄马加的诗歌时也发现了《易经》与吉狄马加作品的共通性与互动性,诗歌中那些原始、自然的象征符号与《易经》的“艮”这一指向自然的爻辞在人的心理演变过程和社会变迁过程等方面都有着相似的集体无意识。梅丹理的《易经》研究由此打通了他所理解的中国哲学与诗歌的双向互动。
一直以来,梅丹理始终关注以《易经》为导向的中国哲学研究,试图打通文史哲三方面的连结。梅丹理发现,许多中国诗人传达出的生死观念与西方宗教的彼岸价值观完全不同。中国诗人主要从自然角度理解生死,对于鬼神则讳莫如深,正所谓“不语怪力乱神”;西方则主要从宗教的角度看待生与死的问题。两者间的异同令梅丹理极为着迷。为深入钻研中国哲学,了解《易经》的文化背景,他曾在台湾天人修道院(后称之为天人研究院)修禅,并担任该院的讲师。梅丹理为该院翻译了大量关于儒、道融合的文献典籍,多次参加国际道教研讨会,并翻译了冯友兰的《三松堂全集自序》和真华法师的《参学琐谭》。他撰写了大量《易经》研究的文章,并且一直在翻译、解读《易经》。梅丹理曾谈及《易经》对其本人的重要影响:
研究《易经》培养了我对神话和诗歌意象的洞察力。在处于各文明源头的种子般的文本中,《易经》是唯一一个完全由意象组成的作品,或者说是完全由意象构成的母阵。它没有固定的推论式或叙述式的解释,但意象本身有着很强的象征意义,甚至连母阵结构都带有象征意义。通过研究传统注解,我学会了如何在没有理论预设的情况下探讨象征符号本身。因此,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用人类学的方法理解《易经》,并用这种方法理解《易经》以外的意象和符号。
(梅丹理、张媛2014:74)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黄寿祺、张善文2000:428)。在《易经》中,人的主观意识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起主导作用。人可以通过自身的道德修养、主观认知、行动作为,也就是所谓的“人谋”,来扭转乾坤,逢凶化吉,获取有利于自我发展的形势和条件。在历史长河中,《易经》抑或被视为封建思想的毒草和糟粕,抑或为街头卜卦者盈利的宣传书目和赚钱工具,认真看待其精神内涵的人少之又少。梅丹理另辟蹊径,从符号学、现象学、人类学等层面分析研读《易经》,为《易经》在新时代的传播和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在解读中国诗歌时,梅丹理将《易经》中“象”的美学价值用于诗歌分析之中,这为他的解读增添了一分原型批评的意味。关于《易经》中的“象”,古往今来已有大量论述。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解释说:“《易》卦者,写万物之形象,故《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叶朗1985:66)。钱钟书说:“《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钱钟书1979:11)。《易经》的卦象和爻辞,都蕴含着极为复杂的世界观和象征含义,诸如“立象以尽意”“观物取象”等传达出“象”的重要意义与美学价值。梅丹理由此延伸到诗歌的意象分析之中,认为无论是中国古代诗歌还是现当代诗歌,都可以透过《易经》卦象的文化内涵,对意象背后的文化符码、文化渊源进行阐释。
以《易经》为基点,将符号学、人类学的意象分析用于当代诗歌研究之中,这种研究思路在梅丹理翻译解读吉狄马加的诗歌时尤为明显。《易经》中有许多爻辞本身就是诗歌,兼具《诗经》中的“赋”“比”“兴”三类手法,因而使得审美形象中的诗意更为突出。梅丹理抓住意象背后的象征符号,着重分析吉狄马加诗歌中的自然意象,例如岩石、河流等。吉狄马加出身彝族,他的诗歌固然与中原汉文化有着一定的差距;但就汉语本身的意象所承载的文化价值来看,其诗歌仍能清晰地展现少数民族的历史经验,以及汉文化和彝族文化间的共通与交融。梅丹理发现,吉狄马加经常使用岩石这一意象,这使他想起了《易经》中的“艮”(山)。这一符号和《易经》中的多数意象相仿,其所蕴含的不仅是自然界层面的意义,而且还包含了“人的心理过程或社会过程的某些方面”(梅丹理、张媛2014:74)。梅丹理结合了佛教的“因果”观念,认为“艮”除了山地这类自然含义之外,其隐喻含义更是在指涉这一艰苦环境之下的历史变迁以及艰难境遇:
“艮”是以《易经》的方式象征我们之前所经历的历史产生的结果……在吉狄马加的诗中,艰难的历史境遇形成的业障在这些山地人民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们不得不面对历史带来的结果。他们变成了自己的障碍;同时,历史把它们变得坚硬,甚至顽固、不可改变。
(梅丹理、张媛2014:75)
自然环境的“因”,种下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彝族在历史、文化、道德伦理等方面的“果”。彝族人不得不面对这些“因”所导致的各种“业障”,亦即山地这一恶劣的环境影响之下的“果”。梅丹理先从客观的条件分析了自然环境的影响,又从彝族人的文化本身去研究诗歌意象所指涉的历史环境。梅丹理善于运用《易经》中的符号含义,把卦辞和爻辞化为一个又一个的符号模型,发挥其中联想。这也是一种富有创造力的批评维度。梅丹理的《易经》研究不仅拓展了传统《易经》研究与西方文学理论相结合的研究思路、文化视野与历史背景,而且一定程度上还在中国现当代诗歌的研究领域开辟了新的维度。许多看似朦胧、艰涩的诗歌意象背后正是与《易经》中的意象相通的世界观,所指向的都是中国古代具有文化负载意义的能指。这也为其研究与译介提供了广阔的比较视野。
3 诗歌的灵性与声音:研究与译介的双向互动
梅丹理以《易经》为导向的哲学研究的学养基础亦反哺到他的诗歌译介之中。他认为诗是一种“特殊的外在化”,在从情感到文字的媒介转换过程中传达着“合乎人类灵性的本质”。他特别关注在平凡日常中发现深邃哲理的当代诗人,如伊沙、吉狄马加、黄贝岭、于坚、韩东等诗人,翻译的诗集包括中国台湾诗人麦城的《麦城诗集》(Selected Poems of Mai Cheng),黄贝岭的《旧日子》(Bei Ling:Selected Poems,1980—1995),吉狄马加的《黑色狂欢 曲》(Rhapsody in Black,2014)、《火焰与词语——吉狄马加诗集》(Words of Fire:Poems by Jd Maja)、《我,雪豹……》(I,Leopard…)等。在进行翻译实践时,梅丹理力求保持形式上的音乐美与意象上的思辨性,用以传达诗歌作为“发掘人类灵性”的朦胧蕴藉之感。梅丹理如此评价中国的当代诗歌:“有一些个人的心声是我在西方完全没有听到过的,有些人的个人感受,他们诗歌里体现的现代性,跟我在西方看到的现代性也是不一样的”(倪宁宁、梅丹理2007)。这也正是中国诗人在世界诗坛上的独特声音。梅丹理捕捉到了中国当代诗歌与历史事件、社会现实的关联,力主翻译“5·12”汶川地震诗歌墙上的20 首诗歌,向世界讲述了在灾难中“爱”与“重生”的中国故事。
梅丹理如是论诗:“诗是对内心丘壑的长途跋涉,也是内心的一种很特殊的外在化。这种外在化的特殊,是因为它只能在别人的心中得到呈现。这种由内心通到内心的过程,是合乎人类灵性的本质,因此我觉得诗是一种发掘人类灵性的努力”(梅丹理2015)。翻译家在文化交流与传播层面上也正是在“发掘人类灵性”,他们将源语国的文化传播到目标语的文化圈层中,使多种文化、多种媒介相互交织,互相碰撞。在文学翻译中,诗歌翻译成为公认的难以攻克的堡垒。当一种富有节奏与韵律、充满哲思与思辨的诗歌用其他语言重新解读时,其中所流失的思想性、艺术性难以估量。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像梅丹理这般打通中美诗歌、精通英汉双语的人才,正在不断地将中国当代的诗歌译介至英语世界,使中国诗歌得以和世界诗坛充分接轨,让英语世界的人们听到中国当代诗人的声音。
梅丹理的诗歌英译能针对不同的诗歌风格,调整诗歌的节奏、韵律、音调,把握诗歌的音乐性,尽可能地直译以还原诗歌的语言美。这一点在翻译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作时尤为突出。当代诗人主要以自由体的诗歌形式进行创作,而自由体诗在诗歌的音乐性上可能大打折扣。梅丹理认为,虽然吉狄马加的诗是延展、拖长的自由体诗,但其音乐性表现为“观念的音乐性”(梅丹理、张媛2014:75)。在诗歌中,思维与话语两方面的音乐性相互重合,体现出“隐喻和情感的连续性”(梅丹理、张媛2014:76)。为此,梅丹理尽可能地还原诗歌中的节奏、乐感、韵律,以及语词间的思想流动。他采用音译的方式,用罗马音为彝语做标注,将彝族语言中的文化负载词直接展现出来,力图保留原诗的表达方式和诗歌形式。尊重作者的创造性、陌生化语言,尊重不同文化的特殊性与独一性,这是梅丹理在译介少数族裔文学作品时给予翻译工作者的启示。
在翻译技巧层面对于中国当代诗歌的剖析与解读外,梅丹理更注重向外界传达中国当下的声音,通过他笔下的英译诗歌,向英语世界传达积极向上、蓬勃发展的中国故事。译介“5·12”汶川地震诗歌墙1上的20 首诗歌,正是梅丹理传递中国形象的正能量的一大尝试。这些充满真情实感的诗歌,表达了中国人在灾难面前毫不动摇、奋发向上的“抗震救灾精神”,是展现中国当代诗歌积极面向社会现实的一次重要的文学现象。在梅丹理眼中,翻译这些饱含真情、充满“爱”与“希望”的诗歌是一次“心灵的启迪与洗礼”(杨帆2011)。这20 首诗歌是从全国两万首诗歌中选出的精品,每一首诗都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且满怀强烈的情感。梅丹理阅读之后大为感动,不但热诚地答应了《星星》诗刊的翻译请求,而且当即决定,不收一分翻译稿费。诗人严力深为感慨:“作为一个汉学家,一个翻译中国现代诗的汉学家,他不是为了稿费,而是以学习的态度而进行。所以,他阅读了很多中国现代诗,他甚至认为自己从中国现代诗歌中汲取的营养多于西方诗歌”(严力2017:48)。梅丹理对中国的深厚感情,激发了他的诗歌热情,他译的20首抗震救灾诗歌,每一首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以郑玲的《幸存》为例,诗人对灾后重建家园的明天充满希望,整首诗洋溢着乐观、激昂、奋进的情绪,语言质朴流畅:“……朝着黎明走在已埋葬的岁月之上/幸存者不诉说回忆/心中的要塞/沉默如雷/生活永远始于今天/在应该结束的时候/重新开始!”(杨帆2011)梅丹理的译文延续了这首诗的节奏感,同时强化了每一行诗行的韵律,使之琅琅上口:
…
Over a period of life already buried
Survivors do not confide their recollections
In their hearts the strategic passes
Areas silent as thunder
Life forever begins with today
Just when it was supposed to
Conclude
It makes a new start
(杨帆2011:第 3 版)
译文保留了原作朴实有力的诗风,同时为了便于英语读者更快地进入语境,梅丹理酌情处理了部分较为含混、多义的意象。例如“沉默如雷”,梅丹理增添了一个限定的空间Areas,其明确含义指的是上一行的“要塞”。此处的断句突出了节奏感。同时,Areas 又指涉汶川这片受苦受难的地震灾区,具象化了“沉默”一词,使之符合英语诗歌具体、明晰的用词习惯。又如conclude 一词,原文中并没有将“结束”单独成行,但梅丹理这般处理,与下文的new start 形成呼应,突出这样一个含义:结束之后即是开始。而且,Conclude 亦有“总结”“结论”之意,是一种满含思考、回顾过去的结束感。结束之后又是新生,恰好印证了重建家园的诗歌主题。看似突兀的断句,实际上是出色的“创造性叛逆”,梅丹理的诗歌翻译水准可见一斑。诗人严力曾如此评价梅丹理:
认识梅丹理是我的荣幸,作为一个美国诗人,一个汉学家,一个对中国的儒学、道学、易经、古典及现代诗都有研究的人,我认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并不是世俗世界成功的保证,他的成功在于完善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诗意关系。
(严力 2017:48)
梅丹理打通了研究与译介的关联,使二者形成一个学理方面的整体。《易经》哲学的跨文化、跨学科研究使他能够从理论深层去看待中国当代诗歌中的象征隐喻涵义,发现意象背后的文化原型与集体无意识。而诗歌的译介又使他进一步了解到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之林中的特殊性,站在哲学高度去理解从《易经》到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之间的历史继承性与相似性。最终,梅丹理又重新回到诗的本体,从美学视角出发,从客体回到主体,重新观照这一作用于灵性与情感的文学载体,聚焦于诗歌创作这一展现梅丹理汉学译介三重关联的贡献与结晶。
4 汉学家身份的三重奏:双语写作的独特贡献
研究者与翻译家的双重身份,为梅丹理的诗人身份增添了一分学理深度。他的诗歌创作受到《易经》等东方哲学以及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同时也结合其个人经验与学养,将研究所得、译介所学、个人所见融会贯通,形成自由、延展且具有哲学深度的诗歌风格。另外,梅丹理不仅使用其母语英语从事写作,他还运用汉语创作了一系列诗歌。这在汉学家群体中是较为罕见的成就,也是他为汉语诗歌留下的一笔宝贵财富。
从形式上看,梅丹理的诗歌启蒙来源于美国自由、民主、创新的自由体诗,那是惠特曼(Walt Whitman)带给美国现代诗人的无限财富,是艾伦·金斯堡(Alan Ginsberg)带给美国当代诗人的狂欢与宣泄。梅丹理说:
我很渴望表达人生周遭那么多、那么丰富的事以及内心体验,向往语言的那种结晶,于是做了诗的探索。读金斯堡等诗人的诗歌,使我追求思想的音乐性和它的律动线条、冥想中诗歌意象,但想法与表达毕竟不同。虽没有受过文学正规化的训练,没有读英文系,但没关系。可以冥想。它的不期而遇的音乐感,常常成了我写诗的契机。
(李天靖2005)
梅丹理的诗歌风格源自于他阅读美国现代诗歌的经历,他的诗歌既有散文诗的延宕、自由,又有抒情诗的整饬、瑰丽。谈起美国诗人,梅丹理如数家珍,他广泛阅读惠特曼、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艾伦·金斯堡、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等英美大家的作品,熟悉到可以随口背诵。他特别关注英语诗歌的发展,在美国的各项诗歌朗诵会上也经常能够看到梅丹理的身影。然而,相比于美国诗歌传统的浸染,梅丹理的诗歌更具独一无二的东方气质。实际上,自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以降,美国20 世纪的许多诗人均受到中国哲学、中国诗歌的影响,但梅丹理不同于那些通过英文译文了解中国文化的诗人。他泽披中文原典的恩惠,读唐诗背唐诗,在冥想中感悟诗性、激发灵感,透过方块字直接体悟其中的哲思。中美诗歌的交融碰撞,东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统统汇聚在梅丹理的诗歌创作之中。
梅丹理曾出版过一本诗集《木刻里的人》(Man Cut in Wood,2004),此外他还创作了大量关于中国文化的英文组诗,即使是英文诗歌,也颇具唐诗宋词的蕴藉之美。如他的英文组诗《和唐代友人》(With Tang’s Friends,2011)中的一首:“寒冷穿透了我们的心/我们让自然怜惜我们/我们甚至在踩碎的花瓣上拼写出怜悯/接下来就是让彼此温暖”(艺术中国2011)。阴柔的意象之间饱含佛家的“大慈悲”“大悲悯”。再如梅丹理于2017 年成都国际诗歌周创作的诗歌《访武侯祠有感》(After Visiting Zhuge Liang’s Shrine,2017),用词质朴流畅,直抒胸臆,慨叹今昔:
…
Because a man straddled the line between human and divine,
But his apotheosis happened in the past,and now this place
Has been restored as a venue for humanistic gatherings.
From human to divine to human,it was all an aesthetic process.
This kind of conversion gives a taste of the literati ethos,
Which is why joining in this salon felt like coming home.
(中国诗歌网2018)
梅丹理的中文诗歌在中国当代诗坛也是颇有声望。与英文诗歌创作相仿,他主要采用自由体诗体,且大多融合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或以精炼的诗行抒发情感,体现含蓄朦胧之美;或汲取儒学、道学、佛学的思想,探讨自然、宇宙与人生的关系。诗歌《慈月宫陈夫人赞——金圣叹求女仙降坛》借用金圣叹的典故,呈现出类似《离骚》《九歌》中亡灵招魂的场景。梅丹理在此不仅表现“魂兮归来”式的巫术仪式,而且还以此类比诗神,如同柏拉图《斐德若篇》中所提及的“诗神附体”,借诗神给予的灵感来激发创作:“芳魂,我明知你离我不远/请你来附体,让我拿起五彩妙笔/让世人都知道你的威力”(梅丹理2015:第1 版)。诗中的“芳魂”指代陈夫人,在此她已化身为附着在诗人心中的“诗神”。紧接着,儒、释、道的多种思想都出现在诗句中,梅丹理将与之相关联的古典文学意象铺陈开来。有《周易》中的乾坤:“你启发了我的志向,要著书立说/让世人知道文章里也有乾坤”(梅丹理2015);有《水浒传》中的儒者:“梁山泊的绿林好汉也为儒者立教”(梅丹理2015);有宫闱艳曲中极为微妙的佛家:“艳曲中的纯情少女/也能让我们了悟到/佛经所说的本心清净”(梅丹理2015)。再如散文诗《坤德颂》,语言略有晦涩,但整首诗的意象铺陈紧凑,想象力奇崛,巧妙地诉出了诗人的自然观、宇宙观、世界观:“你有卷须般的毛根,你像毛鬃毯般缠结的毡布”“你是一百块布头缝成的被子”(梅丹理2018)。《坤德颂》颇类似于汉赋的写作方式,广泛铺陈,笔法纵横恣肆。许多意象融合了生物学的内容,“你有相互联结的代谢圈,你让千百万种酶反应保持平衡。”“有时你把我们装进孵化箱,用你的丰富喂养我们的胚胎酵素”(梅丹理2018)。这离不开梅丹理早年的生物学学习经历。此外,诗人又将现代事物纳入诗歌之中,古今融为一炉,跳跃性极强:“你体内繁忙,就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一样”(梅丹理2018)。诗风总体上呈现狂欢、陌生、诡异奇谲的特点;用缤纷繁杂的意境,去构建“坤德”这一虚无缥缈、含混复杂的哲学概念。这再一次印证梅丹理中西贯通的诗学特征与方法实践。
梅丹理的中文诗得到很多中国诗人的高度认可,诗人梁平、严力都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在问及为何用中文写诗时,梅丹理的一番回答令人印象深刻:“我所有的用中文直接写的诗……都是缘于与中国人用中文交谈之后获得的一些感受,或者觉得谈话还没有尽兴之后的延续,这种延续在语言学的逻辑上是中文的,所以更适合用中文来继续”(严力2017:49)。梅丹理的诗歌为中国诗人和学者提供了一面文化互鉴的明镜,其创作既包含美国自由体诗的形式与风格,又借鉴了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境与格局,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实现了中美诗歌的交流与互鉴。他的诗歌值得更多的学者了解研究。
5 结语
梅丹理依然活跃于诗坛和翻译界,仍然在推出新的作品与研究成果。无论是易学、道学、佛学等中国哲学思想的研究,还是中国当代诗歌的译介与研究,甚或是中英文诗歌的创作,梅丹理都在当代中国文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实现了三者之间的互联。中国的哲学、诗歌如此复杂,如此宏伟,梅丹理在这其中游刃有余。他打通二者的共通之处,将其放置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之中,建立了跨文化、跨媒介、跨学科的比较视野。他的诗歌译介也在当代诗坛激起千层浪,让英语世界看到中国当代诗人的身影,听见中国当代诗歌的声音。当然,梅丹理最为独特的双语诗歌创作,也将中西方诗歌各自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熔为一炉,并灵巧地把学术研究和诗歌翻译中的思考和感悟贯穿进诗歌创作之中。这是梅丹理在当代中国翻译界、文学界最为独特的贡献。
注释:
1 “5·12”汶川地震诗歌墙是2011 年4 月28 日在四川什邡市落成的关于“爱”与“重生”的诗歌墙,墙上共有20 首诗歌,均从全国各地的2 万多首地震诗歌中精选而出,包括苏善生的诗作《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王平久的诗作《生死不离》、龚雪敏的诗作《汶川断章》等。一直以来,“5·12”地震诗歌墙受到各方广泛关注,梅丹理应《星星诗刊》邀请,将诗歌墙上的20 首诗作译成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