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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族的”到“世界的”

2015-11-22刘启涛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艾青真善美

刘启涛

摘要:在中国当代诗坛,吉狄马加的诗歌代表了民族诗歌的一个高度。他的诗歌里不仅蕴藏了对民族文化的追寻,也饱含了对人类世界的热情关注。吉狄马加师承艾青,从他的很多诗歌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对艾青的传承。这种传承实际上是源于对真善美的执着而表现出的诗人对艺术的坚定信仰。从字里行间到整体的艺术风格,吉狄马加的诗里都浸透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沉重思考。作为一位优秀的民族诗人,民族情感是吉狄马加艺术表现的中心,他的这种情感以对真善美的博大理解为基础,进而延伸为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心。可以说,吉狄马加的诗歌里包含着“民族的”和“世界的”双重意义。

关键词:吉狄马加;艾青;民族情感;真善美

在当代复杂的时代语境中,写诗更意味着是一种挑战,这种挑战不仅来自诗人的生存环境,更来自诗人的内心。随着人类传统的诗意栖居遭遇后工业时代潮流的颠覆和冲击,诗的承担也注定比过去多了一层内涵。此时民族诗歌的崛起是向喧嚣的当代诗坛吹入的一阵清风,在它们的深厚的民族情感里包含了对人类生存现状的关怀,他们对家园的诗意书写让我们又领受到一种真善美的滋养。作为这个群体中的优秀一员,吉狄马加在诗歌的道路上无疑是越走越宽的。我们从他的诗歌中听到的不是一个人的话语,而是一种凝聚了民族和世界的合音。虽然这种声音里有时也含带着痛苦和迷惘,但是它却有一种凝结历史和现实的深沉。吉狄马加关注的是民族和诗歌在后工业时代的处境,因此他的诗歌涵盖着对思想和艺术的双重超越。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又看到了艾青对艺术的崇高信仰,以及那博大的人文精神。可以这样说,吉狄马加以他特有的方式回应了艾青,他传承了艾青的诗歌精神和对时代的使命意识。

要真正去解读一个诗人,我们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撇开他的各种名号,仔细打量他对诗歌本身的理解。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当代诗人,我想有不少诗人都是经不起这种打量的。虽然当代诗坛依然热闹非凡,但是我们从诗人们的创作中普遍可以看到他们内心的脆弱。可以说,正是由于诗人们艺术信仰的缺失,更加速了当前语境中的诗意萎顿。虽然当前的诗歌创作依然在技巧实验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它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超越力量的匮乏。从当代诗歌创作的整体格局来说,吉狄马加的意义不只在于他诗歌的民族特质,更在于他对艾青诗歌精神的传承。他重新拾起了诗歌的崇高使命,让我们又看到了诗歌在现实世界中的伟大力量。在吉狄马加的艺术世界里,我们很少看到诗人个人情感的宣泄,民族情感占据了中心的位置,诗人的情感触角由此出发,而延伸到了整个人类世界。诗人在这里充当的不仅是抒情者,同时还是天地之间的祭司,对真善美发出召唤。

总体来说,当代诗歌处在一个向内转的时期,它越来越多地表现出一种个人的声音。在很多当代诗人那里,所谓的使命不再表现为对现世苦难的担当,而是走向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两个极端。因此,我们看到的很多当代诗人都是痛苦的,在他们哲学家或嬉皮士般的面孔下掩盖的却是一颗无所适从的心。在这种颓废气息的笼罩下,民族诗人的身份意识的觉醒,无疑像是一股新鲜的血液注入了病态的肌体。其实吉狄马加在诗歌艺术上的巨大成就,首先是来自他对诗的那种崇高的使命意识。他说:“我写诗,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一种使命感,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一点而感到不幸。”①在《自画像》一诗中,他深情地说:“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我是彝人”就像是一句神咒,它支配了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成为了他艺术使命的中心。可以说,吉狄马加以诗的方式承担起了一种民族使命,他也这样说过:“我写诗,就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②这种自觉的使命意识是吉狄马加诗歌的根,几乎贯串了吉狄马加的整个创作历程。它不但成为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持久动力,也最终使他的诗歌在表达民族情感的同时也表现出对世界的关注。

其实在每个成熟诗人的心中都必然有着一本自己的诗学,当然这本诗学不同于评论家的理论,而是来自他在所处的时代对诗的具体认识。著名诗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人和他所处的时代之间存在着一种博弈,对于那些大诗人来说,“天才是强者,他的时代是弱者。”③而在当前语境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诗人面对时代洪流时的妥协或臣服。虽然他们也在以高涨热情进行创作,但是却很难再表现出与时代之间的博弈。相反,他们暴露出的常常是不寒而栗的羞怯,最终选择的往往是要么逃避要么迎合。而在吉狄马加的诗学里却始终有一种超越的力量在感染我们,因为他不是把诗当成情感宣泄的工具,而是奉为一种良心的见证。实际上,他对诗的认识连接着他对民族乃至整个人类世界的宽容和理解。在《太阳》一诗中,他这样说:“望着太阳,尽管我 /常被人误解和中伤 /可我还是相信 /人类更多的还是属于善良。”在吉狄马加的诗歌里,我们看到诗常常都在充当着善的宣讲者。他在《白色的世界》里真诚地对世界召唤:“人啊,应该善良 /活着本身就不容易。”对真善美的执着构成了吉狄马加诗学的基石,因此当爱在这个世界成为了一种被随意挥霍的东西,为很多诗人随意丢弃时,他依然满怀敬畏地将它奉为至宝。

艾青曾这样说过:“真、善、美,是统一在先进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之间最好的联系。”④然而,这话对当代诗来说越来越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想象。当前之所以会被人认为是个审丑的时代,不是因为我们对美的厌倦而是因为我们不相信美的真实性,对丑的热捧恰恰说明我们对美的渴望。我们说吉狄马加传承了艾青,首先是说他传承了艾青那崇高的诗学理想。在这个诗意困顿的时代里,吉狄马加对诗歌艺术的那种自觉的使命本身就有他的特殊意义。因此阅读吉狄马加不会让我们感到无所适从,而是感到有一种上升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们,这种力量实质上正是来自他对真善美的坚定信仰。正是因为这种诗学精神,他的诗歌才打破了狭窄的格局,也让我们又看到了艾青那样的开阔胸襟,这才是他对艾青传承的首要意义。

诗歌理论与批评·当代文坛·2015.5从“民族的”到“世界的”二

英国诗人史本德曾告诉著名诗人奥登,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去写写散文。奥登很明确地为他打消了疑虑并严肃地告诉他:“因为你承受耻辱的能力极强。艺术是从中诞生的。”⑤促使一个诗人成长的因素有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在写诗的时候,很自觉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牺牲者,并将全部的灵与肉都奉献给了诗的神圣祭坛。越是有大气魄的诗人,这种“牺牲者”的情绪就会越敏感越强烈。因为他面对世界时的胸襟比一般的诗人要大,感受到的爱也就比一般的诗人要深,同时承受的痛楚也比一般的诗人要强烈。在这一点上,吉狄马加毫无疑问地应验了我们的这个谶语。

有不少评论者从吉狄马加的诗中发现了他的感伤。⑥虽然这种感伤并不曾流于扼腕的悲恸,但它在吉狄马加的诗中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存在。因此读吉狄马加的诗会很难让人感到轻松和欢快,难以言说的深沉成为了他诗歌的艺术底蕴。这种深沉在吉狄马加这里不是艺术策略上的权宜之计,它几乎涵盖了他的所有诗篇。在他那深沉的诗行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糅合了爱与痛的复杂体验。最为集中地反映诗人这种情感的,莫过于《土地》一诗:

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 /不只因为我们在这土地生 /不只因为我们在这土地死 /不只因为有那么多古老的家谱 /我们见过面和没见过面的亲人 /都在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又一个地逝去 /不止因为这土地上 /有着我们千百条深沉的野性的河流 /祖先的血液在日日夜夜地流淌……

这首诗会很容易使我们想到艾青的那首《我爱这土地》。的确,吉狄马加的这种复杂情感,其实正是艾青诗所具备的那种深沉,它的根柢是对民族和家园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爱。吉狄马加通过诗歌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深厚的情感,“土地就像彝人的父亲”⑦。而在他的另一首诗《题词献给我的汉族保姆》中,则表现了这种爱的博大:

就是这个女人,我在她的怀里度过了童年 /我在她的身上和灵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 /那超越了一切种族的、属于人类最崇高的情感 /就是这个女人,是她我带大成人 /并使我相信,人活在世上都是兄弟 /(尽管千百年来那些可怕的阴影 /也曾深深地伤害过我)

这首诗中朴实无华的语言和跌宕起伏的悲怆情感,也让我们感受到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那样的深沉。如果说艾青的“我的保姆”隐喻的是一种跨阶级的情感。那么“我的汉族保姆”显然也是一种隐喻,它和生育了“我”的彝族父母构成了一种跨越民族和文化的结合,从而促使了诗人对整个人类世界的爱和宽容。这种爱和宽容也是吉狄马加诗歌艺术的灵魂,它也让吉狄马加诗歌中的爱超越了民族、种族、甚至是人和自然万物的界限。这种爱和宽容是一种向善弃恶的人性力量,它发自灵魂的深处,直指整个人类世界。因此吉狄马加的诗歌表情虽然沉重,而它们带给人的却是一种温暖。

如果做一大致的划分,诗人有厌世的和爱世的两类。厌世的诗人心中只有自己,爱世的诗人内心包含着世界。诗人们可能都会表现出痛苦,但是厌世诗人痛苦的根柢在于自己与现世的隔离,而爱世诗人的痛苦则源于对理想世界的渴望。按照这个划分,吉狄马加可以毫无疑问地跻身于爱世诗人的行列。作为彝民族的优秀诗人,民族情感始终是吉狄马加诗歌艺术表现的中心。他对本民族的挚爱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他表现这种情感的时候总是含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自画像》一诗的题记中,他这样深情地说:“风在黄昏的山岗上悄悄对孩子说话,/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它 /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 /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如果再去读吉狄马加的其它诗作,我们会发现他诗歌中的土地、大山、岩石、口弦、甚至连一块头巾,常常都被渲染上一种感伤的色彩。这种感伤色彩在后工业时代语境的衬托下,常常表现出强烈的悲怆。《远山》一诗是这样写的:

我要跳过无数的砖墙,/迅跑起来如同荒原的风。/我要爬上那最末一辆通往山里的汽车,/尽管我的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它被挤压在锈迹斑斑的车门上。

因为爱而感觉到痛,因为痛而加倍地去爱和歌唱,这种爱与痛的纠缠让吉狄马加的诗歌具有了一种深沉悠远的腔调。“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相信在吉狄马加写诗的时候,他也往往会热泪盈眶,甚至会泪流满面。因为从他的诗歌里,我们听到的不是一种声音,而是由多种情感原素汇聚而成的一种合音。这种声音浑厚而沉重。诗人在这里充当的不只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缅怀者,同时也是一位深情而近乎悲怆的歌者。

著名诗人和批评家艾略特认为,对于二十五岁以上的诗人来说,历史意识是不可缺少的。在艾略特看来,“历史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⑧对于像吉狄马加这样坚持汉语写作的民族诗人来说,艾略特的话显然是极富有启示性的。从文学史的现实状况来考察,那些优秀成熟的民族诗人大都会经历一种语言和文化的混血成长。对于他们来说,历史意识始终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从这一角度来说,吉狄马加对艾青的传承其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历史意识使然。我们从吉狄马加身上看到,他所继承的不仅有本民族的艺术文化,也有中国现代诗歌的艺术传统。

对于很多民族诗人来说,他们的民族情感不是艺术上的选择,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历史文化心理的表征。它不仅包含着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也有自我之“根”的历史归属。我们发现,吉狄马加在表达民族情感的时候,常常会将自己幻化为“孩子”。这里的“孩子”可以视为一种双重隐喻,一方面它喻示的是诗人的民族归属感,另一方面则喻示着历史文化上的传承。《自画像》一诗是凝聚吉狄马加民族情感的名篇,我们在诗中看到的是一个孩子的嘶哑歌唱: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我痛苦的名字 /我美丽的名字 /我希望的名字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在这首诗里,吉狄马加把自己视为了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偶然,他的民族血统里流淌了一个民族的悲欢。他曾这样说:“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是彝族,我的母亲也是彝族。他们都是神人支呷阿鲁的子孙。”⑨对民族历史的追怀和文化之根的守望,使“孩子”的意象中包含了一种文化和生命裂变的痛苦。就像我们在《一支迁徙的部落》看到的那样一幅壮烈的景象,“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岗上 /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 /充满了忧伤。”

与“孩子”相对的是父亲和母亲。在传统文化当中,母亲代表的是生命的来源,孩子从她那里获得了生命的肉身。母子关系往往也是各种关系中最亲密的一种,因此母亲常常也扮演着孩子最忠实的聆听者。在吉狄马加的诗中,母亲成了他民族情感的倾诉对象。在《远山》中有这样深情的告白:“我想听见吉勒布特的高腔,/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旁;/我想到那个人的声浪里去,/让我沉重的四肢在甜蜜中摇晃。”如果说母亲是一种民族情感上的象征,那么父亲更多的体现为一种文化的寓意。当代诗人和评论家西渡认为,“父子关系可以视为个体与文明关系的简捷象征”⑩,并且他从吉狄马加的诗中看到了父子关系的融洽。在吉狄马加的诗中,父子关系喻示的有一种文明传承的意义。诗人在《孩子和猎人的背》中这样写:“其实我只想跟着你 /像森林忠实于土地 /我憎恨 /那来自黑夜 /后人对前人的叛逆”。在父亲和母亲的形象里,吉狄马加的历史感找到了寄托。对于吉狄马加来说,历史感不是一种主动地寻找,他的意识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受着这种情感的支配。正如他在《看不见的波动》中所说:

有一种东西,在我 /出生之前 /它就存在着 /如同空气和阳光 /有一种东西,在血液之中奔流 /但是用一句话 /的确很难说清楚 /有一种东西,早就潜藏在意识的最深处 /回想起来却又模模糊糊。

其实,在吉狄马加的诗中,这种东西来自他的民族情感的深化。当他一开口歌唱,这种情感就一下子涌现出来。这让他诗的每一意象都染上了历史的印迹,从毕摩、老歌手、口弦、大山,甚至一堵土墙,都可以见出历史的影子。

在当代诗坛拒绝历史和质疑传统的一片喧嚣中,吉狄马加的历史感可能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要是放在整个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中,我们就很容易看清楚他的意义。对中国现代诗歌来说,礼赞民族和追述历史一直都是个重要母题。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进程中,它也逐渐积淀为一个优秀传统,而最能代表这一传统的莫过于艾青。吉狄马加对艾青诗歌精神的传承,其实也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它来自诗人对民族深厚的情感,以及对它苦难历史的深刻缅怀。

对于当代诗人(无论是否是民族诗人)来说,超越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当代诗歌备受诟病,已经不是读者接受习惯的问题了,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诗人自身的短视和狭隘。对于民族诗人来说,他们的民族情感既说不上是天然的优势,也不会成为劣势。彝族学者李骞教授有段话是发人深省的:“一个少数民族诗人,如果他的创作视野仅仅是围绕着本民族生活的那一块土地做文章,那么他的诗歌的艺术生命力是有限的,只有突破自己的生存的地域,用诗去解释人生、破译自然、探索宇宙,其诗歌的内在意义才会宏阔、宽厚。”这话在吉狄马加那里得到了回应,民族情感诚然是吉狄马加艺术表现的中心,而这种情感的基础则是爱与善。他的诗歌关注的是民族、国家、乃至整个人类世界,我们从他的诗歌中又看到艾青那样的大诗人气度。对爱与善的博大理解让吉狄马加的诗歌获得了艺术的超越,也让他的诗歌在表现民族的同时具有了世界的魅力。

对于很多当代作家来说,世界意识可能会是一个富有诱惑的陷阱,对它的不确切认识往往会使作家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其实,所谓的世界意识既不是某种空洞的设想,更不会是某种亦步亦趋的模仿,而是源于对人类世界的深刻理解。对吉狄马加来说,他对人类的理解首先是基于他深厚的民族情感。20世纪后半期世界弱势民族文学,尤其是拉美文学的巨大成功让吉狄马加和朋友们倍觉振奋,尤其是聂鲁达和马尔克斯更是让他们看到了民族文学的出路,他们一致把文学的标杆定在了世界而不是在中国。而在实际创作中,吉狄马加的立足点却是自身的民族情感,他从本民族的苦难中看到了世界上其他弱势民族的遭遇,又从其他民族那里看到了人类世界的不幸。如《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一诗是这样写的:

怜悯你/就是怜悯我们自己/就是怜悯我们共同的痛苦和悲伤/有人看见我们骑着马/最后消失在所谓文明的城市中

抚摸你/就是抚摸人类的良心/就是抚摸人类美好和罪恶的天平/多少个世纪以来,历史已经证明 /土著民族所遭受的迫害是最为残暴的

吉狄马加的世界意识不是某种技巧的模仿或假大空的理论想象,而是有着一个坚实的内核,所以它不会让人觉得空虚和做作。著名诗人绿原读完吉狄马加的诗颇有感慨地说:“最普通的才是最特殊的,最平凡的才是最永久的,最民族的才是最国际的。”从《彝人》到《吉普赛人》再到《玫瑰祖母》,我们从吉狄马加的诗中能够看到他从“民族的”到“世界的”那种合理的转换。

对于吉狄马加来说,开阔的艺术视野以及后来的特殊经历,无疑让他在艺术上有了更多的担当。阅读吉狄马加的诗,尤其是他后来的诗作,我们处处都可以感受到他对善的呼唤和对暴力的谴责。他在《基督和将军》中这样写:“不过将军 /我还是要向你 /提醒一句 /只要人类的良心 /还没有死去 /那么对暴力的控诉 /就不会停止”。怀着对暴力的控诉和对和平的呼唤,他写了《鹿回头》、《在绝望和希望之间》等诗。他在《我承认,我爱这座城市》中表达了这样一种理想:

是的,我爱这座城市 /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那就是这座伟大的城市 /与它宽厚善良的人民一样 /把目光永远投向未来 /从不复制仇恨 /在这里,时间、死亡以及生命 /所铸造的全部生活 /都变成了一种 /能包容一切的 /沉甸甸的历史记忆!

按吉狄马加的话说,“对人类的理解不是一句空洞无物的话,它需要我们去拥抱和爱”。当诗人把目光从故乡的土墙和大山转向了拉美和南非,再转向耶路撒冷和科洛希姆斗兽场,他也从民族情感的中心走到世界情感的中心。最后他怀着欢乐和痛苦交加的心情写下了长诗《回望二十世纪》,以冷静审视让诗情在历史的必然性中得到了自由的升华,更是表现出了一个大诗人的胸襟。

早在21世纪初,荷兰诺贝尔奖获得者保尔·克鲁芩就提出了“人类纪”一词。虽然这一提议没有得到国际主流地质学家的认可,但是它却在生态领域和人文领域受到热捧。国内的文艺学家也纷纷响应,鲁枢元教授甚至断言:“在今天,‘人类纪已经涵盖了地球上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交互关联的各个方面,包容了地球上不同的国家、不同种族共同面对的经济、政治、安全、教育、文化、信仰的全部问题。”并认为,“应当以‘人类纪的冷静思考取代‘全球化的狂热宣传。”“人类纪”一词的提出及其向其它领域的渗透,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开始引起各个领域的反思。面对后工业时代的颠覆和冲击,人类的生存也不再是人类自身的问题,而是涵盖了各个物种之间的和谐共存。当我们阅读吉狄马加的诗歌,会发现他的诗歌所蕴藏的不仅仅有他真挚的民族情感和博大的世界意识,还有一种更富远见的“人类纪”思想。实际上,这种思想也不是源于一种纯粹的生态理念,而是来自吉狄马加民族情感中那种浓厚的家园意识。

家园是人类的栖居之所,它容纳了人们的各种情感和想象。守望家园其实是在守望一种理想,家园的迷失往往是心灵无所归依的前奏。对吉狄马加来说,家园是他民族情感的寄托。从他那些唯美的诗行里,我们总能感受到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惬意。从吉狄马加诗歌艺术的家园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洋溢着乌托邦气息的居所。如在《生活》一诗中,诗人这样写:“我看见那些 /穿小裤脚的彝人在斗鸡 /笑声中张开了双臂 /迎着太阳熠熠闪光 /黑色的花蕾从披毡上滚落 /在如梦的草坪上 /两条黑色的火焰在撕咬”。家园的迷失连带的是一种文化的没落,其中包含了诗人对现实的痛心叩问。他在《追念》中这样忧伤地写:“我站在这里 /在有红灯和绿灯的街上 /再也无法排遣心中的迷惘 /妈妈,你能告诉我吗? /我失去的口弦是否还能找到。”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对家园的眷恋和对现实的质询构成了他在生态意义上的诗学反思。

其实,吉狄马加对生态反思的基础是真善美的理想,它也渗透在民族文化的表现中。在他那些“猎人系列”的诗篇中,无不充满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对于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彝人来说,“猎人文化”既是一种古老的民族文化,也蕴含着人类与其它物种和谐相处的母题。长诗《一个猎人孩子的自白》中,描绘了这样一幅美得震撼人心的场景:

黄昏把子夜的故事/在树梢的高处神秘地拉长 /一条紫红色的小溪 /正从蟋蟀的嘴里流出 /预示着盛夏的阴凉 /那块柔软的森林草地 /是姐姐的手帕 /是妹妹的衣裳 /野兔从这里走过,眼里充满了 /寂静的月亮,小星星准备 /甜蜜地躲藏 /于是最美的鸟在空气里织网 /绿衣的青蛙进行最绿的歌唱 /当那只皇后般的母鹿出现 /它全身披着金黄的瀑布

这首长诗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以及那优美的文笔,使吉狄马加可以毋庸置疑地跻身于优秀生态诗人的行列。“猎人文化”其实是一种质朴的生态文化,他在《梦想变奏曲》一诗中描绘了这样一个美好的遐想:“当然从那一天以后 /生命的交响 /又将充满整个大森林 /我会看见那颗子弹上 /开满紫色的花 /我会听见那枪筒里 /大自然和人 /对情话。”“猎人文化”所蕴含的生态意义,一方面来自诗人对民族文化的深度发掘,另一方面则是对真善美的艺术发现。

著名文化学家雷蒙·威廉斯曾这样说过:“世界上只要存在这种或那种人为的邪恶,就有一批人在努力去终止它。”当人类的传统栖居遭遇后工业时代潮流的冲击时,诗人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其实也是对这一潮流的抵制。在吉狄马加的诗歌里,这种抵制既表现为向自然环境的忏悔,也有对人类自身行为的反思。在实际创作中,吉狄马加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以诗的方式向土地、河流和一切的生命致敬,同时也为人类的不良行为道歉。在《敬畏生命》一诗中,诗人这样写:“向你们道歉 /这是一次道德和良心的 /审判 /我们别无选择。”感恩和悔罪是吉狄马加对家园的诗意守望,它是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也是为人类的未来忧心。在《我听说》一诗中,诗人这样不无痛心地说:“我为土地和家园的人们 /感到悲伤和不幸 /那是因为当他们面对 /钢筋和水泥的陌生世界 /却只能有一个残酷的选择 /那就是遗忘”。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家园意识不仅是民族情感的寄托,也包含了一种生态意义上的沉重反思。

结语

可以说,在当代诗坛上,吉狄马加是为数不多的一位有着大气度的诗人,他的诗歌里蕴藏着深厚的民族情感,不仅有涵盖了对民族过去和未来的关注,也有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思考。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艾青的传承,这种传承是源于对真善美的执着和对诗歌艺术的崇高信仰,它包含了对艺术和现实的双重使命。作为一个优秀的民族诗人,吉狄马加有着他鲜明的艺术特色和不可取代的意义,但是他从艾青那里获取的精神养分也是不容忽视的。他对民族、世界,乃至自然万物的观照,以及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考,都显示出了民族诗歌的一个高度。吉狄马加的诗之所以受到我们的关注,是因为它在表现民族的同时也让诗歌具有世界的意义,在从“民族的”到“世界的”中间建立起了一个合理的链接。这也正是他对艾青传承的最终意义。

注释:

①⑦⑨吉狄马加:《鹰翅与太阳·一种声音》,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42页,第390页,第440页。

②吉狄马加;《我的诗歌,来自我熟悉的那个文化在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上的发言》,1986年12月31日。

③[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1页。

④ 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诗论》,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页。

⑤ 转引自[美]哈罗德·布鲁姆等著《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9页。

⑥最为代表的就是耿占春所说,“无论吉狄马加是否愿意,他的诗篇中总有一种‘哀悼的音调挥之不去。”(《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⑧[英]艾略特:《 新批评文集·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页。

⑩ 西渡: 《守望文明》,《 青海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

李骞:《现象与文本》,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

绿原:《 鹰翅和太阳·代序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鲁枢元:《 文艺学的跨界研究:文艺学与生态学》,学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第14页。

[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丁尔苏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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