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亨顿的文学译介与文化思辨❋
2022-12-07李阳
李 阳
上海师范大学
【提 要】 拥有多重身份的美国汉学家戴维·亨顿酷爱中国诗歌和哲学典籍,在汉学研究中将文学与哲学、生态学相互融合,具有明显的思辨色彩。他是诗人也是译者,更是中国文学的研究者和传播者。无论是翻译中国诗歌还是哲学典籍,亦或是进行创作,亨顿对于诗学意象、禅宗精神和生态环境的哲学思辨随处可见,“地图诗人”的称号也应运而生。亨顿对中国山水画的独特解读,以及将中国古典哲学思维进行内化的研究方式,开拓了西方汉学的译介思路。
1 引言
“是笔在绝望中开花,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北岛2014:90)。北岛的诗歌以冷峻和思辨的艺术风格著称。与之相似的是,其作品的英译者之一——戴维·亨顿(David Hinton)在文学翻译和创作中也有着强烈的思辨意识。亨顿是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曾任教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和德国柏林自由大学(Free University of Berlin)。身为译者,出于对中国哲学、宗教和山水诗画的热爱,亨顿翻译了大量的中国诗歌,不仅包括谢灵运和孟浩然山水诗歌的译作,还有早期的《杜甫诗选》(The Selected Poems of Tu Fu,1989)、《李白诗选》(The Selected Poems of Li Po,1996)和《白居易诗选》(The Selected Poems of Po Chü-I,1999)等10 余部中国古代诗歌的译作以及关于当代诗人北岛的多部译诗。同时,亨顿也是将五部中国经典哲学著作——《道德经》《孟子》《孔子》《庄子》《易经》翻译成英文的海外第一人。作为诗人,亨顿在诗歌创作形式方面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共著有两部诗集和一部散文集。他的诗歌以“地图”的形式呈现出来,使文本有了立体感和生命力,丰富了诗歌的空间,唤起读者独特的阅读感受。亨顿在翻译诸子和唐诗的过程中,形成了其独有的宇宙认识论和生态伦理观,并将这种观念意识融入到文学创作中。可以说,亨顿在译本中向读者传达了原著的文学结构和哲学内涵,在散文和诗歌创作中也融汇了中国古典哲学思想,思辨意识色彩极强,做到了中西汇融、译著共通。
2 初识汉学时的启蒙思辨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美国学界的“汉学热”达到高潮,甚至产生了“中国学”这一研究术语,大力推动了中国文学和文化融入世界的进程。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趋势之下,出于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强烈热爱,戴维·亨顿开始译介中国文学和传播中国文化,形成了其独特的哲学思辨意识。
从根本上来看,亨顿汉学之路的展开,与其求学经历密切相关。亨顿于1954 年出生于素有美国“人口稠密之州”之称的犹他州,1981 年从美国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毕业,获得艺术硕士学位。随后,亨顿选择前往中国台湾学习汉语,开展关于中国诗歌语言的研究,并于1984 年到台湾暂居,此举为他日后的汉学之路奠定了重要基础。在赴华学习期间,亨顿对于中国诗歌和绘画等传统文化艺术的热爱只增未减。除此之外,亨顿也曾在法国居住过几年,目前以独立学者和作家的身份定居在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其位于佛蒙特州的宅邸周围有着独特的自然风光,激发了亨顿的创作灵感,使其联系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在创作中将荒原意象与生态伦理观有机地结合起来。这些海外旅居和生活经历对亨顿汉学研究的展开及其思辨意识的构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汉学研究中,亨顿通过翻译实践积累了大量的中国文学知识。若要对亨顿的汉学之路及其思辨历程进行追踪溯源、探寻其启蒙思辨形成的源流,可发现有三重因素在影响着他的研究:杜甫诗、中国文学的生态内涵和亨顿本人所生活的地理环境。大学期间,亨顿便对中国古代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他阅读了包括《道德经》在内的多部中国哲学典籍,带着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开始尝试阅读和翻译中国古诗和哲学典籍,并进行诗歌创作。在此期间,亨顿被唐代诗人杜甫的作品所感染,将杜甫视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利思·托尼诺、刘士聪2015:115)。杜甫诗以一些自然界中看似平淡无奇的题材而闻名,这直接影响了亨顿日后的翻译和创作理念。杜甫成为亨顿在诗歌译介之路上的引路人,此为其一。亨顿因在大学期间读到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的诗集而开启了对中国文学的探索之路。通过阅读,亨顿挖掘出渗透在中国古代艺术创作中的思维范式,即中国文学独特的生态内涵,“它总是抒情而美丽——对我们来说充满现代和激进的色彩”(The Booklyn Rail 2016)。这一发现帮助亨顿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此为其二。亨顿虽然成年后长期定居于佛蒙特州,但犹他州是他的故乡,是其成长的地方,当地高耸入云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天空所构成的开阔空间定义了亨顿和他的思想(The Booklyn Rail 2016)。可以说,地理环境的影响为亨顿日后培养中国古代哲学思维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此为其三。虽然纵观亨顿的汉学之路,包括戴维·霍克斯(David Hawkes)的《杜诗初阶》(A Little Primer of Tu Fu)等在内的众多研究者和作品均对亨顿产生过或大或小的影响,但杜甫诗、中国文学的生态内涵和个人生活环境对其影响是最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助力亨顿正式开启汉学研究的道路。这三重因素不仅推动了亨顿汉学之路的研究进程,也使其在研究中国古代诗歌和哲学的过程中聚焦中国生态问题,思考人类目前所面临的自然困境,并充分运用哲学思维来进行分析和表达。
亨顿自1989 年发表第一部译作以来,卅余载笔耕不辍,佳译频出。作为一名智者和雄辩者,亨顿充分运用了自己对于中国诗歌、哲学、艺术、语言和文字系统等众多文化层面的了解,把握翻译的准则,描绘出了一幅宏大壮丽的汉学画卷。重要的是,“当你翻译一首诗时,你最终会得到一首新诗,这是译者的作品”(Into the Middle Kingdom)。凭借着独特的语言翻译技巧,亨顿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翻译清新易懂,使得最终呈现出来的译作既忠实于原作,又符合英文的语言表达习惯。亨顿用通俗易懂且清新质朴的语言把中国古典哲学的核心思想传达给西方读者,向世界传递中国声音,为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向世界贡献了力量。自此,亨顿在汉学译介之路上一发而不可收拾。
3 诗画意象里的山水思辨
出于对杜诗的无限热爱,亨顿尝试翻译和研究中国诗歌,并深刻捕捉到了其中的山水意象和内涵。陶渊明、谢灵运、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孟郊和王安石等中国古诗词名家的作品都成为了亨顿关注的对象。但亨顿的目光并不局限于古代诗歌的翻译和研究,他对当代中国诗歌也有独到的见解。自1994 年起,亨顿开始翻译中国当代诗人和作家北岛的诗作,迄今已有三部译作问世,成功将北岛的作品介绍到欧美国家。
2008 年,亨顿翻译并出版了《中国古典诗歌选集》(Classical Chinese Poetry:An Anthology,2008)。该集囊括了众多经典诗词,从《诗经》《楚辞》《乐府》,到王安石、苏东坡和李清照的作品,同时,他也将《道德经》作为诗词的一部分选入其中。在《中国古典诗歌选集》中,亨顿梳理了中国诗歌传统的历史脉络,从公元前1500 年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三千多年里,中国诗歌传统成为世界文学之林中规模最大且持续时间最长的文学传统。从图画文字到象形文字的演变历程,亨顿结合了道家宇宙观的思维模式,在书中探讨了古代汉语的特点及其对诗歌这种特殊文学体裁的影响。亨顿对于古代汉语语法结构具有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可见其汉语功底之扎实,而这除了源自于对中国文学的痴迷和热爱,也离不开他多年的翻译和研究经验的积累。亨顿在翻译中国诗歌的过程中,既传递了中国古代诗歌之韵的独特美,也以简单易懂的现代英语风格感染了众多英美读者,彰显其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亨顿因翻译中国山水诗而被人们熟知。对中国山水画有一定研究的亨顿,在受到中国诗人创作思想的启蒙后,开启了翻译中国山水诗歌的旅程。亨顿发现,中国传统山水画以不同的色彩呈现方式传递着某些相同的概念,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意象,同时也发现中国书法家渴望借助宇宙本身的自发性和原始能量来创作,这种能量改变了表意文字。亨顿不仅通过对中国山水画意象的理解与许多诗人达成共鸣,更重要的是推动了其自身对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研究进程。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体裁,表达了作者在创作时的思想感情,其丰富的诗学内涵与哲学伦理思想具有关联性。亨顿发现了诗歌的这一独特性,进而展开了汉学研究的历程,并获得丰硕的研究成果。除了诗画意象外,很多诗人的哲学思想也推动了亨顿翻译事业的发展,激发了其创作理念。例如王安石在晚年修行禅宗,游山玩水,他的诗作是在山水境界的道教文化中形成的;对亨顿影响颇深的诗人杜甫在诗作中大量融入了个人哲学的深刻思想;亨顿借助对白居易的生平、创作和思想的理解,在译作中“注重白诗中儒释道特别是禅的哲学内涵的翻译”(陈梅2016:41)。更重要的是,在《觉醒的宇宙:中国古典诗歌思想》(Awakened Cosmos:The Mind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中,亨顿不仅将旧诗新译,并且在每首诗的译文之后,他运用哲学思维阐释了其个人对于诗人以及这首诗创作思想的理解。例如,在杜甫《望岳》的译文后面,亨顿对于诗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中的“阴”“阳”做出了阐释,他认为:
在这里,杜甫提及的是阴阳的原始内涵,即山峰的阴暗的北坡(阴)和 阳光充足的南坡(阳),但是作为“气”的两个基本要素,它们则更具有哲学意义。“气”被广泛视作一种类似宇宙呼吸力的东西,它赋予物质宇宙以生命 的能量,而“气”(的能量/生命 力)实际上要更多。这是描述道的另一种方式,强调了道的本质是一个单一的活性组织:宇宙的物质和能量共同被视为一个单一的、动态的和可再生的组织,(这一组织)通过不断转化而呈现动态趋势。阴和阳的呈现形式为女性和男性、黑暗和光明、寒冷和炎热、接受和活跃,正是它们之间的动态的相互作用产生了宇宙的变化过程(Hinton 2019:5)。
亨顿在翻译中国古典诗歌时站在哲学思辨的角度下,对于诗人思想和生态意象进行相应的哲学阐释,甚至诠释了中国古代关于“气”和“道”与宇宙之间关系的内涵。由此可见,亨顿迄今为止所有的中国古代文学翻译作品都不是平行独立的,不同作家的作品和不同体裁的作品之间存在哲学层面上的关联性。亨顿由此领略到了中国特有的山水诗画意象,逐步形成了中国哲学思维和生态理念,拓宽了对于中国古代哲典的翻译视野。
不仅是中国古代诗歌,当代诗人北岛的作品也是亨顿关注的对象。作为一位高产的诗人,北岛及其作品备受海外汉学界的关注,他特殊的旅居经历和鲜明独特的创作风格触动了亨顿。自1994年起,亨顿先后翻译了北岛的三部诗集,分别是《距离的形式》(Forms of Distance,1994)、《零度以上的风景》(Landscapes over Zero,1996)和《在天涯》(At the Sky's Edge:Poems 1991-1996,2001)。值得一提的还有《时间的玫瑰:新诗与诗选》(The Rose of Time:New and Selected Poems,2010),该书是北岛创作生涯中一部热情洋溢的诗集,由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主编,亨顿与其他五位译者合译,以双语版形式发行。亨顿翻译北岛诗歌绝非机缘巧合。作为朦胧诗派的代表之一,北岛在创作中融入了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使得其诗歌具有冷峻、严肃的特征和极强的思辨性。亨顿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特点,从而展开了对北岛诗歌的翻译,并通过翻译展现了北岛诗歌的音乐性和情感浓郁度。同时,北岛诗歌中的大海、天空和山峦等意象也同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诗画意象类似,激起了亨顿的生态伦理观。简言之,亨顿的翻译和创作风格深受北岛诗歌理念的影响。值得关注的是,亨顿尝试将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思维范式与当代诗人北岛的创作理念结合在一起,开辟了一条其特有的关于诗歌研究的思想脉络。就连北岛本人在看过亨顿的译作之后,也不禁感慨道:“鉴于亨顿惊人的能力和他的整体计划,他正在创造的是一种新的英语文学传统,一项真正重要的事业,不仅对英国文学,对于中国语言文学更是如此。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工作价值具有很重要的意义”(Hinton 2014:484 后记)。
翻译作品的价值受到肯定对亨顿而言意味着学术研究得到认可,也激励其在汉学研究之路上越走越远。
4 哲典内涵中的解“易”思辨
亨顿的哲学思维和思辨意识的形成离不开其对于中国古典哲学文本的理解和译介。值得一提的是,亨顿是自20 世纪以来,首位将五部中国经典哲学著作——《道德经》《孟子》《孔子》《庄子》和《易经》翻译成英文的人。海外汉学界,翻译过这几部哲学经典著作的学者不在少数,但是将五部作品悉数翻译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亨顿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亨顿在翻译这些哲学典籍时意识到了语言翻译的曲解现象。英语作为印欧语系的分支语言,与汉语在语法构造上截然不同,这便决定了它无法将很多中国特殊词汇以其原本的含义呈现出来,反而会改变甚至曲解了“道(Tao)”“禅(Zen)”“易(I)”等中国古代特有哲学词汇的真正内涵。
无论是中国智慧源泉之《论语》、儒家之经典的《孟子》、道家哲学源泉之《老子》,还是将哲学思想诗意化了的《庄子》,都被亨顿赋予了新的生命。亨顿在分别出版了这些哲学典籍的英译本之后,美国康特珀因特出版社(Counterpoint)于2013 年发行了合集《中国四大典籍:<道德经><庄子><论语><孟子>》(The Four Chinese Classics:Tao Te Ching,Chuang Tzu,Analects,Mencius,2013)。译完以上四部中国哲学典籍之后,亨顿并未停下翻译的脚步,于2015 年出版了《易经》的英译本,即《易经:变化之书》(I Ching:The Book of Change,2015)。作为中国传统思想中自然哲学与人文实践的理论来源,《易经》是中国古代文化和民族思想智慧的结晶,是中国古代哲学经典之作。亨顿通过译介哲学典籍,对于《易经》和“卦”有了深层了解,对于宇宙的两大基本原理,即“阴”“阳”的认识形成了其独有的哲学思维体系。亨顿称自己对算卦并不感兴趣,但却对中国古代诗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阅读《易经》的方式十分感兴趣,这些群体把《易经》看作是一本哲学书籍,而不是一种算命的系统。亨顿认为《易经》是一种神奇的文本,能够使读者不断获得新的阅读体验:
每次你开始阅读时,都将在一个由“机会”决定的新地方开始,而非从头到尾的阅读,此为借助“占卜”来进行的阅读体验。当然,这本书的体系结构也邀请了另一种阅读文本的方式:通过阅读随机选择的段落来漫步文本。无论是占卜还是随机游荡,文本都是千变万化,永无止境的,对于每个阅读它的人来说都是不同的文本。在一个令人迷惑的体系结构中设置了一个谜团,通常是相互矛盾的,这本书永远不会让读者陷入一个已经达到某种稳定 理解的静止状态(Hinton 2015:17)。
亨顿指出,在《易经》中,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混乱的概念——《易经》将宇宙看作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并以这个整体为基础开展哲学论述。
亨顿对于中国传统的“道”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认识,他将自身置于自然环境或者说是宇宙本源世界之中,来进行对“道”的思考。在亨顿眼中,环境无法限制思想,因为若想通晓和顿悟出“道”的内涵,既可漫游城市,也可隐居山林。介于此,亨顿开始关注生态、关注城市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逐渐倾向于在自然原始环境中思考哲学、品味诗歌。中国传统的“道”文化始于老子的《道德经》。亨顿在解读和翻译《道德经》时联系了自身对于《易经》的认识,对《易经》与《道德经》之间的关系,以及两部哲典对于宇宙起源本质的描绘产生深刻的理解,并在译本中明确探讨了“有”“无”“无为”等哲学概念。此外,亨顿于2018 年出版了《无门关口:<无门关>之源》(No-Gate Gateway:The Original Wu-Men Kuan,2018),通过独特的翻译策略向人们展现了一种全新的理解禅宗的方式,即将传统的“禅宗困惑”转化为更加平易近人的神秘思想。这种以“易”解“道”、解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思辨模式成为亨顿译介哲学典籍的独特之处。
亨顿并不是一个单纯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译者和汉学家,他勤于思考,从读大学时起便对中国道家哲学非常感兴趣,他探究过人类本源、人类与宇宙间的关联以及人类进化论的历史进程等多重哲学问题,并在汉学研究中将哲学思辨和生态问题紧密联系起来。一位出色的译者,必然会在翻译之前对作者及其作品进行深入细致的了解和研究,从而在译出语和译入语之间实现自由转换。亨顿在开始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之前,仔细阅读了中国本土出版的原著,形成自己的理解。亨顿在翻译中重视原始语境和文化历史背景等要素,努力把握文学作品的本质,这样便于海外学者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的内涵进行理论建构。连亨顿本人也强调过自己“所翻译的不仅是中国文字,还有中国文化”(Tonino 2015),更为重要的是在译介的过程中发现中国问题。
5 地图隐喻下的生态思辨
亨顿钟爱中国诗歌和哲学典籍,但并未只译不创。除了拥有译者身份之外,亨顿还是诗人和作家,创作了多部学术著作、诗歌和散文。作为“地图诗人”,亨顿在众多中国古代诗歌的英译本中加入了地图标识,便于读者对诗人所生活的地理位置和环境进行直观地认识和了解。此外,他在原创作品中也进一步丰富了对于地理位置标识的运用。他的散文集《饥饿之山:心灵与风景的实地指南》(Hunger Mountain:A Field Guide to Mind and Landscape,2012),原创诗集《化石天空》(Fossil Sky,2004)和《沙漠》(Desert,2018)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来自各界的赞美络绎不绝。这些作品均是“诗意地图”的表征,展现了亨顿地图化风格的创作理念。亨顿用创作证明了他不仅是一位善于译介中国文学作品的汉学家,也是一名出色的诗人和作家,他的原创作品同样应该受到关注。
《饥饿之山》是亨顿多来年翻译和研究中国诗歌的成果性指南。饥饿之山指的是他现居住所佛蒙特州宅邸附近的一片荒野,亨顿沿着饥饿之山游历,以散文的形式描述了自己的郊游思考和经历。同时,《饥饿之山》也体现了亨顿在翻译中国文学过程中所吸纳的宇宙观。亨顿将这种宇宙观转化为一种看待自然、看待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以及看待人类和宇宙之间关系的特殊方式。亨顿在其中运用了中国古代关于“阴”“阳”的宇宙认识论,充分结合其在中国文学译介生涯中业已形成的哲学思辨意识和生态伦理观。这本散文集是亨顿将中国诗歌和艺术思想观念内化之后的成果,体现了亨顿在翻译和创作中对于生态环境的关注。诗集《化石天空》则是一部精彩绝伦的诗意地图,彰显了亨顿作为诗人的独创性和审美观。这部作品起初写在一张大纸上,亨顿这样做的目的是把诗歌从传统纸张和书本的惯例中解放出来。与《饥饿之山》相似,《化石天空》也是取材于亨顿在家园附近一年左右的散步经历,追溯了个人在风景、历史和构思中走过的路径。亨顿在其中运用了中国古代山水画和诗歌的空虚意象和哲学思想,通过刻画个人内心的声音,打破了时空界限,再次思考了自然和无为等方面的哲学问题。亨顿于2018 年出版了诗集《沙漠》,是其近十年间的唯一一部原创诗集。相比《化石天空》里的环境,亨顿在《沙漠》中将注意力转向了美国西部的超然景观,关注生态环境和环保问题。亨顿借这部诗集再次深入探讨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内涵价值,更新了中国见解1,特别是将沙漠景象的奇观与中国古代奥秘结合起来,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诗学效果。此前,亨顿在《诗歌的荒野:心灵与风景的冒险》(The Wilds of Poetry:Adventures in Mind and Landscape,2017)中论证了那些古老的中国见解如何塑造当今时代下具有创新性的美国诗歌。在《沙漠》中,亨顿将这种传统延伸到了像旷野一样宽阔而开放的诗歌中,更新个人中国见解的同时也建构了中国古代哲学的思想范式。亨顿的目的是将自身对于中国古典诗歌文化内涵的理解,将诗学话语下的生态思辨论注入到诗歌创作的思想中去,以求打破自我身份话语和西方知识传统的局限性。
除了诗歌和散文,亨顿还著有《觉醒的宇宙:中国古典诗歌思想》和《中国文化之根:道教和禅宗》(China Root:Taoism,Ch’an,and Original Zen,2020)。这两部著作是亨顿基于多年翻译经验下的成果之作。亨顿在其中再次说明了中国文学经过英译后的“变味”,强调了禅宗文献的英译对禅宗的道教传统思想造成重大损害的问题。亨顿将禅视为中国本土精神的产物,是中国道教哲学思想的一种延伸。禅虽然也受到过佛教的影响,但不同于佛教的抽象和感性特征,中国的禅根植于朴实的思想价值理念和传统经验的感官认知当中。在《觉醒的宇宙:中国古典诗歌思想》中,亨顿以诗人杜甫为代表,通过对具体诗歌和诗人思想的分析,揭示了道家和禅宗对人类生活全方位体验的洞察,对其进行了深刻而原始的分析探索。作者赋予禅以独特内涵,即实现人类的感官同自然风景及宇宙的和谐统一。而《中国文化之根:道教和禅宗》中的每章内容都探讨了中国禅宗的核心思想,包括冥想、专注、感悟和觉醒等。此外,“作者还揭示了,正是因为中国禅宗在经日本传至西方的过程中精髓有所遗失,导致中国古代对禅的这种原始理解和实践在当代美国禅宗中几乎消失殆尽”(戴维·亨顿2020:80)。可见,亨顿通过翻译中国诗歌、哲学典籍,创作自己的哲学著作,逐渐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生态观念和思辨模式,使其译著和创作更具文学价值和哲学内涵。
6 结语
无论是翻译中国诗歌和哲学典籍,还是进行个人创作,亨顿都没有局限于表面的学术理念之中,在翻译创作之余,他善于进行哲学思辨。在汉学研究之路上,亨顿形成了其独具中国古典哲学色彩的宇宙认识论和生态思辨意识,并将这种思维运用到具体的文本分析和创作中去。通过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亨顿最终将视角立足于关乎人类生存的具体问题上,深入思考和分析这些问题形成的原因。例如他曾提出中国传统社会性别歧视所导致的中国古典诗人“阳盛阴衰”的社会问题,以及通过对中国环境问题的探讨进一步思考全人类的生态问题等。尤其是环境生态的问题,人口压力和自然资源成为近些年来备受关注的话题,中国古代诗歌和哲学典籍可以通过文字语言来转变人类对于自然的认识,但真正所需要的是人类自身用实际行动去改善自然环境。亨顿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同时用古典哲学的宇宙认识论引出了人类关于生态环境问题的思考,深刻意识到中国环境问题的严重性,并指出中国古典的哲学思想和诗歌传统并未改变中国的环境问题,西方社会亦然。亨顿在翻译和创作中聚焦作品中的自然景观,结合历史维度进行研究,不仅在翻译和重塑中达到了有机良好的平衡,更通过深层次社会问题的探讨使得其作品具有了新的生命力。
亨顿用一部部杰出的译作向世人证明了优秀的译者所需要坚守的准则,他用英语文字最大限度还原和诠释了中国古典诗歌和哲学典籍的核心思想,其自然朴素且不失清新明晰的翻译风格带领英语世界的读者们领略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作为中国文化的传播者,亨顿展现了其细致严谨的翻译风格和对于中国文学的喜爱。
注释:
1 此处的中国见解是指戴维·亨顿通过翻译和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哲学思想,形成了一种其特有的中国文学译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