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我和父亲的谈判桌

佳羽

一

毫不夸张地说，在24 岁之前，我几乎没有和我爸坐过同一张沙发。即便不需要交谈，只是一起漫无目的地注视着电视，我也会在五分钟之内感到不自在，借机以各种理由离开现场。

在我小时候，我们家的沙发很小，如果我爸妈已经先行落座，那就意味着我的加入会使我们不得不紧挨着彼此。不可避免的肌肤接触让我能清楚感知到爸妈的温度。与此同时，我也会敏感地捕捉到我爸的情绪。

我爸对“ 知识改变命运”深信不疑，对我浪费时间玩乐感到万分焦虑。

小时候的我对电视机里闪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没有我不感兴趣的节目，没有我背不下来的广告”。确实如此，除了新闻节目，我都爱看。为了防止我玩物丧志，浪费时间，我爸会让我在特定时间背对着电视吃饭。

但是，没有成段的时间看电视并不会打击我的热情。小孩子总会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一切机会满足自己。每晚9 点，我妈会叫我吃水果，话音未落，我已经黏在沙发上，抓起小碗，漫不经心戳着碗底，饥不择食地盯着电视。哪怕是养生节目，我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切被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我爸尽收眼底。吃半个苹果正常只需要五分钟，于是，他心中的倒计时悄然开始。电视里俊男美女好不容易打破矜持相约见面，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我也焦急地等待着。我目不转睛，心中的浪漫之花含苞待放。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怎么还没吃完？回房间去吃。”

半块苹果还含在嘴里，我的期待被彻底浇灭。起初，我还会使用拖延战术，不死心地向我爸求情说“就剩一两块了，今天的苹果太冰了”；要么我就赖换牙，不太好嚼苹果。我爸当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也不与我多废话，默默地调到新闻频道，暗示我自动离开。久而久之，我的不甘心就转化成了我和我爸的默契——只要他佯装咳嗽一声，我就知道，五分钟到了。

二

如果说在我还小的时候，沙发意味着放松，那么在我不再痴迷电视的少女时代，沙发就意味着焦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意避免和我爸坐在一个沙发上，尤其是在他应酬完，能借着酒劲说些真心话的深夜。

从我上了初中开始，我爸就一直担心两件事： 一件是全世界家长都担心的成绩下降，另一件就是早恋。平时我俩一直相安无事，但清醒时的太平会被酒劲渲染出的紧张打破。每当在饭桌上听其他父亲痛心疾首地说儿女学习成绩骤然下降，还与异性交往密切时，我爸心中的隐忧就会被点燃，犹如广袤森林中的火种，看似深埋心底，实则波及千里。

于是，明明与我毫不相干，我却会被无辜牵连，被禁锢在沙发上，听他重复那些我已经能默背的唠叨：如果不好好读书，我连现在的生活都过不上；要是敢早恋，我绝对会被赶出家门……

大多数时候，我会坐在和我爸相对的沙发上，以一种会谈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嗯嗯啊啊搪塞过去。可在青春期里，他的质问有时会引来我的冲撞。

那时候，我刚经历了文理分科，成绩起伏较大。上一次考试还位居年级前十，下一次就跌至五十开外。那晚听到我爸叫我名字，我知道我的麻烦来了。果然，我才刚落座，还没解释什么，我爸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指着我：“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摇摇头，试图心平气和地解释我涂错答题卡的事情。可惊怒至极的我爸什么也听不进去，只顾问我每天在和什么人聊天，是不是没心思学习。我妈在旁边劝我爸放宽心，并拍胸脯作保我一定没有谈恋爱。可惜，我爸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怕自己最担心的两件事同时发生，我在自毁前程。

现在想来，那当然是担心和关心。可在当时的我眼中，无异于巨大的不信任。我无法安坐在沙發上听我爸的指责，学业压力招致的委屈敏感在深夜无限放大。那一次，我倏地起身，对我爸大吼大叫，声嘶力竭地反驳。紧接着，泪水在身体背离沙发的一瞬间控制不住地落下，我拼命地跑回房间，把一切通往我内心的门全部反锁。

我爸先是一愣，意识到他的权威遭到了挑战，他也调高音量，大叫我的名字，命令我立刻回到沙发上。那一次，我没有回头，任由他在门外怒吼。

三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里，但凡和我爸一起坐在那张沙发上，一定是我最近又做错了什么，让我爸有错可挑了。我比从前更努力地学习，狠狠扼杀了所有快萌芽的校园恋情，就是为了远离那张沙发和让我感到窒息的质问。

我知道这不是一种良性的关系，但只要表面的和平还能继续维持，我就会下意识地逃避问题。只要减少沟通，就能减少摩擦。这样的状态直到若干年后我开始上班时，才彻底无法继续。今年年初的一天，连续的加班让我疲惫不堪，在终于结束了一个案子后，我合上了电脑，把不听使唤的身子窝在沙发角里。

“工作都做完了？”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的旁边，和我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我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把脚伸进了拖鞋里，两手搭在腿上，一本正经地坐着。

“嗯，总算做完了。”鬼使神差地，我又补充道，“我才来的，就是歇一会儿。”

此言一出，我和我爸同时愣住。毕业后，我爸从没对我的工作发表过任何意见。平时他只会问问我最近忙不忙，要不要加班。他知道我好强，平时总劝我要注意身体，不能透支自己。而如今这个下意识的回答，属实是有些伤人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倒是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累了就看会儿电视吧。最近在播你喜欢的那个演员的剧，他叫什么来着？演得还挺好的，我和你妈都在看。”

他也不离开，坐在那里削苹果给我吃。我调了台，却没认真看，眼睛余光一直瞥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爸的鬓角开始变白了。

父母究竟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呢？想起去年教我爸用软件买票，他始终没明白怎么登录。我在众亲戚面前急了，“ 都说了你得看信息，怎么这都不明白？”一瞬间，亲戚都看向我们。我以为我爸会因为失了面子而生气，没想到他只是无奈地笑笑，接着问我：“然后呢？”

这些年，我一直没学会怎么和我爸沟通。小的时候，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想分享给爸妈，可我爸说食不言寝不语，坐在沙发上也只能专注吃水果。于是，我在家里乖巧安静。

面对爸爸发出的和谐相处的信号，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适应。毕竟，从前的我坐在沙发上都带有目的，我们从不会同时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消磨时间。

其实如今的我早已明白，如果没有我爸的严厉，我不会有今天这样舒适的生活。因为他深有体会，所以希望我能意识到时间的宝贵。可是，倘若我们的沟通方式能是更柔和的，也许我不会赋予沙发这么多负面的含义。沙发明明是软和的，语言为什么一定要是僵硬的呢？

最近，我特意改变了一吃完饭就回房间待着的习惯。有时候，我会溜到我妈旁边一起洗碗，有时候，我就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等着我爸散完步回来。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吐槽某个电视剧；有时候，我就窝在沙发里玩手机。如今，就算我坐没坐样，在沙发上神游，我爸也只会呵呵一笑。我也不再在我俩共处时感到局促不安，而是时不时说个冷笑话逗我爸这么古板的人笑笑。即便是家人，也得认真学习在同一屋檐下自然相处、顺畅沟通的秘诀。我想，这堂人生的必修课，我还需要学习很多。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