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山川风物,悟悠远哲思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理趣探析
2022-12-06郑彩燕
郑彩燕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冯至19 世纪40 年代初在昆明近郊森林里的林场茅屋里创作的一篇集诗意与理趣于一体的精品散文。作者专注于平凡的原生态描写,以诗人的审美眼光体验和描述平凡山水中的一草一木一溪一石,从而发现其中蕴含的独特意趣,阐发人生哲理。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作者在千百年如一日的自然面前发现这里七十年前曾经有过村落,这个村落因一场浩劫而衰落。但作者无意于探寻这个山村的兴衰历史,因为这“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在演变了几千年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是如此短暂,在山林原野的永恒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作者感兴趣于这个山村历史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并尝试在“草木之间”感受它们的“余韵”。于是,作者在文章中营造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山村意象:路、小溪、鼠麹草、牧羊女、彩菌、有加利树、黄昏、风夜里的嚎声、荒原、麂子、鹿角幻境……作者运用联想和想象,让今与昔、实与虚相对,跨越时空,展现山村余韵,体悟自然与生命的发展规律,从中领受自然风物给予的滋养。全文景、情、理有机融合,创设了意韵悠长的意境,表现了深刻隽永的理趣。
一、跨越时空——生命之间声息相通
消逝,意思是消失,但作者为什么不用消失而用消逝?因为消逝侧重于过程,山村的消逝就是一个缓慢消亡的过程,其结果是不可逆的。一个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的山村,作者是怎么发现它的呢?是什么使作者从“当下”触及到“前世”呢?泄露秘密的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是作者在从城里走向山居的中途发现的。作者“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这条旧路“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无人修理,日渐埋没,最终归于消失。因为这一条路,作者猜想这条石路曾经延伸入谷口,在山谷内溪水的两旁曾经有过田园。过了许久,作者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作者说,“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在这里,“路”不仅是具体的这一条石路,还带有象征意义。“路”是人类历史的载体,承载着历史的书写和再现。作者通过这一条“路”,打通了时空的阻隔,连接了现在与过去。
而这条石路引向的山谷地带,那一条从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不分昼夜流淌着的小溪的水源,作者说它是“最可爱的”,并对它充满了感激。因为“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有了它,我们才能在林场茅屋安居,过去的山村也才能在这里滋长。水之源就是生命之源,就是文明的摇篮。作者从生命之源——小溪,想到曾经在这里滋长的山村,那同样饮用过这溪水的那村里的人们,因而感到“几分亲切”,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往日那山村里的人们“声息相通”。小溪使作者深刻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长江水悠悠流不尽,有情人情思绵绵不断绝。作者于刹那见永恒:古往今来都是一条生命长河,人类生命同属于一个母体,纵使时空阻隔,有情的生命依然能够穿越时空而声息相通,心心相印。
二、平凡与伟大的和解——个人对时代的责任与担当
鼠麹草,这种在欧洲是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小草,在这里却是那么普通,一年两季,春去秋来,长遍山坡,掺杂在乱草中间,显得那么不起眼。但作者从它的不起眼读到的是它的谦虚,这种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为了阐释这些白色小草的意义,作者描绘了他从城里向山居走来看到的一幅村女放羊图:夕阳,山丘,村女,羊群,四面是山,四面是树,陪伴着村女的是杂草中一丛一丛的鼠麹草。整幅画面清新淡雅、宁静悠远,自然、人、生物,在一个共同的环境里,淡然自若,和谐生息,不相妨碍,自然展现生命的本真状态,像是使作者都觉得自己“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当时正是全面抗战时期,冯至经过一年多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相对平静的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大,并且幸运地找到林场茅屋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居所,得以短暂地远离战争的阴影以及都市的喧哗,但他并没有与外界彻底隔绝,每周一两次进城买菜或借书,必定又会接触到严峻的现实,带回来一身纷扰。而这一身纷扰在见到鼠麹草和牧羊女的图景时却像深秋的黄叶自然凋落瞬间消散。这平凡而渺小的鼠麹草,“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作者由此联想到那个消逝了的山村也和鼠麹草、牧羊女一样,是谦虚的、朴质的、勇于担当的,最后因为一个意外的却又命中注定的劫数而消亡,但它静默无言,不留下一些可以向后人夸耀的事迹。由此作者领悟到个人对时代的责任和担当。在乱世中,还有很多人像这鼠麹草、像那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的默默担负着一切的人们一样,不顾时代的艰难险阻,在幽暗中默然坚守,以自己独立的生存,担当起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命运。个人渺小,时代宏大,这是一场平凡与伟大的和解,“承担者越渺小,越能显示出内在的崇高,因为他们在默然中,已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1]。
而秋后黄昏此起彼落的风声、野狗的嚎叫声和松林涛浪,使作者有如身在荒原。这时“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用”,“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作者又联想到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病弱的老人、儿童和寡妇。荒原空阔荒芜,惊悚恐怖,隐喻中国风雨飘摇的现实处境。作者体验到一种世界的荒芜感以及个体的孤独感——孤独是人的宿命,人必须担当这份孤独,独自担当自己的生存。
而在比较平静的夜里,听到的是麂子的嘶声,麂子温良而机警,却难逃猎人的诡计。作者由麂子联想到关于鹿的传说,以及圣人于鹿角间看见幻境的故事。圣人即圣尤斯塔斯,传说他是罗马帝国将军,在狩猎时看见一头公鹿,两角间插着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于是改奉基督教。后来,因为拒绝崇拜罗马众神,连同妻子和儿子一起被活活烧死,成为了一名基督教殉道者。在战乱时代,那个风雨如晦的时刻,在个体陷入无助和孤独、价值观分裂的时代,作者从圣人身上找到了信念,找到了人性的尊严,明晰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和为此必须付出的忍耐和牺牲。
三、短暂与永恒的和解——将生命融入自然
彩菌,在最晦暗、最无助的时代给了人们以生命的滋养。“山上雨季是最热闹的时代”,作者不用季节或时节,而用时代,这就带上了浓厚的时代色彩。作者联想到,这些五彩斑斓的菌子曾经点缀过民族童话,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对于现在和过去的人们来说,菌子既是一种食物,更是人们的精神食粮。对于冯至和当时所有西南联大的师生来说,抗战时期的生活无比艰苦,物质极其匮乏,但人们的精神是充实而健康的。菌子点缀过去山村儿童的幻想,也装饰了当下人们的梦想,给予战乱中的人们以希望和力量。
采菌子是这样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盯着各人目前的世界。”作者由此联想到这种热闹的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将来,生命永远是以自我为中心,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世界,活在此刻,体验着属于个人的悲欢,看不到时移世易。正是因为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置身于自然之外,因而人类生命总是短暂而狭隘的。
而在五彩斑斓的菌子中间,高高耸立起来的有加利树,这种“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给人感觉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带着全山的一切一起生长,不容抗拒。这种树是异乡移植过来的,作者联想到这好像是已消逝的山村坟墓旁种植的树木。生与死,在这里转化轮回。作者在他的诗歌《有加利树》中说:“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而在《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中,作者也说“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人化成物,物化成生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是生命渺小短暂与自然崇高永恒的和解——生命与万物俱在生化不息中,人类只有将生命融入自然,才能与自然同生共长,随自然永生。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写道:“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这一切”即是以上所描写的一系列山村自然风物,这些风物给“我”的生命以滋养。冯至在散文集《山水·后记》中说:“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样朴素,坦白,少有历史的负担和人工的点缀,它们没有修饰,无处不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这时我认识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颗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颗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2]
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作者由眼前之景,回眸历史,观照现实,将厚重的历史感和鲜明的时代精神有机结合,阐发对自然与生命的思考,富有沉思的理趣。作者对小溪、鼠麹草、彩菌、有加利树、风夜里的嚎声等等这些山村自然风物的描写,不但让我们感受到那个已经消逝了的山村的余韵,更让我们感悟到,现在与过去、平凡与伟大、短暂与永恒、孤独与荒原、个人与时代这一对对矛盾关系的对立与统一。过去的山村在一场浩劫之后走向消亡,“就像一个民族在这世界里消亡了”。当“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体察着那山村的自然风物,“我”感受到了彼此生命深处意味不尽的关联,领受着它们静默无言的教诲——谦虚、忍耐、担当、向上、信仰,“人事变迁并没有左右大自然生命的生生不息,历史并不是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3]。作者在自然中沉潜,但从未疏离过现实。在乱世中,“作者寻求一种山水的超越,并不单单是在追求一种心灵的安宁,而旨在从自然的质朴中挖掘一种鲜活、向上的力量”[4],以对抗现实社会的黑暗与现实人性的软弱。
山村已逝,余韵悠长,这悠长的余韵不但给冯至以生命的滋养,也给当时所有身处苦难的国人以生命的滋养。
注释:
[1][4]王邵军:《生命的思与诗——冯至的人生与创作》,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139 页,第115 页。
[2]冯至:《山水》,北京出版社,2019 年,第115 页。
[3]陈月兰:《诗意盎然,理趣悠远——冯至散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文体解读》,《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 年第3期,第5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