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鸟图像分析
2022-12-06李静杰
李静杰
(清华大学, 北京 100084)
学界就古印度、龟兹地区、汉地和藏传佛教金翅鸟图像有过专门论述,但仍有许多细节问题没有阐明,而且不同地域、时代、类别金翅鸟图像的区别与联系,依然处在含混不清的状态。为了获得整体性认识,本稿在梳理有关金翅鸟文献的前提下,逐一阐述古印度、龟兹地区和汉地汉传佛教以及汉地藏传佛教金翅鸟图像,试图通过分门别类和细节分析,厘清此种图像的基本发展脉络,揭示其中蕴藏的思想意涵。
一 佛教典籍记述金翅鸟情况
金翅鸟本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的神鸟①古印度即以印度本土(今印度)、西北印度(今巴基斯坦)为主体的南亚次大陆区域。,梵语作迦楼罗(Garuda),翅膀金色而得其名②吉藏《法华义疏·卷1·序品》:“迦楼罗者,此云金翅鸟,以其翅头即有金色,故以为名。”《大正藏》第34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465页下—466页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41·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音义》:“迦噜罗(音义:梵语食龙大鸟名也,古云迦娄罗,亦名金翅鸟,或云揭路茶,今文书迦噜罗……亦名龙惌)。”见《大正藏》第54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575页中。,佛典经常一起描述金翅鸟与龙(或蛇),古印度龙与蛇无所区别,梵语通名那伽(Naga),时而人格化呈现。原始佛教典籍《长阿含经》记述,金翅鸟与龙各分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由低而高四个等级,各等级金翅鸟可以取食同等级和以下等级龙,唯十六大龙王取食不得③佛陀耶舍、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19·世记经龙鸟品》:“佛告比丘:‘有四种龙,……四种金翅鸟。何等为四?一者卵生,二者胎生,三者湿生,四者化生。……若卵生金翅鸟……取卵生龙食之,随意自在。……若胎生金翅鸟……取卵生龙……胎生龙食之,随意自在。……湿生金翅鸟……取卵生龙……胎生龙……湿生龙食之,自在随意。……化生金翅鸟……取卵生龙……胎生龙……湿生龙……化生龙食之,随意自在。……复有大龙,金翅鸟所不能得,何者是?娑竭龙王、难陀龙王、跋难陀龙王、伊那婆罗龙王、提头赖吒龙王、善见龙王、阿卢龙王、伽拘罗龙王、伽毗罗龙王、阿波罗龙王、伽 龙王、瞿伽 龙王、阿耨达龙王、善住龙王、优睒伽波头龙王、得叉伽龙王,此诸大龙王皆不为金翅鸟之所搏食。’”见《大正藏》第1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127页、128页上。。金翅鸟与龙实即两种自然生命、天然敌对势力,生性使然,所谓“此鸟业报应食诸龙”④佛陀跋陀罗译《观佛三昧海经·卷1·六譬品》:“阎浮提中及四天下,有金翅鸟名正音迦楼罗王,于诸鸟中快得自在,此鸟业报应食诸龙。” 见《大正藏》第15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646页中。。二者往往被视为正义与邪恶两种势力,以金翅鸟擒蛇比喻正义战胜邪恶。譬如,舍卫城商人入海经商,为海龙所困,船人各自祈求所崇奉神祇保佑而无灵验,其中有目连弟子一心遥拜其师,目连遂化作金翅鸟王立在船头,吓退海龙,船人得济⑤弗若多罗、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58·比尼诵盗戒之余》:“舍卫城有估客,庄严船入大海,入已龙来捉船。诸估客各自求所事神天,礼拜求愿犹不蒙恩、不蒙得脱。中有一估客是目连弟子,目连常出入其舍,此人即作此念:‘若目连见念者,必得免济。’如是思惟已,一心礼拜目连。时长老目连以天眼见,即入禅定,以神通变作金翅鸟王,在船头立。诸龙见是金翅鸟王,甚大怖畏,舍船沉没大海。诸估客皆得安隐(稳),往还到舍卫城。”见《大正藏》第23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432页中。。为阻止须达长者为释迦佛起立精舍,外道劳度叉变作十头大龙,舍利弗便化作金翅鸟攫取食之⑥慧觉译《贤愚经·卷10·须达起精舍品》:“(劳度差)复作一龙,身有十头,于虚空中雨种种宝,雷电振地,惊动大众。众人咸言:‘此亦劳度差作。’时舍利弗便化作一金翅鸟王,擘裂啖之。众人皆言:‘舍利弗胜,劳度差不如。’”《大正藏》第4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420页中、下。。
蛇有强烈报复之心,佛典时常用来隐喻众生怨恨之心,有时则比喻欲望如毒蛇⑦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55·哺利多品》:“居士答(释迦佛)曰:‘……若我以手及余肢体使蛇蛰者必死无疑,设不死者定受极苦。’……(佛答居士曰):‘多闻圣弟子亦复作是思惟,欲如毒蛇。’世尊说欲如毒蛇,乐少苦多,多有灾患,当远离之。”《大正藏》第1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774页下。。小乘律典记述,寺院绘制生死轮(即五道轮回图),中心佛像前有鸽、蛇、猪三兽,分别寓意贪婪、瞋恚、愚痴三毒①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卷34·展转食学处》:“世尊告阿难陀:‘……我今敕诸苾刍,于寺门屋下画生死轮。……应随大小圆作轮形,处中安毂,次安五辐表五趣之相,当毂之下画捺洛迦,于其二边画傍生、饿鬼,次于其上可画人、天。……于其毂处作圆白色,中画佛像,于佛像前应画三种形,初作鸽形表多贪染,次作蛇形表多瞋恚,后作猪形表多愚痴。于其辋处应作溉灌轮像,多安水罐画作有情生死之像,生者于罐中出头,死者于罐中出足,于五趣处各像其形。周圆复画十二缘生生灭之相。’”《大正藏》第23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811页上、中。。释迦佛收服迦叶过程中,住毒龙窟中并制伏其龙,以为三毒乃毒中之毒,世间毒龙不足畏惧②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29·师子吼菩萨品》:“我(释迦牟尼佛)时答言:‘迦叶,汝若于我不生殷重大瞋恨者,见容一宿,明当早去。’迦叶言:‘瞿昙,我心无他,深相爱重。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我言:‘迦叶,毒中之毒,不过三毒,我今已断,世间之毒,我所不畏。’”《大正藏》第12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540页中。,释迦成道就是降伏三毒③竺法护译《普曜经·卷6·行道禅思品》:“佛告比丘:‘菩萨坐佛树下,以降魔怨成正真觉,消荆棘根三毒之源。’”《大正藏》第3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521页下。。众生所以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皆三毒使然④那连提耶舍译《大方等大集经·卷48·月藏分·第一义谛品》:“佛言:‘……若有清信善男子、善女人,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当作是观,三界所有一切众生皆为贪欲、瞋恚、愚痴三毒猛火焚烧炽然,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皆亦炽然,不得解脱。’”《大正藏》第13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314页上。,是故修行者应该远离三毒、达成解脱。由此而言,在佛教物质文化中金翅鸟擒蛇图像时而出现,其中意涵便不难理解了⑤作为天龙八部表现的金翅图像意在护持佛法,不在本稿讨论范围。。
二 古印度金翅鸟图像
古印度佛教金翅鸟图像主要见于贵霜朝石刻造像,大多存在于西北印度犍陀罗造像之中,中印度秣菟罗造像中也有少许实例。
已知古印度最早实例出现在萨塔瓦哈那朝治下的中印度南部桑齐大塔塔门浮雕,约完成于公元1世纪初叶,东塔门中梁里面雕刻着狮、牛、羊、鹿、五头蛇、金翅鸟等动物,前来供养象征佛陀的菩提树画面(图1),各种动物和谐共处,其中金翅鸟与蛇还不具有隐喻佛教思想的内涵。
图1 中印度桑齐大塔东门中梁里面浮雕 公元1世纪初叶
贵霜朝金翅鸟图像基于依附载体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其一,金翅鸟抱持人物圆雕造像,原初用作建筑造像构件。秣菟罗实例仅见于秣菟罗博物馆藏金翅鸟像,人首、鸟喙、鸟身,口中衔蛇(残缺),抱持一从容姿态女子(图2)。犍陀罗实例为数众多,普遍口中衔蛇,抱持女子作惊恐、挣脱之态。有的鸟首、鸟身,如苏黎世莱特伯格博物馆藏金翅鸟像(图3)、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金翅鸟像,后者两侧各一惊慌男子。有的人首、鸟喙、鸟身、戴冠,如哥伦比亚密苏里大学博物馆藏金翅鸟像,左右侧分别有一女子跪地抱头痛哭、一男子跪地不知所措。
图2 秣菟罗博物馆藏秣菟罗石刻金翅鸟像 二三世纪
图3 苏黎世莱特伯格博物馆藏犍陀罗石刻金翅鸟像二三世纪
其二,菩萨头冠前面浮雕金翅鸟,造像原初应置于寺院佛堂中。已知有3件造像,一者为日本山梨县平山郁夫博物馆藏贵霜朝秣菟罗菩萨头像,头冠前面伏卧一只金翅鸟,鸟首、鸟身(图4)。二者为巴黎集美美术馆藏犍陀罗Shahbaz-garhi出土菩萨立像,从戴冠、无持物情况推测可能为释迦菩萨,头冠前面浮雕鸟首鸟身金翅鸟,抱持一上身垂下、肌体丰腴人物(图5),呈现擒获猎物之态。三者为拉合尔博物馆藏犍陀罗菩萨头像,头冠前面浮雕鸟首鸟身金翅鸟抱持男女二人(图6)。
图4 平山郁夫博物馆藏贵霜朝秣菟罗石刻菩萨头像二三世纪 邵学成提供
图6 拉合尔博物馆藏犍陀罗石刻菩萨头像 二三世纪
其三,寺院建筑浮雕金翅鸟,已知实例概为犍陀罗遗物。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犍陀罗主要区域流行的佛塔前面假龛浮雕金翅鸟,通常在上方尖拱龛的龛梁尾端,有时连同中间半拱龛的龛梁尾端浮雕金翅鸟头像,有一定数量。如卡拉奇博物馆藏犍陀罗佛塔假龛,表现释迦太子宫中生活和逾城出家的图像。上龛与中龛的龛梁尾端浮雕人首戴冠金翅鸟头像(图7)。另一种流行于犍陀罗边缘迦毕试地方,作圆拱尖楣龛像形式,两侧龛柱上方设置一对回首反顾金翅鸟,有些实例龛内释迦佛右腿支起坐在菩提树右方,右手支颐作思惟状,有些实例龛内释迦佛结跏趺坐作降魔成道或禅定状态①田边胜美《新出かーピシー派彫刻の二、三の問題》,收录《ガンダーラ美術の資料集成とその総合的研究》,2011年,第191—197页。,均与成道关联,有的龛内表现交脚坐弥勒菩萨说法像,如平山郁夫博物馆藏浮雕龛像(图8)。此外,白沙瓦Gai氏收藏传出自斯瓦特河谷的犍陀罗青铜佛塔,在上小下大的双层方形基坛上设置覆缽状塔身,塔身四面各开圆拱形龛,每龛均有结跏趺坐施禅定印佛,覆钵之上对应佛龛部位各有鸟首鸟身金翅鸟,各金翅鸟之间装饰棕榈叶片,再上以伞盖遮覆①Anticoli Corrado,Gandharan Art in Pakistan,Pantheon Books,New York,1957,p.181.182,PL.496.。
图7 卡拉奇博物馆藏犍陀罗石刻佛塔假龛 二三世纪
图8 平山郁夫博物馆藏迦毕试风格石刻龛像 四五世纪
如果撇开载体只考虑金翅鸟形态,上述贵霜朝金翅鸟像可以归为两类,即抱持人物金翅鸟和独立金翅鸟造型。就抱持人物金翅鸟造型而言,学界找出三种有所关联的传说故事②Guitty Azarpay,A Jataka Tale on a Sasanian Silver Plate,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New Series,Vol.9(1995),pp99-125.。一者两河流域苏美尔文明泥板文书记述约公元前2600年基什国王伊塔那(Etana)神话,描述伊塔那得到女神伊什塔尔庇佑,随天神巨鹰飞离地面,因文书残损而没有下文。二者古希腊罗马的宙斯神化作苍鹰攫取美少年伽倪墨德斯(Ganymede)神话,说的是天神宙斯看上美少年特洛伊王子伽倪墨德斯,于是化作巨鹰轻柔地将其抱持到奥林匹斯山上,使之成为自己的男情人和斟酒童子,并赋予其不死之神性。三者古印度佛教金翅鸟攫取须逊提王妃故事,叙述佛前世为金翅鸟,化作青年与波罗奈王妃生恋慕之心,并现鸟身将其抱持到所住岛上,当金翅鸟外出之时,王妃又与前来寻找她的国王乐师纵情淫乐,金翅鸟以为王妃不可守护,便生悔悟之心而放还之③悟醒译《本生经·第360·须逊第妃本生谭》:“佛在祇园精舍时……(一比丘)因见美貌妇人(而厌烦出家)……佛……为说过去之事。昔日于波罗奈(铜)王治国时,彼之第一妃名须逊提,为眉目美丽之女。尔时菩萨生为金翅鸟之一族……住于岛中……彼化为青年之相,往波罗奈与铜王相互赌博……彼女思欲见之……来至赌博场内……二人互起爱着之念,金翅鸟王以威神之力……伴妃通行于空中,到着自己棲所之龙岛,须逊提亦不知其来去之处,彼与妃共同行乐而与王共同赌博。王有一音乐师名天之乾达婆……(为王)各处搜索(王妃)……到着龙岛金翅鸟之棲所……须逊提妃……(金翅鸟)往时则与彼纵情淫乐……金翅鸟起悔悟之念:‘予虽住金翅鸟之棲所,但不能守护彼女。’……佛为作本生今昔之结语:‘尔时之王是阿难,金翅鸟王即是我。’”《南传大藏经》第35册,元亨寺妙林出版社,1990年,第34—37页。。伊塔那神话时代久远,不知是否关联其后相近地域的伽倪墨德斯神话,考虑希腊化背景,伽倪墨德斯神话则可能关联须逊提妃故事。
在上述实例中,秣菟罗金翅鸟抱持女子作从容之态,而犍陀罗金翅鸟抱持女子作惊恐、挣脱之态,有的被抱持者变成垂头丧气的猎物,一并考虑金翅鸟衔蛇因素,金翅鸟抱持人物应即学界所谓龙女(Nagi)。佛经以金翅鸟衔蛇比喻制伏烦恼,可能受到前述伽倪墨德斯神话、须逊提妃故事启发,从而出现金翅鸟抱持人形化龙女表现。独立金翅鸟分为秣菟罗菩萨像头冠表现金翅鸟,以及建筑造像构件表现金翅鸟,有全身者,也有人首戴冠头像。这些图像有共同的目的,就是用来隐喻修行者制伏三毒、修炼成道思想。
三 龟兹石窟金翅鸟图像
龟兹石窟众多天井壁画表现金翅鸟擒蛇等图像[1],据金翅鸟造型大体可以分为4种情况。
其一,双头鸟首鸟身金翅鸟,两头相背,流行于龟兹早中期壁画洞窟,应是偏早时间产生的造型,仅见于克孜尔石窟。克孜尔5世纪前后第167窟,在方形窟四角叠涩次外层四角部位(一角不存)各绘一只双头金翅鸟,双头分别口衔一蛇[2]。克孜尔6、7世纪第8窟[3]、第38窟(图9)[3]图版112、第172窟[4],在中心柱窟主室券顶中脊天相图中间部位表现双头金翅鸟,各以口衔、爪抓两条多头蛇(有二、三、四头者)。当下研究认为双头鹰图像起源于西亚,阿尔泰地区巴泽雷克前五四世纪墓群出土双头鹰图像,成为龟兹石窟壁画双头金翅鸟的源头[5]。实际,波斯萨珊朝文化给予包括龟兹石窟在内的西域文化莫大影响,德黑兰Reza Abbasi博物馆藏萨珊中晚期鎏金银盘(图10),浮雕双头鹰两头相背,双翼张开,两爪叉立侧下方,尾羽呈伞状垂下,其形态和构图与上述克孜尔第38窟金翅鸟基本一致,图像传承和影响关系清晰,相对而言前者比较写实,后者趋于图案化且擒蛇。
图9 拜城克孜尔第38窟天井壁画金翅鸟像 六七世纪
图10 德黑兰Reza Abbasi博物馆藏波斯鎏金银盘萨珊中晚期
其二,人首鸟身金翅鸟,多数戴冠,流行于龟兹中期壁画洞窟,见于龟兹多处石窟。克孜尔六七世纪第171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人首戴冠,口衔、爪抓两条各四头蛇[3]图版8。7世纪前后森木塞姆第48窟[6]、克孜尔尕哈第11窟[7],库木吐喇约8世纪第46窟[8],这些中心柱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人首戴冠,口衔、爪抓两条蛇。克孜尔尕哈7世纪前后第46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人首戴冠,抓取两条蛇[5]62-63。克孜尔尕哈第16窟左右甬道,金翅鸟人首鸟身,口 衔、爪抓二 蛇[6]158[7]45。克孜尔7世纪前后第85窟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人首戴冠,没有擒蛇[7]113。这些实例呈现从克孜尔石窟向其他石窟扩散趋势,由多头变为一头,从口衔、爪抓二蛇到抓取二蛇,再到没有擒蛇。如前所述,贵霜朝秣菟罗所见人首鸟身金翅鸟,犍陀罗所见人首戴冠金翅鸟,应该就是龟兹石窟同种金翅鸟造型的前身。
其三,鸟首鸟身金翅鸟,流行于龟兹中晚期壁画洞窟,见于龟兹几处石窟。克孜尔六七世纪第34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口衔、爪抓两条二头蛇[3]图版78。库木吐喇约8世纪第23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口衔、爪抓一条四头蛇,该金翅鸟作侧身飞行状态,在龟兹石窟中仅见于此[8]图版61。库木吐喇约8世纪第2窟主室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面相不明)口衔、爪抓两条各三头蛇[8]图版4。另有森木塞姆7世纪前后第11窟左甬道券顶中脊中间部位,金翅鸟图像仅存轮廓[6]62-63。这些实例金翅鸟口衔、爪抓一条或两条多头蛇成为共同特征,造型没有明显变化规律可循。
以上三种金翅鸟造型各有不同,但大多以擒蛇为主要特征。金翅鸟擒蛇本来属于自然现象,然而表现在佛教石窟天井,又经常处在天相图中间部位,显然受到石窟设计者足够重视,应该与石窟主题关联。如前所述,在佛典中蛇象征瞋恚,系修行者努力克服的三毒之一,作为小乘佛教流行的龟兹地区来说,出家修行的根本就是摆脱三毒束缚,直至成就阿罗汉果。那么,龟兹石窟天井壁画金翅鸟图像的表现意图,应该就是譬喻修行者如何制伏三毒。在中心柱窟主室券顶中脊天相图中间部位,经常表现金翅鸟与立佛(身出水火且多托钵、持杖),学界倾向此立佛为辟支佛[9],作为缘觉的辟支佛确有身升虚空、发出水火神通①失译人名附东晋录《佛说菩萨本行经·卷中》:“(转轮王子)剃头而着袈裟,诣于山泽精进坐禅思惟智慧……霍然意解成辟支佛,飞腾变化,六通清彻无所罣碍。……现其神足,身升虚空经行坐卧,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上出火,身下出水,分一身作百作千作万无数,还合为一。”《大正藏》第3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118页中。,获得阿罗汉果的声闻比丘亦有此神通②昙果、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度瓶沙王品》:(迦叶)“已得罗汉。佛告迦叶:‘现汝罗汉神足。’迦叶受敕,即入静定,身升虚空,去地数丈。从腰以上火,腰以下水,更从腰以上水,腰以下火,以水雨火,衣燥不软。住空现变,出没七反,从身出光,五色赫奕。飞从东来,没佛坐前,四方上下,化现亦尔。”《大正藏》第4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152页中。。如果与金翅鸟相对表现比丘,似乎更合乎龟兹石窟造像思想,何以表现立佛而非比丘,这种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解析。
其四,金翅鸟抱持人物或猕猴的特殊图像,数量稀少,流行于龟兹早期壁画洞窟,仅见于克孜尔石窟。有二个实例,一者为克孜尔5世纪前后第165窟外层四角,各有双头金翅鸟,鸟首鸟身,抱持女子应为龙女[10]。该造型与前述贵霜朝秣菟罗、犍陀罗同类造像一致,应该也是比喻修行者制伏三毒的表现。克孜尔5世纪前后第118窟中脊部位,金翅鸟鸟首鸟身,抱持猕猴(图11)[10]图153。佛教经常以猕猴比喻心猿意马,金翅鸟抱持猕猴表现意图应该在于修行者防止心意散乱,这与同窟券腹表现山林间禅定僧图像的用意相辅相成。
图11 拜城克孜尔第118窟天井壁画金翅鸟像5世纪前后
以上可知,龟兹石窟天井壁画率先出现双头鸟首鸟身金翅鸟,以及特殊的抱持人物或猕猴金翅鸟,之后出现人首鸟身金翅鸟和一头鸟首鸟身金翅鸟。金翅鸟造型早期比较形象写实,中晚期逐渐趋于抽象化、图案化。
四 汉地汉传佛教系统金翅鸟图像
汉文化地区南北朝隋代、唐宋时期流行汉传佛教系统金翅鸟图像,可以分成两类,即一般遗存和吴越阿育王塔式造像金翅鸟图像。
(一)汉地一般遗存金翅鸟图像
所知实例比较有限,分布地域零散,持续时间不甚连贯,基于载体差异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其一,北朝石窟金翅鸟图像。大同云冈480年代第12窟前室左右壁中间殿堂屋脊中央,各有一只人首鸟身金翅鸟,从戴冠情形来看与犍陀罗造像关系密切(图12)。右壁下方浮雕释迦佛降伏火龙图像,迦叶弟子们各持水罐向释迦佛所在火龙窟洒水,以熄灭毒龙之火比喻熄灭迦叶及其弟子们瞋恚之火,并暗示其他修行者们克服三毒,此意义恰好与屋脊金翅鸟呼应,这或许是石窟设计者有意所为。洛阳龙门古阳洞南壁北魏晚期第136龛屋脊,以及同窟北壁北魏晚期第228(杨大眼造像)龛屋脊,都浮雕一只人首鸟身戴冠金翅鸟(图13),应是云冈石窟影响所及。敦煌莫高窟北周第428窟后壁绘金刚宝座式塔,主塔中层圆拱形龛内为树下诞生,上层屋形龛内为禅定坐佛,屋脊中间表现一只人首鸟身金翅鸟[11],似乎与上述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有所关联。此佛塔图像与左方法华经变象征释迦多宝佛像组合,以树下诞生示意法华经方便说法意涵,整体在于表述成就金刚不坏法身思想。
图12 大同云冈第12窟右壁与左壁浮雕造像5世纪80年代
图13 洛阳龙门古阳洞南壁第136龛浮雕造像北魏晚期
其二,唐代寺院山门浮雕金翅鸟图像。见于长清灵岩寺唐代山门(图14),在山门入口尽端唐宋间加砌的拱门额部,浮雕一只人首鸟身金翅鸟,口衔两条蛇尾,二蛇向两下方延伸,恰好围合成金翅鸟两翼轮廓,继而在门楣两端盘巻身躯,造型颇有意蕴。金翅鸟擒蛇表现在山门入口,意在说明进入寺院之人摆脱三毒束缚,将踏进觉悟殿堂。
图14 长清灵岩寺唐代山门尽端门额浮雕金翅鸟像唐宋间
其三,西南地区唐宋单体造像金翅鸟图像。桂林上窑村唐代3号窑址出土青釉陶塑金翅鸟像,包括鸡首金翅鸟像91件(图15),鸟首戴冠金翅鸟像3件[12],应为准备用做寺院建筑造像构件,同窑址出土诸多佛像、弟子像可以辅助说明这种推测。另有大理崇圣寺主塔出土银质鎏金嵌珠金翅鸟像[13],一同出土有许多佛教造像。这些金翅鸟像,应该用来示意修行者制伏三毒,达成解脱知见目的。
图15 桂林上窑村3号窑址出土青釉陶塑金翅鸟像 唐代
(二)吴越阿育王塔式金翅鸟图像
五代兴起的吴越阿育王塔造像成为重要文化现象,长期以来受到学界密切关注[14-18],但仍有若干问题模糊不清。如学界所述,吴越阿育王塔源于 县(今宁波)小型造像塔,初唐道宣借助刘萨何故事率先描述了该塔的大略形制和内容①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上·西晋会稽 塔缘》:“晋太康二年,有并州离石人刘萨何者……出家学道,更名慧达。如言南行至会稽……忽有宝塔及舍利从地踊出,灵塔相状青色,似石而非石,高一尺四寸,方七寸,五层露盘,似西域于阗所造。面开窗子,四周天铃,中悬铜磬,每有钟声疑此磬也。绕塔身上并是诸佛、菩萨、金刚、圣僧杂类等像,状极微细。今在大木塔内,于八王日舆巡邑里,见者莫不拜念佛。”《大正藏》第52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404页中、下。,鉴真和尚第一次航行日本途中船舶为风浪所破,于唐天宝三载(744)初退居明州(今宁波)阿育王山寺,见 县塔浮雕着舍身饲虎、以眼施人、以头施人、割肉贸鸽变相②真人元开著《唐大和上东征传》:“ 县山阿育王寺……其阿育王塔者……阿育王役使鬼神,建八万四千塔之一也,紫色,刻缕(镂)非常。一面萨埵王子变,一面舍眼变,一面出脑变,一面救鸽变。”汪向荣校注本,中华书局,2000年,第52—55页。。此四种变相与西行求法僧法显,于后秦弘始三年(401)途经北印度时参访的四本生地发生故事相同,其时当地人名四地所建纪念佛塔为四大塔③法显《法显传》:“度(印度)河便到乌长国。乌长国是正北天竺也……传言佛至北天竺,即到此国已。……①南下到宿呵多国(Swat),其国佛法亦盛。昔天帝释试菩萨,化作鹰、鸽,割肉贸鸽处。佛即成道,与诸弟子游行,语云,‘此本是吾割肉贸鸽处’。国人由是得知,于此处起塔,金银校饰。②从此东下(应作‘南下’)五日行,到犍陀卫国(Gandhara),是阿育王子法益所治处。佛为菩萨时亦于此国以眼施人,其处亦起大塔,金银校饰。此国人多小乘学。③自此东行七日,有国名竺剎尸罗(Taxila),竺剎尸罗汉言截头也,佛为菩萨时于此处以头施人,故因以为名。④复东行二日,至投身喂饿虎处(地点不详)。此二处亦起大塔,皆众宝校饰,诸国王、臣民竞兴供养,散华、然灯相继不绝。通上二塔,彼方人亦名为四大塔也。”章巽《法显传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第27—32页。。北魏神龟二年(519)、正光元年(520)间,宋云、惠生也参访了四大本生地①(东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5》:“(宋云、惠生于神龟二年〔519〕)十二月初,入乌场国(Udyana)。……去(乌场国)王城,①东南山行八日,如来苦行投身饿虎之处。……宋云与惠生割舍行资,于山顶造浮图一所,刻石隶书,铭魏功德。山有收骨寺,三百余僧。……正光元年(520)四月中旬,入乾陀罗国。……②于是西行五日,至如来舍头施人处,亦有塔寺,二十余僧。……③复西行一日,至如来挑眼施人处,亦有塔寺。……④于是西北行七日,渡一大水,至如来为尸毗王救鸽之处,亦起塔寺。”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98—341页。,而且惠生在雀离浮图处用青铜仿制了释迦四塔变相②《洛阳伽蓝记》卷5:“乾陀罗城,东南七里有雀离浮图。……惠生遂减割行资,妙简良匠,以铜摹写雀离浮图仪一躯及释迦四塔变。”第327—329页。,推测铜塔四面表现了上述四个本生故事,应该就是吴越阿育王塔的前身[19]。
吴越国末代国王钱弘俶分别于乙卯年(955)铸造铜塔、乙丑年(965)铸造铁塔各八万四千座,其后又为杭州雷峰塔地宫、天宫铸造银塔二座,五代、两宋时期民间纷纷仿效钱王造塔(图16),迄今已知出土和海内外博物馆及私人收藏传世阿育王塔近百座。塔高一般20或30厘米上下,单层方形,下承基座,中为塔身,塔身四角柱上各有金翅鸟(多衔蛇),塔身上端四角设置山花蕉叶,塔顶中央树立刹杆和相轮。这是基于佛教须弥山世界理念设计的形体结构,基座、塔身代表须弥山,亦即欲界第一层四天王天、第二层忉利天,之上相轮代表欲界第三层夜摩天至第六层他化自在天,以及色界初禅天至四禅天十八层天、无色界四层天,修行者随着修行程度提高,思想境界渐次提升到相应天界,超出三界之后成就佛道,也就是达成宝塔象征的金刚不坏之法身。钱王造铜塔四角山花蕉叶上表现天王图像,正是佛陀法身亦即佛法的护持者。
图16 巴黎集美美术馆藏鎏银铁塔 北宋雍熙三年(986)
无论钱王、民间造塔,表现图像内容与形式基本相近,如学界所云这些图像多可以与龟兹石窟乃至犍陀罗同类图像比较。在塔身四幅本生图像中,割肉贸鸽、以头施人表现明确,另二图像自明朝晚期释德清辨识以来众说纷纭。其中一幅母虎啃咬游戏坐菩萨垂足图像,因同时表现二子虎,显然是基于《贤愚经》表现的舍身饲虎图像,况且南京大报恩寺塔地宫出土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鎏金银质阿育王塔,题记“萨埵太子饲虎变相”可以为证(图17)[20]。另一幅站立菩萨右手持匕首举在头侧图像(图18),尽管不同于敦煌、龟兹乞眼者手持匕首的表现,就北魏晚期从西域请来四塔变背景分析,应该作为以眼施人表现,上述大报恩寺出土阿育王银塔相应图像题记“须大拏王变相”显然有误,有些实例作站立菩萨以右手举衣衫动作,依然存在以眼施人表现的可能性,但图像表现似乎偏离该故事主题。总体而言,吴越阿育王塔四幅本生图像大体遵循着犍陀罗四塔变面貌。这些流血牺牲图像原本用于宣扬小乘佛教戒、定、慧三学思想,释迦前世以血肉之躯布施众生,因此成就法身,引导众生去除三毒束缚,达成解脱目的①《贤愚经》卷2《慈力王血施品》云:“(慈力王曰:)‘我今以身血,济汝(即五夜叉)饥渴,令得安隐(稳)。后成佛时,当以法身戒、定、慧血,除汝三毒诸欲饥渴,安置涅槃安隐(稳)之处。’(释迦佛曰:)‘阿难,欲知尔时慈力王者今我身是,五夜叉者今憍陈如等五比丘是。’”《大正藏》第4册,第360页下。参见李静杰《敦煌莫高窟北朝隋代洞窟图像构成试论》(《2005云冈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365—393页)。,塔身四角柱上金翅鸟衔蛇恰是修行者制伏三毒的体现,南京大报恩寺出土阿育王银塔四角雕刻成凤凰,应该同样具有金翅鸟功能。在钱王造铜塔以外实例的山花蕉叶上,通常表现从乘象入胎到初转法轮诸佛传场面,亦关联下方金翅鸟图像,就像犍陀罗佛塔假龛佛传图像与龛梁尾端金翅鸟组合一样,仍旧体现了释迦成道亦即制伏三毒的思想逻辑。
图17 南京大报恩寺塔地宫出土鎏金银质阿育王塔局部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
图18 杭州雷峰塔地宫出土银质阿育王塔 吴越国晚期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迦毕试地方出土诸多圆拱尖楣龛像,两侧龛柱上方表现金翅鸟的图像结构,十分接近阿育王塔图像设计,示意两者之间存在内在联系。另据道宣记述,乾封二年(667)来华巡礼五台山的中印度大菩提寺僧释迦蜜多罗口述,乌仗那国(即斯瓦特地区)东石戒坛,下有束腰形基座,之上坛身四面平列护法神龛,坛身四角立柱外面雕刻四天王像,四角横栏雕刻金翅鸟衔蛇,意在制伏受戒比丘之烦恼②道宣《关中创立戒坛图经·戒坛形重相状》:“近以乾封二年(667)九月,中印度大菩提寺沙门释迦蜜多罗尊者……来向五台,致敬文殊师利。……既还来(长安)郊南,见此戒坛,大随喜云:‘天竺诸寺皆有戒坛。’又述乌仗那国东石戒坛之事,此则东西虽远,坛礼相接矣。其坛相状,下之二重以石砌累,如须弥山王形,上下安色道。四面坛身并列龛窟,窟内安诸神王。其两重基上并施石钩栏,栏之柱下师子、神王间以列之。两层四角立高石柱出于坛上,柱外置四天王像,既在露地,并镌石为之,使久固也。四角栏上,石金翅鸟衔龙于上,表比丘既受戒已,常思惑业而制除也。戒坛周围布列神影者,表护持久固之相也。”《大正藏》第45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808页下—809页上。,所云戒坛形制与吴越阿育王塔式造像颇有可比之处。道宣又云,中印度祇洹寺戒坛也设置有金翅鸟衔蛇,由来于北印度(即犍陀罗所在地)忧楼质那阿罗汉图样,特意指明金翅鸟衔蛇图像出自西北印度③道宣《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卷2》:“戒坛律院……其戒坛牢固经劫不灰,事同金刚,故以肘为量故也。其坛两重并安钓栏,其坚柏以上加金珠台,又金翅鸟衔龙同于上(此鸟非佛本制,后北天竺阿罗汉忧楼质那之所立也),拟新受戒者以戒自防,继除烦恼,如鸟吞龙,故置此像。下层二重类须弥座,并安色道用级相覆,当要四面分龛安神。钓栏柱下师子、神王相间而圆,随状雕饰尽思壮严。”《大正藏》第45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890页下—891页上。。上述实物与文献双重证据表明,阿育王塔形制与图像确实来自犍陀罗文化。
让人不解的是阿育王塔表现的本生、佛传图像,本是小乘佛教造像内容,何以在大乘佛教盛行的五代及两宋时期一再造作,杭州雷峰塔遗址发掘成果提供了一些线索[21]。吴越国晚期钱弘俶建造的雷峰塔1924年倒塌,近来考古发掘出土众多推测原初镶嵌在塔壁上的石板刻经,内容大多为唐译80卷本《华严经》,还有钱弘俶作华严经跋,《华严经》是一部宣扬大乘菩萨行的经典,特别强调那些流血牺牲菩萨行为,由此而言,借助小乘佛教图像表述大乘菩萨行思想,可能就是吴越阿育王塔的真实意涵。
五 汉地藏传佛教系统金翅鸟图像
清朝中叶工布查布《造像量度经续补》记述,金翅鸟王人面、鸟喙、牛角,腰以上人身、以下鸟体,两手合掌于胸前,展翅欲飞①工布查布《造像量度经续补·四护法像》:“金翅鸟王(著者注:人面、鸟嘴、牛角,腰以上人身、以下鸟体。头面青色,颈至胸红色,而两手合掌于胸前,肚腹白色,腰以下黄色,翅尾绿蓝交杂。两角间严以侔尼宝珠,及具耳环、项圈、璎珞、臂钏。双翅展而欲举之状)。”《大正藏》第21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948页中、下。,这是有别于汉传佛教系统的藏式金翅鸟图像。藏式金翅鸟多表现在佛教建筑券门或造像背光上端,构成拏具的首要因素。工布查布《造像量度经译解》云,六拏具之伽噌拏汉译大鹏,鹏鸟与慈悲梵名相近,故示慈悲之相②工布查布《造像量度经译解》:“秘密五部主佛各有宜用分别……羯磨部主不空佛鹏鸟王座……鹏无碍相。背光制,有云六拏具者。一曰伽噌拏,华云大鹏,乃慈悲之相也(鹏鸟与慈悲梵名相近,故借其音而因以有形,表示无形之义,余皆仿此)。二曰布啰拏,华云鲸鱼,保护之相也。三曰那啰拏,华云龙子,救度之相也。四曰婆啰拏,华云童男,福资之相也。五曰舍啰拏,华云兽王,自在之相也。六曰救啰拏,华云象王,善师之相也。是六件之尾语俱是拏字,故曰六拏具。”《大正藏》第21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重印,1960年,第945页中。。
背光金翅鸟图像不见于所知帕拉朝(8—12世纪)造像,或许创始于藏地藏传佛教造像艺术。现存藏地早期实例见于西藏山南札囊札塘寺大殿后壁佛像泥塑背光,可能保持着11世纪末叶创建时期形貌,中央顶端金翅鸟作鸟首鸟身造型,抓取两侧摩羯鱼长尾纳入口中,两侧有童子骑在摩羯鱼身上[22]。摩羯鱼、童子显然来自印度笈多朝以来造像因素,这是背光上较早出现的金翅鸟形象,其形态还不是后世所见藏传佛教式样。喜马拉雅山西段金纳尔(Kinnaur)地区12世纪前后那科寺上殿,后壁主尊般若佛母背光上部中央泥塑金翅鸟,人上身,鸟下身,人首、鸟喙、戴冠,两翼展开,两手抓口衔之蛇③主尊般若佛母经过后世重塑,不清楚包含金翅鸟在内的背光是否原塑、重塑或经过改动(参见[23])。[23]。汉地早期实例见于山西原平崞阳镇金泰和三年(1203)普济桥浮雕金翅鸟像,人首、人上身、鸟下身、合掌展翅,两爪擒住侧身躲闪的龙女(人上身、蛇尾)尾端①参见丁晓慧《山西普济桥雕刻图案渊源考》,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图19),具备《造像量度经》描述头生牛角之外的所有特征,已经是比较典型藏传佛教式样,可能是经由西夏传入金朝的藏传佛教金翅鸟图像。以此逆推藏地藏式金翅鸟图像应形成于之前一段时间,此例并非用于背光拏具而是用作一般装饰,从侧面反映了其早期性。
图19 原平崞阳镇普济桥浮雕金翅鸟像金泰和三年(1203)
北京居庸关元至正五年(1345)云台南北壁券门浮雕,是已知具备完整六拏具的早期实例,南壁金翅鸟人首鸟喙、人上身、鸟下身、伸臂展翅、头戴宝冠,两爪擒住两侧向外躲闪的龙子(人全身、蛇尾、头后生出七头蛇)内侧脚(图20)。云台北壁券门浮雕着近乎相同的内容图像,只是二龙子作合掌姿态。北京海淀区五塔寺明成化九年(1473)金刚宝座塔券门浮雕金翅鸟形态,与居庸关浮雕基本一致。明清造像背光金翅鸟图像所在多有,诸如四川新津观音寺毗卢殿明天顺六年(1462)稍后泥塑三身佛,中尊背光上端金翅鸟人首鸟喙、人上身、鸟下身、合掌展翅,两爪擒住两侧向外躲闪的龙女(左侧者人全身、蛇尾,右侧者消失)尾部(图21)。陕西神木郄家川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石窟后壁泥塑佛像,背光上端金翅鸟人首鸟喙、头生二角、人上身、鸟下身、合掌展翅,两爪擒住两侧向外躲闪的龙女(人全身)内侧脚(图22)。上述汉地金翅鸟造型有些完全合乎《造像量度经》记述,有的头上无角、两臂伸展等特征略微有别,都属于藏传佛教金翅鸟式样。这些金翅鸟以两爪擒住躲闪的龙子或龙女,示意修行者制伏龙所代表的怨恨、烦恼之心,让心里释然、解脱,从而获得觉悟性认知,这是修行的根本。
图20 北京居庸关云台南壁券门浮雕金翅鸟像元至正五年(1345)
图21 新津观音寺毗卢殿稍后泥塑背光金翅鸟像明天顺六年(1462)
图22 神木郄家川石窟泥塑背光金翅鸟像 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
六 小结
综上所述,佛教借助鸷鸟擒蛇的自然现象,说明修行者如何制伏其心,达成解脱知见目的,金翅鸟或金翅鸟擒蛇(或龙)这一象征性表现因此流行开来。具有象征意义的金翅鸟图像率先出现在贵霜朝佛教物质文化,尤其在犍陀罗获得初步发展,继而在龟兹石窟和汉地汉传佛教文化中获得进一步发展,起源于藏地的藏传佛教金翅鸟图像,元明清时期在汉地获得巨大发展。金翅鸟作为一种代表性佛教文化符号,从印度到中国,几近两千年来所以一直受到重视,就在于修行者制伏其心的象征意涵,这恰是佛教修行的根本和旨归。
附记:未注明出处图片来自笔者实地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