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性与否定性
——《存在与时间》中黑格尔的反衬意义及其局限
2022-12-06马飞
马 飞
黑格尔与海德格尔都是西方思想史上尺度性的思想家。思想的尺度性意味着,当思想世界的探险者进入这样的思想领域时,往往同时就受到了这一领域的规定,所谓凝视深渊者,亦被深渊所凝视。为了能在落入深渊之际有所依靠,探险者惯于借助不同思想家之间的相互参照,把思想史的比较研究搭建成为某种可供立足安身的庇护所。
但是,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思想关系问题并非某种单纯事后追加的思想史兴趣点,而是海德格尔本人也深度参与其中的、关乎时代哲学状况的“现场”争辩。在1930—1931年冬季学期的讲座“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海德格尔已经不点名地回应了时人把《存在与时间》的问题域追溯到黑格尔那里的做法。(1)海德格尔:《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赵卫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7-178页。30年之后,在“一次关于《时间与存在》的讨论课的记录”(1962)中,仍然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二者思想之远近的提醒。(2)“海德格尔思想总是被一再地并且以极其不同的方式拿来与黑格尔的思想相比。尽管按事情来看,黑格尔在某种意义上比任何其他形而上学立场都要远离于海德格尔的关切,但在两个立场之间得到某种一致性的印象并且因此认为两者具有可比性,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8-39页。把海德格尔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推高到了十分显赫的位置”(3)余玥:《20世纪后半叶至今的德国古典哲学自我更新运动》,《世界哲学》2016年第6期。的伽达默尔亦曾明确指出,海德格尔在其思想道路上持之以恒地尝试与黑格尔划清界限。(4)Gadamer, Hegel, Husserl, Heidegger, Tübingen: J. C. B. Mohr (Paul Siebeck), 1987, S.90.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争辩”是关于二者的比较研究无法绕开的思想事实,任何朝向事实本身的比较研究,首先都必须严格地定位和理解海德格尔不同时期不同文本中的黑格尔解释。
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解释,特别是涉及时间概念时,常常被研究者冠以“解构”或“批判”之名。(5)例如,柯小刚:《作为解构的哲学史研究:海德格尔对黑格尔哲学的解读》,《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朱刚:《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精神与时间”之关系的解构》,《安徽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陈辉:《论海德格尔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批判》,《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0年第6期;Jere Paul Surber, “Heidegger's Critique of Hegel's Notion of Time,” Philosophie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39, no.3 (Mar. 1979), pp.358-377.从海德格尔对待形而上学历史的基本态度来说,这样的命名自有其道理,但是把《存在与时间》第82节对黑格尔时间概念及其与精神之关系的解读径直纳入“解构”或“批判”的范畴,并不妥当。《海德格尔全集》第32卷《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英译者之一伊曼德(Parvis Emad)正确地注意到,《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作为一种“阐明”(elucidation)服务于生存论的时间性分析,而非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构”(destruction)。(6)Parvis Emad, “The Place of Hegel i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 vol.13, no.1 (1983), pp.159-173.按照“解构存在论历史”任务的具体规划,《存在与时间》的解构对象只包括康德、笛卡尔和亚里士多德。从该书第6节对“解构任务”的概述到第8节的全书提纲,(7)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2006, S.40;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1页。为统一术语、照顾文气,以下汉译偶有改动,并只标注德文版出处。柯小刚《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9页)指出,从海德格尔给出的第二部分存在论历史解构的三个标题就可以获得把黑格尔视为传统时间观之代表的理由:这三个标题中出现了“康德的图型理论和时间理论”“笛卡尔的‘我思,我在’”和“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文”,而“黑格尔作为‘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他的时间概念既继承了康德认识论的逻辑和直觉的方法论原则,又综合了笛卡尔‘我思’主体和亚里士多德‘实体’的存在论”。需要注意的是,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把黑格尔的时间概念视为流俗时间理解的极端表达,认为这种时间理解以亚里士多德的时间定义为渊源,同时也提出,康德有更为彻底的时间理解。参见Heidegger,Sein und Zeit,S.428注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此外,结合海德格尔在《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中所规定的现象学方法的三个基本环节“还原、建构、解构”来看,《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与其说是现象学的解构,“即对被传承的、必然首先得到应用的概念的批判性拆除(一直拆除到这些概念所由出的源泉)”,毋宁说是一种现象学的还原,“把现象学的目光从对存在者的把握引回到对该存在者的存在之领会”。(8)Heidegger, Die Grund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 GA24,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5, S.31, 29.现象学的还原、建构和解构诚然共属一体,但这种共属性不应导致具体分析的混为一谈。
本文把《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理解为一种“反衬”(Abhebung),并分三步阐释该书中黑格尔的反衬意义及其局限。首先,在形式上明确《存在与时间》中的反衬手法,并表明《存在与时间》中黑格尔解释所发挥的正是这样一种反衬作用。其次,厘清这一反衬的实质意义在于此在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即以黑格尔时间与精神之关系来反衬海德格尔此在与时间性之关联。最后,指出《存在与时间》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释局限于从形式上揭示否定之否定的结构,未能深入探究否定性概念及其根源,这既是《存在与时间》的基础存在论规划中断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争辩有待展开的真正主题。
一、《存在与时间》中的反衬方法与黑格尔解释
(一)反衬方法及其生存论根源
《存在与时间》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常常从所分析的现象“不是什么”开始,这并非任意之举。这类否定性的“描绘”“刻画”和“论述”不仅涉及一般的分析领域,如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与人类学、心理学和生物学之间的“划界”(第10节),而且也出现在具体问题中,如在死亡的生存论分析和对死亡现象的诸种可能阐释之间做出的“区分”(第49节)。在对“在之中-存在”的先行刻画中,海德格尔指出:“否定的刻画之所以占优势不是偶然的。毋宁说,它倒显明了这种现象的特性,因而在一种真切的、适宜于这种现象本身的意义上是肯定的。”(9)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58.正如海德格尔讲到现象学的“还原”时所说,否定性的描述在积极的意义上是一种“引回”,即把目光从对存在者的各种把握引回到对存在者的存在之理解。
这些否定性的描述有时被海德格尔称为“反衬”,例如对此在在世的分析中“以笛卡尔的世界阐释反衬对世界性的分析”(第一篇第三章B节),与时间性分析的结尾“以黑格尔对时间与精神之间关系的看法反衬时间性、此在与世界时间在生存论-存在论上的联系”(第82节)。这两处“反衬”分别对应此在的世界分析和时间分析,在篇章结构上形成某种对称,表明海德格尔不是偶然为之,而是有其方法论上的某种自觉。(10)在《存在与时间》中,“反衬”主要在方法论意义上使用:“存在论的任务是凸显(Abhebung)存在者的存在并且阐明存在本身。”“在准备性的讨论(第9节)中,我们已经把一些存在特征带向了凸显”。“相对于笛卡尔的‘世界’存在论而对世界性的分析进行有所说明的凸显”(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27, 52, 66)。本文特地把《存在与时间》中对笛卡尔的世界阐释和黑格尔的时间阐释的分析称为“反衬”,以此强调海德格尔对它们的分析是在此在的生存论分析的视域下进行的反面论述,而非专题性的“存在论历史的解构”。
以否定的方式展开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之所以可能而且必要,不仅是因为被分析的“对象”即此在并非现成地准备好了的(这本身又是一个否定式的说明),而是要在生存论分析的解释中方才呈现,而且更是因为“凸显性”(Abgehobenheit)作为一种存在方式本来就是此在式的。在以本真性与非本真性的区分构建起生存论分析的基本框架之前,青年海德格尔曾以“凸显”(Abhebung)和“不凸显”这一对概念对此在的实际生命进行刻画。(11)海德格尔指出了生命的可能“凸显”以及实际生命的“不凸显性”:“那些在生命内部存留的某些特定的突出性会在生命的流逝中发挥作用,共同前行。”“周遭特征、环围特征、周围世界特征,这些特征即使大多不明确并且恰恰是不明确的,也在某种特定的凸显性中给出自身。……与大多不显眼的、随波逐流的凸显性相反,有这样一种凸显性,它显示出某种坚韧、猛烈,某种对于专横和彻底成形的热衷:科学的、艺术的、宗教的、政治-经济的生命”。“实际的生命经验恰恰通过一种特别的自身突出和张扬的态度的不确定性和不凸显性、通过对经验方式的某种明确变化的缺乏和不需要、通过不断地掠过经验方式的转换甚至根本不向这种转换凸显而是可规定的。在生命的共同前行、共同流逝或者对实际生命的共同沉迷的这种全然的、在其自身内不凸显的行状之中,一切都被经历了”。“为了理解某种一般经验方式的可能凸显和某种特别的基本经验的凸显的意义,不凸显的实际生命经验必须被带向完全的直观”(Heidegger, Grundproblemen der Phänomenologie, GA58,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3, S.38, 39, 100, 102)。“凸显”与“不凸显”属于海德格尔早期的解释学现象学中用来刻画此在之生命经验的一系列“二分法”的正反概念,参见Gisbert Hoffmann, Heideggers Phänomenologie: Bewußtsein-Reflexion-Selbst(Ich) und Zeit im Frühwerk,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 Neumann, 2005, S.217-221.
此在本质上是“凸显”的存在者,但它也因此才可能“首先与通常”并不凸显地存在。所以在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需要实行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反衬”——一种衬托者和被衬托者(即凸显者)有着“原则性区别”的反衬。也正因此,作为“与(衬托者)相对而凸显(被衬托者)”的方法,“反衬”在生存论分析中的诸多否定性话语方式中具有突出的意义。
(二)对黑格尔的解释作为一种反衬
《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不属于“存在论历史的解构”,而是对此在时间性分析的一个“反衬”。在《存在与时间》第82节,海德格尔针对黑格尔的时间概念提出了两个问题:“1.黑格尔如何界定时间的本质?2.那属于精神之本质而使得精神‘落入时间’的东西是什么?”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释按照这两个问题分为两个小节:“黑格尔的时间概念”和“黑格尔对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阐释”。在提出上述两个问题之后,海德格尔紧接着说:“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仅仅致力于对前面把此在解释为时间性进行一种反衬的澄清。它丝毫不会宣称对恰恰在黑格尔那里必然连带提出的各种问题进行了一种哪怕只是相对充分的讨论。这一澄清同样丝毫无意于‘批判’黑格尔。”在第82节对黑格尔的分析行将结束的时候,海德格尔再次提醒读者他这里的解释的“界限”:“黑格尔对时间与精神及二者之联系的阐释是否正确,究竟是否依靠着存在论上源始的基础,现在还不能加以讨论。”(12)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28,435.显然,海德格尔对《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有着明确的定位,这一解释并不属于“存在论历史解构”的任务,因而不是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构”或“批判”,相反,这一解释处在“此在的存在论解释”的任务中,是对此在的时间性分析的“反衬”。
只有在此在生存论分析的语境中充分把握“黑格尔对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看法”的“反衬”作用,才有可能恰如其分地理解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解释。而为了理解海德格尔关于黑格尔的时间概念及其与精神之关系的分析,除了方法上和形式上的说明,还需要对实质内容上的相关性有所把握。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关注海德格尔对世界时间之归属于源始时间的讨论。
二、反衬在时间性问题中的意义
海德格尔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释位于《存在与时间》第二篇最后一章的倒数第二节,即第六章的第82节。由于第83节是一个具有总结和过渡性质的小节,对黑格尔进行解释的第82节构成了《存在与时间》公开发表部分实质上的最后一节。对这一节的恰当理解离不开它所处的位置,即“日常性”与“历史性”之后的“时内性”(Innerzeitigkeit)分析,特别是这一节标题中所显示的“时间性、此在与世界时间的关系”这一问题。
《存在与时间》第二篇的标题是“此在与时间性”,前三章通过对此在的整体性(第一章)和本真性(第二章)的分析,揭示了此在的时间性(第三章)。在此基础上,后三章对第一篇中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进行了“重演”:“时间性与日常性”(第四章)是对此在的“在之中-存在”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时间性与历史性”(第五章)是对“此在是谁”这一问题的重新回答,“时间性与时内性”(第六章)则是对“世界时间”及其对于时间性的归属的分析。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由此落实到生存论-时间性分析的重演中。(13)张祥龙认为,《存在与时间》第二篇的后三章不如第一篇和第二篇的前三章精彩和深刻,而是“一个相当生硬的‘反转’或‘重演’”,“相当乏味和外在化,没有什么真实的思想含义,似乎完全是出于形式上的考虑。最后两章讨论历史性和庸俗时间的起源,尽管本身是很有意义的问题,但也只是前面的缘在时间思想的一种自然延伸和具体运用”。这种“思想活力”的“衰退”“出现于‘时间性’之后,且与时间问题有关”,张祥龙称之为“时间性的退化现象”,并指出其原因在于“思想与现象学境域的分离”(张祥龙:《海德格尔传》,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00-201页)。关于海德格尔时间性分析的必要性和意义,可参见D.O.达尔斯特伦:《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对近来一种批评的反思》,王宏健译,《世界哲学》2016年第1期。该文针对M.弗莱希尔(Margot Fleischer)的两个批评讨论了时间性分析的必要性以及本真时间性和源始时间性的关系。
时内性是对世界之内的存在者的时间规定。(14)“世内存在者作为‘在时间中存在着的东西’而变得可通达。我们把在世内存在者的时间规定性称为时内性”(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333)。Innerzeitigkeit,陈嘉映译为“时间内状态”或“时间内性质”,熊林译为“时内性”。笔者选择“时内性”,一是为了尽量统一把“-keit”翻译为“-性”,二是为了与“时间性”在字数上更对应,同时“时间性”与“时内性”也照应了“世界性”和“世内性”(Innerweltlichkeit)这一组译名。为何此在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要包括时内性?不仅是为了从形式上补全对“在世界之中存在”的重演,而且因为在世界之内的存在者向来已经随着此在的世界的展开前来照面,向来已经在时间性绽出的时间化中“在时间内”存在。这种世界之内的存在者在其中来照面的时间被海德格尔称为“世界时间”。只有在时内性得到澄清的境域中,时间性“才得到其广泛的存在论上的透彻性”。(15)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19, 333.也就是说,时间性分析的重演不仅是对此在展开性的重演,还应涉及在此在的展开性中被揭示的东西。
对历史性的分析的同时,仍然要对时内性进行分析,是因为对历史性的分析从此在的时间性出发并且归于此在的时间性,却没有考虑历史发生“在时间中”这一生存层次上的情形,因而缺乏对历史在存在者层次上的解释。(16)第73节“对历史的流俗理解与此在的发生”在分析“历史”的含义时,虽然指出了历史意味着“在时间中”变化的存在者整体,并且将之与“在时间中”运动的自然相区别,并以博物馆的文物为例对“历史事物”进行了些许分析,但是,历史的含义还是首先被归属于此在之生存,而对“历史事物”的“临时分析”也只是为了显明“历史”属于此在的世界。参见Heidegger,Sein und Zeit,S.379-381.另外,不仅一切历史的“发生”都“在时间中”进行,而且一切历史之外的“自然事件”也“通过时间”而被规定,所以,“对存在者‘在其中’照面的时间就愈发有必要给予一种原则性的分析”。因此,在“日常性”和“历史性”之后的“时内性”章从“前面对此在的时间性分析之不充分”(第78节)开始。不过,对“时内性”的分析既不是从历史科学的时间出发,也不是从自然科学的时间出发,而是从此在之“计时”这一“更为根本的实际”出发。(17)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04.
此在在其存在中总是涉及自己的存在,而它自己的存在的意义是时间性,所以此在在其生存之操心中总是已经顾及时间,这是“计时”之根本所在。而把“时间”作为某种可衡量的对象来计算,这种“客观的”计时在此在生存的时间性中有其根源——“天文学的计时和日历的计时”“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在作为操心的此在的基本情状中有其生存论-存在论上的必然性”。(18)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11.
此在日常知性的巡视操劳在时间性上基于“有所期备-有所持留的当前化”这一时间化样式。(19)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352-356, 406.此在的时间操劳具有分期性、延展性和公共性等特征。此在的时间操劳在操劳于物的“同时”总是操劳着“时间”,在时间性的当前化中,对事物的操劳不仅揭示着被操劳的事物,把事物揭示为当前的事物,也揭示着事物的“当前”,也就是说,揭示着事物在其中前来照面的“时间”。
时间的操劳具有的分期性、延展性、公共性,也属于世界之内的存在者来照面的“时间”。不仅如此,分期而又延展的“时间”在其公共化中还具有“是时候……”和“不是时候……”的性质,亦即一种最终归于某种为何之故的“为了……”结构。在“为了……”结构中显现的是构建着世界性的牵连。“牵连构建着世界的世界性。公共化了的时间作为做……的时间本质上就具有世界性质”。(20)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08-411, 414.“时间”作为公共时间具有世界性质,“时间”并非世界之内的存在者,而是属于世界本身。海德格尔称分期而延展的公共时间为世界时间。世界时间的诸规定性构成了世内之物的时内性。
对时内性的分析与对此在的日常性和历史性的时间性分析,同样源始地共同“重演”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日常性、历史性与时内性都属于时间性的时间化。然而,对时内性的分析不仅是对日常性和历史性分析的“补充”,而且在时间化方面面对着更广泛的存在论问题。日常性和历史性说到底都是此在的时间性,而时内性则是对非此在的存在者的“时间规定”。“对日常性和历史性的时间性阐释将视线十分稳固地系于源始的时间之上”,(21)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08-411, 414.而对时内性的分析则涉及世内存在者的世界时间以及流俗的时间概念,并且唯有说明了世界时间和流俗时间概念如何“源自”源始的时间,对源始时间的理解才真正完整。
世界时间的分期性和延展性在对时间的测量中实现其公共化。用来测量时间的用具是钟表——无论是“自然的”钟表,还是“人造的”钟表。只要通过钟表看时间,我们就看到指针在对指针运动的计数中数“时间”,钟表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在钟表使用中‘被看到的’世界时间”被海德格尔称为“现在-时间”。“对于流俗的时间理解,时间显现为一系列不断的‘现成的’、同时消逝着和来临着的现在。时间被理解为一种相继,现在‘河流’,时间之‘流’”。在流俗的时间理解中,世界时间的分期性、延展性乃至世界性都被敉平了。遮蔽世界时间的诸结构的同时,流俗的时间概念把时间理解为“无限的”“消逝着的”和“不可逆的”现在序列。(22)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21-426.
流俗时间概念被作为此在日常的时间理解无可厚非,而且可以为此在生存论-时间性的分析提供现象的着力点。“只有当这种时间解释宣称它传达着‘真的’时间概念并能够为时间阐释先行描绘出唯一可能的视域,这种时间解释才丧失其独有的优先权利”。对“时内性”的时间性分析不仅要解释流俗的时间理解如何源自时间性,日常的时间理解如何在非本真的时间性中时间化自身,而且需要说明“反过来时间性在流俗时间理解的境域中始终是不可通达的”。(23)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26.分析黑格尔的时间概念以及他对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看法,就是为了以流俗时间概念的极端案例来反衬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源初的时间性与世界时间、流俗时间理解的源流关系。
从海德格尔的解释来看,黑格尔的时间概念构成了对流俗时间概念最极端的敉平。一方面,黑格尔仍然和流俗时间理解一样以“现在”为时间的优先维度,仍然处在亚里士多德以来的传统时间概念范围之内。另一方面,流俗时间理解中时间的“无限性”“消逝性”和“不可逆性”都在极端的形式化中被敉平了:当时间被规定为“被直观的变易”,时间之流不再是“无限的”现在河流,而是现在河流干枯后龟裂破碎的现在河床;时间不是消逝的河流,而是“消逝的抽象”;而流俗时间理解中时间的不可逆性在消逝被理解为抽象之后,在“当前的永恒”中也不可能了。“可逆”或“不可逆”是对作为现在序列的时间河流的规定,既然时间本身并非一条河流,而是“绝对的现在”,那么时间本身也就无所谓可逆不可逆了。
海德格尔指出,黑格尔的时间概念是对点性(空间的否定)的扬弃,处在“否定之否定”这一形式的-辩证的规定中。基于这一规定,时间与精神才在黑格尔那里显示一种关系:精神落入时间。
对《存在与时间》中的黑格尔时间概念之解释,要在此在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中来理解,也就是说,要在世界时间与时间性的关系中来理解。流俗的时间理解已经敉平了世界时间的分期性、延展性和世界性,而退化为一条无限的、消逝的、不可逆的“现在流”。黑格尔的时间概念是对流俗时间理解的极端敉平,是对“现在流”的敉平,借用“否定之否定”的方式表达,可谓“敉平之敉平”。(24)参见柯小刚:《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第176页。但是,回到时间性分析的问题线索,为何对黑格尔时间概念的解释要与他的精神概念相联系呢?不是应该去探讨黑格尔那里的“世界时间”吗?海德格尔对此有一个简单的交代:“尽管流俗的时间经验首先和通常仅仅识得‘世界时间’,但这种时间经验却也同时总让世界时间与‘灵魂’和‘精神’有某种独特的关联。”他继而以亚里士多德“没有灵魂就没有时间”和奥古斯丁“时间是心灵的延展”为例说明这种关联,并由此提醒读者:“即使是把此在解释为时间性,原则上也不外在于流俗时间概念的境域。”时间性不是与流俗时间理解无关的“另一种时间”,关键在于澄清其间的关系。黑格尔那里“精神”与“时间”的关系得到了明确的展示,因而适用于反衬“此在”与“时间”的关系。(25)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27.海德格尔还指出,康德虽然有“更彻底的时间理解”,但在康德那里,“主观的”时间与“我思”之间没有“联系”。
在海德格尔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中,“世界时间”处在时间性与流俗时间理解之间,构成理解流俗时间之起源的桥梁;在黑格尔那里,世界历史也处在“精神”与“时间”的中间,揭示着精神与时间的关系。正因为精神在世界历史中“进步”,而“历史的发展落入时间”,海德格尔才把黑格尔关于时间与精神的关系刻画为“精神落入时间”,以反衬此在的生存从本真的时间性的“坠落”。(26)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28,436.
三、反衬在否定性问题方面的局限性
以上我们着眼于《存在与时间》中的反衬方法,明确了海德格尔对黑格尔时间概念以及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分析所指向的特殊目标,即反衬生存论分析中此在的时间性、世界时间与流俗时间的关联,表明海德格尔的具体分析是以“精神落入时间”(黑格尔)来反衬“此在从时间中落出”(海德格尔)。然而,海德格尔这里的反衬方法在时间性的论域内仍然局限于形式上的分析,他不仅没有深入探究黑格尔那里作为精神与时间之关联的否定性概念,也由此耽误了此在的生存论存在论自身的纵深推进。
在黑格尔那里,精神自身的概念化是一种否定之否定,而时间概念也被规定为否定之否定,因此,“精神落入时间”是合乎精神自身的。海德格尔引用《精神现象学》来“作证”:“时间是在此存在并且作为空洞的直观而呈现给意识的概念本身;因此精神必然显现在时间中,并且只要它还没有把握它的纯粹概念,也就是说,还没有消灭时间,它就一直显现在时间中。时间是外在的、被直观的、没有被自身把握的纯粹自身,仅仅被直观的概念。”(27)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34;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TW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6, S.584.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97页。在海德格尔看来,精神要在时间中实现自己,时间与精神之关系并不对等:时间是“抽象的”“被直观的”“在此存在的”——亦即现成的(海德格尔在这里明确指出了“此”在黑格尔那里的不同含义)——概念,“作为现成的并且因此外在于精神的东西,时间不具有高于概念的力量,相反,概念‘反而是支配时间的力量’”。(28)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35.海德格尔在此引用了黑格尔《哲学全书》第258节“说明”中的半句话,黑格尔的完整表述是:“但是,概念在它的自由的与自己同一的自为的实存中,即我=我,是自在自为的绝对否定性和自由,因而时间不是支配它的力量,它也不在时间中,不是时间性的东西,相反,就时间只是这种作为外在性的否定性而言,毋宁说概念是支配时间的力量。”Hegel, Enzyklopä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I, TW9,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6, S.49.于是,时间概念在黑格尔那里实际上不仅是被极端地敉平了的世界时间,而且现成地外在于精神,因而精神不得不“落入”时间。因此,海德格尔把黑格尔对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明确展示”称为“形式的-辩证的建构”,并且通过《精神现象学》末章的一段话指明黑格尔的建构动机来自“为了对精神的‘具体化’进行概念化的努力和斗争”。在展示黑格尔“建构”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基础是二者形式的-辩证的否定之否定的同一,以及动机来自对精神之“具体化”的概念化把握的努力之后,海德格尔直接挑明了黑格尔的反衬意义:“与之相反,前面的生存论上的此在分析则从实际被抛的生存本身的‘具体化’开始,以便把时间性揭露为源始地使这种生存得以可能的东西。”(29)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435.
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分析满足于二者共同的形式规定,即否定之否定,而对于否定性本身的存在论追问尚付诸阙如。但否定性问题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对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来说关键性的不可回避的问题。首先,对存在本身的理解离不开否定性的“不”或“无”。无论是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不‘是’一种存在者”,还是后来对“究竟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不是无”这一经典形而上学问题的后半句“而不是无”的反复强调,都表明否定性问题不只是在存在问题之后有待追加或补充的一个环节,而是与存在问题共属一体的问题。其次,《存在与时间》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之“中途而废”,根本的原因也正是本质性的否定性问题之悬而未决。在经由此在的生存论分析通达存在本身的道路上,无论是此在的本真性与非-本真性的区分,还是此在与非-此在式的存在者之间的关系,“非-”的存在论意义的“晦暗不明”使得道路成为了迷途。
在《存在与时间》中,就时间性分析的结果而言,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有表面上的一致,但是二者的出发点却有本质上的不同,因此能以“同归”而“殊途”之势形成反衬。在《存在与时间》之后,海德格尔在其思想转向的道路上与黑格尔展开了本质性“争辩”,他穿过“精神现象学”的通道,借助自身意识的生命这个由黑格尔提出的存在概念,转向的正是对否定性及其根源的探寻。(30)关于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自身意识的生命”之为“新的存在概念”的解释,参见马飞:《海德格尔对〈精神现象学〉自身意识章的解读》,《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二十五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387-410页。关于围绕“否定性”问题展开的争辩,可参见马飞:《论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争辩——以〈否定性〉手稿为例》,《同济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由此,二者的殊途将不再是表面的同归,而是相交于一个“十字路口”——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