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封锁》的“异化”主题研究
2022-12-06罗秋香
罗秋香
“异化”是伴随着现代性的引入而进到中国作家创作视域中的。“异化”的主题在中国作家的作品中普遍存在,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将故事发生空间设置在“电车”上,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空间。小说通过人物种种荒诞的行为,生动地展示了现代人在生存困境面前失掉了人之为人的本质及现代人人际关系的疏离和变异。另外,在《封锁》中,张爱玲发挥了自己的特长,构建了服饰话语系统,通过人物服饰的描写,暗含现代人不仅失去了个性,还摒弃了起码的道德底线。当然,细读文本的其他细节,也明显地可以感受到小说人物的生活贫乏,没有希望,不愿思想,沦为“非人”等等,这些无疑不是现代人本质抽离与异化的表现。
一、现代性语境下人际关系的疏离异化
人际关系是人类因相互交往而形成的一种社会关系,包括血缘关系、朋友关系、师生关系、领导及被领导的关系等。进入现代社会后,由于个体生存价值的强调和凸显,个体开始对人际关系的团体网络产生排斥,原本牢固的社会人际关系网开始解体并发生异化。张爱玲是一个关注世俗的作家,人际关系是她世俗描写的一部分。小说《封锁》以现代上海作为故事背景,将故事发生空间切到封锁期间的电车上,通过出场人物的种种行为成功地展示了上海一个角落的人生百态,充分揭示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疏离异化。
现代社会,人际关系异化首先表现在“交往主体的冷漠化(隔膜化、疏远化)”[1]21。在《封锁》中,电车因封锁停下来时,人们开始慌乱奔跑,路两旁的商店一律把铁门关上,害怕电车上的人涌进来,“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在战事纷乱的年代,个体与个体之间隔着铁门相互观望,不愿相携相助,互不关心、互不干涉,只是茫然相望。一扇铁门将人们隔为两个世界,铁门作为实体,隔开的不仅是现实世界的人们,更隔开了人们的心灵。一旦心灵产生分隔,他们将无法交流,于是只能互相观望了。张爱玲是一个拥有敏锐洞察力的作家,在混乱的街景中挖出了引人深思的片段。
小说的男主人公吕宗桢,在被封锁切断了时空的电车上,遇到了自己的表侄董培芝。他们本是亲戚关系,但他却用与陌生女人调情的方式来避免与董培芝的正面相逢。“他们同乘一车,却形同陌路,毫无沟通的欲望,充塞他们的是冷漠和空虚,为了填满空虚,也为了逃避空虚带来的压力。”[2]吕宗桢甚至在一个陌生的女性面前抱怨起自己的妻子。他向吴翠远抱怨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他的抱怨代替众多的现代人发出无奈的呼喊,体现了吕宗桢与家人深深的隔膜。女主人公吴翠远,一个优秀的现代女性,大学毕业就留校任教,然而她的家人并没有感觉到光荣。只希望她能找一个有钱的女婿。她的家人看报听交响乐,注重“高雅”而实际肤浅,家庭没有温情可言。吴翠远与吕宗桢短暂“邂逅”,想到了她以后的丈夫,流露出现代社会夫妻关系的疏离。一个家庭里的成员宁愿在陌生人面前诉说也不愿彼此交流,渐渐地从最亲密的人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封锁》中,张爱玲选取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却反映了深刻的现代性主题,即人际关系的冷漠、隔膜、疏离、异化。
“邂逅”是浪漫的,而在小说里,张爱玲消解了浪漫的意义,展示的“是男女人物的面目不明晰”,和男女主人公“关系的不明晰和不确定感”[3]。在“电车”里,习惯了常规行事的人们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瞬间变得盲目无所适从,于是竭力地去找些事情来填满空虚,也就有了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邂逅”。现代文化浸染下的上海,生活瞬息万变,人们的心灵找不到栖息地,没有归属感,吕宗桢向吴翠远感叹自己的“无家可归”,所以他只能在被切断的时空中用感官去证明自我的存在,或者说用寻求神经上的刺激来打发空虚时间。所以,吕宗桢才会在短暂的时间里与吴翠远相恋,又快速地变成陌生人。上海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带来了个体心态的不定型、不稳定及易变,于是爱情偏离了正常路径,异化成聚散快速、暂时、模糊的两性关系模式。吕宗桢与吴翠远一次偶然的“邂逅”,随即上演一场来不及展开的恋情。他们不期而遇—调情—恋爱,这个过程不仅是城市男女感官欲望的表现,更多的是要去证明自我的真实存在。他们通过短暂的恋爱来刺激自我感官,这种模式从一开始就已经异化了。消解“邂逅”,张爱玲生动再现了现代性语境下异化的两性关系。
当然,小说对于人际关系的异化还有其他表现。比如小说中有一个在同事关系中“不会做人”,却“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他”。从这里可见“他”不顾尊严的丧失,为了达成自己的某些目的,采取极端化手段满足自己的欲求,正体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异化中“交往主体的手段化”[1]15。
二、服饰话语暗含的“异化”表达
张爱玲曾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4]因此,她对服饰话语的构建造诣颇深,与其他小说一样,在《封锁》中服饰描写对于主题表达有着重要作用。
女主人公吴翠远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带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头发也是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白色”让人不禁联想到外表的清洁和内心的纯洁,这正是符合了吴翠远“好女儿”“好学生”的身份。吴翠远在外貌上给人“模棱两可”的感觉,就连吕宗桢的第一印象都是“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没有款式。”吴翠远的衣着是“深蓝与白,有点讣闻的风味”,其中“讣闻”与吕宗桢翻看包包子的报纸时看到的“讣告”相照应,这显然不是作者在叙述上的巧合。“服饰是可以使个体符合社会角色的戏服”[5],张爱玲把吕宗桢、吴翠远之类的现代人看成是活着却如同死去的人,他们的个性被现实磨平,像电车一般机械式地重复相同生活,不再追问自我生存的价值,他们的肉体还活着,实际上却已经死去。在电车上出现的他们不过以“活死人”的方式存在,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现代社会中,有多少活着却如同死去的人,张爱玲在这篇小说里,不过是借吕宗桢、吴翠远囊括被异化了的类项而已。
当吕宗桢在吴翠远面前摘掉眼镜,摘去了装饰显现了他本来的面目,吴翠远却“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现代人都习惯伪装,也就渐渐忘掉了自我本来的面目,一旦卸掉伪装,人们却不认识面前的自我,也就有了吴翠远的不适感。董培芝穿着“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灰色是一种介于黑与白之间的色彩,透过衣着可以看出年轻的董培芝在现实的打磨下,已经失去了对这个社会的黑白判断,是现实生活把人磨成了灰色。小说写到他为了“娶个略有资产的小姐”,这个家境清寒却“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只能对长辈吕宗桢的调情视若无睹。
吴翠远总是感觉不到“真”的存在,她家里的人在她看来都是“好人”,但是却不是“真人”,然而“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所以“翠远不快乐”。在电车上,她隔壁坐着一位奶妈,奶妈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当小孩儿的脚底接触到她的身体时,她感觉到“真”的存在。在吕宗桢与她搭讪时,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意识到吕宗桢是一个“真的人”,吴翠远“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吴翠远平时无法感知“真”的存在,却在电车上通过与一个小孩子的脚发生肉体接触,依靠一个陌生男子感知到“真”的存在。对于吴翠远而言“生活像《圣经》”。而她在领悟神之要旨时却将《圣经》翻译成了上海话,于是感觉“未免有点隔膜”。就如同西方社会“上帝死了”之后,世界彻底颠覆,人陷入永恒的虚无之中一样,吴翠远感觉到“隔膜”存在,与神无法进行沟通,对神的信仰也就不存在了,吴翠远的存在意义实际已被淡化。现代人神经麻木,只能依靠外界刺激才能激起生活的知觉,实际上吴翠远之类的人已经失去存在的主动性和自觉性,已经脱离了人的本质,已经异化成了没有个性,没有追求,无法感知自我存在的个体了。
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指出“装扮又是一种内心思想的持续表现,一种语言,一种象征。”[6]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对服饰话语的创造性运用在深化主题表达方面大有裨益。在《封锁》中,张爱玲通过服饰话语,指出“所谓的道德、教养、体面,所谓的绅士、淑女,都不过是欺人的牌坊或标签,生命的力量在顽强涌动,也在被扭曲……”[7]
三、文本其他“异化”叙述及内涵
张爱玲把《封锁》的故事发生空间设置在“电车”上,作为现代城市的一种交通工具,电车有固定的轨道、方向和终点,如果不是封锁,电车是不会停下的。习惯了重复生活的人们,碰到了封锁,时空被瞬间切断,脱离了生活的常态,人们无法适应生活突如其来的改变,心灵陷入空虚,“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于是他们成了无聊的“看客”。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在画簿上画人体的骨骼简图。“其他的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一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枯燥的生活,人们重复着无目的、无内容、无希望、无价值的生活,循环往复,离地而起的旋转,生活变得没有了重量,人在日复一日地消磨自己,生存陷入无意义之轻的状态。电车的停顿,他们的生活开始坠入沉重,而他们却无法承受这样的沉重,于是只能用一些无聊的举动缓解沉重与空虚。
人因思想而伟大,“思想”是人之为人,人区别于动物、高于动物的重要标志。在张爱玲的这篇小说中,两次提到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人们不愿去思想。坐在吕宗桢对面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吕宗桢向吴翠远抱怨自己的工作,“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小说的最后吕宗桢回到家,晚饭后在卧室里看到一只爬行的乌壳虫,这只乌壳虫无疑不是象征着吕宗桢这样的人——没有思想,不去思想,只剩躯壳的现代人。接着,吕宗桢发问“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看似在问那只乌壳虫,实际却是在问自己。然后,他又马上给了自己答案,“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张爱玲在小说中通过吕宗桢这个不愿思想的人物,意在说明现代人的生活不过是维持生物机体的手段而已。生下来活下去,道出的是现代人共同的宿命,坦然接受宿命,不愿意体验沉重和痛苦,也就不再去“思想”,异化为非人了。
小说中,作者从吕宗桢的视角观察吴翠远,“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小说之前描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的吴翠远,“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作为一个人的整体,吕宗桢在吴翠远身上看不到任何突出的特点,只有将整体的人“拆开来”,解构成各个部分之后才能够作为一个个的审美对象存在,才能从各个审美对象中发现专属于她的“风韵”。“完整的人被撕碎了;结果是人虽获得了物质世界,但却与意义、价值、信仰、批判性、超越性等逐渐脱离,进入了一个意义崩溃的时代,失去了人自身的完整性、独创性、总体性。”[8]完整的人被零散化了,这就是严重的人的异化现象。
张爱玲在《封锁》这篇小说中,抽离了现实时空,将故事发生限定在现代城市的一个角落之内,通过小说人物种种荒诞的行为,生动地展示了现代人在生存困境面前失掉了人之为人的本质。人际关系疏离变异,人不仅仅失去了个性,还摒弃了起码的道德底线,他们生活贫乏,没有希望,不愿思想,沦为“非人”等等,这些无疑不是现代人本质的抽离与异化的表现。至此,这篇小说的异化主题也随即浮出文本表面。
四、结语
张爱玲在她的艺术世界里展示了人陷入生存困境中无法抽身时开始异化,小说《封锁》展现的正是这样宏大的命题,她的目的不是要提供解决问题的切实路径,而是要发出有关现代人命运的预言,至于怎样解决生存困境与存在危机,她留给读者的是自我思索。张爱玲是一个关注世俗的写作者,她所表现的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们的世俗生活,她也丝毫不逃避对世俗世界的钟爱和表现。她的小说塑造的都是一些平凡的小人物,然而这些人物又都是“时代的广大负荷者”。张爱玲正是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挖掘人性的已经缺失偏离的要素,引发人们的思考。张爱玲曾说过“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9],这句话仿佛就是一句关于未来人类发展的预言,从这个层面来看张爱玲已经超越世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