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主义视域下《赎罪》中的认知误区与“犯罪”研究
2022-12-06王硕
王 硕
一、引言
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讲述了布里奥妮犯错并用一生赎罪的心路历程。十三岁的布里奥妮因年幼犯错,拆散了塞西莉娅与罗比,使二人分隔两地,并双双葬身于二战的炮火之中。在明白真相后,布里奥妮将自己一生赎罪的历程写进小说,希望通过小说获得情感的救赎。
关于《赎罪》一书的研究,国外学者主要集中于探讨小说与电影的对比、叙事、现代主义、主旨、互文性等主题;国内的学者在此基础上针对小说的现代主义、创伤、叙事、互文性等方面进行了研究。笔者认为《赎罪》为人称道的不仅是麦克尤恩的写作技巧,故事的内容同样发人深省。杨澜指出,《赎罪》一书不仅讲述了罪与赎的过程,也为读者展现了悲剧的始作俑者布里奥妮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理创伤[1]。因此,本文尝试另辟蹊径,以结构主义为借镜,将视线聚焦于故事中的布里奥妮,解读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是如何陷入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认识误区,以至于因诬陷罗比,永远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而背负一生无法洗清的“罪行”。
二、将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作为认识世界的方法
结构主义认为“人类的大脑主要是从两极对立的角度来考虑差异的,结构主义者称此为二元对立:两个截然相反的观念,我们对其中每一个观念的理解,都借助于二者的对立”[2]237。结构主义对于二元对立的定义诠释了布里奥妮理解世界的方式。布里奥妮从小就割裂了文学与现实,把文学与现实对立起来,并用自己在文学世界中的所学来指导自己认识现实世界。于布里奥妮而言,文学与现实是二元对立的,且现实世界不过是用来佐证文学世界的素材。在现实中遇到不解的事情时,父亲“非常清楚该向哪个权威讨教,并会带着她去藏书室帮她找答案”[3]135。受其父亲的影响,从儿时起布里奥妮就养成了从书里寻找生活中答案的习惯,并在父亲长期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内独自用书中所学指导自己认识世界。然而,与父亲不同的是,布里奥妮经常翻阅的典籍只涉及童话和民间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中“激烈的矛盾冲突,鲜明的性格特征,憎恶向善的态度,是非分明的立场”为她认识客观世界减少了很多阻力[4]。与此同时,这些故事中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固化了她的认知,使其产生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惯性思维。布里奥妮认识世界的方法被儿童文学局限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造成了她的认识误区。
在布里奥妮看来,“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大危机可以和冰雹、狂风和雷电相伴相生,而婚礼喜庆时则往往风和日丽。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而婚姻是一份报答,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3]9。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使布里奥妮将婚礼视为对好人的馈赠,将死亡视为对坏人的惩罚,正如大多数儿童文学的结尾一样,善良的公主和王子会在结局结婚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所有的恶势力都会因阻挠前者而以死亡永远离场。儿童文学中的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分离固化了布里奥妮的思维方式,影响其对现实做出客观、正确的判断。在阅读全文后可知,文学世界中婚姻一定是对好人的报答这种固化的思维在现实中不完全成立,因为塔利斯庄园悲剧的始作俑者——性侵者马歇尔,与被侵犯者——罗拉的婚礼就是对布里奥妮儿时思维模式的强烈讽刺。此外,无辜的有情人罗比与塞西利娅的惨死也推翻了布里奥妮十三岁时“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的想法[3]8-9。
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是布里奥妮“认识真善美与假丑恶的‘思维利器’”,在短时间内塑造了布里奥妮极具正义感的性格,却也固化了布里奥妮的思维模式,她将现实的一切都参考文学世界,按照二元对立的模式认识世界[4]。加之父母从未在其成长过程中引导、矫正布里奥妮的错误,进而使其形成刚愎自用的性格,并最终酿成大祸,拆散了姐姐与罗比。
三、将秩序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
索绪尔指出,“词语是一种符号,它由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组成:能指和所指”[2]237-238。其中,能指“是音响形象(语音所留下的心里印记)”,所指“是能指所指涉的概念”[2]238。能指与所指的结合构成了符号。“现实不是被语言反映而是被语言创造的;语言是分割世界的一种特定方式,这一世界深深依赖于我们所支配的符号系统,或者,更准确地说,支配我们的符号系统”[5]119。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布里奥妮与塔利斯庄园其他人的区别就是其对秩序的强调,秩序是布里奥妮的标志[3]5。“但无论是秘密抽屉、上锁的日记簿,还是由神秘符号写成的笔记,都不能掩盖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布里奥妮根本没有秘密。她对于和谐而有序的世界的向往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鲁莽的错事。故意伤害和恣意破坏都太无秩序,不符合她的口味”[3]6。布里奥妮眼中的“秩序”来自于她一生都没走出来的文学世界,她将文学世界中由能指——音响形象,与所指——概念组合成的符号代入到现实世界,并以文学世界中提炼出来的符号评判现实世界中的善恶是非。可以说,布里奥妮所崇尚的“秩序”其实就是文学世界中的各种符号。依据自己从文学世界中获取的符号,布里奥妮正义感满满地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塔利斯庄园构建秩序,让一切都因为符合自己的思维方式而显得合理化。
本书著名的“泉畔双人”[3]357一幕中布里奥妮凭借着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理解罗比与塞西莉娅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依据童话中青蛙向公主求婚和英雄救美的符号判断罗比的行为。事实上塞西莉娅之所以脱去衣裙在罗比的注视下跳进喷泉是为了捡回二者因固执己见掰碎的古董花瓶碎片。罗比本来的打算是自己跳进水中好弥补自己的笨手笨脚,但塞西莉娅为了加深对他心理上的惩罚抢先跳了进去,空留还保持双手掐腰准备脱去裤子跳进水中的罗比在岸边。然而对布里奥妮而言,这一幕的真相由于自己不知前因后果和无法听见他们的对话而完全扭曲。布里奥妮本以为是出身卑微的罗比准备向塞西利娅求婚,在喷泉边上演“青蛙向公主献殷勤”[3]44的童话著名桥段,然而姐姐的举动与罗比的姿势让布里奥妮误以为罗比在对姐姐发号施令,强迫其入水。不仅如此,罗比也并没有在塞西莉娅上岸时施以任何援手。那么罗比此时也绝非英雄救美的正面的形象。这些猜想让布里奥妮从这一刻起改变了对罗比的看法。既然罗比不是向公主求婚的青蛙,也没有英雄救美地帮姐姐上岸,那么他怪异的举动一定证明了他是有潜在危险性的坏人,于是陷入认识误区的布里奥妮将罗比视为打破自己秩序的人,开始留意罗比接下来的举动。然而正如解构主义所言,与能指对应的并非唯一确定的、唯一的所指,因此,布里奥妮自认为的意义只不过是“能指的游戏遗留下来的思想踪迹”[2]253。
在布里奥妮看来,任何违背文学符号的人和行为都意味着打破自己的秩序。然而布里奥妮不知道的是,现实世界是多元的,能指与所指并不是她认为的一一对应。所以,她从童话故事中提炼出的符号是不能与现实完全等同的。
四、运用隐喻理解未知
隐喻关系类似于语言的聚合关系,二者都需要认识主体发挥其想象力,将“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作不寻常的并列, 从而加深对不熟悉事物的认识”[6]。当布里奥妮面对现实中的不解时,首先套用文学世界的符号,当没有完全对等的的符号时,她会继续发挥自己卓越的想象力,用隐喻创造新的意义。这种方法使她背离了现实的正确答案,但布里奥妮从未向成年人倾诉过自己的疑惑,因为她沉浸于在现实世界中用想象力创造隐喻的过程。结合上文可知,布里奥妮狭窄的阅读范围势必不能解决她在现实中遇到的全部问题。因此,当布里奥妮无法从童话和民间故事中找到答案时,她就动用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借助已知的符号创造新的隐喻,并以此赋予未知世界以意义。
在创造隐喻的过程中,布里奥妮可以回到文学世界寻找相似的文学符号替换现实中令她不能清楚理解的事物,参照已知的概念对现实进行创造性的理解。“泉畔双人”一幕中,罗比的所作所为在布里奥妮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她对罗比的进一步否定来自于罗比写给塞西莉娅那封露骨的信。
罗比那封拿错的信加深了布里奥妮对其企图打破秩序的肯定。罗比在这封信中写道“在梦中我亲吻你的阴户(cunt),你那甜美湿润的阴户”[3]94。当布里奥妮私自拆看信阅读时,她被“cunt”一词震惊到了,因为这个词在她的世界中从未出现过“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那个词,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它,或在打星号的注释中遇见过。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曾经提到过那个词的存在”,甚至自己的母亲[3]125。由于从未在文学世界中见过这个词,布里奥妮开始动用上下文和自己已知的各种符号帮助自己理解。她发现这个词“几乎是个象声词。那个词的头三个光滑中空的字母,它们部分闭合的形态,就像一组人体解剖图例一样清晰明辨。三个符号簇拥在十字架下。那个词由一个男人写出来,坦露了他脑中的一个意象,倾诉了他孤独专注的东西”[3]125。面对这一完全陌生的词汇,布里奥妮凭借自己头脑内已知的概念,将这一单词拆解开来,分析每个字母可能暗示的意义,并大胆推测组成这个词的各个字母必定不是随机组合,而是由一位男性挑选的,体现了其邪恶的想法。于是布里奥妮断定,作为男性的罗比有意威胁姐姐的安全。当没有已知的文学符号可以帮助自己理解现实时,布里奥妮便借助想象力,通过创造隐喻的办法帮助自己理解现实。而对于“cunt”的隐喻性理解也使布里奥妮断定“某种完完全全的人性化的东西,或者说男性的东西威胁到了她家的秩序”和姐姐的安全[3]126。这个想法也使布里奥妮坚定了要帮助姐姐逃离潜在危险的决心。
然而,凭借布里奥妮的一己之力还无法准确鉴定罗比的行为。于是,当布里奥妮出于同情和讨好的原因向罗拉倾诉这件事时,罗拉的评价让布里奥妮眼前一亮:罗比是“一个色情狂”[3]131。于是,布里奥妮将“色情狂”与“cunt”这两个第一次出现在她字典中的词放在一起,正如索绪尔提出的组合关系一样,创造了关于罗比身份的隐喻——罗比是一个色情狂。布里奥妮沉浸于独自探索未知的现实世界,并参照已知,用隐喻创造性地理解现实的兴奋之中。在布里奥妮的认知中,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罗比,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看清那个性侵罗拉的男人的脸。她只是看见有人,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所以布里奥妮对罗比的指认并不来源于她亲眼看见了罗比犯下罪行,而是源于她在此之前对罗比种种打破秩序行为的怀疑,即来自于她的认识误区。
在创造新隐喻的过程中,布里奥妮可以回到文学世界寻找相似的文学符号替换现实中令她不能清楚理解的事物,参照已知的概念对现实进行创造性的理解。对创造新隐喻的痴迷也同样解释了为什么布里奥妮不向母亲吐露自己对成年人世界的种种困惑或者向其寻求帮助。因为参照文学世界的符号用隐喻创造性地理解现实让布里奥妮产生了类似创作的兴奋:将现实微缩于自己笔下,用秩序将一切合理化。
父亲在布里奥妮年幼时查阅书籍解答现实中的疑惑使布里奥妮耳濡目染地养成了一个喜欢阅读的好习惯。然而父亲只是给布里奥妮开了个好头,继而抛下塔利斯庄园的一切,组建了新的家庭,空余布里奥妮在偌大的庄园中与冷漠、被偏头痛缠身的母亲一起生活。孤独的成长环境使布里奥妮越发依赖读书,加之父母中没有任何人给过布里奥妮正确的引导,放任布里奥妮用自己的方式理解、揣度现实世界,以至于布里奥妮深陷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她将文学与现实对立,从文学世界提炼能指与所指组成的符号作为秩序,以此评判善恶是非。孤独的成长过程让布里奥妮放弃向成年人倾诉,而独自在文学世界中探索。当文学世界不足以解答其在现实世界遇到的困惑时,布里奥妮就借助想象力,通过创造隐喻赋予事物新的意义。创造隐喻的过程让布里奥妮体验到了类似创作的喜悦,因此,她深陷其中,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自己并不是拯救罗拉,保护塞西莉娅的盖世英雄,而是放任马歇尔逍遥法外,使罗比沦为替罪羊,使其永远丧失了爱情和美好未来的悲剧始作俑者。
五、结语
布里奥妮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只能使其片面理解多元的世界。她将文学世界与现实做二元对立,并把自己从文学世界提取的符号作为指导现实的秩序,任何与文学符号相悖的行为都是打破秩序的表现。当文学无法解答现实中的疑惑时,布里奥妮则动用想象力,通过隐喻创造性地赋予事物新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布里奥妮体验到了作家全知全能地掌控角色和剧情的成就感。然而现实不是小说,在1935年夏天,十三岁的布里奥妮在现实世界中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三岁的孩童,她所能洞悉的也不过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作家之于小说的全部。这种认识误区使布里奥妮陷入自己逻辑的陷阱,最终因错怪罗比而改写了自己、罗比和姐姐的命运,继而背负令自己一生都无法赎清和释怀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