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龙川略志》与宋代文人生活
2022-12-06李天保
李天保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宋代史学发达,士大夫修史之风昌盛,如欧阳修、司马光、曾巩、苏辙等著名士大夫都有史学著作问世。与此同时,士大夫在修史的同时,利用闲暇时间,搜集一些逸闻趣事、日常见闻,整理成历史琐文类的笔记,成为一时之风尚,也是此类文体在宋代的新发展,前人对此有所论述,如明人桃源居士在《五朝小说大观》序言论曰:“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1)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90页。此话言之有理,这类笔记所载,多半是作者亲身经历,或听父兄亲友讲说,因此具有一定的史料性、真实性,可补正史之不足;另外,这类笔记的作者多是文人士大夫,具有一定的文学修养,因此所撰笔记的可读性很强。而苏辙笔记体小品文,内容多记述本朝的政治、人物、轶事、掌故等,带有浓厚的史料色彩,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本文以苏辙《龙川略志》作为研究对象,来探讨苏辙笔记体小品文的创作。
一、苏辙贬谪循州与《龙川略志》的成书
北宋后期,朝政主要由新党把持,旧党一直处于劣势,而苏辙作为蜀党党魁,从绍圣元年起就处于贬谪的境地,先后被贬到汝州、袁州、筠州、雷州等地。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董必奏张逢礼遇苏辙事,诏迁辙循州安置,苏辙始居循州。循州,乃是古代百越之地,宋欧阳忞《舆地广记》载:“(循州)古百越之地。秦属南海郡。……南汉改循州为贞州,而析州之北境又立循州于此。皇朝因之。”(2)[宋]欧阳忞:《舆地广记 》,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9页。在唐宋时期,循州所在的两广地区属于落后地区,成为朝廷贬谪文人的常用地点,譬如韩愈曾“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刘禹锡被贬连州,也有如“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度桂岭歌》)的情况,柳宗元被贬柳州,也有“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的荒凉,而苏辙被贬的雷州、循州也是如此。龙川属于循州,苏辙和幼子苏远谪居于此,他们过得比较辛苦,所居房屋比较简陋,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苏辙追抚生平经历之大事,择其一二,口授令苏远记录下来,这就是《龙川略志》。具体情况,《龙川略志引》有详细的记载:
予自筠徙雷,自雷徙循,二年之间,水陆几万里,老幼百数十指,衣食仅自致也。……然此郡人物衰少,无可晤语者。有黄氏老,宦学家也,有书不能读。时假其一二,将以寓目,然老衰昏眩,亦莫能久读。乃杜门闭目,追思平昔,恍然如记所梦,虽十得一二,而或详或略,盖亦无足记也。远执笔在傍,使书之于纸,凡四十事,十卷,命之《龙川略志》。(3)[宋]苏辙撰,李郁校注:《龙川略志 龙川别志》,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随正文标注该书首字与页码,不再另注。
从苏辙的自叙来看,他到龙川以后境遇甚差,但他并没有哀声悲叹,而是在闲暇之余口授撰写《龙川略志》,这正体现了宋代士大夫对于贬谪生活的态度。苏辙先前在筠州所写的《东轩记》曾说:“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4)[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福点校:《栾城集》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08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随正文标注该书首字与页码,不再另注。苏辙在筠州十分向往颜回的那种箪食瓢饮、居于陋巷而不改其乐的人生态度,这和他贬谪龙川时的精神态度一致,虽然贫居于此,但他不以谪为意,不改其志,不忘著述于人间。
苏辙《龙川略志》所述乃是苏辙亲历之事,然苏辙文名甚高,又在新旧党争中处于前锋,一生经历、交游甚多,所闻颇多,在居于龙川之后,回忆往事不免感慨,后来在友人刘贡父的劝说下,亲自口述,让儿子苏远执笔,写下《龙川别志》笔记,其序讲述了《龙川别志》的成书过程:
予居龙川为《略志》,志平生之一二,至于所闻于人,则未暇也。然予年将五十起自疏远,所见朝廷遗老数人而已,如欧阳公永叔、张公安道皆一世伟人,苏子容、刘贡父博学强识,亦可以名世,予幸获与之周旋,听其所讲说,后生有不闻者矣。贡父尝与予对直紫微阁下,喟然太息曰:“予一二人死,前言往行堙灭不载矣。君苟能记之,尚有传也。”时予方苦多事,懒于述录。今谪居六年,终日燕坐,欲追考昔日所闻,而炎荒无士大夫,莫可问者,年老衰耄,得一忘十,追惟贡父之言,慨然悲之,故复记所闻,为《龙川别志》,凡四十七事,四卷。(《龙》:150—151)
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有强烈的用世之心,如果他们不为当世所用,往往也会把这种心态隐藏在著述当中,正如苏辙所说,“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历代论引》)。从“予一二人死,前言往行堙灭不载矣。君苟能记之,尚有传也”的序言来看,苏辙撰述笔记的目的性很强,就是能够流传于世,这与他“追录圣贤之遗意,以明示来世”(《古史自叙》)的史学目的相同,说明苏辙《龙川略志》《龙川别志》笔记有经世的用意。
二、《龙川略志》与宋代文人生活
苏辙《龙川略志》十卷,内容丰富,旁涉博杂,收录苏辙生平所经历的各类事件三十九条,有文人尊奉的佛道信仰问题,有文人对日常养生及医术的关注,有作者所经历的各种政治时事,还有各种逸闻趣事的内容记载,这些都是北宋中期社会现实的反映,从中可以一窥当时的社会生活状况和士大夫的日常情趣生活。
(一)文人尊奉的佛道信仰问题
北宋的释道政策比较宽松,没有出现唐武宗时期那样大规模排佛的事件,因此,佛道两家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士大夫参禅论佛、与佛道中人交游蔚然成风,而苏辙“少小本好道”(《栾》:1173),对于道家颇为钟爱,受道家影响也深一些。苏辙《龙川略志》卷一《梦中见老子言杨绾好杀高郢严震皆不杀》讲梦幻杀生与寿数的关系;《烧金方术不可授人》,讲炼丹术;《养生金丹诀》,讲的是道家的养生术;《慎勿以刑加道人》,讲善待道人和得道成仙的问题;卷十《李昊言养生之术在忘物我之情》,讲道家的养生之术,其中提出的“今诚忘物我之异,使此身与天地相通,如五行之气中外流注不竭,今安有不长生哉”(《龙》:140)的理论,摒弃杂念,使心境与天地万物化而为一,这与道家“心斋”“坐忘”的思想相通;在《郑仙姑同父学道年八十不嫁》中,苏辙佛道兼论,“佛说《般若心经》与道家《清净经》文意皆同”(《龙》:143),就是说佛道两家有相通之处;《老子解》又是以佛解老,这与苏辙的这种佛道同源的思想有关;《费长房以符制服百鬼其后鬼窃其符》讲道符与欲望的关系,苏辙认为“以法救人,而无求于人,此则符也”(《龙》:145),没有欲望便是最好的道符,表达了他清心寡欲的思想;《徐三翁善言人灾福》说一个道士善于灵验之事,苏辙年少时身体不好,对于道教的养生术颇感兴趣,后来几遭贬谪,道教的斋醮、占卜,甚至一些迷信活动,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所以在此文中,他认为徐三翁的预言十分灵验,预测到了自己与苏轼的未来。
从以上看,《龙川略志》卷一、卷十的内容共八则,主要涉及道教,其中只有两则兼及佛教。北宋虽然崇尚儒学,但是士大夫也尊奉佛教、道教,他们在仕宦闲暇之余,喜欢与佛道中人交游,而如果身遭贬谪,又可以从佛道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二)文人对日常养生及医术的关注
宋代文人的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他们注重时序的变化,哀叹人生之无常和生命的有限,如苏轼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前赤壁赋》)他们虽然待遇优厚,但人生充满了坎坷,常遭贬谪之祸,因此对生命常有忧思,有时表现为对生的渴望,将养生、探索医术当作排遣痛苦的方法之一,所以他们的作品中常常会融入对养生、医术的关注,如苏洵云“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心术》),苏轼亦言“善养生者,使之能逸而劳”(《教战守策》)。苏辙自小身体羸弱,特别注重养生之道,譬如他常服用茯苓草药调养,还创作过一篇《服茯苓赋》,对茯苓的功效赞叹不已。
而苏辙《龙川略志》卷二,谈的都是养生、医术问题。《医术论三焦》中,苏辙借用与文中两个人物的对话,对古人论说中的“三焦”问题进行了讨论,虽然是笔记体小品文,但所论有传统医学的问题,如“盖三焦有形如膀胱,故可以藏、有所系;若其无形,尚何以藏、系哉”(《龙》:18);其中还涉及解剖学,“遁以学医故,往观其五脏,见右肾下有指膜如手大者,正与膀胱相对,有二白脉自其中出,夹脊而上贯脑”(《龙》:19)。而《王江善养生》《赵生挟术而又知道》两则,借用王江、赵生两个学道之人的故事,谈论了养生问题。王江、赵生两人,虽身份、性格不同,但都善于养生、学道,文中苏辙表示,将按照赵生的方法来养气,又问询养性的方法,从中可见他对道家养生术的尊崇。
从上面看,苏辙的养生更多的是与道家养生术紧密相连,提倡清心寡欲、静心养性等方法;而他对古代的医说持小心谨慎的态度,体现了不盲目相信古说的精神,这又与他的疑古学术思想有关。
(三)宋代文人参与现实政治的事件
宋代文人参与现实政治的意识比较强烈。而苏辙作为元祐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一生宦海沉浮,所见所闻甚多,因此《龙川略志》也浸染了他作为政治家的心路历程,里面所载事件,多是苏辙亲身经历,涉及北宋中后期的一些重要政治人物和事件,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龙川略志》卷三到卷七,主要涉及政治、财政和外交问题,篇目以事件发生的时间为序,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时期:
1.王安石变法时期
王安石变法是北宋中期最重要的大事之一,苏辙一开始也参与其中。《龙川略志》卷三记载了苏辙在变法初期参与的一些事情。《与王介甫论青苗盐法铸钱利害》讲述苏辙与王安石、吕惠卿争论青苗法、铸钱法的利害,对“青苗法”,苏辙不赞成“求财而益之”的做法,认为“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重法不可禁”(《龙》:30);《论榷河朔盐利害》通过与张端的对话,讨论了朝廷专卖盐的利害,苏辙列举宋太祖和宋仁宗朝的例子,认为恢复榷河朔盐是有害的;《议遣八使搜访遗利》讲述苏辙反对朝廷派人到各地督促新法的实施,认为“遣之四方,搜访遗利,中外传笑”(《龙》:40)。
从上面三则笔记来看,苏辙讲述的是在三司条例司工作期间对新法的意见。实际上,在变法之前,苏辙是赞成变革的,在熙宁二年(1069年),他曾上书《进策》,获得神宗召见,并被王安石安排在三司条例司工作,但在新法具体实施的过程中,苏辙和王安石等人多有抵触。值得注意的是,《龙川略志》所载苏辙对新法的意见,是通过对话来展现的。如对“青苗法”的意见,是在苏辙和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的对话中展现的;对“榷河朔盐”的看法,是在和张端的谈话中体现的。在这样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不仅苏辙反对新法,也有如陈升之、张端等人持反对意见,譬如《议遣八使搜访遗利》开头就言“陈旸叔虽与介甫共事,而意本异,所唱不深和之也”(《龙》:39),直接指出陈升之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由于《龙川略志》所载之事是苏辙亲身经历,具有真实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安石变法时期的一些政治情况。
2.苏辙为政地方时期
熙宁二年,苏辙被贬出京城,曾先后在齐州、南都、绩溪等地任职。《龙川略志》卷四讲述的就是这一时期苏辙的亲历或见闻。《许遵议法虽妄而能活人以得福》《张次山因一婢知周高而刺配海岛》属于政治刑法问题。前一条从题目可以看出,虽然对许遵枉法带有批评,但他能活人以得福,暗含了肯定之意。文中批评王安石,言辞犀利,如:“时介甫在翰苑,本不晓法,而好议法,乃主遵议。自公卿以下争之,皆不能得,自是谋杀遂有按问。”(《龙》:43—44)苏辙述写《龙川略志》之时,王安石已经过世,可见苏辙对王安石的意见甚大。《张次山因一婢知周高而刺配海岛》批评张次山,因一奴婢揭发周高,最后导致其发配海岛而亡。苏辙说:“事发有端,长吏不得已治之,可也;其发无端,自非叛逆,不问可也。”(《龙》:47)本来对于此种情况,可以刑,也可以不刑;而作为一县之长的张次山,选择了刑,所以有失仁者之心。
北宋从立国之初,就与契丹、西夏存在着复杂的外交关系。《契丹来议和亲》讲述了宋神宗时期契丹派人来索取土地的事情。苏辙听闻王安石处理此事的意见后,很是不满,便问询张方平对此事的看法,张方平列举了宋仁宗处理此类事件的例子,苏辙认为对于契丹使臣当面索取,没必要当面答应,应该让边境上的官员先拿出自己的处理意见,再上报朝廷决断。从苏辙的这条笔记来看,他和张方平持相同意见,对王安石处理此事的意见不满,这也说明了此期改革派与保守派在外交关系上的对立。
苏辙为政地方时期,也做了一些有利于当地百姓的事情。《议卖官曲与榷酒事》中,苏辙反对官府专卖酒令,认为这是与民争利;在《江东诸县括民马》中,苏辙对朝廷的括马令采取了拖延的办法,最后括马的事情不了了之。这两件事均与地方行政有关。
以上这几件事情,虽涉及宋朝的司法、行政、外交等,但由于都发生在王安石变法期间,因此可以反映出苏辙对王安石的看法。从以上苏辙所述事情来看,他对王安石持全盘否定的态度,对新法的一些具体措施持排斥态度。
3.元祐时期
元祐时期是苏辙仕宦生涯当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在此期间,他勤勉工作,为朝廷做了大量的工作,在《龙川略志》卷五至卷九中,苏辙记述了这一时期的事情,内容占全书的十分之六,可见他对此期事件的重视。从内容上看,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朝政方面。《龙川略志》记载了元祐时期苏辙亲自处理的几件政事,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譬如卷五《议定吏额》,讲述的是苏辙任中书舍人的时候,亲自参与了议定吏额问题。本来北宋中期“冗官”问题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一直困扰着当时的君臣,到了元祐时期,这种负担愈加严重,“官冗之患,所从来尚矣;流弊之极,实萃于今,以阙计员,至相倍蓰。上有久闲失职之吏,则下有受害无告之民”(5)[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校点 :《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页。。而朝廷的去冗措施,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各种阻挠。元祐时期的这次议定吏额,苏辙根据实际状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对李之仪说:
此群吏身计所系也。若以分数为人数,必大有所逐,将大至纷愬,虽朝廷亦将不能守。乃具以白宰执,请据实立额,俟吏之年满转出,或事故死亡,更不补填,及额而止,如此不过十年,自当消尽。虽稍似稽缓,而见在吏知非身患,则自安心,事乃为便。(《龙》:56—57)
苏辙认为议定吏额不能一刀切,建议采用稳妥策略,得到了同僚们的赞同。又如卷五《放买扑场务欠户者》,讲述了苏辙听从别人的建议,减轻百姓积欠的事情;卷九《议赈济相滑等州流民》,讲述了苏辙尽力调度粮食救济百姓的事。这类事情,一方面显示了苏辙的政治才干,另一方面体现了他的仁爱之心。
第二,财政问题。北宋中期,财政危机也一直困扰着北宋君臣。苏辙通过《龙川略志》讲述了一些元祐时期的财政问题,如《不听秘法能以铁为铜者》,苏辙依据国家法令,禁止私自制铜,反对用不当手段生财。《陕西粮草般运告竭可拨内藏继之》讲述了苏辙对于元丰库拨钱的看法,他认为元丰库拨钱十年内将导致陕西粮草告竭,应该早作商议,显示了苏辙为朝廷忧虑的忠心。而《议罢陕西铸钱欲以内藏丝绸等折充漕司》《两浙米贵欲以密院出军阙额米先借》等所议财政问题,均表现了苏辙恪尽职守、为国事尽心尽力的精神。
第三,朝廷礼制。宋朝建立以后,士大夫为了维护他们文化上的正统地位,比较重视朝廷的礼制。《龙川略志》中有很多篇幅涉及宋廷的礼制,如卷六《享祀明堂礼毕更不受贺》中,讲述太皇太后高氏不遵从旧制,不接受群臣的拜贺,实际上颂扬了她谦逊的高贵品德。卷八《天子亲祀天地当用合祭之礼》中,当时苏辙为右司谏,对于天子亲祀,一些士大夫倾向于古制,而苏辙乞奏,当依宋仁宗皇祐时期的明堂神位祭祀,最后得到吕大防等人的赞同。
第四,外交关系。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宋夏之间发生过几次战争,元祐时期,宋夏之间的关系复杂多变,《龙川略志》卷六《西夏请和议定地界》讲述了朝廷士大夫对于西夏策略的争论。苏辙认为朝廷处理宋夏关系,一定要有理,譬如他在文中说:“相公必欲用兵,须道理十分全,敌人横来相寻,势不得已,然后可也。”(《龙》:84)对于边地将帅贪功冒进的行为,苏辙也建议予以责罚。
值得一提的是,《龙川略志》有很多条涉及太皇太后高氏的事迹。元丰八年(1078年),宋神宗驾崩,高氏临朝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恢复旧法,拔擢了苏轼、苏辙等一大批旧党文人,使当时政局稳定、政治清明,因此被人称为“女中尧舜”。而苏辙能在元祐年间大显身手,与高氏的支持密不可分,因此高氏对于苏辙来说有知遇之恩,所以苏辙满怀崇敬与感激。在《龙川略志》中,他不惜笔墨,用大量篇幅讲述了高氏与元祐年间的事迹,如《戚里仆隶不得改官》讲述了高氏遵循过去“戚里仆隶,虽有官不得改”的原则,不让娘家人任高官,最后“众皆服,称善”;又如《皇后外家皆当推恩》,对于大臣们给她的近亲加恩的奏议,高氏说:“吾辈人家,所患官高,不患官小。”(《龙》:76)
三、《龙川略志》的价值
首先,《龙川略志》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唐宋时期的一些笔记小说,可以补史阙。陈寅恪先生曾论说:“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6)陈寅恪:《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1页。《龙川略志》的史料价值主要体现在补正史阙失、与正史互证等方面。譬如苏辙在王安石变法初期的一些情况,《宋史》这样记载:
王安石以执政与陈升之领三司条例,命辙为之属……安石出《青苗书》使辙熟议……会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奏乞度僧牒数千为本钱,于陕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与王安石意合,于是青苗法遂行。安石因遣八使之四方,访求遗利。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皆莫敢言。辙……以书抵安石,力陈其不可。安石怒,将加以罪。升之止之,以为河南推官。(7)[元]脱脱等:《宋史》卷三百三十九《苏辙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822页。
而苏辙在《龙川略志》卷三《与王介甫论青苗盐法铸钱利害》中,详细叙述了他与王安石等人论争新法的情况:
熙宁三年,予自蜀至京师,上书言事,神宗皇帝即日召见延和殿,授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介甫召予与吕惠卿、张端会食私第,出一卷书,曰:“此青苗法也,君三人阅之,有疑以告,得详议之,无为他人所称也。”予知此书惠卿所为,其言多害事者,即疏其尤甚,以示惠卿。惠卿面颈皆赤,归即改之。予间谒介甫,介甫问予可否,予曰:“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援救民之困,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重法不可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理之费;及其纳钱,虽富家不免违限……”介甫曰:“君言甚长,当徐议而行之。此后有异论,幸相告,勿相外也。”自此逾月不言青苗法。会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召议事,予阅条例司所撰诸法,皆知其难行……即请之以出施河北,而青苗法遂行于四方。(《龙》:29—31)
从以上看,苏辙与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的争论,《宋史》记载简略,而《龙川略志》叙述比较详细,不但交代了他参与新法的缘由,而且详细叙述了他和王安石、吕惠卿讨论新法的具体情况。由于此事是苏辙亲历,所以叙述详细,甚至论争中有“(吕)惠卿面颈皆赤”的描写,场景真实,给人以历历在目的感觉。这样的记载,弥补了《宋史》记载过于简略的不足,又可以和《宋史》互证,反映了王安石变法时期的一些真实情况。
又如关于苏辙的相貌,我们在苏氏兄弟创作的诗歌中有一些零星认识,如苏辙自己说:“弟兄本三人,怀抱丧其一。 颀然仲与叔,耆老天所骘。”(《栾》:1134) 苏轼也在诗中戏称苏辙:“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8)[宋]苏轼:《戏子由》,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7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从这两条资料来看,“颀然”与“丘”,都可以表明苏辙的个子很高,但苏辙具体的容貌怎样?苏轼又有诗:“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9)[宋]苏轼:《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9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页。这是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作诗转述江边父老对苏辙的印象:红脸白须,个头和苏轼一般高。当然,这是苏辙年近六十岁的印象,至于更具体的相貌,我们不得而知,但《龙川略志》就有记载,卷二《赵生挟术而又知道》中载:
生曰:“吾意欲见尔。”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故肉多而浮,面赤而疮。吾将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经旬,诸疾可去。”(《龙》:24)
文中借赵生口吻,讲出了苏辙“肉多而浮,面赤而疮”,也就是说苏辙身体肥胖臃肿,脸色赤红生疮,其中“面赤”可以和苏轼的诗句互证。因此,我们从中对苏辙的相貌有了一个更清晰的印象。
尽管《龙川略志》作为笔记体小品文,在史料价值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由于苏辙身处党争中心,与新党人士存在恩怨,况此书是苏辙口述私撰,所以此笔记具有一定的主观倾向性,有些内容也未可全信。 如书中很多地方对王安石全面否定,如卷四《许遵议法虽妄而能活人以得福》载:“时介甫在翰苑,本不晓法,而好议法,乃主遵议。自公卿以下争之,皆不能得,自是谋杀遂有按问。”(《龙》:43—44)在此则笔记中,苏辙把谋杀就可以按问的责任全推到王安石身上。对于这些臆论,我们需要结合正史有关材料认真分析,客观地做出正确的判断。
其次,《龙川略志》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是书虽是苏辙口述,其子苏远记录整理,但苏辙作为“古文八大家”之一,其口述内容也带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其中有些篇章,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具有完整的文学要素。
《龙川略志》擅长叙事,书中很多篇章是通过人物对话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如卷一《烧金方术不可授人》中,首先通过苏轼与两位老僧的对话,引出烧金方术这个故事;然后是苏轼和老僧的对话,加剧了故事的神秘性;最后又通过苏轼与陈太守、陈慥的对话,交代了烧金方术授予人的结果。而此故事的发展是以时间顺序展开的,如文中有“是时”“后”“后十余年”等时间标识,颇有小说的叙事风格。又如卷九《议除张茂则换内侍旧人》中,文中的故事也有时间顺序,如“元祐八年十月末”“十一月二日”“至初四日”“至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四日”等,不同的时段,故事情节发展的程度也不一样,文中通过苏辙跟张茂、吕大防等人的对话,讲述了哲宗重用亲近之人而换内侍旧人之事。
《龙川略志》里关于人物的描绘亦颇具文学色彩。如前面所述“(吕)惠卿面颈皆赤”的描写,生动展现了苏辙讲述新法的弊端后吕惠卿理屈而惭愧的情态;苏辙“肉多而浮,面赤而疮”,虽在说苏辙身体不好,但烘托出赵生善于养生的特点。赵生“生两目皆翳,视物不能明,然时能脱翳,见瞳子碧色。自脐以上,骨如龟壳,自心以下,骨如锋刃,两骨相值,其间不合如指”(《龙》:25—26)的奇特相貌,说明赵生善于养生,而苏辙比较推崇。这样细致入微的描写,有利于展现人物的性格特点,对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有推动作用。
《龙川略志》中大量运用对比的手法来说理。“对比”是文学作品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就是把两种对立的人或事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有利于突出事物的本质特征。譬如《契丹来议和亲》中,拿宋神宗、王安石与宋仁宗、吕夷简的外交策略做对比,以此来说明王安石处理外交事务不妥,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又如在《议卖官曲与榷酒事》中也用了对比的方法:
真宗皇帝自亳还过宋,御楼宣赦,以宋为南都,仍弛其酒禁,使民卖官曲,十余家共之。更七八十年,官课不亏,有监曲院官。神宗立,监司建议罢卖曲而榷酒。时转运司方苦财赋不足,其判官章楶大喜,亲至南都集官吏议之。(《龙》:50—51)
文中开头就拿真宗与神宗时期的酒令政策作对比,说真宗时期弛其酒禁,使民卖官曲,而神宗时期监司建议罢卖曲而榷酒,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深化了文章的主题,说明苏辙为民生着想,对章楶榷酒非常不满。
《龙川略志》的文学性,还在于描述了很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其中不乏北宋中后期政坛的风云人物,如陈升之、范纯仁、张方平 、司马光、吕大防、宋仁宗、宋神宗、宋哲宗等人,有的人物形象描述很丰满,如不为亲徇私的太皇太后高氏。《龙川略志》卷六中,苏辙通过《享祀明堂礼毕更不受贺》《戚里仆隶不得改官》《皇后外家皆当推恩》等几件事情来展现高氏的品格。《龙川略志》把高氏的事迹分散在数篇之中,彼此互见,塑造了她英明贤德的形象,有借鉴司马迁《史记》创作方法的意味。苏辙年轻时就对司马迁的文章很推崇,曾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栾》:477)他对司马迁的作文之道大力颂扬,甚至《龙川略志》的一些篇章末尾发表议论,虽没有像《史记》篇章末尾有“太史公曰”字样的形式,但内容有相似之处。如《赵生挟术而又知道》末尾说“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多以恶行秽行自晦”,又如《许遵议法虽妄而能活人以得福》文末说“予复叹曰:‘遵之议妄甚矣,而子孙仕者若是其多也。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遗之也哉!’”这些议论点明了主题,表达了苏辙对事件的看法。
总之,《龙川略志》作为笔记小品文,在苏辙的著述中所占比重不大,但它真实记录了作者所见所闻及所感,是北宋文人日常生活的反映,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北宋中后期的历史与社会风貌,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