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国家治理思想的逻辑范式研究
2022-12-06李瑞艳
李瑞艳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自20世纪60年代伊始,英国新马克思主义思潮人物众多,流派纷呈,出现了以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和爱德华·汤普森为代表的历史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佩里·安德森和拉尔夫·密里本德为代表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雷蒙德·威廉斯和特里·伊格尔顿为代表的文化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G.A.柯亨和加文·科琴为代表的分析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戴维·佩珀为代表的生态学的马克思主义,以大卫·哈维为代表的历史—地理的马克思主义等流派和思潮,对当代世界马克思主义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以安德森和密里本德为代表的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主要聚焦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和国家问题研究,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科学化的国家治理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与英国历史主义学派之间进行了长达10年之久的“安德森—汤普森”之争,形成了以国家为核心的“自上而下”的科学主义的国家治理理论和以民众为核心的“自下而上”的人本主义的民众治理理论。与此同时,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与法国结构主义学派之间进行了长达7年之久的“密里本德—普兰查斯”之争。这场论争被鲍勃·杰索普(Bob Jessop)戏称为“聋子之间的对话”(1)Bob Jessop, “Dialogue of the Deaf: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Poulantzas-Miliband Dabate”, in Paul Wetherly, Clyde W. Barrow and Peter Burnham (eds.), Class, Power and the State in Capitalist Society: Essays on Ralph Milib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pp.132-157.,也被看作是工具主义国家观与结构主义国家观的重要区别。如果说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与英国历史主义学派之争属于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争论,那么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与法国结构主义学派之争则属于英国马克思主义与欧陆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外部争论。通过这两场广泛而持久的争论,大致可以窥见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有关国家治理问题的独特研究理路和逻辑范式。
有关国家问题的探讨对于当今的资本主义世界和社会主义世界而言,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全球化曲折发展和中国和平崛起的今天,重新审视资本主义国家治理存在的问题和弊端,对于构建社会主义国家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现代化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意义。
一、国家治理的历史性逻辑
在对国家治理的历史性逻辑的考察中,英国结构主义学派遵循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原则,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原则,把生产方式看作是国家治理的历史前提,把生产关系看作是国家治理的社会根基,把生产资料所有制看作是国家治理的重中之重,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向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转变仍是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本质要求。
与以汤普森为代表的英国历史主义学派不同,以安德森为代表的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不是聚焦于人民史的研究,而是聚焦于政治史,尤其是国家史的研究,把国家的形成和瓦解看作是生产关系变迁的重要标志。“今天,当‘自下而上看的历史’已经变成无论马克思主义还是非马克思主义学术界的一句口号,而且在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中产生了重大成果之时,十分有必要重提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阶级之间的长期斗争最终是在社会的政治层面——而不是在经济或文化层面——得到解决。换言之,只要阶级存在,国家的形成和瓦解就是生产关系重大变迁的标志。因此,‘自上而下看的历史’——阶级统治的复杂机制的历史,其重要性不亚于‘自下而上看的历史’;实际上,没有前者,后者最终只是片面的历史(即使是较重要的一面)。”(2)[英]佩里·安德森:《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刘北成、龚晓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第5-6页。
在关于国家史的研究中,安德森曾计划写四卷本的欧洲史,但仅仅撰写了前两卷即《从古代到封建主义的过渡》和《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后两卷试图探讨从尼德兰起义到德国统一时期一系列重大的资产阶级革命和当代资本主义的国家结构,但始终未能付诸笔端。在前两卷中,安德森探讨了欧洲不同地区和国家的生产方式以及社会形态的形成方式和多样类型,不仅论述了欧洲从古典古代奴隶制到中世纪封建制再到近代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形态的历史性演变,而且论证了欧洲生产方式的地区性和国家性差异。更为重要的是,安德森探讨了第一个最具现代意义的绝对主义国家。从地域来看,绝对主义国家是欧洲社会所特有的产物和现象;从时间来看,绝对主义国家是介于封建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过渡时期。同时,每个绝对主义国家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起点和终点。那么应该如何界定绝对主义国家的本质呢?安德森认为:“从本质上讲,绝对主义就是:经过重新部署和装备的封建统治阶级,旨在将农民再度固定于传统社会之上……换言之,绝对主义国家从来也不是封建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的仲裁者,更不是新生资产阶级反对贵族的工具,它是受到威胁的贵族的新政治盾牌。”(3)[英]佩里·安德森:《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刘北成、龚晓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由此,安德森通过对绝对主义国家的历史学和类型学考察得出了有关绝对主义国家的本质界定,认为它具有极强的封建主义性质,仍是封建贵族阶级的统治工具。在此基础上,安德森形成了一种关于国家问题探讨的历史社会学的研究模式,同时也是整个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关于国家问题研究的特有逻辑范式。
首先,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方式,认为它意味着一种经济和政治双重剥削和压迫的方式。在安德森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历史上的首要生产方式,是一种纯粹的经济意义上的剥削方式。“资本主义是历史上的第一种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中,从直接生产中抽走的盈余在形式上是纯粹经济的。”(4)Perry Anderson, Lineages of the Absolute State, London: New Left Books,1974,p.403.在与罗尔斯和哈贝马斯等当代西方学者的争论和交锋中,安德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经济剥削的事实总是被排除在他们所设想的各种正义原则和民主程序的政治议程或哲学议程之外。无论是约翰·罗尔斯在《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中对政治平等主义的规范构想,还是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和《在事实与规范之间》对文化民主主义的人性设定,既没有涉及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不平等机制,也没有触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层结构。实际上,资产阶级的经济剥削是被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所掩盖的一个基本事实,也是资本主义社会不言自明的一个前提条件。密里本德则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仅意味着一种经济上的剥削方式,而且意味着一种政治上的压迫方式,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背后所隐含的重要事实,因为它归根到底是由资本与劳动的利益对立所造成的。
其次,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关系,认为资本主义国家仍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密里本德指出,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不同于社会主义的生产逻辑,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是私人占有生产资料,社会主义的生产逻辑是公共占有生产资料,只要在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之下,剥削和压迫就将继续存在,并且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剥削和压迫的代价会越来越大。英国工党政府在扩大公有制领域上作出过重要努力,在1918年通过新修订的宪法时,正式承诺“在生产资料的共同所有制,以及人民管理和控制每一个工业和服务的最佳可行制度的基础上,党应保证工人们通过手工或脑力劳动获得他们的全部成果,并可能公平地分配这些成果”(5)Ralph Miliband, Parliamentary Socialism: A Study in the Politics of Labour,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61, pp.60-61.。但实际上,英国工党这一关于生产资料的共同所有制的承诺只是对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另一种辩护,变成了一种现实的乌托邦假象。
再次,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关系,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关系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雇佣劳动制度。所谓雇佣劳动制度,就是资本家通过拥有或控制生产资料占有劳动者的剩余劳动,而劳动者则是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获取自己最基本的生存资料和生活资料。可以说,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的唯一和全部的目的就是生产剩余价值,使用技术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取代工人,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中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生存条件是雇佣劳动。”(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可见,雇佣劳动是资本主义剥削和压迫的主要方式。
最后,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权力关系,认为国家权力来源于统治阶级对于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控制,国家机构则是国家权力的储藏室或“仓库”。密里本德认为,私有财产的分布,尤其是股东在商业和实业公司所占的资本股份,导致了阶级的贫富分化和两极分化的趋势更加明显,很大程度上,许多人依靠私有制或所有制而生活。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许多精英集团,包括实业家和经理人组成的经济精英集团以及国家机构中的政治精英集团,他们具有相似的社会出身、教育背景和生活习惯,而且经济精英与政治精英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了大量的中产阶级群体,包括律师、会计、建筑师、技术员、科学家、教师、医生和行政人员等,他们的规模日益壮大,构成了资本主义国家的“中等阶级”,并不断影响着国家法律和政策的制定。但“中等阶级”并不构成社会的统治阶级,而是被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同时,精英集团也并不构成一种新的阶级,而是构成了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因此,政治上的统治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构成并不完全一致,国家官僚不是完全出自资产阶级,而是出自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不同阶级的成员,但国家官僚与资产阶级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致性。某种程度上,国家权力独立于社会权力,但归根结底,国家权力来源于社会权力,来源于统治阶级对于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支配。
由此,英国结构主义学派依然把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划分看作是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的本质区别,而资本主义私有制就意味着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只有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转向社会主义的生产方式,从自由的私有制经济转向平等的公有制经济,才能创建出一种自由与平等和谐共存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
在对未来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制度的设想中,英国结构主义学派遵循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资料公有制的构想,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意味着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和对劳动者的剩余价值的剥削,而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则意味着生产资料的全民所有和劳动者的全面解放。一种“新形式的全民所有制将会被发明出来,这些新形式将使一些职能同资本主义类型企业中极端集中的权力分离开来”(7)[英]佩里·安德森:《新自由主义的历史和教训——一种独特道路的确立》,费新录译,《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1年第3期。,并克服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所带来的诸多弊端。这种新型的全民所有制经济是以社会主义公有制为出发点的,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扬弃和超越,是全民共有和全民共享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是民众共同所有和平等占有生产资料和物质财富的经济体制,是民众从事其他一切政治、文化活动的前提和基础,是真正的经济自由、经济民主和经济平等的制度体系。同时,这一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关系将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自由劳动制度。社会主义社会不仅致力于经济增长,而且致力于实现人的能力,它不是以生产者的竞争和对立为基础,而是以生产者的自由和合作为基础。这一社会主义劳动观的核心价值将以“民主、平等和合作”为主导原则,劳动不再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劳动”,而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自由自觉的劳动,既是为他人的劳动,也是为自己的劳动,是劳动产品、劳动过程、劳动关系向人的真正回归和解放。因此,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关系不仅是一种政治的选择,而且是未来文明变革的基本方向。
二、国家治理的社会性逻辑
在关于国家治理的社会性逻辑的界定中,英国结构主义学派聚焦于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的政治属性的基本界定,把国家的性质与阶级的属性相关联,认为国家是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的工具。但与此同时,他们反对关于国家的简单工具论的思想,继续探讨了国家自主性的问题域,赋予国家相对自主性的属性和特征,认为国家具有相对于统治阶级、精英集团以及资产阶级政党的相对自主性。
最初,这一“相对自主性”的概念源自法国结构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阿尔都塞。他在《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中提出了“相对自主性”的概念和理论,认为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和理论等各层次和各要素构成了一种“矛盾与多元决定”的实践观,提出了政治、意识形态和理论等上层建筑相对于经济基础的自主性问题。在此基础上,作为阿尔都塞的学生,普兰查斯把国家的范畴与相对独立性的概念相结合,形成了国家相对自主性的理论界定。所谓国家的相对自主性,不是指国家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直接关系,而是指国家相对于权力集团的阶级和派别以及权力集团的同盟阶级和支持力量的相对独立性。“国家对阶级斗争领域的关系,特别是其针对权力集团的阶级和派别的相对自主性,并扩大到针对权力集团的同盟和支持力量的相对自主性。”(8)[希腊]普兰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叶林、王宏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页。也就是说,国家具有相对于统治阶级或权力集团的相对自主性,国家制定的政策和法律不仅维护统治阶级或权力集团的利益,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护被统治阶级或无权集团的利益,换言之,国家是阶级利益相互对立和彼此斗争的客观结果。由此,普兰查斯用客观结构和客观关系取代了统治阶级,得出了一种结构主义的国家观思想,把国家看作是阶级关系的物质性凝结和阶级斗争的战略性场所。资本主义“国家不应当被视为固有的实体。和资本一样,它是一种力量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阶级和阶级派别之间的关系的物质性凝结,并在必然确定的国家形式中表现出来”(9)Nicos Poulantzas, State, Power and Socialism, London: Verso, 1980, pp.128-129.。资本主义国家成为一种“相互作用的权力网络的战略性场所和过程,它既结合又展现(阶级关系的)相互对立和相对取代”(10)Nicos Poulantzas, State, Power and Socialism, London: Verso, 1980, p.136.。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规训和构建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另一方面,阶级和阶级斗争也影响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结构本身。实质上,这一结构主义的国家观把国家看作是阶级关系的客观结构的观点就把国家从统治阶级的绝对控制或强制统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国家具有了相对于统治阶级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最终弱化了国家是统治阶级工具的传统马克思主义观点。
这一法国结构主义的国家观遭到了英国结构主义学者的激烈批判,这方面尤以密里本德对普兰查斯的批判最为著名。密里本德指出,普兰查斯之所以强调国家的自主性而拒绝国家工具性的观点,是因为他以“客观结构”和“客观系统”的概念取代了统治阶级的概念,这是一种“结构的决定论”(Structural Determinism)或“结构的超决定论”(Structural Super-Determinism)。如果认为国家的政治阶级或官僚阶级完全受制于国家的客观结构,那么就无法区分出立宪制国家和法西斯国家之间的本质差别。更重要的是,密里本德指责普兰查斯采用了一种阿尔都塞式的抽象主义、理性主义和结构主义,缺乏对国家的历史与社会形态的经验主义和历史主义的详细考察,以此来解释国家的相对自主性的概念和理论,恰恰否定了国家的相对自主性的作用和功能。他指出,必须对国家的相对自主性问题进行一种社会历史学的分析。“要从实际上说明国家是如何相对的以及相对性的程度等具体问题。同时对相对自主性概念的意义和影响的分析也必须聚焦在引起它权力或大或小的力量以及它得以运用的环境。”(11)Ralph Miliband, “Poulantzas and the Capitalist State”, New Left Review, 1973, No.82, p.92.
在此基础上,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批判了法国结构主义学派有关国家是阶级关系的物质性凝结或阶级斗争的战略性场所的结构主义观点,同时一定程度上秉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是阶级统治工具的观点,对国家的相对自主性的作用和功能做出了重要创新和发展,区分了国家权力与阶级权力,论证了国家相对于统治阶级、精英集团以及政党的相对独立性,形成了一种关于国家观的历史社会学意义上的科学解释。在他们看来,国家既不是毫无自主性的,也不是绝对自主性的,而是相对自主性的。“如果国家要为实际上是拥有不同的和相互冲突的利益的资产阶级的不同成分和不同部分进行调节和调停的话,那么国家显然必须对‘统治阶级’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只要那个阶级不是铁板一块(它绝不是铁板一块),那么它就不能像委托人对代理人那样行动,它也就不能简单地把国家当作它的工具。”(12)[希腊]普兰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叶林、王宏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5页。
首先,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国家权力相对于阶级权力的相对独立的作用。密里本德批判了普兰查斯有关国家权力与阶级权力的根本观点,认为国家是阶级关系的结构性凝结,阶级是社会形态的结构性结果。一方面国家权力是由阶级关系的结构整体所决定的,另一方面阶级权力又是由社会形态的结构整体所决定的,这样就无法区分出国家权力与阶级权力的根本区别。“普兰查斯虽然在阶级概念中排除了经济主义因素,但是他又承认在社会整体结构中归根到底是经济因素起着根本的作用。而社会整体结构又决定着社会阶级,因此普兰查斯并没有驱除经济因素的影响,他的批判也是不彻底的。”(13)Ralph Miliband, “Poulantzas and the Capitalist State”, New Left Review, 1973, No.82, p.91.在密里本德看来,国家的相对自主性产生于国家权力与阶级权力不一致的地方,国家权力是阶级权力得以保障和维护的最主要的手段。如果国家机构及其部门没有权力,那么相对自主性的概念便无从谈起。由此,国家权力独立于阶级权力,具有相对于阶级权力的自主性和独立性。
其次,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国家相对于统治阶级的相对自主功能。密里本德批判了多元主义的国家观理论,认为这种国家观把国家看作是某种客观的或中立的代表,认为它所维护的不是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而是市民社会的根本利益,这就从根本上否认了国家是统治阶级工具的传统观点。相反,密里本德把国家理解为国家机构内部成员的行为,认为官僚阶级相对于统治集团的利益来说是中立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官僚阶级与统治阶级之间存在不可忽视的一致性和统一性。“这就建立了国家机构成员和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例如国家机构成员的社会起源是统治阶级,同时在统治阶级成员和国家机构人员之间建立了人际、名誉和环境等关系。”(14)Ralph Miliband, “The Capitalist State: Reply to Nicos Poulantzas”, New Left Review, 1970, No.59, p.54.因此,官僚阶级与统治阶级之间总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国家权力在一定程度上是维护统治阶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的重要工具。实际上,资本主义国家中的经济精英和政治精英并不构成一种新的阶级,而是构成了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因此,国家具有相对于统治阶级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但这丝毫无损于国家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性质。
最后,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探讨了国家相对于政党及其体制的相对独立职能。密里本德批判了普兰查斯对政党体制作用的理解,即资产阶级政党和工人阶级政党发挥着相似的作用,但工人阶级政党无法像资产阶级政党那样对国家产生影响。“只有通过国家形式和政体形式的这种联合,我们才能评价国家对那些统治阶级或派别的相对自主的程度。国家的相对自主在一个多党制政体中会比在一个两党制政体中更为重要一些。”(15)[希腊]普兰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叶林、王宏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64页。密里本德认为政党在组织和连接各个阶级的利益和要求,特别是在维护统治阶级利益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资产阶级政党和工人阶级政党各自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国家机器和政府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帮助资产阶级政党发挥自身作用,并与工人阶级政党进行竞争,甚至在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危机期间,也能够帮助资产阶级实施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政策。因此,国家具有相对于政党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但在总体上是维护了资产阶级政党而非工人阶级政党。
面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制机器,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在资本主义民主制的基础上设想了一种社会主义的民主制度,其中社会主义是民主制的核心原则,民主制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素。社会主义民主制“必须是全面的和连续的——它不仅影响领导者的选举,而且在各个层面影响整个运动的工作和方向”(16)Perry Anderson, “Problems of Socialist Strategy”,Towards Socialism, by Perry Anderson and Robin Blackburn (eds.), London, Collins, 1966, p.244.。首先,这一民主制是无产阶级的民主制而非资产阶级的民主制,是多数的民主制而非少数的民主制,是一种多数决定原则之下的民主制;其次,这一民主制是一种大众的民主制,是直接的民主制而非间接的民主制,是民众直接参与和直接管理的民主制;最后,这一民主制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更全面的民主制,既是经济生活的民主制,也是政治生活的民主制,也是文化生活的民主制。因此,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所希望建立的社会主义的民主制度,不是以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为核心的民主制度,而是以集体主义和平等主义为理念的民主制度,是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民主管理制度。
三、国家治理的文化性逻辑
在对国家治理的文化性逻辑的考察中,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批判性地汲取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性主义的国家观思想,一方面借用了葛兰西有关“文化领导权”的重要诠释,凸显了文化权力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核心的主导作用;另一方面借鉴了阿尔都塞有关“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新颖解读,强调了政治权力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最终的决定作用,形成了一种关于资本主义国家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的重要认知,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种以社会主义为旨向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机制。
一方面,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借用了葛兰西《狱中札记》有关“国家”与“市民社会”的概念区分,把国家看作政治上层建筑,把市民社会看作文化上层建筑,并凸显了市民社会的独特的意识形态机制。“目前,我们可以确定两种主要的上层建筑层面——一个可以称作‘市民社会’,它通常被看作是‘私人机构’的集合,另一个可以称作‘政治社会’或国家,这两个层面一方面相应于统治集团在社会中实施的‘领导权’作用,另一方面相应于国家或‘司法’政府所实施的‘直接统治’或‘命令’的作用。”(17)Perry Anderson, “The Antinomies of Antonio Gramsci”, New Left Review, 100(1976):pp.21-22.在此,国家是由武力或强制所实施的政治统治,是基于民众的被迫服从;市民社会是由思想或意识所实施的文化统治,是基于民众的自愿认同。在此基础上,安德森强调了文化领导权的核心作用和功能,认为“所谓‘领导权’是一个社会集团对另一个社会集团的统治,它不单单是通过武力或财富,而是通过一种社会权力,其最终的实施和表述是一种深刻的文化领导权(hegemony)”(18)Perry Anderson, “Origins of the Present Crisis”, New Left Review, 23(1964):p.39.。也就是说,“文化领导权”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挥着一种深层的意识形态的功能和作用。同样,密里本德也充分肯定了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概念,认为这一概念将人们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批判扩展到文化上层建筑的批判,统治阶级通过意识形态霸权对无产阶级进行经济、文化和政治的三重剥夺。但英国结构主义学派认为,葛兰西的这一“文化领导权”在凸显了市民社会的自主作用甚至是绝对自主作用的同时弱化了国家的政治统治职能,甚至把国家的暴力或强制作用消解为更一般的道德和教育职能。“每个国家都是道德的,其主要作用之一是使绝大多数人提升到一个既定的文化和道德水平,这一水平和标准相应于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也相应于统治阶级的利益。”(19)Perry Anderson, “The Antinomies of Antonio Gramsci”, New Left Review, 100(1976): p.31.
另一方面,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借鉴了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新颖解读。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Ideology and Ideology State Apparatuses)中将国家机器区分为两种,一种是镇压性的国家机器,包括法庭、监狱、军队、警察等公共机构,另一种是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包括家庭、学校、教会、报纸等私人机构。但无论何种机器,实质上都归属于国家,因为国家是一切公共机构与私人机构之间区分的真正前提。“公私之分是资产阶级法律内部的区分,在资产阶级法律行使‘权威’的(从属)领域是有效的。而国家领域避开了这种区别,因为国家‘高于法律’;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国家,既不是公共的,也不是私人的;相反,国家是公共与私人之间一切区分的前提。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出发,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它们在‘公共’机构还是‘私人’机构中得到实现,这并不重要,问题在于它们如何发挥功能。私人机构完全可以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发挥功能’。”(20)[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页。在此,阿尔都塞把所有的公共机构和私人机构都看作是国家机器的重要载体,发挥着阶级统治的作用和功能。之后,普兰查斯承袭了这一基本界定,把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机器相结合,将国家定义为履行镇压功能和意识形态功能的双重机构,认为教会、政党、工会、学校、电视和报纸等意识形态机器仅仅只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在英国结构主义学派看来,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在有关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论述中走向了另一极端,他们在强调国家的绝对统治作用的同时消解了市民社会的自主作用甚至是相对自主的作用,由此造成了对资本主义国家权力结构的片面认知。
由此,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把市民社会和国家都看作是权力机器的一部分,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机器归属于文化权力的层面,具有一种相对独立和自主的作用,国家的镇压性机器归属于政治权力的层面,具有一种绝对的和强制的统治作用。正如密里本德所说:“对我而言,表明这些相关制度实际上只是国家制度的一部分似乎并不符合事实,并且在这方面倾向于掩盖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制度之间的差异,而后者实际上是国家权力垄断制度的一部分。意识形态制度在权力垄断制度中确实像有一种极大的自主性,能够更好地掩盖它们确实从属于资本主义社会权力机制的程度。这一说明它们的方式不是宣称它们是国家制度的一部分,而是表明它们如何在国家之外实施其意识形态的作用。这就是我试图去做的。”(21)Ralph Miliband, “The Capitalist State: Reply to Nicos Poulantzas”, New Left Review,1970,No.59,p.59.这不仅是密里本德试图要做的,也是安德森力图去做的工作。他们一方面释放了文化上层建筑的相对独立的和主导的作用,另一方面强调了政治上层建筑的最终的和绝对的决定作用,把文化的意识形态职能与政治的统治职能相结合,隐喻出文化政治学与政治文化学的双重意义和职能。
但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一意识形态的核心机制在哪里呢?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卢卡奇认为这一意识形态的核心机制在生产方式之中,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对于商品和资本的拜物教形式之中。“它在人的整个意识上留下印记;他的特性和能力不再同人的有机统一相联系,而是表现为人的‘占有’和‘出卖的’一些‘物’,像是外部世界的各种不同对象一样。”(2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67页。葛兰西认为,这一意识形态的核心机制存在于市民社会,如家庭、学校、教堂、政党、广播、电视、电影、报纸等文化控制的交往方式中。阿尔都塞则进一步认为,学校和家庭在这一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机制中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事实上,教会在今天已被学校取代了它作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它和家庭这个对子正像从前教会和家庭的对子一样。我们现在可以断言,考虑到学校(以及学校—家庭的对子)构成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个机器在现有生产方式的生产关系再生产中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23)[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91页。
英国结构主义学派既不是从商品、货币和资本的经济生产方式,也不是从市民社会的文化交往方式,而是从政治社会的议会民主制机器中去寻找意识形态的核心机制。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生产方式的经济机器,还是市民社会的文化机器,都只扮演着一种辅助的或次要的角色,而国家的议会民主制机器才发挥着真正主导的和核心的意识形态作用。“代议制国家的一般形式——资产阶级民主——本身就是西方资本主义首要的意识形态核心。这一特殊存在剥夺了工人阶级作为一种不同类型的国家、交往方式和其他文化控制机制的社会主义理想,因而解决了核心的意识形态作用。”议会制“作为每四年一届或五年一届的人民意志的统治表述,反映了国家回归人民的虚假的统一,好像它是他们自己的政府。”(24)Perry Anderson, “The Antinomies of Antonio Gramsci”, New Left Review, 1976,No. 100, p. 28.正是这一议会民主制的机器使生活于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工人阶级产生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幻象,认为他们对资本主义国家实施了一种自我统治和自我管理,从而无法设想出一种性质上完全不同的社会主义的民主制度。
面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霸权及其意识形态机制,英国结构主义学派认为应建立一种社会主义的文化霸权,一种全新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机制。“社会主义霸权需要一种丰富而复杂的文化综合体——一种有关人和历史的具体的和普遍的理论,它在每个领域都能大大超越日渐式微的资本主义社会思想。”(25)Perry Anderson, “Problem of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Socialism,by Perry Anderson and Robin Blackburn(eds.), London,Collins, 1966,p. 282.这就表明,他们所向往的是一种不同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所建立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文化制度,而是一套建立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上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文化制度。具体来说,自由将不再是一种以个体主义为基础的自由竞争的经济自由,而是以集体主义为核心的更全面、更充分的社会自由;民主将不再是建立在资产阶级私有制之上的虚假的民主制,而是建立在无产阶级公有制之上的真正的民主制;平等也不再是政治或法律意义上的权利平等,而是经济或社会意义上的财产平等。在此意义上,这一全新的社会主义文化制度能够使民众从理性上赞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机制,以对抗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机制的侵蚀,最终形成强有力的以民众为主体的革命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实践。
四、英国结构主义学派国家治理思想的总体评析及其启示
总体上来看,以安德森和密里本德为代表的英国结构主义学派遵循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观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汲取了以汤普森和霍布斯鲍姆为代表的英国历史主义学派的经验主义的研究范式,批判地借鉴了以阿尔都塞和普兰查斯为代表的法国结构主义学派理性主义的研究范式,构建了一种独具特色的英国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治理思想体系。他们以批判资本主义国家为己任,以构建社会主义国家为宗旨,形成了一种经验与理性、时间与空间、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总体性”的国家治理范式理论,凸显了国家的历史性根源、社会性意蕴和文化性内涵,形成了有关国家治理的科学主义的逻辑框架和解释体系,某种意义上为我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实践提供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借鉴。
从认识论来看,这一结构主义学派的国家观思想蕴含着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的三重意蕴。从历史学的视角来看,这一国家观是一种历时性意义上的国家观,他们总是探讨特定历史时期和历史阶段的某个具体的国家形态,形成了对国家的历史性和唯物性的总体研究;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这一国家观是一种整体论意义上的国家观,它既是一种结构性的国家观,也是对各结构层次和结构要素的“具体的总体性”进行分析的国家观,形成了对国家的社会性和阶级性的本质探讨;从文化学的视角来看,这一国家观是一种人本学意义上的国家观,它不仅把国家看作是客观要素和客观关系的结构组合,而且看作是主观思想和意识的有机整合,形成了对国家的思想性与意识性的属性界定。因此,这一国家观就不是一种纯粹的抽象和思辨的国家观,而是一种具体的历史与现实的国家观;也不是狭隘的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观,而是一种更为广泛的历史社会学意义上的国家观。
从方法论来看,这一结构主义的国家观思想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理论。在这一治理理论中,结构主义的思想融入了历史主义的基质,理性主义的背后孕育着经验主义的基因,科学主义的追求蕴含着人本主义的情怀,形成了一种融历史与结构、经验与理性、科学与人道为一体的科学解释范式。其中,结构主义、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构成了其国家治理思想的本质内核,历史主义、经验主义和人本主义构成了其国家治理思想的核心基质。
但问题在于,这一结构主义的国家观带有鲜明的结构性和功能性以及经验化和个体化的倾向和色彩。一方面,他们在有关国家的本质和功能的重要界定中,赋予了国家更多的结构性和功能性的特征,囿于结构主义和功能主义的内在缺陷而无法自拔。另一方面,他们在有关国家、国家机器、统治阶级、官僚阶级、精英集团以及政党等结构要素和成分的界定中,赋予了国家更多的经验化和个体化的色彩,对于国家相对自主性的关注是极其经验主义的,对于国家本质和阶级关系的分析又是极为个人主义的。正如在有关密里本德与普兰查斯的争论中,密里本德被批评犯有经验主义的弊病,他“把社会阶级和集团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关系,把国家还原为组成国家机构的不同集团成员之间的个体关系,最后把社会阶级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还原为构成社会集团的个人与构成国家机构的个人之间的个体关系”(26)Nicos Poulantzas, “The Problem of the Capitalist State”, New Left Review, 1969, No.58, p.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