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合组织与阿富汗重建:机遇和挑战
2022-12-06NasratHameedullahMakamKhanDaim
王 黎 Nasrat Hameedullah Makam Khan Daim
(吉林大学 公共外交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2001年11月,美国及其北约盟友以武力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然而20年后(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却凯旋返回首都喀布尔,这一剧变再次验证了阿富汗的“帝国坟墓”称号——继19世纪英国入侵阿富汗失败以及20世纪苏联在阿折戟沉沙之后,今世霸主美国主导的阿富汗战争也同样落得“铩羽而归”的下场。即便是持续了20年的武装占领、花费了近万亿美元的资金,在军事上和经济上占绝对优势的美国也始终未能打垮塔利班武装,未能完成阿富汗的国家重建。这一切,让许多国家提出质疑:美国是否值得信赖?对此,美国总统拜登表示,美国在阿的使命,不是负责它的重建①。
尽管如此,“后美国时代”的阿富汗国家重建,已经成为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其中包括美国能否与中国共同承担相应的国际责任。2021年8月11日在多哈举行的阿富汗问题中美俄巴四方会议以及8月17日中美两国外交高官的通话,使两国的态度略显端倪: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表示,“感谢中方参与事关阿富汗问题的多哈会晤,并期待中方继续发挥重要作用”;中国外交部部长王毅重申,“中方愿与美方共同推动阿问题实现软着陆”②。
由于阿富汗的战略地位以及中阿两国在地理上毗邻,中国政府已多次声明:将在阿和解进程与国家重建中发挥必要的建设性作用。对此,国内外学者提出了一系列问题③,例如,中国能否挽救“失败国家”阿富汗?中国是否意在填补美国留下的地缘真空?中国如何参与新型大国竞合游戏?同时,有些学者对中国的未来角色带有偏见,例如,迷信阿是“帝国坟墓”的群体强调,无论是西方近代帝国还是东方古国,但凡介入阿富汗,结果均为输局;有些现实主义学者沉湎于理论上的演绎,认为地缘真空必然诱惑大国间权力角逐,届时阿将再次沦为大国“零和游戏”的竞技场,中国为实现其宏伟的“一带一路计划”,必会利用阿的巨大资源及地缘优势,如是,则崛起大国最终将卷入新一轮的大国角逐④。
近年来,对上海合作组织(以下简称“上合组织”)在阿国家重建中的作用,许多研究都有可圈可点之处⑤。许涛认为,上合组织应与国际社会一道,积极而“有限”地参与阿重建,这不仅因为上合组织已经发展成为当今欧亚大陆最大规模的新型国际组织,而且在十多年的相互磨合与实践中,其成员国之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战略共识⑥。李自国指出,上合组织已经具有足够的协调、安全和军事能力,因此它在整个地区安全合作方面能够发挥积极作用,而且今后应进一步凝聚共识,拿出解决阿问题的能力和勇气⑦。
毋庸置疑,中国必须维护自身安全与核心利益,而上合组织其他成员国出于同样的考虑,也必然关注阿对周边地区的影响。笔者认为,在阿富汗的和解进程与未来国家重建中,中国参与的动机与方式不同于西方霸权国家,故结局不应相提并论。首先,中阿两国自1956年建交以来,从未因领土、宗教和内政问题发生纠纷。即使2001年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中国仍坚持阿问题需要政治解决。后来,中国提出的“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和解进程已被阿国内各方势力和国际社会所接受。其次,中国-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外长对话机制”对改善阿巴两国关系起到了关键作用,与此同时,中国务实推动上合组织设立了解决阿富汗问题的专门机构。再次,中国是唯一与阿所有邻国保持战略伙伴关系并且同为上合组织大家庭成员国的国家。这些外交优势既得益于中国长期奉行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也源于中国“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的文化传统⑧。
当前,阿局势波诡云谲,国际格局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尤其是在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权后,美国及其盟友在外交承认与外汇使用上对其处处掣肘,鉴于此,中国需谨防外部势力利用阿的地缘优势危害中国的国家安全及正当权益。20世纪末,美国战略精英曾把伊斯兰世界与中国的崛起以及俄罗斯的大国追求视为对其霸权的主要威胁⑨,考虑到中阿睦邻关系的重要性,中国必须在阿问题上有所作为。笔者在参阅了上合组织历年文件及重要会议纪要、参考了其他学者观点的基础上,论述了中国如何推动三方外长对话机制及上合组织如何参与解决阿富汗问题(其中包括阐述中国的策略、政策与方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阿政府遵循“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和解进程,并邀请上合组织以“集体协调”身份参与其国家重建的话,最终有可能在其框架内建立某种权威性治理机制或协作平台,这样,蒙受了多年战争之苦的阿富汗人民也许将迎来属于他们的新的历史时刻。
一
中阿两国外交关系始于1956年,随后两国在1960年进一步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阿富汗王国友好和互不侵犯条约》,这在冷战时期是难得的,因为意识形态的认同仍是国家间相互承认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中阿两国自建交以来,不仅从未因边界、宗教等问题产生纠纷,相反地,双方在相互尊重各自核心利益的基础上,保持着稳定的睦邻友好关系,这充分表明中国对邻国一直坚持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2001年9·11事件后,中国表示愿与美国及国际社会加强合作,共同打击国际恐怖组织⑩,这一决定既来自中国对地缘安全的全面考虑,也是中国对国际社会反恐所作的承诺。此后,中国逐步形成了关于阿富汗问题的战略底线,其中包括“避免阿战火扩大,尤其要防止阿富汗发生全面内战;尽快重启阿人内部谈判,实现政治和解;防止各种恐怖势力在阿乘机坐大,决不能使阿再度成为恐怖分子的聚集地”[1]。在战略上,中国与俄罗斯一直保持高度合作与战略沟通,同时与“巴铁”(即巴基斯坦)进一步深化合作,建设具有地缘意义的中巴经济走廊(China-Pakistan Economic Corridor,CPEC)。尽管有些学者对中俄以及中巴的战略关系及实质存有疑问,但笔者认同国际关系学专家斯蒂芬·沃尔特的解读。沃尔特指出,国际社会中存在多种同盟形式与称呼,但这些并非关键,历史上,英美两国在很长时期都不互称同盟,但是“只要双方在共同的攸关利益以及战略共识上保持高度一致,就具备了同盟关系的实质内容”[2],这一表述足以证明中俄、中巴战略伙伴关系的质量。
2014年以前,中国对阿富汗的塔利班组织一直保持低调,一方面,由于巴基斯坦与塔利班关系密切,中国可以直接通过“巴铁”关注阿富汗局势;另一方面,由于阿巴两国政府在基地组织等问题上长期存在猜忌,中国需要时间考虑如何介入阿问题。奥巴马政府曾宣布从阿撤军的决定,而且在2012年与阿政府签署了持久战略伙伴关系协议,根据该协议,美阿两国于2014年开始在政治、经济、安全等领域开展合作,其中包括推动阿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和谈。为了争取外交上的主动,中国决定在阿巴之间开展外交斡旋,同时扮演阿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调停者,目的是通过双边或多边渠道谨慎务实地推动阿问题政治解决,同时加快落实此前中阿巴三方商定的共同推动阿国内和解进程。
经过中方的多年努力,2017年12月,中阿巴三方外长如期在北京举行首次会晤,阐述了以“政治互信与和解”“发展合作与联通”“安全合作与反恐”为核心的共识。由于国家间共识是开启相互合作的基础,中阿巴三方外长同意在改善阿巴两国关系的基础上,促进阿国内政治和解进程,这次三方外长会晤体现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及中华文化的“求同存异”精神。在此基础上,2018年2月,阿巴两国开始通过互访来推动双边关系和解,同年5月,阿政府高级安全代表团对巴基斯坦进行工作访问,双方就共同落实旨在消除恐怖主义、维护和平稳定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平与团结行动计划》坦诚地进行了协商。中国坚决支持这一进展,并表示将继续为改善阿巴两国关系及推动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机制提供一切条件。
2018年12月,中阿巴三方在阿富汗喀布尔举行了第二次三方外长会晤,就三方合作、阿国内和解进程以及反恐政策协调达成广泛共识,其中包括确定《阿巴和平与团结行动计划》。同时,中巴两国外长重申支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和解进程。为早日实现这一目标,三方外长认为有必要邀请塔利班早日返回谈判议程,共同协商国家重建的政治框架。鉴于美国对喀布尔政府的全面影响,巴基斯坦同意说服塔利班与美国进行直接接触。2019年9月,美国和塔利班达成了有关停火与美国军队撤出阿富汗的多哈协议。
2019年12月,中阿巴三方在巴基斯坦伊斯兰堡举行了第三次三方外长对话,这次对话是对前两次对话成果的进一步落实与深化,它表明阿巴两国基本上恢复了正常关系,此时正值阿国内政治和解进程的敏感时刻。
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塔利班在多哈举行会晤并签署了和平协议。协议签署前,双方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说,如果塔利班遵守多哈协议,美国及其盟国将在14个月内从阿富汗撤出所有军队。理论上,这两项协议意味着和平的到来,但实际上,美国的行为让阿合法政府威信扫地。阿前驻英大使艾哈迈德·瓦里·马苏德愤怒地指出,所谓的“多哈协议”导致阿政治上分崩离析,让阿人民无法再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抱有任何期望。 鉴于塔利班与喀布尔政府之间猜忌甚深,中巴两国决定通过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推动阿政府与塔利班恢复和谈,但由于2020年全球疫情严重,原定于当年12月举行的第四次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不得已而推迟。
2021年1月20日,美国迎来了新任总统拜登,拜登表示,将继续此前美国制定的在2021年5月开始实施驻阿美军的撤离计划,该决定让包括阿在内的国际社会忧喜参半。2021年3月,俄罗斯邀请阿政府与塔利班等多方代表在莫斯科会谈,并试图就缓解阿国内紧张局势、停火安排以及草拟过渡时期政治议程等事项进行磋商。随着时局变迁,塔利班武装在战场上节节取胜,意味着此前的谈判失去了意义,因为国际政治实践表明:“没有外交的配合,武力只能产生灾难;没有武力的支持,外交只能招致羞辱。”8月12日,阿政府不得已表示,如果塔利班停止武装攻击,它愿意考虑与其共享政权,然而,三天后塔利班长驱直入喀布尔,这一惊天之变在改写阿历史的同时,更让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阿的邻国以及全世界面临新的挑战。
2021年6月4日,中阿巴三方举行第四次三方外长视频对话时,中方代表曾明确表示:“外国自阿撤军应以负责任方式有序推进,防止阿安全局势恶化,避免恐怖主义势力借机回潮。”[3]在关于未来的阿国家重建以及中阿巴三方合作的问题上,中阿巴三方一致同意,未来阿政府需要融入国际社会,特别是要加入联合国、上合组织等国际组织,以赢得国际认可与必要援助,同时阿政府必须遵守联合国安理会第2513号决议,即塔利班必须阻止基地组织或个人从阿领土威胁其他国家的安全。此次会晤,三方外长郑重申明:“不支持以武力方式在阿富汗建立任何政府,支持阿富汗成为独立、主权和中立国家。”[4]这一重要原则后来分别出现在2021年8月11日中美俄巴等国就阿富汗问题举行的多哈会晤以及8月15日喀布尔政权更迭后的联合国声明中。
二
如果说在阿问题上,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机制是中国推动阿和解进程的第一步,那么上合组织参与未来阿重建则是中国外交战略总布局中的第二步,二者均体现中国决策层在审视阿局势及寻求解决方案时的深思熟虑。
早在2001年6月,中俄两国领导人就曾根据当时的国际形势尤其是非传统安全问题的潜在威胁交换了意见,并决定在上海成立永久性政府间国际组织——上合组织,其创始成员国包括哈萨克斯坦、中国、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2017年首次接纳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为成员国)。2001年6月15日,上合组织在成立当日即发表了以打击“恐怖主义、分裂主义和极端主义”(即三股势力)为主旨的《上海公约》。同年9月11日,美国发生恐怖袭击后,美国及其盟友以武力推翻了塔利班政府,并于当年在波恩会议上确定了阿富汗过渡政府框架。
2002年6月,上合组织成员国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举行第二次峰会,六国元首签署了《上海合作组织宪章》,确定该组织的宗旨为“维护和加强地区和平、安全与稳定,推动建立民主、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5]从上合组织成立伊始,其成员国就在中亚安全与阿和平进程问题上达成共识,约定要加强合作、共同促进阿富汗战后政治经济重建,期待一个没有恐怖、战争、毒品和贫穷的新阿富汗。
作为上合组织核心成员国之一,中国主张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以多边合作推动国际反恐行动,因为中国认为阿和平重建、地区稳定与彻底打击“三股势力”不是一国之力所能胜任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在谈及中国反恐立场时说,中国领导人深信,如果阿富汗重新被跨国恐怖组织和极端宗教势力所掌控的话,其主要邻国——巴基斯坦、中国、伊朗、俄罗斯以及印度和中亚各国——都将面临边界动荡的巨大风险。
长期以来,中国高度重视中阿两国的睦邻关系:2002年,阿领导人卡尔扎伊首次访华时,中阿双方就签署了中国对阿提供经济援助与技术合作的协定,在此基础上,中阿两国签署了《喀布尔睦邻友好宣言》;上合组织与阿政府于2005年建立了联络机制,此后,阿领导人开始以主席国客人身份出席上合组织峰会或相关会议;2006年,中阿两国元首在签署《中阿睦邻友好合作条约》时,宣布建立全面合作伙伴关系;2012年,当卡尔扎伊总统出席上合组织北京峰会时,中阿进一步宣布将合作伙伴关系升格为战略伙伴关系,不久,阿被正式接受为上合组织观察员国,从此中阿两国在上合组织框架内继续保持战略沟通与政策协调,并在此基础上最终促成了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机制。
2021年4月,拜登宣布如期撤出驻阿美军的决定,让阿政府感受到了巨大挑战。鉴于塔利班重返阿政坛只是时间问题,中国再次呼吁:尽快重启“阿人主导、阿人所有”和谈进程,希望阿尽早停火,避免爆发全面内战,不让阿富汗再度成为恐怖势力的聚集地。 2021年7月14日,“上海合作组织-阿富汗联络组”外长会议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举行,专门讨论阿国内最新局势及应对措施。会上,中国外交部长王毅称阿富汗是上合组织大家庭中的一员,因此上合组织成员国需要共同为推动阿和解进程发挥作用,包括最终建立持久和平与持续发展。上合组织能否成功承担这一重要作用?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在地缘方面,上合组织成员国与阿富汗或山水接壤、或同宗同族,因此,阿问题不仅事关各成员国的经济利益,而且直接影响各成员国的政治安全和地区稳定,尤其是中国曾与俄罗斯、巴基斯坦和伊朗等国对包括阿在内的中亚地区形成过共识——“在涉及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问题上相互支持,在面对外部干涉和风险挑战时紧密协作”[6], 也就是说,上合组织必须团结一致,共同解决阿富汗问题及其带来的一切隐患。
其次,在阿国家重建方面,上合组织秘书长弗·诺罗夫指出,上合组织是实施“一带一路”“南北合作”“欧亚伙伴关系”等区域协作的可靠平台,在交通运输建设、能源开发乃至连接欧亚大陆经济纽带等方面的技术和资源优势尤其突出,区域协作一旦启动,上合组织就能为地理封闭的中亚国家提供通往海港的必要通道。为了能够最有效地帮助阿富汗和平重建,中国代表阐述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寓意,强调上合组织要积极利用现有经贸、人文等合作机制,支持阿提升自主发展能力,实现真正的可持续发展,并支持阿融入区域经济发展格局。
由此可见,在反恐问题上,上合组织一致认为,今后阿富汗必须与各类恐怖组织或个人划清界限,各成员国有责任发挥地区反恐利剑的作用,根除“三股势力”对所有国家的威胁。由于阿富汗的鸦片产量约占全球总产量的84%,而阿出售鸦片制品的收益主要用于资助国内恐怖组织的活动,因此“上合组织-阿富汗联络组”强调,要共同致力于协助阿政府建设一个没有恐怖组织、战争和毒品的新型国家,从根本上甩掉“失败国家”的帽子。
中俄两国在上合组织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在处理某些国家(如印度、乌克兰等)的问题上双方存在不同意见,但在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领域,中俄的战略共识与互信是牢固稳定的。第一,作为上合组织中的强大推动者,中俄决心把上合组织打造成各成员国之间在中亚地区的合作平台。例如,在人权方面,中俄与其他成员国一道,坚持各国有权遵循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民族特点来选择社会制度,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平等与领土完整。第二,中、俄、巴、伊同意把欧亚地区视为共同的地缘战略纵深,坚决反对任何域外国家将此作为军事基地或者推行“颜色革命”的策源地。第三,上合组织成员国基本上支持“一带一路计划”与“欧亚经济联盟”衔接,并期待通过发展整个欧亚地区的经济来根除各种形式的恐怖主义组织。以上这些共识同样适用于未来阿富汗的国家重建,自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接管阿政权以来,中俄等国先后表示,上合组织必须发挥维护地区和平、稳定与发展的功能。在9月17日举行的上合组织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国领导人阿富汗问题联合峰会上,各方重申“支持阿富汗成为独立、中立、统一、民主、和平的国家,消除恐怖主义、战争和毒品”[7]。
三
自塔利班接管阿富汗政权以来,阿的国内局势对国际与地区格局,尤其是对其周边国家的安全和稳定,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中国将扮演何种角色,更加受国际社会关注。2021年8月29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与中国外长王毅通电话,希望联合国安理会以统一的口径向塔利班政府声明:“确保外国公民安全撤离,确保阿人民获得人道主义援助,确保阿领土不能成为恐怖袭击策源地和未来恐怖主义的避风港。”对此,王毅的回应展示了中国人的智慧——中方坚持认为,由于阿国内局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各方有必要同塔利班进行接触并且予以积极“引导”,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国际社会应该一道向阿提供急需的人道主义援助,目的是通过帮助新政权架构以维持阿国家社会稳定与经济运转。在外交语言中,“引导”含有循循善诱之意(persuade),也是外交的核心内容。中国始终强调外交的目的是化解国际危机而非激化矛盾,这体现出中方既在原则上尊重美方的提议,也睿智地避免陷入美方的“陷阱”——以联合国之名向塔利班施加压力。可见,中国始终如一地坚持不把本国意志强加给任何主权国家的外交原则。目前,围绕阿问题的一切外交努力都应服务于“推动阿局势平稳过渡而不是引发动乱”,况且塔利班曾多次表示,愿与中国、俄罗斯、巴基斯坦等上合组织成员国建立稳定的睦邻友好关系。
细品中国政府在阿富汗问题上的一贯立场和原则,不难发现:中国在重申自己的核心利益与安全关注的同时,也明确表示不会直接或单独介入阿的和解进程与国家重建。实际上,中国一直坚持与多边机制(如中阿巴三方外长对话、中美俄+、上合组织、联合国)共同磋商以解决国际问题,中国文化包含的外交智慧的确不可小觑。基辛格在与中国几代领导人长达50年的外交谈话与私人交往中深有感受,他说:“中国人把外交视为战略原则的具体运用。故不去计较具体的谈判过程,也不被谈判僵局所困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骄躁的对手露出破绽,然后予以有力的反击。”[8]此看法也得到了日本国际问题学者广野美和的认同,她指出,中国在阿问题上一直采取“促进式调解路径”(facilitative approach),并试图通过经济手段在阿政府和塔利班的调停中发挥长期重要角色,结果接受调停的双方均把中国的投资与商业承诺视为阿富汗未来经济重建的前景,随后中国的经济实力潜移默化地成为影响其国内事务的“外部杠杆”。
笔者认为,中国对塔利班的态度不是依据政权的更迭,而是基于对阿富汗人民的尊重。与那些被埋入“帝国坟墓”的霸权国家相比,中阿关系没有任何纠结或历史包袱。作为阿富汗的最大邻国以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始终在国际关系中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同时呼吁并务实推动阿的和解进程与国家重建。自2021年8月15日以来,塔利班领导人多次指出,中国是阿富汗人民值得信赖的国家。斯蒂芬·沃尔特也指出,中国奉行的“不干涉原则”实际上比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宣称的“人权原则”更具吸引力。诚如王毅在与布林肯通话中所指出的,阿富汗问题再次证明,把外来国家治理模式强加于历史文化与国情截然不同的国家,最终是难以立足的;通过强权及军事手段建立的政权,最终会被人民推翻。
鉴于此,中国将通过上合组织以“集体安全”机制的方式参与阿富汗国家重建。多边合作不仅在历史上被证实是成功的经验,而且符合中国一直坚持的“不干涉他国内政”原则,况且中国人熟谙创造性的外交活动,要求各利益相关方尽可能采纳打击阿恐怖活动的共同措施,并与未来阿政府和人民一道,确保横贯欧亚大陆的“丝绸”通道。一方面,中国参与阿国家重建一定是务实的援助,可从基础设施中的交通、能源、采矿等领域发展到医疗卫生与人文教育领域,再到逐步发展为它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如同对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援助模式一样,中国会遵循互惠互利、共同而持续发展的双赢局面。另一方面,在2021年7月28日举行的上合组织成员国国防部长会议上,与会者强调,作为一个有效影响并维护本地区安全稳定的主要国际组织,上合组织有必要在北约和其他国家撤出阿富汗之后,承担起维护和平、消除恐怖活动的重大责任。与会各国代表表示,将“加强上合组织成员国间睦邻友好关系,维护本组织地区和平、安全与稳定,支持增加本组织与地区伙伴组织的务实合作”[9]。
回顾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所坚持的原则及其外交智慧与对策,笔者认为,在塔利班临时政府尚未完全掌控阿富汗国内局势以及面临国际承认和经济崩溃等诸多问题的情形下,中国仍将审时度势地考虑全局。首先,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以及该组织最大的维和部队派出国之一,中国很有可能考虑以维和方式参与解决阿富汗问题。在2021年G20峰会上,王毅外长重申在处理阿富汗问题时,国际社会应该承认并且积极支持“联合国的中心角色”,这表明中国政府在阿富汗问题上不仅具有多种选择,而且将“在正确的时间、以务实的方式、选择合适的战略伙伴”一道参与未来阿富汗国家重建。其次,中国支持一切有利于促进阿富汗和平与地区稳定的国际努力。比如,在2021年11月11日巴基斯坦举办的阿富汗问题“中美俄+”磋商机制扩大会议上,中国与俄罗斯、巴基斯坦不仅再次敦促美国解冻阿富汗央行的近百亿美元,而且明确表示反对任何国家试图通过控制阿的海外资产作为“制裁”塔利班临时政府的政治筹码。最重要的是,由于中国与此前霸权国家介入阿富汗的政治动机和方式截然不同,“中国绝不在阿富汗追求地缘优势或霸权,而是给饱受战争摧残的阿富汗人民带去他们最需要的和平重建蓝图以及适合当地发展的民生产业”,因此,无论阿富汗问题的前景如何,中国政府始终愿同各国协商合作,竭力帮助阿富汗人民与其政府尽早根据政治解决方案实现国家重建的愿景。
注释:
①参见《拜登:美国在阿富汗的使命从来都不是国家重建!》(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8303599144073058&wfr=spider&for=pc)。
②参见《王毅应约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通电话》(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99876.shtml);《王毅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通电话》(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99875.shtml)。
③参见Giancarlo Elia Valori:After decades of war,will China give Afghanistan a chance of stability?(https://moderndiplomacy.eu/2021/08/06/after-decades-of-war-will-china-give-afghanistan-a-chance-of-stability/);Velina Tchakarova:Will China get embroiled in the graveyard of empires(https://www.9dashline.com/article/will-china-get-embroiled-in-the-graveyard-of-empires);Nazanin Azizian:Easier to get into war than to get out:The case of Afghanistan(https://www.belfercenter.org/publication/easier-get-war-get-out-case-afghanistan);Collapse in Afgh-anistan:Early insights from RAND researchers(https://www.rand.org/blog/2021/08/collapse-in-afghanistan-early-insights-from-rand-researchers.html);Wang Li:China’s quad:A mirage or a reality(https://www.newgeopolitics.org/2021/06/03/chinas-quad-a-mirage-or-a-reality/)。
④参见Henry Kissinger:Worldorder:Reflectionsonthecharacterofnationsandthecourseofhistory(Allen Lane,2014,p.321);Wang Li:An enquiry study of China-NATO cooperation after Afghanistan(InternationalTrend,2016,Vol.14,No.1,p.30-38)。
⑤参见何明:《此刻鼓动“中国深度介入阿富汗”,隐藏一个巨大陷阱》(《文化纵横》,2021年8月号);《潘光:塔利班可能跟20多年前有所不同,但本质并没有变》(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8567373442637370&wfr=spider&for=pc);刘怡:《阿富汗之变:被抛弃和被遗忘的命运》(《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25期);《金峰:美欧联盟败走阿富汗的深层原因》(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8295072817438638&wfr=spider&for=pc);Wang Li:China’s great game in Afghanistan won’t be a duplication of the past(https://www.newgeopolitics.org/2021/08/11/chinas-great-game-in-afghanistan-wont-be-a-duplication-of-the-past/)。
⑥参见许涛:《关于上海合作组织有限介入阿富汗问题的思考》(《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⑦参见李自国:《上海合作组织的扩员与命运共同体建设》(《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年第4期)。
⑧参见习近平:《积极树立亚洲安全观,共创安全合作新局面》(《习近平谈治国理政》,2014年版,第358页)。
⑨参见Zbigniew Brzezinski:Thegrandchessboard:Americanprimacyanditsgeostrategicimperatives(Basic Books,1997,p.456)。
⑩参见李肇星:《说不尽的外交》(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51-53页)。
80.shtml);《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2021年版,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