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汉学家黑山女士谈中国文化*
2022-12-05采访人南力丹
□ 采访人:南力丹
□ 受访人:[斯洛伐克]黑山(Marina Čarnogurská-Ferancová)
南力丹:黑山女士您好!从开始学习中文到现在,您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和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已经长达50余年,您的系列译著,如《论语》《荀子》《道德经》以及《红楼梦》《月牙集》等皆为经典,并且都是首次被翻译为斯洛伐克语。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开始学习中文?
黑山:可以说接触中国文化、学习中文在我人生的困惑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我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背景原因不能进入大学学习,后来做工人当护士,当时的我充满困惑,渴望知识,渴望认识我们生活和存在的这个世界。在我们的文化中“上帝就是一切”,但我其实是怀疑的,想要在别的地方寻找突破口,所以我读了很多书,其中就有普实克(Jaroslav Průšek, 1906—1980)①雅罗斯拉夫·普实克,捷克斯洛伐克最负盛名的汉学家,是布拉格汉学派的主要奠基人,曾在中国学习生活并与鲁迅、郭沫若、茅盾、冰心等中国文化名人建立友谊。他翻译了包括《呐喊》《论语》《老残游记》《浮生六记》在内的多部中国文学作品,并著有《中国:我的姐妹》(Sestra moje Čína)、《话本的起源及其作者》(The Оrigins and the Authors of the Hua-Pen)、《中国的历史与文学》(Chinese History and Literature: Collection of Studies)等学术著作。的《中国:我的姐妹》,以及翻译为捷克语的《中国古代诗歌》《论语》,这让我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伟大文明——中国文明,这是不需要上帝人们也知道怎样创造、怎样生活的文化,所以我就产生了学习中文的想法。在我看来,中国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是一种“民间宗教”,不需要整天祷告祈求上帝来安排一切,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此外,我也很喜欢当时的中国,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人虽然生活艰难,但他们从来不会祈求上帝来解决眼前面临的困难和问题,都是依靠自己,这就坚定了我学习中文的决心。
恰好当时从捷克查理大学汉学系毕业的安娜·多 列 扎 洛 娃(Anna Doležalová-Vlčková,1934—1992)回到布拉迪斯拉发,在语言学校开设了中文夜校课程,我从报纸上获悉这一消息后就马上报名了。在去布拉格查理大学前,我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学中文。正是因为那些年的中文学习和阅读普实克等人的书,我决定申请查理大学的中文专业,经过重重困难直到1963年,我终于拿到了查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布拉格开始了正式的中文学习之路。
南力丹:20世纪50—60年代捷克布拉格是颇负盛名的世界汉学研究重镇,“布拉格汉学派”在世界汉学界独树一帜,位于布拉格的查理大学有包括普实克教授在内的多位知名汉学家。您当时在查理大学的老师有哪些?在查理大学的学习经历对您后来的汉学研究有什么样的影响?
黑山:初到查理大学,我的专业是汉语和英语,当时在查理大学授课的主要汉学家有:克拉尔(Оldřich Král,1930—2018,中文名“王和达”)、贝尔塔·克莱布索娃(Berta Krebsová,1909—1973)、蒂莫特乌斯·博科拉(Timoteus Pokora,1928—1985,中文名“鲍格洛”)等人。
克莱布索娃是位出色的翻译家,以翻译鲁迅的作品和《道德经》而知名。她翻译了鲁迅的《朝花夕拾》《故事新编》《彷徨》等,但最为人熟知的作品还是《道德经》,她所翻译的版本被多次再版,一直广受捷克读者的欢迎。大一时我们整个年级就只有三个学汉语的学生,她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们的生活起居,会带着我们一起阅读、翻译《道德经》等中国古代经典。克拉尔教授是系主任,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哲学、美学均有涉猎,是最杰出的中国古典文学译者、比较文学专家。他对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很有研究,曾翻译《儒林外史》《红楼梦》和《金瓶梅》等,至今我还记得在他的课上学习《文心雕龙》的场景。我们还向助教沃哈拉夫人②王如珍,捷克汉学家亚罗米尔·沃哈拉(Jaromír Vochala,1927—2020,中文名“吴和”)的夫人。沃哈拉在北大学习期间与之相识,婚后一起回到了捷克斯洛伐克。学习现代汉语的语法、发音,阅读老舍、茅盾的现代文学作品,这直接启发了我翻译《月牙集》的斯洛伐克语版本。
克拉尔教授还聘请了捷克东方研究所的博科拉博士为我们授课,他对我后来的中国古代哲学研究有着极大影响。他翻译的中国哲学著作有王充的《论衡》、桓谭的《新论》,并著有《秦始皇帝》(Čchin Š´ Chuang-Ti),是当时唯一一个对中国哲学有研究的教授。我请求博科拉对我进行专业授课,每周有4个课时和他在一起共同阅读中国古代哲学著作,特别是儒家哲学经典,比如《荀子》、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及《韩非子》等,我从查理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和他保持着学术交流。至于普实克教授,在我1963年刚入学的时候,尽管他年纪已长,但还在哲学院教授《中国历史》这门课程,不过这也是他最后在汉学系授课了,之后都由他的学生代替,所以我很幸运地成了他在查理大学最后面对面授课的学生之一。
由于对中国哲学的极大兴趣,我申请将另一个专业从英语转为哲学,但在哲学系我学的是欧洲哲学,完全和中国、中国哲学无关。所以最终我决定把汉学和哲学相结合,将毕业论文的方向定为中国哲学,最终完成了论文《儒学伦理研究引论》(Úvod do štúdia konfuciánskej etiky),获得硕士学位。从查理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布拉迪斯拉发,在考门斯基大学哲学系开始博士阶段的学习,并且继续对《论语》《孟子》《荀子》等儒家经典进行研究,之后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战国时期儒学的发展和独特性》(Vývoj a osobitosti konfuciánskej filozofie v období Вojujúcich štátov)。
南力丹:波希米亚对中国儒家经典的翻译和研究由来已久,早在1711年传教士卫方济(François Noёl,1651—1729)在布拉格出版的《中华帝国六经》(Sinensis Imperii Libri Classici Seх),即为儒家《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孝经》和《小学》的拉丁语译本,这部著作对包括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在内的很多哲学家产生影响。1889年捷克东方学家鲁道夫·德沃拉克(Rudolf Dvořák,1862—1920)出版了捷克语的《孔子的生平和教学》(Číňana Konfucia život a nauka),介绍了孔子和中国儒学。1940年普实克和东方学家文岑茨·莱斯尼(Vincenc Lesný,1882—1953)合作翻译的《论语》捷克语版本受到捷克斯洛伐克读者的欢迎。您对儒学产生兴趣是否受到这样“传统”的影响?您研究的关注点是什么?
黑山:当时捷克的汉学家以及学习汉语的学生中,完全从事中国哲学研究方向的人并不多。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是阿图尔·岑普利纳(Artur Zempliner,1921— ),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汉学家,但他在1966年出版的《欧洲现代哲学视角中的中国哲学》(Čínská filosofie v novověké evropské filosofii)对中国和西方哲学比较研究意义重大,对我也很有启发。这部专著探讨了中国哲学对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包括德国自然辩证法和启蒙思想、英国启蒙思想和法国大革命前的思潮。儒家思想主张无神论,人的道德与伦理不需要神和神学指导,“仁”以及“五常”对社会各个阶层都具有普遍性约束意义,这是西方文化中所没有的,不同汉学家的阐释也会不一样。我最初对儒家哲学的研究还是基于伦理学,例如如何理解儒家思想、道德体系以及儒学中所蕴含的人文主义思想,什么是“仁”,什么是“礼”。同时我也对儒学产生的社会动因以及不同派别的特点有兴趣,因此对孔子、孟子、荀子进行了横向综合比较研究,我在1977年出版的《子曰》是《论语》《孟子》《荀子》的翻译合集,第一次发行了3000本,一经出版便迅速售罄。
南力丹:我注意到,在您翻译的《子曰》中,将“仁”翻译为“l’udskost’”(人性),而普实克翻译的捷克语版的《论语》则翻译为“Dobra”(好的)。这种翻译区别的原因是什么?是否跟您对中国哲学的理解有关?
黑山:在基督教主导的我们的文化中,通常善与恶、好与坏、对与错是非常分明的,但中国哲学是不一样的,你们是阴与阳,并且阴和阳不是固定不变的、割裂的,是可以互相转变的。所以按照我的理解,“仁”是一种内在的原则,这个字是由“人”和“二”组成的,是人和人彼此依靠相处的意思,这个字不代表着单一的好,是复杂多变的。比如通常我们讲要爱护幼小,但人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是可以很严厉的。所以简单来说,“仁”不是区分好坏,而是人身处于众、身处于世的原则,并且不是永恒不变的。这恰恰是西方世界所需要的,因为我们的观念中总是非善即恶,但真正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中国哲学能带给我们新的思考。
南力丹:按照您的学术经历,您的专业和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哲学特别是中国儒家哲学,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在20世纪70—80年代花费十数年的时间翻译《红楼梦》呢?
黑山:“布拉格之春”(1968年)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汉学家和汉学研究均受到影响,在那段时间,任何与中国相关或是由中文翻译而来的书籍都是被禁止的,我甚至都不能去图书馆查阅中文资料。我当时的工作也完全和汉学无关,在一家出版社当英文通讯员,在超过15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没有说过一句中文,我很担心自己就这样逐渐忘了汉字、忘了中文。因此,我决定要翻译一部长篇中文著作,这样就可以每一天都接触到中文,保持长期的训练,《红楼梦》无疑是最具挑战性也最有吸引力的选择。就像你说的,我之前的研究重心一直在中国哲学上,并未对《红楼梦》有深入的了解,也没有文学翻译特别是明清小说翻译的经验,但是之前在学习中国文学时,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明清小说的介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南力丹:《红楼梦》无论是语言还是内涵都是极其丰富与复杂的,在不能和中国人交流也很难获得相关资料的情况下,翻译这样一部鸿篇巨制,想必是十分不易的。在翻译的过程中,您都遇到过哪些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呢?是否有参考其他语种的翻译,比如您的老师克拉尔翻译的捷克文版,英国汉学家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或者中国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英文版,或者德国库恩(Franz Kuhn,1884—1961)的德文版?
黑山:当时我是无法接触到其他语种的《红楼梦》的,甚至拿到中文原著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我写信给在加拿大的弟弟,附上了“红楼梦”的汉字,让他“按图索骥”买到中国香港广智书局出版的120回《红楼梦》,这部四卷本的《红楼梦》跨越重洋几经波折从加拿大到布达佩斯再到布拉迪斯拉发来到我的手中,所以我真正开始翻译《红楼梦》是从1978年开始的。差不多同一时期,我的老师克拉尔教授也在翻译捷克语版的《红楼梦》,他和我面临着同样的状况,都离开了查理大学汉学系,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正在做相同的事情,所以很遗憾在翻译的过程中并没有交流。你提到的库恩的德文版《红楼梦》在1932年出版,只是节译本,很多地方翻译并不准确,情节也做了很大的改动。裘里(H. Bencraft Joly,1857—1898)和王际真翻译的英文版也都存在类似的问题。霍克斯、杨宪益的英文版以及法国李治华翻译的法文全译本《红楼梦》差不多都是在20世纪70—80年代面世,这些版本更加贴近原著,但在此之前,欧洲国家对于《红楼梦》普遍缺乏认知甚至有很多误读。最早把《红楼梦》介绍给西方世界的普鲁士传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甚至说《红楼梦》是关于一位繁忙而脾气暴躁的夫人——贾宝玉的故事,认为其中的内容只是女子的闲言碎语和生活琐事。所以说将真正的《红楼梦》带给欧洲的读者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工作。
我还记得第一次翻开《红楼梦》的情形,很多地方没有看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翻译了第一页!我意识到,只有真正理解才能开始翻译,这项工作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信念。从1978年到1990年春天,12年间我从头到尾完整翻译过三遍,经历了无数次推倒重来的过程,一次比一次更能理解文字背后作者的深意。当时并没有电脑,翻译全部都是手写,现在我所有的翻译手稿都保存在斯洛伐克国家图书馆。也正是在1990年,我终于不再是“受怀疑分子”,进入斯洛伐克科学院重新开始了我的汉学研究工作,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中国哲学,之后就陆续翻译出版了《道德经》《荀子》的中斯对照版等。
南力丹:您在《红楼梦》的译者前言中提到《红楼梦》是一部“天才文学作品”,不仅具有“社会现实价值”,而且能够提供“形而上学的哲学指导”,“《红楼梦》所使用的中国表意文字同欧洲文学语言完全不同”。您所理解的《红楼梦》的价值是什么?翻译《红楼梦》让您感受到中西方文学之间的差异是什么?您最喜欢的《红楼梦》中的人物是谁?
黑山:在欧洲文学中,像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这些作家的文学创作是散文式的,或者像拜伦(George Byron,1788—1824)、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普希金(Aлeкcaндp Cepгeeвич Пyшкин,1799—1837)则是宏大的诗歌式的。曹雪芹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跨时代的天才,将诗歌和小说完美结合,他的作品是现实性的,创作的人物栩栩如生。我认为曹雪芹是最值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世界上绝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小说,这是一部自传、一部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一部诠释“阴与阳”的哲学作品,有着最美的诗歌,尤其是女性诗歌!尽管我也翻译过一些现代诗和蔡文姬等中国女诗人的作品,但我还是认为曹雪芹所写的女性诗歌是最好的。在他的笔下,贾宝玉和他的姐妹们以不同的主题写诗,这些诗歌的水平堪比莎士比亚的巅峰作品。但这对翻译者来说也是一个难题,我们必须要让读者意识到他正在读的作品来自一个伟大的作家。所以对我来说,翻译诗歌是最难的,因为我既要让这些诗歌达到一定水准,也要在翻译中体现出原作者想要表达的人物性格与诗歌水平,比如我们都知道林黛玉是才女,她的诗通常在姐妹中是最好的,薛宝钗次之,探春也不错,那么我在翻译中也要让斯洛伐克的读者感受到这种落差。曹雪芹以林黛玉的手写下的诗歌是完美的,所以我在翻译中力求能让林黛玉的诗达到拜伦或普希金的水准,但在翻译惜春的诗时,我会有意使之显得普通甚至差劲。欧洲传统翻译方法通常都是以语音学为基础,照着字面翻译以求准确,但我认为这对中文并不完全适用,特别是诗歌,会削弱表意文字的意境美和图像美,也会让读者觉得晦涩难懂,中文的“看”比“音”更重要,所以我在翻译实践中会更注意表达文字本身的意境。
《红楼梦》所蕴含的哲理也是和西方世界不同的。我将我翻译的《红楼梦》分为春、夏、秋、冬四卷出版,因为贾家的命运就是如此,这证明了中国哲学中的阴阳转换的观点。人的命运不断变化,不会总是好的,也不会总是坏的,就如同四季交替,日月轮回,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但在西方的文学作品中,通常是战胜“恶”和“坏”才能获得“美”和“好”,以此获得完美结局,所以西方人总是希望通过斗争去战胜“坏”来获得永远的“好”。我希望《红楼梦》能让西方读者认识到人如何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保持正确的态度,进而拥有和谐的生活。现在很多人看美国作家的书,看俄罗斯作家的书,也看一些中国作家的书,但《红楼梦》是真正举世无双的作品,值得让全世界人民看到,很多人都没有认识到它的价值,对西方世界是这样,对中国也是,很遗憾现在很多中国人也不看《红楼梦》了。
至于说人物,我最喜欢的是王熙凤。在我看来王熙凤是一位现代女性,如果没有她,整个贾家的财务就失控了,她必须变得残酷,不然整个家族的经济就无法维持,她没有真正的友谊,每个人都会因为金钱的事情对她有看法。在这点上,斯洛伐克有部小说《加帕科维茨一家》(Ťapákovci)①《加帕科维茨一家》是斯洛伐克现实主义女作家鲍日娜·斯兰奇科娃·季姆拉娃(Božena Slančíková-Timrava,1867—1951)在1914 年出版的一部现实主义讽刺小说,描述了一个大家族保守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女主角伊拉(Iľa)是这个家庭中最具进步性的角色,她自信,有能力,但也专横,冷漠,被称为“女王式”的女主角。的女主角和王熙凤很相似。
南力丹:翻译《红楼梦》与翻译《论语》《道德经》《荀子》这样的哲学经典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黑山:《红楼梦》是更加现实的,我1997年才第一次真正到访中国,此前我对于中国的想象是建立在《红楼梦》上的。在一天天、一年年的翻译中,我看到了鲜活的宝玉、黛玉、探春,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些人物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小说中的角色,而是我认识的中国人。看他们写的诗、说的话都是生动的体验,这样的感受哲学经典显然是无法带来的。真正来到中国之后,我感觉自己就如同身处大观园中,我会在每一个看到的中国人身上寻找宝玉、黛玉这些人的影子。《荀子》这样的哲学经典都是关于伦理道德原则的,比如开头的“劝学篇”是教导人们如何科学学习,更具哲学性但也略微枯燥。我觉得我很幸运翻译了《红楼梦》,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我恐怕只是一个单纯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红楼梦》让我更了解中国,更了解中国人。
南力丹:荀子被称为中国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但《荀子》的译本和专门研究在欧洲国家并不多见,其中美国汉学家诺布洛克(John Knoblock)在1988年出版的《荀子》英文全译本最为主流所知。此外还有德国汉学家赫尔曼·科斯特(Hermann Köster)在1967年出版的德文全译本,以及法国汉学家布鲁诺·贝尔培莱(Bruno Belpaire)的法文节译本。在中东欧国家中您对《荀子》的翻译和研究处于前列,您因何对《荀子》情有独钟,《荀子》在您的中国哲学研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
黑山: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荀子的重要性。一般认为荀子只是孔子儒家思想的延续,“四书五经”也并不包含《荀子》,而且比起《论语》的短小精悍,《荀子》的“长篇大论”和丰富的历史典故也会令人望而却步,诺布洛克的《荀子》英文版除了正文翻译外还附有大量批注说明。我对荀子的兴趣主要是出于两点,一方面,《荀子》32篇内容十分广泛,包含教育、文化、社会治理、政治、道德、心理、逻辑、哲学等各个方面,而且不同于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在形而上学层面更为深刻,他谈到了哲学中本体相关的问题,具有超越意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这样的自然观同道家哲学是十分相似的。另一方面,《荀子》的文学价值也很高,中国传统的文体“赋”便是出自《荀子》的“赋篇”,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也时常惊叹于这位战国时期的哲学家所用比喻之精妙。所以说翻译《荀子》不仅能让读者广泛地了解中国哲学,也能认识到中国文学之美。
南力丹:您之前有过很多关于儒家典籍和儒家哲学的研究,但后来的重心似乎更多放在了道家哲学,多次翻译《道德经》并出版了《老子和〈道德经〉诞生的过程》这样严肃的关于道家的学术著作。从儒家到道家,这样的转变是出于什么原因?二者在您看来有什么区别和共通之处?
黑山:我最早开始选择研究儒家哲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人们对孔子和儒学感兴趣。在我们国家,基督教是很强势的,人们阅读其他国家的哲学著作更多是为了学习异国的思想,吸收后归为己有,但他们又对长篇大论不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长篇中摘录下的精华,名人语句之类的。我早期的《子曰》就是符合这样需求的作品,但我也逐渐意识到儒家哲学很少涉及宇宙怎样运行,本质和存在、死亡等问题,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则不同。后来我认识了著名的捷克哲学家埃贡·邦迪(Egon Bondy,1930—2007),他是一位进步的思想家,也是出色的诗人,我们在一起交流时谈道,我们没有真正认识老子的世界,尽管当时已经有4部《道德经》捷克语译本,但都不是哲学的,仅仅停留在文字的优美上,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这些中国哲学只是一种智慧,而不是成体系的哲学。我们都认为在《道德经》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哲学体系,只是这些译者没有发现,所以决定重译《道德经》。后来的12年时间里,我和邦迪先生以及他的妻子一起合作,他们从布拉格搬到布拉迪斯拉发,我们每周都会见面,一边研究理解,一边摸索翻译。
我们合作的成果有:1993年出版的《老子对“道”及其创造性能量“德”的理解》(Lao c’o Ceste Tao a Jej tvorivej energii Te),以及分别在1996年和2005年出版的两个版本的中斯语对照版《老子:道德经》(Lao C’: Tao Te Ťing)。我自己著有《老子和〈道德经〉诞生的过程》,上下两部分别在2009年和2012年出版。在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停下对儒学的研究,翻译了中斯语对照版的《荀子》前九篇和《论语》,并且发表了很多关于中国哲学的论文。
《道德经》的翻译和对其哲学体系的探索对我研究儒家哲学非常有帮助,荀子和老子的思想在形而上学层面有很多共通之处。在理解和构建了《道德经》之后,我对荀子和儒家哲学的认识也更清晰。很多西方学者翻译的中国经典,通常详细介绍了历史背景、人物经历,也说明了伦理道德原理,但这些的来源是什么?本体是什么?什么是“德”?这些哲学问题一些译者并没有理解透彻,所以最终并没有达到哲学的高度。我认为想要更好地理解儒家思想,不妨先从认识老子开始,《道德经》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源泉之一,其他哲学思想受其滋养而不断扩展丰富,这也是我后来深入研究道家的原因。
南力丹:关于中西方哲学比较的讨论与研究一直很多,莱布尼茨在《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中提出中国的“自然神学”与基督教神学相通,并且高度称赞了中国的“实践哲学”。中国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中西方哲学在人生价值、宇宙观等方面不同,中国哲学是具有人文主义关怀的人生智慧,讲究天人合一,而西方哲学体现了深厚的宗教意识。您翻译了很多中国哲学经典并对中国哲学有着深入的研究,在您看来,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区别是什么?
黑山:首先,我们知道哲学是对整个世界和世界如何运行的思考。欧洲哲学吸收了希腊哲学,这是我们文化的根基。希腊哲学和中国哲学世界观中对人的重要性排序存在很大的不同。希腊哲学更多反映的是人的感知和思考,人如何认识自我、认识存在和认识世界。在希腊哲学诞生的时期,没有形成城市,这点和中国哲学产生初期是一样的,人们生活在自然环境中,因此都产生了自然哲学。在柏拉图(Plato,前427—前347)时期,希腊人已经开始关注商业和金钱,城市开始形成,培养了城市公民,他们逐渐不再谈论自然。柏拉图创作了《理想国》,他认为世界是唯心的,在他的理论基础上衍生出新柏拉图主义。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得以运转一定是因为存在某个“造物者”或者“推动者”,这些都对后来基督教哲学中“神”的产生有影响。
在中国,早期有“巫”和《易经》,“巫”主要生活在中国南方特别是楚地,他们和自然共同生活。在《易经》中已经开始谈论“道”以及“德”的能量,后来孔子又衍生出道德能量“仁”和“礼”,但我认为它们最早都是起源于《易经》。这种能量不需要“推动者”,而是把自然化为像原子、质子、电子这样的结构,通过互相之间的作用运行。简单来说,从“巫”开始中国就认为,自然运行不需要某个确定的造物者,而是通过阴阳的相互作用,产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这就是《易经》中的重要概念——“太一(太极)”,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而人处于这样的循环之中,属于万物的组成部分,世间万物都是由这种能量产生,包括宇宙、星辰、人类。这就是我认为中国哲学和欧洲哲学的不同,当我最早开始看这些中国经典的时候,我认为这对我们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欧洲存在这些情况:有人以“神”的代表的名义行骗,获取钱财;一些国家的法律和议会都授予大主教很大的权力;女人必须要生孩子并且不能避孕;这些都是需要改变的,人们需要从教会中解放出来。但是欧洲人不敢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他们害怕如果不听神父这些神职人员的话,神会惩罚他们。我认为中国哲学能把人从这些假象中解放出来,我希望我的工作能够让人们看到另一种“真相”。
南力丹:您认为中国古代哲学能带给当今世界什么?就像您的著作名字一样,“我们所不能回答的哲学问题的中国答案”是什么?
黑山:在过去几十年的哲学研究中,我主要把精力放在西方和中国哲学中世界观本源的比较研究上。我试图寻找中国古典哲学中一切可以促使现代多民族共处环境下,人类能够和谐生活的积极因素。中国哲学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伦理道德规范,我们生活的地球是太阳系中唯一可居住的星球,时间与资源都是不可逆的,我们需要向中国学习如何建立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同居环境,并且保有包容之心,而不是被西方一神论宗教所控制,由于信仰不同引发的宗教仇恨甚至战争会毁掉我们生活的世界。此外,我认为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是相同的,我们需要尊重这种规律,而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比起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中国人显然对这种规律有着更全面和深刻的了解。我们接受和适应了中国的瓷器、丝绸、火药所带来的繁荣,就应该接受中国所独有的关于宇宙和生命真理的哲学,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