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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礼学考论

2022-12-03

武陵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章句蔡邕礼制

王 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历来关于蔡邕经学的研究,多集中于校书东观、正定六经、立碑太学等事迹,对其礼学的特色和价值缺乏认定和总结。据《后汉书·儒林列传》,东汉初礼学不彰,治礼较为突出者有曹充、曹褒、董均,皆习庆氏礼;治《周礼》者有郑兴、马融、郑玄,郑玄“通为三礼”,后世有“礼是郑学”之说[1]。《后汉书·儒林列传》并未提及蔡邕治礼,然而蔡邕的礼学著作《月令章句》《独断》《十志》,不仅见载于后世史书《经籍志》之经部礼类、史部仪注类,亦为史书诸志(如《礼仪志》《乐志》《祭祀志》《舆服志》《百官志》等)称引,还出现于各种政书、礼书、乐书、类书中,彰显出经学、史学、礼学等多方面价值。学术史对蔡邕治礼的价值疏于评价,除了与学界对蔡邕品行的偏见、礼学史建设的落后有关,还与其著作散落不全有关。直到清代,蔡云、叶德辉等几位学者对蔡邕《月令章句》进行辑轶考校,才发掘出其对礼学的贡献和价值①。如蔡云辑本顾千里序称蔡邕于今文经学可谓“集大成者”,与以古文经学为主的郑玄,可“求其宏通,并行不悖”[2]457。叶德辉辑本序亦云:“蔡氏此书,郑注以外,莫之与京。”[3]431清代辑本的存在使我们得以依据文本对蔡邕礼学思想进行梳理、考论。

现代学者对蔡邕礼学的研究,重点关注《十志》《独断》的制度学贡献,总结了《月令章句》的注疏特色与兼治今古文的经学路径②,但将《月令章句》与《独断》《十志》分开考察,忽视了礼经学与礼仪学的内在关联,遮蔽了蔡邕礼学将制度考证融入经义阐释的特点。

依据学者杨志刚的礼学分类法[4],《月令章句》属于礼经学,《独断》《十志》属于礼仪学,它们在思想上皆呈现出实用倾向,内容皆以制度考证为中心,形式多元互补,构建起较为系统的礼学体系,对汉代经学史和礼制史有独特贡献。

一、奉天法古,以制度解经

蔡邕礼学的理论根基是法天立教、依时行政思想。中国有古老的“时宪”理念,《尚书·说命》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孔安国注云:“宪,法也。言圣王法天以立教,臣敬顺而奉之,民以从上为治。”法天立教的具体做法就是依时行政,是圣王的治理原则[5]。《月令》是古代帝王依据时令颁布政令的文献,是后世制定礼法的参照。汉朝统治者尤其注重《月令》,注解《月令》成为儒者利用经典参与政治的手段。蔡邕撰写的《月令章句》注重突出“时政”观,开章明义阐释了“时政”观背后的“天人相应”理念,推演了宇宙生成的理论路径,以此构建《月令》的思想总纲。

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故先建春以奉天,奉天然后立帝,立帝然后言佐,言佐然后列昆虫之别,物有形可见,然后音声可闻。故陈音,有音然后清浊可听,故言钟律,均声可以章,故陈酸膻之属也。群品以著,五行为用于人,然后宗而祀之,故陈五祀。此以上者,圣人记事之次也。东风以下者,效初气之序也。二者既立,然后人君承天时,行庶政,故言帝者居处之宜,衣服之制,布政之节,所明钦若昊天,然后奉天时也。[3]432

《月令章句》开篇引《周易》文,以天地、四时、日月之变说明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接着以“奉天”“效地”为二端,梳理“天时”与“庶政”的关联。一为“奉天”,在由天地四时决定的宇宙环境下,确立人事活动的内容:如奉天建春、立帝言佐、别物形音声、辨钟律气味、开展宗祀等。“五祀”指祭门、户、井、灶、中霤等家居之神,祭之以报出入饮食之德。二为“效地”,即认识主时之气运转下的节候特征,如“初气之序”指“初之气”主宰下初春的物候特征[6],包括“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等。“二者”(奉天、效地活动)既立,则部署“帝者居处之宜,衣服之制,布政之节”。其中,“布政之节”的首项是迎气礼,以岁序配五行,以人礼合天时,顺四时,祭五帝,颁政令[7]。蔡邕用五行六气说沟通了天地,架构起人君象天施治、依时行政的自然依据。蔡邕认为《月令》乃周公作,故称这段文字体现了“圣人记事之次”,揭示了天地时气与帝王政事的密切关联。结尾句“所明钦若昊天,然后奉天时也”出自《尚书·尧典》,本事是帝尧命羲和观象授时、管理农事。蔡邕引用《尧典》是为了证实,“承天时行庶政”确是取法上古圣王行事,为进一步论证汉令取法周制做好铺垫。

蔡邕释礼的基本路径是法古证今。阎步克认为,言灾异源于“奉天”,而礼制源于“法古”[8]。其实不仅言灾异,上古时期的整个“时政”体系都源于“奉天”,政府依照时令组织施行各种礼事,后王将其作为制礼的参考。所以,后人在“奉天”的思维下“法古”制礼,二者是体与用的关系。周代施礼的情形散见于《周礼》《春秋》《礼记》诸经,蔡邕将其搜集出来,加以梳理、对照,考证各种礼事的来由与形制。《御制月令辑要序》云“蔡邕次其章句,推明周公品制列之于经”[9],肯定了蔡邕《月令章句》对周代礼制的“推明”之功。我们以汉代沿周制所行之迎气礼与五祀礼为例,考察《章句》的释礼思路。

以迎春于东郊。[3]434

迎春者,礼昊天、句芒之神也。于东郊,就其位也。邑外为郊,去邑八里内,因木数也。《周礼》:建国之神位,兆五帝于四郊,以苍珪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方之色。乐奏太簇,歌青阳,冕执干戚,舞云翘育命,所以导收时和也。[3]434

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3]455

臈,祭名也。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总谓之臈。《传》曰:虞不臈矣。《郊特牲》曰:蜡者,索也。岁十月二日,合聚百物而索向之。《周礼》:国祭蜡以息老物。言因臈大,执众功,休老物,以祭先祖,祖及五祀,劳农以休息之。[3]455

关于迎气所祀神祇,《周礼·天官·大宰》有“祀五帝”的说法,蔡邕依据东汉实际情况释为祭昊天、句芒、炎帝、祝融之神。祭祀时进献天地四方所用玉器,取自《周礼·春官·大宗伯》。岁末祭祖及诸神的祭仪均称“腊”。蔡邕引《左传》《礼记·郊特牲》《周礼》所载进行考证,认为周制之“蜡”与《月令》之“腊”是同祭异名,至汉代则“腊”“蜡”合一。

蔡邕阐释礼制基本“从周”,同时又结合汉令,说明二者的承继关系。如迎春归来后要顺时行事,实施惠政。《月令》云:“孟春之月,……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月令章句》释云:“立春之日,下宽大书曰:‘制诏三公:方春东作,敬始慎微,动作从之。罪非殊死,且勿案验,皆须麦秋。退贪残,进柔良,下当用者,如故事。’秋冬肃急之后,故布生德和政令,去肃急。即以此诏之谓也。”[10]蔡邕不仅阐释了周制于孟春布德和令的原因,并举汉代“宽大书”说明当朝行此令的具体情形。观此诏书的书写模式,乃依照《月令》体式,可以看出汉代政府对《月令》亦步亦趋的模仿程度。又如:

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3]437

萌芽,谓怀任者也……孟春无乱人之纪,男女必有施化之端,故至是日而安之也。汉令:二月家长诣乡,受胎养谷,所以安之也。萌芽以见安生,而幼少须父母者,又养之也。汉令:民生子复,父母勿算二岁。有产两子,给乳母一;产三子,给乳母二。孤,特也。存者,在也,视有无而赐之也……汉令曰: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其议所以振贷之,此之谓也。[3]437

《月令》于仲春施行抚孤养幼的制度,汉代亦行之,如《汉书·文帝纪》载有元年三月“存诸孤”的诏书。《月令》中只有简单的三句话,直陈政令内容。《月令章句》中则释为三段,解释了行此制度的理论缘由,并列举汉令施行的具体情形,所谓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汉朝尤重此令,欲借施行此礼对全天下进行教化,显其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

蔡邕以制度解经,凸显其治学的实用倾向。从经学史看,“通经致用”是汉代经学的基本精神,礼学因其制度本质尤适于用。西汉初,后仓传礼于戴德、戴圣和庆普,形成今文礼学,对礼经的研究以整理故籍为主。二戴与庆普撰礼,皆以编选古记代替经说,所谓“学”的意味并不浓厚。东汉初,治礼较突出者是曹充、曹褒、董均,习庆氏礼,兼顾古礼与今仪,注重礼的实用性。他们突出的贡献在于制礼实践,其撰作的《礼记章句》不传于后。汉代撰作经说并流传后世者,乃古文学家如马融、郑玄、卢植等。他们精于训诂,对礼义多有发明,礼制的考证,尤其是今礼的施行,并非其关注重点。蔡邕释礼,在文字训释的基础上考证制度名物,沟通古礼与今仪,发扬了叔孙通至曹充等“汉仪派”的实用礼学特色。从政治背景看,《月令章句》法古证今的治学路径,以两汉“托古改制”实践为背景,是《月令》政治化的成果。从西汉元帝开始,儒臣们议礼常引经注为说,《后汉书·礼仪志》中处处可见礼官、博士们引经据典争论某项礼制的情景。恢复古礼至王莽朝达到高潮,政府拟定的礼仪多依准五经,颁布的《四时月令诏条》几乎照搬《月令》,尤重禁令,将《月令》法律化,使《月令》的政治作用达于顶峰[11]。汉末王权旁落,制度废弛,儒者欲树立天子权威,重建政治秩序,再度利用礼学。蔡邕治礼尤重天子礼,详解明堂月令礼,欲从源头上建立王权的基础。然而由于缺乏强权的支持,《月令》的政治功能减退,只能回归到单纯的经学领域,而《月令章句》亦成为考证制度的专门学问。

二、融通经史,构建礼学体系

蔡邕礼制史著作是《十志》《独断》,《十志》入史,《独断》入经或子(后文有分辩),然就其内容主体而言,我们将这两种书归入礼仪学,总属礼学。它们呈现出蔡邕融通经史之学以治礼的特色。蔡邕为续《汉书》所撰《十志》早已散佚,《独断》单独流传并保存完整。刘昭在为《后汉书》诸志作注时,常引用《月令章句》《独断》解释相关礼仪制度,多见于《律历志》《礼仪志》《祭祀志》《舆服志》四志。据《玉海》载,此四志与蔡邕《十志》关系殊大,或即因以成之[12]。我们将刘昭所引蔡邕言(或即《十志》佚文)与《月令章句》相对照,考察蔡邕礼经注释与礼制考证的内在关联,发现其礼学的整体特色。

其一,《月令章句》对礼制来源和意义的解释,可补史志之不足。如:

古之人论数也,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然则天地初形,人物既著,则算数之事生矣,《记》称大桡作甲子,隶首作数。[13]2999

大桡探五行之情,占斗纲所建,于是始作甲乙以名曰谓之干,作子丑以名日谓之枝,枝干相配以成六旬。[3]432

《律历志》叙律历起源云“《记》称大桡作甲子”,指黄帝师大桡始作干支纪年事。此事最早见载于《世本·作篇》:“黄帝使……大桡作甲子。”[14]《月令章句》说明了“大桡作甲子”的具体情形、干支纪年的规则,为后世称引。又如:

仲春之月,立高禖祠于城南,祀以特牲。[13]3107

高,尊也。禖,祀也。吉事先见之象也。盖为人所以祈子孙之祀。玄鸟感阳而至,其来主为孚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简狄,盖以玄鸟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故《诗》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韣,弓衣也。祀以高禖之命,饮之以醴,带以弓衣,尚使得男也。《离骚》曰:“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胎女何嘉。”[3]438

高禖礼乃帝王祭天求子礼,《礼仪志》记载了汉代实行高禖礼的事实。史载汉武帝二十九岁始得戾太子,乃立高媒祀,后汉因之。《月令章句》引上古传说及《诗经》《离骚》,讲述了高禖礼的来源,揭明了祈皇嗣的古老传统和孚乳蕃滋的重要意义。

《独断》是蔡邕撰作的汉代礼制专书,在具体仪注上可补《礼仪志》之不足。如:

立秋之日,(自)郊礼毕,始扬威武,斩牲于郊东门,以荐陵庙。其仪:乘舆御戎路,白马朱鬛,躬执弩射牲,牲以鹿麛。[13]310

亲执弓以射禽,所以教兆民载战事也。四时闲习,以救无辜,以伐有罪。所以强兵保民,安不忘危也。[2]499

廵狩校猎还,公卿以下陈雒阳都亭前街上,乗舆到,公卿下拜,天子下车,公卿亲识颜色,然后还宫。古语曰:在车为下,唯此时施行。[15]850-91

每岁首,为大朝受贺。其仪:百官贺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13]3130

三公奉璧上殿,向御座北面。太常赞曰皇帝为君,兴三公伏,皇帝坐乃进璧。古语曰:御坐则起。此之谓也。[15]850-91

其二,《月令章句》考证汉代礼制的变迁,合于因革损益的史学理念。新朝建立之初,施行礼制常要在古制基础上创新,叔孙通云:“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16]2126至蔡邕释礼时,汉制早已完备,他也采用因革损益法,推明汉制与周礼的关系,符合其史学家思维。更重要的是,其对礼制的说明不见于古经传者,往往反映了汉制的变革。如东汉承周制行五郊迎气礼,然《周礼》诸经对所祭“五帝”为何神祇并未说明。据《后汉书·祭祀志》,东汉依照《礼谶》《月令》与西汉元始中故事,制定五郊迎时气礼,确定“五帝”,实为汉礼之发明。刘昭注引《谢沈书》云“蔡邕引中兴以来所修者为《祭祀志》”[13]3157,指《后汉书·祭祀志》本于蔡志。然蔡志已佚,于是刘昭引《月令章句》对“五帝”的释义,以“五帝”为帝神与人神的组合,此乃汉制之实行者。相比之下,郑玄本于纬书将“五帝”释为“五精帝”,接受了神学观念,然于古今制皆不明。

蔡邕对历法的训释尤见变通。历法是依时行政的科学依据,其制定随天体的运行代有变迁,再加上天文星算知识颇为专业,便给后人的考据带来了困难。蔡邕是天文历法学家,曾与刘洪在东观共述《律历记》,记录天体运行的轨迹,考察历代律历之变。《月令章句》中对历法的阐释,与《律历志》或有差异。如:

冬至、大寒、雨水、春分、谷雨、小满、夏至、大暑、处暑、秋分、霜降、小雪。[13]307

孟春以立春为节,惊蛰为中,中必在其月,节不必在其月,据孟春之惊蛰在十六日,以后立春在正月,惊蛰在十五日以前,立春在往年十二月。[3]434

《月令章句》对节气的划分与《律历志》不同,是由于周代用三统历,东汉时改用四分历。蔡邕的注释合于三统历,并解释了原委。蔡邕对历法的变迁有清醒认识,他说:“历数精微,去圣久远,得失更迭,术无常是。”[17]1735在推算历数时,他选用更加精密的四分历,而非三统历。他解释说:“《月令》所用参诸历象,非一家之事,传之于此。不晓学者宜以当时所施行夫密近者。三统已疏阔废弛,故不用也。”[18]535《月令》形成于战国,基本上反映周制,但由于掺杂了传者的解说,故所说不一,尤其是历法。蔡邕认为新法使人易明,便于推行,故在具体运用时用四分历,符合其“取合于当时而已”的一贯主张。

蔡邕的《月令章句》《独断》与《后汉志》相呼应,或与《后汉志》继承蔡邕《十志》有关,但由于《十志》散佚,无法确证。然而从三书的撰写时间、内容安排上可窥其大概。《独断》是蔡邕入东观前作,寄托了他为汉朝修史制礼的抱负,内容虽不完备,但表现出了蔡邕的史学意识与对名物训释和礼制考证的偏好。《十志》是蔡邕在东观时作,然未完成即遭贬谪,从佚文看主要是记载汉制的来源与变迁,包括朝官引用经说论礼的过程和礼制实施的仪节。《月令章句》是蔡邕在流放中完成,在其充分掌握古今制度的基础上,对礼义的理解更加深刻,沿变的线索也更加清晰,呈现出集大成的特色。这三种书的一致性在于:尊奉上古的“依时行政”思想,在《月令》构建的宇宙图式下阐释礼义、考证制度,以论证汉制的合法性和加强其权威。从礼制史看,蔡邕推重天子礼,其有关明堂月令、议宗庙迭毁、厘定谥法的论说对后世贡献颇大[19]。综合来看,蔡邕的礼学三书各有侧重、相互补充,宗旨与方法一贯,以制度考证为中心构建起礼学体系,这在礼仪学草创期的汉代实属难得。

三、矫正章句之弊,融合今古文

蔡邕以今文经学名世,其主持校正六经文字、刻立熹平石经,全为今文经。蔡云《月令章句》辑本顾千里序云:“中郎于今文家之学,可谓集其大成。”[2]457在东汉古文经学地位渐显、今文经学日益虚浮的形势下,蔡邕释礼亦汲取古文经说与治经方法,形成了今古融合的特色。

今古文经学之争是两汉学术发展的主线。汉初,出于孔壁的古文经书与经师口传的今文经书,只是文字书写不同。由于治经者各就其所传、援文生训,后学沿其说,逐渐发展成两派不同的学说。今文经学借助天人灾异说获得统治者青睐,长期占据官学地位。刘歆建议立古文经于学官,后虽不得立,今古文之争遂起。刘歆移书太常博士,批评治今文者“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16]1970,启发学者向古文学转向。平帝时王莽擅政,刘歆之议始得申,古文经终立于学官。光武中兴,立今文经十四博士,古文经复废。然其学既明,治者渐多,章帝建初中,已博有众家[20]。今文经学则弊端日显,顺帝时今学虽增盛,“然章句渐疏,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13]2547。造成章句浮华的原因很多,古文经学家从多方面着手矫正。许慎《说文解字》考实文字源流,保证圣人微言大义的正确阐发,避免“向壁虚造”。刘歆指出今文学者“不考情实”“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陈元亦斥其“固执虚言传受之辞,以非亲见实事之道”[13]1230,皆针对今文经学不考事实、不明制度的缺陷。蔡邕不满于前儒章句“皆用其意传,非其本旨”,故重治《月令》。他认可《左传》有史可征,“若夫太昊、蓐收、句芒、祝融之属,《左传》修其世系,其官人皆有明文,不与世章句传文造义、强说生名者同,是以用之”[18]534,注重有史学系统的官制记载。基于史学家的务实作风和制度学家的素养,蔡邕转向古文经学是自然之事。

其一,在资料来源上,重视古文经的价值。蔡邕视《月令》为周制,与诸经并列。他说:“《月令》体大经同,不宜与《记》书杂录并行”“《月令》征验布在诸经,《周官》《左传》实与《礼记》通等。”[18]534这成为他释礼据古证今的前提。他又指出诸经乃《月令》根柢,“夫根柢植则枝叶必相从也。《月令》与《周官》并为时王政令之记,异文而同体,官名百职,皆《周官》解。《月令》甲子,沈子所谓似《春秋》也”[18]534。将《月令》抬高到“经”的地位,是为了赋予其源自上古的权威性。更有价值的是,他发现了《月令》与《周官》《春秋》《左传》思想和框架的相似性,即以职官制礼、以时政纪年、以世系溯源,这些成为他贯通经史、以制度解经的立足点。

《月令》的来源确实较古,蔡邕所谓“与《记》书杂录并行”之《记》,是《汉书·艺文志》所载“百三十一篇之记”的古记文,并非西汉流传之《礼记》。《月令》于刘向《别录》属《明堂阴阳记》,乃古记文之属。牛弘云:“案刘向《别录》及马宫、蔡邕等所见,当时有古文《明堂礼》、《王居明堂礼》、《明堂图》、《明堂大图》、《明堂阴阳》、《太山通义》、《魏文侯孝经传》等,并说古明堂之事,其书皆亡,莫得而正。”[21]1302牛弘在引蔡邕所言明堂制度之数后论道:“观其模范天地,则象阴阳,必据古文,义不虚出。今若直取《考工》,不参《月令》,青阳总章之号不得而称,九月享帝之礼不得而用,汉代二京所建与此说悉同。”[21]1303他指出了蔡邕所言明堂礼出自古记文,对后世制礼极具价值。《明堂月令论》中有几处称引《魏文侯孝经传》《礼记古文·明堂之礼》的文字,他书无记载,当为古记逸文。

其二,在治学方法上,吸收古文经学注重训诂名物、疏释典章、考辨事实的特点。

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狱讼。[3]438

省,损也,损其守备也。囹,牢也;圄所以止出入,皆罪人所舍也。去,藏也。手曰桎,足曰梏,官谓之盗械,所以执罪人也。[3]438

命太尉,赞桀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必当其位。[3]445

选、桀、俊,皆材兼人者也。礼变名曰:千人曰选,倍选曰俊,万人曰桀。[3]445

是月也,易关市,来商旅,纳货贿,以便民事。[3]452

通四方之财谓之商,旅客也。龟贝金玉之属曰货,布帛鱼盐曰贿。[3]452

以上所列名物训释,皆为解释不同时节政令,如训“囹圄”“桎梏”说明仲春省刑制度,训“选”“俊”“桀”说明孟夏任官制度,训“商旅”“货贿”说明仲秋轻税制度等。古代礼制中包含众多器物,它们皆有来源、别称和文化含义,作用在于明分守、因任、是非、赏罚、贵贱,是区分等级、建立秩序的依据。名实相符,则制度易行;名实不符,则制度紊乱。蔡邕用名物释制度,还是主于明礼义,有以名考实、矫正制度的用意。《月令章句》释名考制的方法与《独断》一致,不过《独断》是以名物为纲,记载考证各种制度;《月令章句》则是随文释义,通过训释名物说解制度,阐明制度施与的对象、内容细节和意图。

其三,在经义训释上,不拘一家之说,求其贯通。今古文经的文字差异、经籍出处、时代先后虽带来了解经的复杂性,但也丰富了经本的意涵。西汉时就有今古文杂采解经的情况,东汉时古今兼治的学者尤多,如李育、何休等以今学名者,亦涉猎古学;贾逵虽治古学,于论辩中亦比附图谶;郑玄以古文为宗、兼采今文,遍注群经,尤称古今兼治的大家。在今古文融合的趋势下,通达之士打通经术、博采众家,形成了新的治学风气。蔡邕注《月令》颇有博通之风。如《月令问答》中问者曰:“子说三难,皆以日行为本,《古论》、《周官》、《礼记》说,以为但逐恶而已,独安所取之?”曰:“取之于《月令》而已。四时通等而夏无难文,由日行也。春行少阴,秋行少阳,冬行太阴,阴阳悖使,不于其类,故冬春难以助阳,秋难以达阴。至夏节太阳行太阳,自得其类,无所扶助,独不难,取之于是也。”[18]536此处不取各种经说,但取其合于《月令》者,见其通。又一问:“春食麦羊、夏食菽鸡、秋食麻犬、冬食黍豕之属,但以为时味之宜,不合于五行。《月令》服食器械之制,皆顺五行者也。说所食,独不以五行,不已略乎?”曰:“虽有此说,而米盐细碎,不合于《易》卦所为之禽,及《洪范传》五事之畜,近似卜筮之术,故予略之,不以为章句。”[17]1802蔡邕对今文经说《洪范传》亦有所不取,而是以现实为本,求其贯通。蔡邕与马融的弟子卢植、马日磾皆是同僚,曾一同在东观校书,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卢植考诸家异同撰《礼记解诂》,对后来蔡邕撰写《月令章句》兼取古今或有影响。

四、记载兼考证,影响礼制书写

蔡邕的礼经学与礼仪学,皆以制度考证为中心,形成了记载兼考证的书写形式,反映了汉代礼制书写在未完善时期的多元形态,对后世礼制书写影响深远。

礼制书写大体分两类:史书礼志与礼制专书。蔡邕礼学的贡献,一是促进了时令体的礼志书写模式。《后汉书·礼仪志》的体例与《汉书·礼乐志》迥异,《汉书》中“礼”“乐”合志,且礼部较简;《后汉书》中“礼仪”专志,且叙述较详。最大的变化是《后汉志》依《月令》体例编纂,体现出《月令》代表的“时政”治理模式对东汉礼制与书写的渗透。《后汉书》礼志与《月令章句》互相对照,《晋书》《宋书》礼志亦广引蔡邕《月令章句》《明堂月令论》说解时令制度,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礼制实施、记载基本受“时政”观主宰。《晋书》及以后礼志多采用“五礼”体例③,但保留了《月令》记述礼制颁布与施行过程的模式,即交代时日、长官提请施行礼仪、仪注内容、朝廷下令,这成为礼制记载的通例。《后汉书·礼仪志》以蔡邕《礼乐志》为蓝本,即便不是照搬,结构布局必受其影响。蔡邕在训释《月令》时颇注意书写形式,举汉朝宽大书与孟春德和令相对照,称“即以此诏之谓也”,足见其敏感。作为一名文体学家,他认识到文体形式对政令功效的作用,将“月令”体例自然融入到时政礼书写中。

二是代表官制与礼仪并载的“前礼典”书写模式。从《晋礼》到唐《开元礼》采用“五礼”框架,才形成系统的礼典。礼制书从汉代开始独立于礼经,西汉时尚与礼经同属礼部,东汉时大量涌现且呈现多元形态,如旧事、职官、仪注等,可视为“前礼典”。《隋书·经籍志》整理了汉代各种礼制书的内容形式,“旧事”追记政府律令、章程、政令。《两汉书》中有许多朝臣沿袭“故事”决定礼事的记述,成书如《汉武帝故事》《西京杂记》皆湮没不存,盖归入史书或史料汇编[22]。“职官”记官属、职事、朝仪,汉末官制撰述兴起,形成了汉官六种④,采用官制与朝仪并载的形式。“仪注”记礼仪制度,《隋志》仪注类汉代仅收卫宏《汉旧仪》,形式上与“职官”类差别不大。旧事、职官、仪注对礼制的记载不完全,被评为“裁止条目”(《旧唐书·礼仪志》)、“旧章残缺”(《隋书·经籍志》),但其作为后世编纂礼制史的资料来源功不可没。四库馆臣云:“东汉自光武中兴,明章嗣轨皆汲汲以修,举废坠为事,典章文物视西京为盛。而当时载笔之事如东观记,及华峤、司马彪、袁宏之类遗编断简,亦间有流传,他若汉官仪、汉杂事、汉旧仪诸书为传注所征引者亦颇犁然可考,故东汉一代故事较西汉差为详备。”[23]如《东汉会要》汇集东汉典章制度,取材出自史志、职官、仪注类文献,呈现出东汉礼制书的多元形态。由于“旧事”等礼制书所述不完整,后被“礼典”取代,如“髙祖命牛弘、辛彦之等采梁及北齐仪注以为五礼”[21]107。此外,东汉流行的官制书较有体系,集体表现出一种考释倾向。作者通过考释的方式融入自己对制度的理解,这点为后世的制度史撰写者所继承。

蔡邕的《独断》是模仿《周官》撰写的制度专书,内容包含汉世制度、礼文、车服及诸帝世次,兼及前代礼乐;采用由官制涵摄礼制(含仪注)的形式。由于其重考证的礼学特色与复杂的书写形式,目录书对其归类的意见不一。《四库全书》将《独断》归入子部杂家类。所谓“杂”,指其学说合儒墨、兼名法,方法采用杂考。此说虽然肯定了蔡邕学说的思想价值,但掩盖了《独断》以纂集礼制为主的礼学属性。四库馆臣认为《独断》是考证经义之书,与《白虎通义》同类。但《独断》是在撰次礼制的框架下引用经说以释之,《白虎通义》则是专门讲论五经异同,二者的侧重点不同。晁功武《郡斋读书记》未收《独断》,然称其为“古人论谥之书”,当入礼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将《独断》归入礼注类。《郡斋读书记·附志》收《独断》并作提要云:“杂记自古国家及汉朝故事”[24]。《独断》与《越绝书》《资治通鉴释文》并列,盖取“故事”的史志形态。我们认为,《独断》是“杂考”形态的礼制专书,它作为独立文体的稳定性较弱,后世融入多种文体。如史部政书类的《通典》《汉制考》《文献统考》,子部杂家类的《资暇集》《容斋随笔》,经部礼类的《五礼通考》等,这些经史著作皆具备杂考制度与经义的书写形式,可谓是《独断》的遗响。

综上,两汉是礼经学的发展、奠基时期,礼仪学尚属草创。蔡邕的礼学著作对这两者皆有贡献,故在两汉礼学史上具有独特价值。

注 释:

①在各家《月令章句》辑本中,清代叶德辉辑本较全,故本文《月令章句》佚文主要采自叶氏辑本,亦有采蔡云、臧庸辑本佚文补之者,皆于引文后标明。与《月令章句》佚文相应的《月令》文段亦采自该辑本,不再单独标注。

②参见邓安生著《蔡邕的思想与文化成就》,载《天津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5 期,第59-64页;石静著《蔡邕礼学思想论略》,载《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 期,第63-64页;华友根著《东汉经史大家蔡邕礼乐思想述略》,载《政治与法律》2007 年第6 期,第177-182页;毋燕燕著《蔡邕〈月令章句〉析论》,载《中华文化论坛》2016 年第11期,第141-145页;佘红云著《蔡邕经学成就简论》,载《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11 期,第28-30页。

③杨志刚最早提出“以‘五礼’形式撰制礼仪,始于西晋”,梁满仓先生认同这一说法并作了详细考证。参见杨志刚著《中国礼仪制度研究》第157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梁满仓著《魏晋南北朝五礼制度考论》第13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年版。

④《汉官》《汉官解诂》《汉旧仪》《汉官仪》《汉官典职仪式选用》《汉仪》六种书,清人孙星衍编辑成《汉官六种》十卷,收入《平津馆丛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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