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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交际中的关系管理模型:本土语用视角*

2022-12-02袁周敏

外语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人情言语伦理

袁周敏

(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23)

提 要:语用学研究的关系转向关注交际者关系的协商与共建。然而,根植于西方文化的关系显然有异于中国文化中的关系。本研究基于中国的本土视角,认为汉语言中言语交际的关系管理需要关注伦理与情理的运作。伦理与情理相互作用,作为调节中国人际关系的两大社会变量,其外控力量表现为礼。本研究尝试为人际语用学关系研究提供中国视角,以期补足西方文化中个体主义与原子分析视角下关系研究的文化局限性。

1 引言

“萨皮尔—沃尔夫假说”认为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同的,因为任何人对世界的编码都受本族语词汇系统和语法结构制约。高一虹(2000)以言语行为为框架,从跨文化视角重新诠释沃尔夫假说,再次唤起人们对语言之间差异的认识,并认为“只有充分强调差异, 人们才能正视从而超越差异”。从认知语言学看,交际者的认知结构、识解方式、心理模型、范畴化、认知参照点等概念为此提供差异的认知解释,这一解释参照个体主义关照下的体验论路径。从社会心理学看,情感、认知和意向均是造成人们对外部世界认识不同的原因,该分析也是从社会个体出发展开对自我的外部世界对象化的阐释。近年来大量的研究从个体视角转向互动视角(谢群 2017, 吕金妹 詹全旺 2020),例如,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评价研究、学术语篇的互动研究、立场研究以及认知社会语言学的相关研究越来越关注语言使用的社会互动与主体间性,强调言语交际过程中的共建性与互构性,等等。人际语用学从面子与礼貌角度出发补足编码—解码理论以及其他一些认知理论的不足。近年来有学者呼吁将交际者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独立的变量加以考察(Spencer-Oatey 2013),更加突显言语交际中关系管理研究的意义。如果从东方文化视角沿着上述路径观察下来,似乎源于西方文化的人际语用理论框架越来越具有东方意味。另外,以上诸例,从个体自我(认知)、人格、情感分析到功能分析、主体间性与共建互构,直到关系一词的直接使用,其研究路径似乎从个体关照走向集体关涉,从西方的二元论转向东方的整体思维。

然而,这一转向的学术轨迹的出发点仍然是西方个体精神与原子主义。这从东西方对关系一词的理解便能轻易捕捉出这一点,西方文献多用rapport和relation,而这两个词的意义显然不同于汉语中的关系。其实立足东方文化,展开本土研究自然离不开对中国人的研究,而更大程度上能捕捉中国人际交往的词汇便是关系一词。从哲学上说,近年来相关路径对relation/ship的研究或许是对身心分离二元哲学、原子主义和个体主义方法论的一种逃离或者补足,例如,Spencer-Oatey(2013:121)认为relationship指向二元关系。Locher和Watts(2013)提出关系工作(relational work)这一概念,用以捕捉人际交往中关系的建构、维持、复制和变动。考察新近关系研究的系列文献,例如Spencer-Oatey关系管理研究(2011, 2013)和Haugh(2013)等的研究,似乎表明他们对关系一词的理解带有某种东方韵味,即尽量考虑交际双方的参与度与交际者的关系史,在会话互动中解读行为的意义。Kádár(2017)的仪式与道德秩序的研究更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作为仪式的礼以及伦理的研究紧密相关。这或许与他们对汉语与中国文化的长久兴趣与深入研究不无关系。

2 此guanxi非彼rapport/relating

国内最早较为全面介绍关系管理理论的文献可以追溯到“关系管理理论及其运作”(袁周敏 2016)。实际上Spencer-Oatey(2011)即直接指出语用学研究的关系转向,并进一步认为关系应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而不是依附于面子研究,刘平(2017)也认同这一观点。Spencer-Oatey(2013)便开宗明义地阐述relating的意思,并详细解释使用relating而不是relationship的原因:其一,relating能够展现关系管理(managing relations)的动态过程;其二,relationship指向二元关系,然而工作场合中的交往多为工作人员与许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我们认同这样的区分,并认为实际上许多社会交往,甚至可以说社会人的交往均是立体层面的我(们)与你(们)关系,而并非平面上的我(们)与你(们)的二元交往关系。

那么,回到关系管理理论本身,此处的关系管理英文为rapport management,但从rapport一词便可以看出,这里的关系概念不及relating及其名词形式relation/relationship宽泛。然而,rapport也好,relating也好,熟悉中国文化的人会自然而然地指出,这多半不是中国文化中的关系。如果再深入考察该理论中的一些社会语用准则,比如公平权(equity rights)与互往权(association rights),前者又进一步区分为损—益和自治—控制;后者则细分为互动参与—分离和情感参与—分离(Spencer-Oatey 2008),很显然,尽管该理论的倡导者力图破除面子理论和礼貌原则中的个体性思想,但这种划分还是在无意中继承二元框架模式。因此,冉永平和赵林森(2018)明确指出这一关系管理模式不能充分解释中国的人情现象。可以说,关系转向的人际语用研究从互动的、动态的、共建的视角考察会话推进中的人际关系。中国学者的人情原则等模型的提出,展现出基于中国文化的学科话语体系的创新并逐步走向国际舞台的趋势。

3 植根本土的学科话语创新

关于西方语言学理论适用性问题早已有之。王克非(1999:64)在述评许国璋语言学研究思想时便指出,“许国璋从不满足于仅仅评介国外语言学,他多次提出, 中国有语言学, 并且积藏甚富”。许国璋(1997:382)认为需要分析和比较国外语言学理论并作出自己的判断,但“更重要的是要结合汉语的研究加以验证, 写出结合中国实际的论著”。毛泽东(1991:837-838)在谈到文风时对语言学习路径亦有精辟论述,“我们不是硬搬或滥用外国语言,是要吸收外国语言中的好东西,于我们适用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努力学习语言,古人语言中的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充分地合理地利用”。诸家之洞见实指向用本土视角审视西方理论,并进一步基于本土视角发掘本土元素,基于问题意识创新本土理论。具体到中国语用学话语体系的建构,陈新仁(2018b:13)指出中国语用学研究总体发展特征是沿着西方语用学界的路子前行……目前正在进入创新为主的阶段。”

袁周敏和徐燕燕(2018:76)则认为“文化繁荣与多元文化共存应是不同文化族群的共同追求,因此基于不同文化的理论模式建构也是应有之义”。纵观语用学及其相邻学科,学者们从未停止过对理论创新的追求,在学科与范式层面,例如翟学伟(2011)关于中国人关系以及脸面的研究、钱冠连(2002)关于汉语文化语用学的研究、施旭(2015)的文化话语研究、顾曰国(2013)的言思情貌一体化研究、黄国文(2016)的和谐话语分析,等等;在理论层面,诸如何自然(2007)的语言模因研究、徐盛桓(1992)的礼貌原则、顾曰国(1995)的礼貌准则以及陈新仁(2018a)的关系管理模式新拟、冉永平(2018b)的人情原则,等等;当然还有更多的或植根中国文化、或面向中国问题、或采用中国语料的具体研究。这些研究或从不同层面、范式、框架与维度突破西方语言学的思路、理论、方法或问题的桎囿,力图走出一条具有东方文化、根植中国的本土学术创新之路。

其实,我们也应敏锐地看到,西方学者从他们的视角、理论和概念出发研究西方的问题,何尝不是一种本土研究? 而在西方经济、文化全球化浪潮中,其学术视角、理论和概念也随之运行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当然,这样说不是否认发端于西方的视角、理论和概念的普适度;我们也认识到西方的一些理论或者理论的某个方面能够解释非西方,而另一些理论在照亮非西方与西方的共性部分的时候,自然也可能忽略或者使得非西方的部分成为背景,而这一部分本也是该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正如王文斌和崔靓(2018:507)所言:“若要深度审视汉语的独特性,其有效的方法是从汉语的个性入手,以此才能参透汉语的规律和本质”,但在西方文化的大幕之下,这部分本土的内核不容易被突显、被挖掘。从这一点来说,人际语用学研究也有体现。肇始于华人学者胡先缙(1944)的面子研究被引介到美国,经Goffman之后,面子研究此起彼伏,进而Brown和Levinson(1987)的面子理论成为面子研究的经典文献,国内运用这一框架分析汉语言语交际及其社会理据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成果丰硕。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该框架及相关的礼貌研究文献对于东方文化的解释力与局限性日益突显,从个体自治的视角观察中国文化中的人际交往显然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中国人的人情、家族与宗法观念。即使在个体自由呼声愈高的中国青年一代,他们对个体主义的理解恐怕也具有双重标准。“必须牢记在心的是:即使是对于人类生活中最普遍的那些层面,每个社会都会形成不同的观念。”(Hu 1944:45)由此,我们将寻求中国文化中较为普遍的反映关系的概念,并从这些概念出发,搭建言语交际中关系管理模型。

4 中国文化中言语交际的关系管理

本文考察言语交际中影响人际关系管理的因素。我们首先从关系出发,梳理关系在汉语文化中的内涵,指出此处的关系并非rapport,也并非relating及其同根词所能表达,进而以汉语的关系(guanxi)为核心概念论述言语交际中的关系管理模式,确切的说是汉语文化土壤中言语交际的关系模式。在中国文化的词汇系统里,“为人”“做人”“人脉”“应酬”“会来事”“敞亮”“仗义”“待人接物”或多或少均能捕捉关系的某些意蕴,这些词汇在日常层面同时也在较为抽象的思维层面彰显关系的重要性,同时又带有规范、规训中国人日常交往的意味。关系有时候似乎比较具体,甚至看得见摸得着,因此,它可以“托”“扯”“拉”,也可“找”“攀”;产生诸如“托关系”“拉关系”“扯关系”,并延伸出“打点”“走后门”“上面有人”“朝中有人”“咱没人,办不成”等表达,形成“关系户”“关系网”“裙带关系”等名词概念。当然在你不需要或者不想让人知道关系的时候,可以“瞒”“撇清”关系,甚至“划清界限”,由此延伸出“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等表达。仅从这些耳熟能详的常用词汇里我们便能看到中国文化中的关系与西方文化中的关系一词的意义相去甚远。当然,以上例子并不等于说中国文化中“关系”涵义只限于以上例证内容。

对此,梁漱溟(2011:78)认为“必须用‘伦理本位’……乃显示出中国社会间的关系”。在这里,关系同伦理并论,这也就不难理解伦理是作为调节中国人社会关系基础的重要意义。中国文化中关于关系研究影响较大的文献包括,费孝通的差序格局、黄光国的人情与面子、金耀基的人情研究、杨宜音、杨国枢的关系分类、翟学伟的三位一体模式(人情、人伦、人缘)以及Yan的关系文化(袁周敏 2021)。以上研究多是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或者人类学的视角,但相关理论与模型已经被引介或渗透到许多学科,甚至在思想与文化学界产生重要影响。语用学领域涉及中国文化的关系的文献主要为徐盛桓(1992)的礼貌原则、顾曰国的礼貌准则(1995)、冉永平(2018)的人情原则、Zhou和Zhang(2018)的“重构的礼貌原则”、袁周敏(2021)的关系空间论,他们或集中关注言语交际中关系的某一个方面,如礼貌的5个准则(贬己尊人、称呼、文雅、求同、慷慨与策略)或者“施—报”互惠的人情原则,对中国文化中的人际交往进行深刻的描述与刻画。

下面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立足语用学学科的言语交际及其动因,论述基于中国文化的言语交际中的关系管理。中国人的社会交往中,人伦与人情是两大核心概念。我们分别用情理和伦理指称,意指人际关系中的人伦之理与人情之理。这是汉语文化言语交际中调节言语产出的主要社会变量。从语言产出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妨在语言产出与其描述对象上提炼以下关键词,即事理、伦理、情理、言理,此处的理应理解为秩序、机理、规律。如图1所示:

4.1 事理与言理

作为言语交际的对象,(非)自然界的物、社会中的事以及人、物、事之间产生的联系会被说话人感知、再现与论述。我们将这三类对象统称为事理,旨在强调物、事以及三者联系进而产生言语表达的客观基础。例如,大自然的彩虹桥、隔壁邻居家结婚庆典、某位工程师发明某工具或者甲乙丙三人在论争吵闹,这些都是言语描述的对象,成为言语交际的虚拟或自然存在。事的本身具有事实性或者说具有某种机理,因此,我们将这些存在统称为事理。事理是无限开放的,置于图中的外圈并以虚线表示。

言理即语言表达的机理。语言如何再现事理,如前文所述影响因素很多,认知的、心理的、社会的原因等不一而足。此处言理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深入研究,比如语言文本的结构与体裁、语言表达中的逻辑与修辞、语言叙事的视角与立场,等等。言理作为对事理的语言再现,我们用更小的椭圆形的虚线表示,其一是言理同样具有开放性,因为说话人对同一事理的表达各不相同;其二言理占据的面积小,用以说明能够言说的一般要少于存在(如“点到为止”)。在伦理与情理的规范下,言理的空间自然收缩。也正因为如此,中国语言表达中崇尚“沉默是金、希言自然”并认为“言多必失”。对于“口若悬河、精于论辩者”常常贬损,相应的表达如“油腔滑调”“花言巧语”“巧舌如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因考虑到本文的重点是考察关系管理,此处不再对言理深入论述。

4.2 伦理

伦理,即人伦之理或言人伦秩序,通常指向“日常人伦,指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构成的人与人的各种关系及其原则”(翟学伟 2017:217)。中外学者均认为它是理解中国社会关系的重中之重。胡适认为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行为都是伦理的行为。他指出:人与人之间, 有种种天然的或人为的交互关系。如父子、兄弟, 是天然的关系。如夫妇、朋友, 是人道的关系。每种关系便是一“伦”, 每一伦有一种标准的情谊行为。如父子之恩、朋友之信, 这便是那一伦的“伦理”。儒家的人生哲学, 认定个人不能单独存在, 一切行为都是人与人交互关系的行为,都是伦理的行为(胡适 1991:83)。马克斯·韦伯(2004:287)则直接点明人伦关系具有优先性,指出人伦关系的优先性(Personalismus)在社会伦理上的效果尤为显著。

五伦构成伦理的基本内涵,构成中国社会的基本关系分类,即“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其“有亲、有义、有别、有序、有信”乃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道德和行为准则;不仅如此,同时也是齐家治国的法则,关于这一点,《礼记·乐记》有云: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

“乐者,通伦理者也……而治道备矣。”这表明通伦理对于治国的重要性。中国(儒家)文化将日常的人伦提升到治国之法的高度不能不说伦理思想对中国社会影响的深刻。这一思想实际是对人类自身道德现象的哲学思考,这也就解释《礼记·乐记》中“乐者,通伦理者也”的论断。所以,孔子对周代以降礼乐崩的现象极度失望,因为这意味着“礼”的作用完全崩溃。《礼记·曲礼》记载: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又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 非礼不定。

由此可知,伦理外在体现于礼(图1的中轴),或者说礼是人伦之理的外控力量,规范着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与朋友的五伦秩序。其实从五伦的概念出发,我们不难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等级色彩,这5种基本关系中,父子、君臣、夫妇、长幼关系都具有严格的等级制思想;将朋友关系与这4类关系并列或许意味着在调节朋友这一类关系的时候需要按照前面4类关系进行处理。朋友作为最宽泛的关系主体,“有信”是建立在双方动态关系的基础上,例如,对于年长可生养自己的朋友,言说中可参照父子关系调节,对于年龄相仿的朋友,可根据年龄大小参照长幼关系调节。从这个意义上说,言语交际中,人伦之理可与社会权势(power)这一概念相类比,倾向于调节言语交际中垂直关系的一面。另外,礼同样对人情具有规范和调节功能,这从“定亲疏、道德仁义、非礼不成”等表达中便可略窥一二。

4.3 情理

情理,即人情之理或言人情秩序,人情社会作为中国社会的一大特性孕育出独特的人情文化,人情文化以血缘亲情为根基,并普遍适用于社会关系领域,周汝昌(1998)先生曾称《红楼梦》为新国学,而其大旨谈情,谈的便是人与人之间应当如何相待的问题,是体贴人情。如《红楼梦》第五回: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

那么,此处一个嬷嬷随即说出的理由便道出个中人情,即倘若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那他便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而人情最初并无此义。《礼记·礼运》指出:“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这种不习而得的人情正是当今心理学关于人类情感的研究主题,心理学家们发展出许多工具用以量化计算情感活跃度。这显然不是中国文化中人情概念的应有之义。中国人的人情具有浓厚的伦理色彩,而非单纯的自然感情。

实际上,这一人情概念自古有之,《史记·太史公自序》:“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韩愈《县齐有怀》诗言:“人情忌殊异,世路多权诈。”《菜根谭》有云:“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今天我们的语言中也存在着大量的词快:“还人情”“送人情”“欠人情” “做人情”“回人情”“不近人情”“不通人情”“人情世故”“人情债”“人情味”。那么,人情怎样才能延续呢?西方学术界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来自马林诺夫斯基,他用“‘互惠原则’(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来解释礼物交换问题。一个人‘给’是因为期待着‘回’, 一个人必须‘回’是因为否则的话, 对方会终止‘给’。所有的权利和义务被组织进一个十分平衡的互惠链条中。

然而,中国文化中的人情关系以分不清为宜。对此,翟学伟(2017:221)指出“人情应以算不清、欠不完为好,这样才能旷日持久地继续下去。”“故每当人际交换开始后,受惠的人总是变一个花样加重分量去报答对方,造成施惠的人反欠人情,这就又使施惠的人再加重分量去归还。如此反复,人情关系便建立起来了。可见,中国人情法则是报(恩)总是大于施,反之(报仇)亦然。”(同上)费孝通也直接指出“‘算账’‘清算’等于绝交之谓,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需往来了”(费孝通 1985:75)。

人情对人际关系的这种调节在西方人看来难以理解,对此,林语堂(2002:77)曾指出,“对西方人来说,一个观点只要逻辑上讲通了,往往就能认可。对中国人来说,一个观点在逻辑上正确还不够,它同时必须合乎人情。实际上,合乎人情,即近情,比合乎逻辑更受重视”。所以,在中国文化的言语交际中,冉永平(2018:48)指出,人情原则是交际双方或多方之间情感与情绪的通晓、移位与移情,进而影响人际关系建构与维护的一种人际语用原则。这种人情对言语交际中关系的调节,如果在西方经典文献能找到相应概念的话,恐怕类似于社会距离。因此,与权势和人伦相较而言,人情偏向于一种横向的关系调节。

需要注意的是,在调节中国人际关系的时候,伦理和情理并非独立运作,而是相互交叉相辅相成,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伦理中有情(胡适 1991),情理中有伦(梁簌溟 2011)。从以上对伦理和情理的行文与论述中,我们或许已经捕捉到一个重要概念“礼”,它调节着伦理关系,同时也规范着人情运作,是伦理和情理运行的外控力量。中国文化的礼同样与目前西方文献中的(不)礼貌研究具有不同的内涵与外延;结合关系空间论(袁周敏 2021),我们认为中国文化的言语交际需要关注交际者身份,而身份则需要在关系空间中探讨。

5 结束语

本文首先论述语用学研究的关系转向,接着认为目前语用学研究的关系并不能全涵盖中国文化中的关系(guanxi),进而在学科话语体系的本土研究视角启发下,基于前人的研究,认为中国文化中言语交际的关系管理需要关注关系空间,即同时关注伦理和情理运作,中国文化的话语生产受制于伦理和情理两大社会变量的调节,而这种调节的外控力量为礼。本研究也从侧面反映出关系管理亦是交际者语言再现外部世界差异的原因之一。事理与言理之间的距离与伦理和情理运作具有一定的关联。今后要以具体语言事实展开田野研究,进一步发现其中的问题;本研究的相关概念具有探索性,今后需要采用多元文化的视角,改进相关论述,还需要深刻剖析伦理与情理在会话层面是如何相互渗透进而影响和调节会话进程的,并探索这种文化特殊性是否具有某种普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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