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人对南京秦淮河的文化想象

『十里秦淮今犹在，六朝春梦了无痕』，明清时期的秦淮地区繁华似锦，盛况非凡。它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在日本人心中构建了一方可供想象的文化地域。

南京的十里秦淮抒写了千年的金陵文脉。从南朝谢眺眼中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到北宋王安石笔下的“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桂枝香·金陵怀古》），吟咏秦淮的诗词多达数万首。这些文学作品在寄托了文人浪漫想象的同时，也勾勒出一幅幅“秦淮胜迹图”。这些“胜迹图”也给日本文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日本文学中的秦淮

明末清初文人余怀曾作《板桥杂记》，记述了晚明时期的秦淮盛况。这本书流传至日本，在日本的江户时代便已深入人心，使得我国秦淮地区成为许多日本人的向往之地。日本文人到访中国，多会选择到秦淮一带游览参观并进行创作，永井禾原的《来青阁集》、成岛柳北的《柳桥新志》等都是受此影响所作。

到了近代，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1918年和1926年先后两次游历中国后，写作了多篇日记、游记和散文，汇集为《秦淮之夜》一书。其中《中国观剧记》《中国的菜肴》《中国趣味》等文，都从日本人的视角来理解和评论中国文化，观点独特，构思新颖，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日本另一名作家佐藤春夫于1927年在田汉的引导下游览秦淮并乘坐画舫后，写下《秦淮画舫纳凉记》一文。这一时期到访秦淮并留下文学作品的还有那波利贞（《秦淮画舫》）、中河与一（《南京怀古·秦淮情绪》）、后藤朝太郎（《秦淮的画舫》）、西晴云（《秦淮湖畔》）和桥本關雪（《南京（秦淮）》）等。

日本现代作家对秦淮文化的描写，最具影响力的当数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南京的基督》。小说讲述了日本作家冈川龙一郎在中国游学时邂逅了秦淮河畔的少女金花，二人相识相爱，冈川回到日本后，金花苦等无果，唯有将精神寄托在基督教的虚幻中，日夜祈祷，借此补偿迷失自我的痛苦。这部作品于1995年被我国香港某电影公司以同名电影搬上大荧幕，一举荣获第1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和最佳服装造型提名，以及第8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最佳女演员和最佳艺术贡献大奖。

上述日本作家的作品以不同的文体和视角展示了秦淮的风景和文化，不仅对日本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日本人认识中国文化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日本绘画中的秦淮灵感

在日本江户时代，因《板桥杂记》及其刻本在日本的广泛流传，中国秦淮几乎成为日本人家喻户晓的地方。浮世绘画家山东京传在其《倾城买四十八手》的扉页插图上题写了“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字样，这两句话正是出自《板桥杂记》。

在许多浮世绘画家的眼中，秦淮河畔的娱乐文化与日本柳桥的游里文化有许多共通之处。成岛柳北曾直言：“余曼翁列金陵珠市名妓，作小传，佳人之迹百世不朽。余今欲记柳桥红裙，以淮拟之，而未详有一个行实可记者。”确如成岛柳北所言，繁盛时期的秦淮河畔才子云集，留下许多吟咏佳人的名作。有些作品以肖像画配题画诗的形式出现，给人以更直观的感受，如墨憨斋主人冯梦龙参与出版的《吴姬百媚》《金陵百媚》等作品皆属此类。

其中，《金陵百媚》由德川幕府经长崎口岸购入，自此在日本流传，以类似画谱的范式功能为浮世绘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日本这一时期的浮世绘作品有的在形式上仿照《金陵百媚》，以花榜册页的形式呈现，如铃木春信所绘《青楼美人合》等；有的参照《金陵百媚》中的品花标准，如其中的“状元”为回眸姿态的美人。浮世绘名家菱川师宣、奥村政信、北尾重政、喜多川歌麿等都曾绘制过回眸美人图。

秦淮河畔的佳人兼具美貌与才情，多有诗、画流传于世。“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因聪慧灵秀、能诗善画，与文人交往甚密，她的兰花诗和兰花图被文人雅士争相追捧和收藏。《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三次为其画兰长卷题诗，其绘制的《墨兰图》收藏于日本东京博物馆，被视为珍品。秦淮才女的玲珑风骨正印证了世人的那句评价：“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

日本学界对秦淮文化的研究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大木康是较早对秦淮文化做专门研究的日本学者，其作品内容涵盖秦淮河的历史兴衰、风土人情、文人交往、花案选美活动等。他还曾手持古地图进行实地考察，力求再现秦淮繁盛时期群芳争艳、才子云集的盛况。

大木康明确提出了日本文化视域下的“秦淮文学”的概念：“在日本文学中即使历经时代更迭，或许可能归纳出一类称为‘秦淮文学。”秦淮文化之所以盛行，离不开文人创作的题咏、杂咏、咏美、花榜、竹枝词等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加之江南出版业的推动，构建出中国早期大众传媒文化的社会风貌。基于此，大木康又撰写了《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明清江南社会文化史研究》等著作，将研究视角从秦淮河畔扩大至整个江南地区。

在秦淮文化研究中，日本学者比较关注的是才子与佳人。继大木康之后，小川阳一出版了《明代的游玩：风月机关》，对秦淮一带的大众娱乐文化给予关注；合山究出版了《明清时代的女性和文学》，主要研究对象为花案、花榜、品花集、文人的女弟子等，并凝练为“薄命佳人论”“巾帼须眉论”等专题。

日本学者的研究从扎实的文献考察入手，融合了文学、文化、历史、社会等多重视角，为跨学科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日本历史学家岸本美绪的研究，便是从历史学的视角再审视明清时期江南社会文化和社会群体，其论文《明清时代的身份感觉》探讨了江南文化中不同群体之间的上下融合关系；其论著《风俗的历史观—明清史论集》突破日本传统研究中“地域社会论”的框架，通过“近世”（early modern）的视角重新审视16—18世纪的社会，并将研究带入比较史的领域。

我国秦淮文化的风雅流传数百年，并在日本文化圈中得到呼应和延续，其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并未因朝代的更迭而被扼杀，相反，还在文学、艺术、历史等多个领域闪烁着独有的魅力。秦淮文化不仅是古老金陵文脉的象征，更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中占据着别具一格的地位。

李碧，浙江理工大学艺术学理论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