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纶群言 体大思精
2022-12-01杨明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文学自觉时代』的产物,是一部『弥纶群言』『唯务折衷』的作品。它重视应用性文章的审美性质和写作艺术,从理论的高度论述写作之道,具有恒久的价值。
文学进入“自觉时代”的一次理论总结
刘勰的《文心雕龙》约成书于1500年前,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学界称其为中国古代文论的高峰。确实,就其包孕丰富、体系完整、论述细致而言,它在整个文论史上可说首屈一指。但它并不是凭空结撰而成,而是一部“弥纶群言”“唯务折衷”的作品。
刘勰对先秦到南朝宋齐时代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文章,从五经、诸子、史传到诗赋和各种应用性文字都了然于胸,对自古以来的文学批评和理论都作了深刻的研究。在這样的基础上,他结合自己的心得加以精到的阐发,并将其组织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书中所论,许多是前人已发其端,但到了刘勰这里,才把它们说得更完整、更深刻、更有理论性,其中许多地方显示出刘勰独到的见解。因此可以说,《文心雕龙》固然体现了刘勰广博的学识和高度的智慧,但它实在是时代的产物,特别是“文学自觉时代”的产物。
“文学自觉时代”是从汉末建安时期开始的。所谓“自觉”,主要体现在文学批评理论方面。汉代的文学创作、文章写作已经有相当的发展,但是在批评和理论上,占统治地位的观念还是把文学当作为政治教化服务的一种工具和手段,而不认为文学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即审美的价值。在批评和谈论文学时,人们大多注意作品与社会、政治的关系,却很少议论文学内部的规律。注意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本是合理的、应该的,但往往被强调得太过分,以至于时人在阐释作品时常常牵强附会,穿凿可笑,全然不顾文理,忽视作品的审美性质。这样的情况在汉儒对《诗经》《楚辞》的阐释中,以及关于赋的议论里,都有突出的体现。而从建安时期开始,以曹丕的《典论·论文》为标志,文学批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批评家们虽然没有对汉儒的做法予以反驳,但批评的态度、讨论的重点明显地变化了。
《文心雕龙》正是这样。综观全书,其论述的主要方面是文学内部的规律,如创作构思,作家个人风格,文风问题,内容与辞采的关系,文章的层次结构,声律、对偶、比兴、夸张、用典、用字等修辞手法。全书讨论的是“为文之用心”,即如何用心写好文章,主要从艺术技巧方面谈论。刘勰虽然强调“宗经”,但并非要求作品都得阐扬儒家经书的义理,而是要求作者在写作艺术方面学习经书的“雅丽”文风,做到既有文采又不过分,文质彬彬,端正明朗。刘勰也要求“义贞而不回”,但所谓“义贞”的要求是宽泛的,只要不是公然违背时代的思想道德标准就行,并不是要将文学变成说教工具。对汉魏以来产生的大量抒写个人情感、描绘物色的诗赋作品,刘勰予以充分肯定,也没有如汉儒那样牵强附会于政教。总体而言,《文心雕龙》是一部论述写作艺术的著作。专论写作艺术,这本身就是文学“自觉”的表现。
因此,我们说《文心雕龙》是对前代,尤其是文学进入“自觉时代”之后的文学理论批评的一次成功总结。
重视应用性文章的审美性质和写作艺术
《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但与今天的文学理论又有所不同。今天一般将诗歌、小说、剧本、文艺性的散文等审美性质浓重的作品视为文学,文学理论也围绕它们展开,应用性的文章一般不在其范围之内。而《文心雕龙》却有许多篇章是论述各种应用文体的,谈它们的起源和发展,列举历代的名篇,指出写作该文体时应该注意的地方。刘勰重视诗赋,也同样重视应用性文体。
刘勰充分肯定应用文的实用功能,认为“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序志》),但同时认为它们与诗赋等审美性质浓厚、主要供欣赏的作品具有共通性,即都是运用文辞写成,都应服从运用文辞的规律,也应该讲求文辞之美。他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情采》)连儒家经典都讲究文采,一般应用文字更应如此。讲求应用文的写作艺术,将应用性文字也当作审美观赏的对象,这可说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和理论的一个显著特点,刘勰也是这样。
关于应用文的写作,刘勰强调不同文体必须具有自己的风貌和特点。《文心雕龙》论述各种文体时都有一项“敷理以举统”,即指出该文体的特点和写作要求,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强调诸文体都该有自己的风格特征。能做到这样便是得体,反之便是“失体”,“失体”就会“成怪”。例如:《诏策》篇说,皇帝发布的敕戒,即对臣下、民众发命令、提要求的文字,应该明明白白,不可含糊模棱,应该像《尚书》里的诰命那样具有严肃敬慎的风貌。按照这个要求,试看梁元帝的《耕种令》:“况三农务业,尚看夭桃敷水;四民有令,犹及落杏飞花。……不植燕颔,空候蝉鸣。”以春日风物点缀,丽则丽矣,却与文体应有的风格不合。故钱锺书先生讽刺它“直似士女相约游春小简”“佻浮失体”。要求各种应用文体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既是由其实用性所决定,也成为一种审美的需要。如果“失体成怪”,读者就会感到别扭。
重视应用性文体的审美性质和写作艺术,在理论上加以总结,《文心雕龙》在这方面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论的特色。书中所论的许多文体今天已不再使用,但其论述中体现的原则、精神,对于今天应用文的写作还是很有启发的。
从理论的高度论述写作之道
《文心雕龙》的后半部分是打通各种文体谈论如何写好文章,理论色彩比较浓厚。现取其中若干篇略作介绍。
《神思》 论作家的思维活动。西晋陆机《文赋》已经对写作时的思维活动、构思的甘苦有过精彩的描绘,刘勰在对其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陆机慨叹思路之通塞非作家所能自主,刘勰则探讨了如何保证创作思维的通畅活跃的问题,认为“志气”(临文之际的精神状态)和“辞令”(运用文辞的能力)二者是关键。临文之际须做到“虚静”,心无旁骛,高度集中;在平时则努力“积学”“酌理”和“研阅”,增强自己运用文辞的本领,这样作文时便能自然而然地做到顺畅流利。这可说是刘勰的一个贡献。此外,《神思》鲜明地提出了“神与物游”的命题,突出了创作思维与外界之“物”(主要指自然景物等可直接感知之“物”)的紧密联系,这是颇有理论色彩的。
《体性》 论作家个人风格问题,可谓批评史上第一篇风格专论。曹丕《典论·论文》首创以“气”论文之说,认为作品风貌与作家个人气质紧密相关,表里一致,但未作深入探讨。刘勰继承了曹丕的观点,认为作品风格与作家主观因素“表里必符”。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将主观因素分析为才、气、学、习四个方面,这就比曹丕笼统地说“气”细致得多。尤其可贵的是,刘勰指出,风格的形成虽取决于先天的才和气,但也与后天的学习、陶染密切相关。他说“习亦凝真”,即后天的学习、陶染可以弥补先天资质一般的缺憾。这就具有指导写作的实践意义。刘勰谈理论,是与写作实际紧密联系的,其根本目的在于指导写作。
《风骨》 论优良的文风。关于“风骨”的含义,众说纷纭。先师王运熙先生主张“风骨”不是就作品的思想内容而言,而是指作品的风貌,要求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优良风貌。笔者认为这是非常正确的论断。凡是作诗著文,都应做到表述清明畅达,“述情必显”“意气骏爽”,便是所谓“风清”,才能具有感染力、说服力;凡属写作,其运用文辞都应端正、合乎规范,都应精练准确,“结言端直”“析辞必精”,便是所谓“骨峻”,才能给人挺拔劲健之感。这样的风貌不是某一些作家才具有的,也不是某种体裁才要求的。不论是谁,不论什么题材、主题,也不论何种体裁,不论是审美性质浓厚的诗赋之类,还是应用性的文字,首先都该做到这一点。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所谓文风的问题。
《声律》 从宋齐时期开始,以沈约等人为代表,文坛上出现讲究“四声八病”的风气。刘勰对这种“新变”是积极支持的。他说詩文用字应做到“辘轳交往,逆鳞相比”,即声、韵、调既有变化,不重复单一,又有一定的规律。这是对“四声八病”说内在精神的正确阐释。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将《声律》放在论修辞诸篇的开头。这不是偶然的,体现了他对文辞声音之美的高度重视。《神思》篇说:“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在刘勰看来,构思的过程也就是“刻镂声律”的过程。刘勰所处的时代是骈文的时代,后世古文家虽反对“骈四俪六”,但也莫不强调声音之美。韩愈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桐城派主张从字句音节以求神气,都是如此。只不过骈文的声律具有明显的人工安排的痕迹,而古文家讲究由“气”定“声”,显得自然罢了。优秀的古文作家,对声音之美,仍是一个字一个字考究的。这是中国“古来文章家”的好传统,刘勰重视声律,也是中国古代文论民族特色的一个表现。
时代是进步的,《文心雕龙》之后,中国的文论当然还有进一步的发展。但这部诞生于五、六世纪之交的伟大著作,仍具有恒久的价值。它确实是中华文化的瑰宝。
杨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