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弼:好到极处便是俗
2022-12-01雪凡
雪凡
张张弼上追唐代张旭、怀素,下承明初解缙等人余绪,被誉为﹃颠张复出﹄。他的草书追求﹃好到极处,俗至极处﹄,对明代草书风格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
看过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的人都知道,少林寺有一位看守藏经阁的扫地僧,身怀绝世武功,却隐而不彰,每一出手便化险为夷。在明代书坛也有一位堪称“扫地僧”级别的人物,他就是被认为是“颠张(张旭)复出”的张弼。张弼书法名重于时,却身后不彰;作为影响深远的“前浪”,却被后学的光环掩盖。然而,他毕竟功力深厚,其书法作品和书学境界,特别是对草书的继承与革新,值得后人学习和研究。
甘为清苦 书布南安
张弼(1425—1487年),字汝弼,出生于明仁宗洪熙元年,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人,因家近东海,故号东海,晚称东海翁,世称张东海。明史记载他“自幼颖拔,善诗文,工草书,怪伟跌宕,震撼一世”,但其祖上数辈均无功名。
成化二年(1466年),张弼进士及第,担任兵部主事,后晋员外郎。他禀性刚直,经常对一些看不惯的事情发表议论,无所顾忌。当时女子以留高髻为美,于是民间有很多女子用假髻妆扮自己,以期得到贵族或皇帝的垂青,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针对这一现象,张弼写了一首《假髻篇》进行讽刺,其中有句“夭桃窗下来春风,假髻美人先入宫”,因而被当权者嫉恨排挤,外放到江西南安(今江西省大余县)任知府。将赴南安时,张弼曾作长短句一篇,其中有句“一挑行李两船书,被人笑道痴愚”,可见他为官清廉,对书是非常看重的。
张弼善交,与侍讲学士李东阳、翰林编修谢铎、云南巡按樊莹,以及同科进士郑昱、李杰等人交好,时常有诗文往来。张弼和郑昱交往甚密,郑父去世,张弼写《哀郑丰城辞》表示哀悼。李杰官至礼部尚书,也是一位书画家,与张弼多有书画交流。张弼即将离京赴任之际,恰逢郑昱回京述职,好友偶遇,分外欣喜。因去南安要路经郑昱和李杰的老家常山,于是三人约定在常山小聚。
成化十五年(1479年)秋,张弼和李杰在郑昱的带领下畅游常山桂岩,现场吟诗酬和,留下不少诗文,传为佳话,可惜张弼的墨迹未能流传下来。张弼纵情于山水之间,暂时忘却了远调异乡的烦恼。成化二十年(1484年),樊莹由云南巡按改任直隶松江知府,张弼在回松江老家时特地拜访好友樊莹。久别重逢,二人相谈甚欢,张弼乘酒兴和诗,书《次韵赠樊廷壁二首》相赠。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张弼因病辞官回到华亭,樊莹时常去拜访他。不久,樊莹升迁河南按察使,与张弼拜别。张弼不顾年迈体衰,提笔写下《送樊太守入京》一首:“作宦繁华地,甘为清苦人。带宽绵布重,饭粝菜羹纯。用法宜风俗,详刑质鬼神。此行天下贺,玉陛舞祥麟。”这首诗既表达了他与樊莹的深厚情谊,也可看作他对自己人生的写照。此后不多日,张弼便与世长辞,《送樊太守入京》成为他最后的一篇珍贵墨迹。
张弼在南安不仅“治绩颇著”,深受百姓爱戴,书法作品也为民众所青睐。《明史》载,他写诗“信手纵笔,多不属稿,即有所属,以书故,辄为人持去”。他不吝笔墨,时常以书法作品獎赏部下,武夫悍卒都以得到他的字为荣。年末,张弼还会以书札换取的银两充实郡里办公费用。他的书风也影响了南安官员,如萧显、邵文敬等,都承袭了其草书流脉。由此来看,张弼的书法作品流布很广,可流传下来的并不是很多。
张弼一生清廉节俭,官场平淡,虽有政声,亦未能显达。倒是他的书法作品成就了他的人生亮点,史载“四方求书者无虚日”,甚至海外诸国都慕名前来购求他的墨宝。
幡然飘肆 继古开今
关于张弼的书法源流记载很少,人们只能通过他的作品进行研究和推断。张弼的书法以行书和草书为主,犹以草书震撼于世,颇受好评。明代学者都穆认为张弼师法宋广,董其昌则认为“其书学怀素,名动四夷”。宋广为明初“三宋”之一,“草书宗张旭、怀素,章草入神”,从根本上也属于“颠张醉素”的狂草一脉。有专家考证,从年龄来看,张弼不可能得到宋广的亲授,那么他的草书师承,一方面可以看作明初草书由元代的蕴藉转向纵放风格的延续,另一方面是对传统的继承,与明初宋广、解缙一样,上追唐代张旭、怀素,进而形成自己的草书风格。
事实上,张弼的草书之狂怪跌宕颇有张旭的气势风骨,因而有人称其为“颠张复出”。他的草书产生于台阁体盛行之际,一些书法家试图打破工整平稳、圆润婉媚、细劲流畅的台阁体规范,追求奔放自由的书风。张弼在“三宋”“二沈”之后挑起草书大旗,作品既有擘窠大字,又有狂草长卷,也有题跋和诗稿,书风纵横跌宕、大开大合,引领一时草书之风。张弼之后,吴中出了祝允明、王宠、文徵明等一批杰出的书法家,张弼的草书才“声价少减”,为后学光芒所掩。因而,张弼被视为明代草书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为明代中后期书家草书的继承发展与变革创新奠定了基础。
祝允明曾评“张公(张弼)始者尚近前规,继而幡然飘肆。虽声光海宇,而知音叹骇”,道出了张弼草书的发展历程。最初,张弼草书“尚近前规”,与元末明初的风气相近,带有明显的章草痕迹,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宿友人别业诗翰》,波磔明显,横式翻飞,与宋克、俞和的章草有相似之处。但是从作品数量看,张弼所作这样的小草作品极少,这并非是其书法的主流风格。张弼并非一味模仿前人,他在上溯张旭、怀素之后,用笔愈加大胆,敢于突破,扬弃了章草的用笔痕迹,以回环连绵的狂草呈现出“幡然飘肆”的境界,从而与宋克、陈璧、沈度、沈粲等人的草书区分开来,形成截然不同的艺术风貌。
张弼这种书风变化既有延续性,又有变革性,有一种继古开今的动力,代表了一种求新求变的潮流走向,对明中期的草书发展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好到极处 俗至极处
张弼对唐代狂草的理解与取用是顺应艺术发展规律的,不仅彰显了个性,也丰富了艺术内涵。与张旭、怀素一样,张弼也喜欢酒后泼墨狂书,往往酒酣兴发,顷刻写尽数十张纸,“疾如风雨,矫如龙蛇,欹如堕石,瘦如枯藤”,以怪伟跌宕之姿营造出强烈的艺术效果。他的草书作品《御沟流红词》《评书帖》《怀素上人草书歌》等,无不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御沟流红词》纸本,纵148厘米,横69厘米,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此作为四尺草书立轴,是典型的明代中堂样式大幅作品。作品共分五行,布局饱满,笔势飞动,线条粗细自然,字体大小相间,墨色枯润相映,笔画连绵盘绕,用笔奇崛古瘦,极具视觉张力。通篇气脉连贯,节奏多变,如海水奔腾,雨打沙滩。流动处,一泻千里,酣畅淋漓;蹇涩时,涩行逆止,沉着痛快。张弼善于以运笔速度调节书写节奏,在迅疾与迟缓的变化中,增强书写线条的动势,从而增强作品的感染力。
《御沟流红词》章法上也颇具特色,长短、深浅、大小不一的墨线布满了整个空间,又通过大开大合、穿插避让,打破行与行之间的界限,虽然衔接紧密却不显拥挤,在营造独立内部空间的同时又给人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特别是行文中字的穿插避让和对比关系颇见技巧,如:第二行的“丹”字笔画粗重,与上文“自拾”和下文的“枫”形成鲜明的对比;第四行的“风”字收敛,窄而长,形成让右之势,而“写”字宽博、字形硕大,与右侧的“见”字并立,形成补位效果。通篇的揖让布局顺势而为,变化自然,从而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穿插关系,增强了作品的整体性。此外,该作在用笔的方与圆、粗与细,行笔的缓与疾、涩与畅,笔势的收与放、顺与逆,用墨的苍与润、轻与重,草法的繁与简、紧与松等方面强化虚实对比,醒目而不显突兀,“和而不同,违而不犯”,恰到好处,体现出作者较高的审美修养和超强的统筹协调能力。
张弼的草书体现了一种辩证思维。据史料记载,一次,有人问张弼:“何以深解书法?”他答道:“好到极处,俗至极处。”又问:“如何则可?”复答:“写到好处,变到拙处。”极好极俗,大巧若拙,这正是张弼所追求的艺术理念,也是其书法所呈现的精神要旨。
因为一个俗字,张弼也招致了一些人的批评,认为他的字太多盘绕,章法刻意,气格近俗。其实,于今看来这只是个人审美观念不同罢了。在豪放跌宕中融入圆熟姿媚,在章法布局中突破固定模式,都是追求艺术创新的大胆尝试。也正是因为敢于尝试,书法艺术才能历久弥新,赢得更多人的认可。
从张弼身上,笔者看到了扫地僧的气质,只是现在我们身边肯“扫地”的人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