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讽谏文中的隐谲与顺迎
2022-11-30陈雪军
陈雪军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讽谏文是先秦政论文中的一种。这种文体最初是从讽喻作品发展而来的。所谓讽喻作品是指以讽谏为目的、具有规劝性质的言辞文字,多采用托物寓讽,明颂实讽的方式。讽喻作品包括刺诗、讽谏辞赋和劝谏文。诗类文体中的内容就包含有劝诫时王、讽谏朝政之辞,以刺诗文体存在;而最早的讽谏文辞则可追溯到史传文中的“训”类文体。“训”是臣开导君主的话。先秦时期的劝谏文包括讽喻类散体赋和谏体文。谏体文是指臣下向君上进言并具有规劝性质的文体。先秦谏体文中具有浓郁的接受意味并蕴含着一定的君王接受思想。这种隐含的读者意识反映出先秦时期创作者特殊的心理动因和文化特质,对其研究有助于我们把握先秦文学的独特魅力。
一、利于君王接受:讽谏文学化的动因
讽谏最初存在于职官与帝王的政治领域中。尧舜禹汤武圣王时代,圣明的帝王已有议事听政,即由族群氏族首领组织长老议事,听取长老意见,以能自知的传统。《管子·桓公问》:“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谏鼓于朝,而备讯矣;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武王有灵台之复,而贤者进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1]《吕氏春秋·赞能》篇:“人主欲自知,则必直士。故天子立辅弼,设师保,所以举过也……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鼗,犹恐不能自知。”[2]作为帝王需有听取和采纳谏言的德能和胸怀,作为臣下则负有规谏君王的义务。先秦时期,讽谏、训导天子、君王在《周礼》《礼记》等典籍中多有记载,如《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礼记·王制》:“天子斋戒受谏。”《礼记·曲礼下》:“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周礼·春官》:载内史掌“王之八枋之法……受纳访,以诏王听治。”在《逸周书》的篇目《祭公之顾命》中也保存了周穆王时期著名的辅政大臣祭公弥留之际训导周穆王的遗嘱。[3]祭公即祭公谋父,周公之孙。其父据说和周昭王一同葬身于汉水,他本人是周穆王的祖父辈,地位很高。在《保训》篇中则记载了周文王弥留之际,对周武王进行训诫之言。[4]
但是,并非所有的君王均为圣王,人难免有七情六欲。要使君王既能够有效执政,采吉纳言,意识到自己政治得失,又不迁怒于臣下,献诗进谏之制应运而生,这也间接地促成讽谏文学化走向。《国语·晋语六》记载了自公卿至庶人百官百工各司其职,负有“补察其政”献言献策,参政议政之责,《左传·襄公十四年》十分清晰地记录了先秦时期献诗讽谏制度的历史存在。郑司农注《周礼·春官·瞽蒙》云“讽诵诗,主诵诗以刺君过。”郑玄注云:“讽诵诗,谓闇读之,不依咏也”。职官以诗来规戒劝正君主之失,诗成为讽谏之辞。反之,君主则可以根据职官所进献之诗自儆。《国语·楚语》载:
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作《懿戒》以自儆也。[5]
卫武公姬和在鼎故革新的两周之际,“佐周平戎”(《史记》),平定携王、迎立东迁,而且他恭谨自励,纳在朝者“诵训之谏,以训御之”,卫人专门作了《淇奥》称赞他的美政与功德。
讽谏之所以走向文学化,其过程带有接受的意味。为了使接受者更好地听取自己的意见,训导者往往会注意言辞表达的方法和技巧,使言辞具有文采和说服力。而诗正是一种能够婉转曲折劝说君王的形式。《左传·昭公十二年》右尹子革对楚灵王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6]在子革看来,作为史官,不知晓通达诗,则非良史。子革举了祭公作诗劝诫周穆王的例子,一方面委婉地否定了楚灵王称赞左史倚相为良史的观点,另一方面也间接地劝说楚灵王克己复礼。随后又通过评论《祈招》的“德音”来委婉地劝说楚灵王需“形民之力”,勿生醉饱之心。类似的例子不少。《尚书·金滕》云:“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7]周公之所以作《鸱鸮》诗以贻悦周成王,是因为武王丧,成王年幼,管、蔡二人抵毁周公欲篡位,周公只能巧妙地避祸并作《鸱鸮》一诗表达救周室,杀管、蔡之意。周公虽然劳苦功高,心系周室。但是如果直接地指出周成王的不足,容易引起成王的逆反心理,况且成王因受管、蔡二人的挑拨,对周公已生出了诮公之心。因此,《金縢》注云:“成王非周公意未解,今又为罪人言,欲让之。推其恩亲,故未敢。”欲诮公之意作此诗,欲以怡悦王心,致使王意欲诮公,乃是更益王忿,而言以怡王者,成王谓公将篡,故罪其属臣。公若实有篡心,不敢为臣谘请。今作诗与王,言其属臣无罪,则知公不为害,事亦可明。未悟,故欲诮公。既悟,自当喜悦。冀王之悟,故作此诗,是公意欲以怡悦王也。[8]可见,讽谏要委婉曲折,要达到既不直指过失,又能让君王在诗的感兴形式中自悟,周公可谓深谙此道。《潜夫论·遏利》篇云:“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以上文献可见出,诗的创作和使用最初与政治讽谏、规劝有密切关系。
时至东周,“周道始缺,怨刺之诗起”(《汉书·礼乐志》)。同时,官学下移,士阶层兴起,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更加紧密。诸子“立言”著书重在面向“时君世主”的君王接受。诸子百家针对君王接受者著书立说,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为接受者所接受,往往要考虑怎样才能让接受者接受等问题,故而蕴含着不同的接受思想。《毛诗序》说《诗》有六义,其二曰赋。郑玄注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由此可知《诗经》有用赋的方式进谏君主。《荀子·赋篇》是现存第一篇以赋名篇的赋作。荀子作《赋篇》,据文中“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曰:……”的话,可看出《赋篇》是一篇向君主讽谏的作品,属于君臣关系的政治言说。作品中包含产生这一进谏的事因。在这一向君主进谏的政治言说性质的行为过程中,言说主体是臣子,言说对象是君主,整个言说目的是让君主最终能够接受自己的政治思想。“荀子虽为言说主体,为行为的主动者,但他的立言著说必须服从这一向君主进谏的政治言说行为,而不可能超越这一性质的行为过程,去抒写其它”。[9]因此,《赋篇》的言说功能是向君主陈说治国之理,内容为咏物而实为言说治国道理。在这样思想的指导下,必然需要讲究言说的方式和技巧,使自己的话语具有文采,能够更好地吸引和说服言说对象。
二、隐语谲谏:实现君王接受的有效形式
如前所述,君王是谏体文的隐含读者。历史上,讽谏可分为直谏与谲谏。直谏之臣敢于冒死进谏、直言不讳,即使犯龙颜、逆视听亦正义凛然。这样的谏臣如遇明君和贤君则能助君王成就大业,许百姓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如若遇昏君、暴君则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甚至身死人殁,而忠义之精神为后人所歌颂。历史上留名青史,为后人所熟知的比干、伍子胥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在《左传》和《国语》中记载了许多忠臣劝谏失败的事例,像伍子胥劝吴王夫差乘时灭越、宫子奇谏虞公勿假道晋国、骞叔谏阻秦穆公袭郑国等等。像周国的富辰、晋国的狐突、陈国的泄治、卫国的宗鲁、吴国的伍员等都是因直言进谏,触忤龙颜而终遭杀身的忠义谏臣。与之相对的谲谏、智谏则不直言君王之政治得失,讲究言辞文采和劝谏的技巧,语言委婉而含蓄,而且会运用隐喻、寓言、引譬连类等方法对君王循循诱导,以达到使其自悟、自醒的效果。历史上像邹忌讽齐威王纳谏、晏婴智谏齐景公兴国安邦之道,等等。相对而言,谲谏成功的几率还是比直谏的更高些。《左传》《国语》所记载的一百一十多则劝谏史例中,得以成功的四十多则,[10]多为智谏。
诚然,劝谏成功与否与接受对象君王的好恶、贤愚,是否善于纳谏,自醒、自儆有着密切关系,但也与劝谏者的劝谏技巧,因人设事,因事措辞分不开。直言进谏固然忠义凛然,但往往使劝谏者身死且未能达到劝谏的目的。为了更有效地实现君王接受的目的,进谏者们需考虑有效的进谏方式和言辞。隐语这种特殊的语言形式应运而生。所谓隐语是古代隐去本事而假以他辞来暗示的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式流传于权变诡诈的春秋时期,往往用诙谐、含蓄的语言将本可明说的事物和意见假借其他的方式表达出来。先秦时期,以隐语方式来进行政治讽谏,即以某事、某物来暗喻自己的观点的例子十分普遍。像传说中成汤的辅臣伊尹就深谙此道。《吕氏春秋》中记载:“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火,衅以牺猳。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11]伊尹借烹调“至味”为引子,用食物的滋味与用料的调配、顺序、烧煮次数以及烹调火候大小徐疾的密切关系,来治理国家,一统天下如烹调一般讲究规律,进而说明要享“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的“至味”需任用贤才、推行仁义之道的道理。这种通过隐喻、讽喻方法来表达自己观点的方法可以说是先秦时期较早以隐劝谏的成功例子,并且为后人所效仿。像《左传·哀公十三年》的“呼庚呼癸”、《国语·晋语五》的“秦客瘦辞”、《史记·楚世家》的“有鸟在阜”以及《战国策》中《邹忌讽齐王纳谏》都是以隐语应用于政治军国大事的例子。除此之外,先秦诸子对隐喻劝谏的方式也深有体会,深得其解。《庄子·秋水》中记载楚王使大夫二人欲邀请庄子出山,庄子以千年老龟自喻,很巧妙地利用了隐喻的言辞委婉地拒绝了楚王的邀请。这样既顾全了楚王的面子,使得楚王没有因其拒绝而迁怒他,又能够理解他的选择。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述了这种讽喻手法的功能和作用,他指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且“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12]这里所言的“谲”是指不直言、不明说的意思,“譬”就是由此及彼、由彼喻此。从隐语的性质来看,具有谲谏的性质和功能。之后,隐语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委婉打比方的文学修辞手法,对谏体文、讽喻类作品的写作有着直接的影响作用。
先秦诸子以这种方式对君王进行著文立说,形成了一定的讽谏思想。《郭店楚墓竹简》中有记载鲁穆公问子思:“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13]这段有关的出土文献与《韩非子·难三》中所载虽有所出入,但却间接地反映出子思的讽谏思想。据刘向《说苑·正谏》记载,孔子十分强调讽谏的重要性和技巧的。他先说“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之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然后将讽谏分成五种类型:正谏、降谏、忠谏、戆谏和讽谏,进而感叹说“吾其从讽谏矣乎!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敢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14]可见其讽谏思想。子思可谓是继承孔子的讽谏思想的。
三、宜顺勿逆:讽谏文写作的隐含心理
尽管先秦职官诸子大多对君王阅读十分重视,也针对君王阅读的进谏谈说技巧、策略进行了探讨,但是,能够达到预期目的,获得满意效果的并不在多数。针对君王阅读的劝谏文应运而生。
进谏文写作的首要原则是“宜顺勿逆”,即进言论说要尽量顺应接受者心理,勿直接触及接受者忌讳之事。进谏文属于古代文章中的上行文,是专门针对君王而发的言辞文体。它的阅读接受对象就是君王,而这个对象身份特殊而且高高在上。进言者的言辞谈说如若不能顺其意,反而触其忌,很容易招致“身危”之祸。对此,韩非子在《说难》中有十分详细的论述。所以,进谏文写作最根本的原则就是“顺”君之意。
先秦时期,李斯算是深谙君王阅读之道的人。鲁迅先生说:“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15]且看他的《谏逐客书》,此文之所以被称为先秦进谏文写作的典范,主要还是因为它无论是内容上还形式上都遵循进谏文写作的原则,实践了针对君王进言的方法和要领。
在《谏逐客书》中,李斯非常巧妙地避开了逐客的起因不谈,因为秦王下逐客令的原因是韩国人郑国以修筑灌溉渠为名,企图以浩大的工程耗费秦国的财力,使之不能对外用兵。其计被发现后,秦国宗室王族上书谏秦王逐客。所以,如果李斯还就逐客起因进行辩解,这无疑是触及秦王忌讳之事。李斯把论说的重心放在“如果逐客将对秦国不利”上,这种完全从秦国利益出发的立论,更符合秦王政的阅读心理,更容易被秦王政接纳。
从论证思路来看,《谏逐客书》开宗明义地提出了“逐客乃错误之举”的观点,然后步步推进、逐层深入地进行事理和举例论证。他先以秦王政的四位先祖因重用客卿而富国强兵为例,提出了“疏士而不用”,秦国焉能“富足强大”的观点。接着又以当前秦王政所喜好的珠宝女乐、秦朝王廷所充盈的珍稀异宝均非秦地之物为喻,巧设譬喻、正反对比、类比推理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的道理。最后,通过泰山、江海作类比,从正面论证广纳贤才、唯贤是举是使国家能够“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的重要途径;接着从反面论证“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对秦国产生极大的危害性。文章论证从历史到现实,再从现实到将来,谈逐客对秦国的危害也是从轻到重,正反辨析。这样的论证思路更容易使秦王的阅读得以顺畅进行,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最终顺理成章地接纳他的意见。
因此,进谏谈说首先要顺君王之意,这样才能使君王阅读得以顺畅地进行,最终接纳进言者的意见。
要顺君王之意,就要了解君王之意,所以进言谈说的前提是明察君之意,取信于君,这也是进言谈说的要领。李斯承先师帝王之术,得辅佐君王之法,将秦王政的心意揣摩得十分透彻。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成后,估量出在当时的形势下欲建功立业只能赴西事待秦国。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16]可见,李斯是十分清楚秦王嬴政欲一统天下,成就帝业的心理的。李斯上书进谏就是给秦王嬴政看的,如果他不熟悉嬴政,不揣摩清楚嬴政的愿望、想法,进言谈说不去迎合他的心理需求,那就很容易碰壁。从《谏逐客书》的言说目的来看,李斯表面是为了劝谏秦王嬴政取消逐客令,更深层的目的还是为了自己获得长留秦国,并最终为秦王所重用的机会。因为这次逐客,李斯亦在其中。一旦逐客令实施,对于李斯来说,不仅前面的努力付诸东流,而且以后想再入秦国就难上加难了。这样的话,李斯也就失去试图以游说获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对于游说者来说,如果不能取信于君,没有进谏上书的机会;或者即使有进言谈说之机,却不能明君之意,都将遭遇挫败,不能成事。
从文学活动角度来看,阅读活动的最终完成是建立在说话者的“言”与受话者的关系中的。首先,如果进言谈说者失去进言之机,就意味着无法与君王读者建立对话关系,君王阅读活动亦无法进行,那进言者之“言”则只能成为自话自说罢了。其次,如果进谏游说者的进言谈说不能顺应具体君王的阅读心理,君王阅读受阻,君王就很有可能放弃阅读行为,终止阅读活动。由此可见,取信于君,且明君之意,并在此基础上使言辞顺应君王阅读的心理,是使君王阅读活动得以完成的根本。若非如此,君王阅读活动就难以展开,效果就无从谈起,进言者的目的也就难以实现。
当然,进谏文写并不是说要进言者一味地去迎合的意思。诚如韩非子所言,进谏谈说是十分困难的事。之所以难,是因为上书进谏本来就是针对君王的过错进行批评,并提出匡正意见的一种言辞形态。其实,谏言者批的就是君王的“逆鳞”。既要批“逆鳞”又要顺君意,这难度可想而知。那么,这就要求进言者讲究进谏言说的方法和技巧。具体而言,进言者与君王建立了言说关系后,不仅要使君王阅读顺利完成,而且还要使君王阅读得舒服,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的意见,最终才能达到进谏的目的。在《谏逐客书》中,李斯抓住秦王嬴政兼并六国,成就帝业的欲望。在论说的首层以秦王政的祖先重用客卿造成“霸西戎”、“治强”、“散六国之从”、“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等成就去耸动秦王;在论说的次层则把用客卿提到“跨海内,制诸侯之术”的高度;再接着以古代五帝三王“不却众庶”无敌天下去打动秦王。每个层次都反复论述一个根本的问题:纳客就能统一天下,逐客就有亡国危险。以利劝之,以害怵之,这就紧紧抓住了秦王的心,深深击中其要害,使秦王顺理成章地接纳其意见,并收回逐客令,达到了上书的目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评价:“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17]因此,我们所说的顺君之意,不是说君王有过错,人臣、谋士就顺着他,不挑出来,不去说,而是要考虑怎么说,怎么写,挑什么时机、什么地点说,才能让君王愿意听、愿意读并能接受意见。
值得注意的是,针对君王阅读的进谏文写作活动,建构的是一种特殊的言说关系。进谏的成功与否,一方面有赖于进谏者的胆识、策略和技巧,另一方面还要看君王的品性和德行。比干和魏征都可称为历史上有名的谏臣,对君王都忠贞义胆,敢于犯颜直谏。但前者因直谏为商纣君所杀,后者却成为唐太宗的一面镜子。因为不同君王的“期待视野”存在着差异性,有为高名者,有图厚利者,甚至有“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即使是同一君王其主观喜爱也是具有流动性和动态性,它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这样就会造成君王接受者与进言者之间关系的变化,进而影响到话语活动的效果。《说难》中,卫国君爱憎变化导致弥子瑕从见贤到获罪即是实证。因此,战国末年的辞赋家们未能承屈原直谏精神,只能以事寓讽、托物寓讽,为汉大赋的劝百讽一写作方式的形成埋下了伏笔。
综上所述,君王是先秦时期政论文中谏体文的预想读者。而君王阅读活动更是中国古代早期一种普遍的话语接受形态。它直接影响着进谏话语活动的完成和效果,影响着讽喻文赋家的创作心理和创作方式,对后世文学革新产生了间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