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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藩之乱背景下的寓杭文人与杭州文坛*

2022-11-30

关键词:文人

袁 鳞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康熙十二年(1673)冬,吴三桂以“复明兴汉”标榜,于云南起兵反清,拉开了三藩之乱的序幕,随后王辅臣、耿精忠、孙延龄纷纷举兵响应。长达八年的战乱使大批文人避难离乡,作为驻防旗营所在地的杭州(1)这里的“杭州”是指清代杭州郡城所在地的钱塘县与仁和县。凭借其安定的社会环境,成为洪若皋、曾灿、杨宾、毛际可、方象瑛、林云铭、赵吉士、叶敦艮、林涵春、郑赓唐、郑载飏等文人的侨居之所。在此背景下,寓杭文人的避难生涯对其创作有何影响?他们又在当地的文学活动中扮演何种角色?主客文人的交流互动给杭州文坛带来何种影响?既有的研究多聚焦单个作家生平的梳理,忽略了战乱带给文人群体的创伤体验,对文人自身应对与调适也缺乏进一步讨论。因此,笔者通过对寓杭文人群体及相关文学活动的考察,探究突发事件中文人播迁与文坛发展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寓杭文人的漂泊体验与战乱言说

三藩之乱期间,半壁江山生灵涂炭,距离杭郡较近的皖南、浙东地区,战况尤为激烈。郑梁《平大岚碑》云:“今天子即位十余年间,天下太平,民生不知兵革。一旦滇、黔背叛,闽逆从而附之,仓卒传闻,震摇宇内。”[1]在战乱阴云的笼罩下,诗人真切体会到杀戮带来的紧张气氛。王嗣槐《开化祠记》云:“方邑之陷于贼也,开之人日夜皇皇,莫不流涕……览古田之山川,必指为贼之界防也。望金溪之烟火,必呼为贼之巢穴也。”[2]277对战争亲历者而言,恐惧更多来源于未知的不确定性。施闰章《客诫》云:“君看锋刃间,能复几人好。县小如釜鱼,山深亦笼鸟。公私争啖食,室家不自保。金陵百万户,蹀血古所少。买宅且羁栖,群盗缓俘摽。君计良瞿瞿,四顾无良图。”[3]“山深亦笼鸟”的生存危机与“公私争啖食”的失望前景,无一不触动着时人敏感的神经。这种忧虑无助的情绪同样见于毛际可《岁除告祖先文》:“自甲寅五月,山寇窃发后,际可岌岌无宁宇矣。迁于城西,迁于严宅,迁于康源,……他若深丛密筱,与夫兽嗥虺伏之境,颠踣匍匐,以宵为昼,又不知几何矣。……且薄产数十亩皆处邑之西北,逼近贼巢。播种收获杳不可问,栖息既已无地,生计复尔荡然。不得已挈家三十口移寓会城,庶延喘息。”[4]527“栖息既已无地,生计复尔荡然”体现出动荡时代人命危浅的现实。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作为旗营驻防重地的杭州成为东南避难人士集聚的重要场域。

尽管侨居杭州的文人或在战乱开始后侥幸出逃,或因出游在外而未罹故乡兵祸;但战乱带来的复杂体验却并未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全然忘却。杨宾《西湖杂咏》其四云:“世事成今日,乾坤岂旧时。有山皆白骨,何处听黄鹂。塔院调新马,游船载健儿。可怜湖上月,夜夜照燕支。”[5]昔日明净秀丽的西湖风光在他们的眼中也略显黯淡。郑赓唐《乙卯夏过西湖感怀》云:“壮怀伏枥谁堪语,老眼看花尚未颓。讵料干戈催出走,三春重擘西湖柳。”[6]23与变故丛生的时局相比,季节更替却始终循环有序,这一反差同样令流寓异地的诗人心生慨叹:“无计消愁只掩扉,惊心节序冷纟希衣。最怜客里韶华易,尚忆山中白羽飞。蝉噪高梧情自切,乌啼明月梦空归。故园记得秋光好,松竹樽前翠满园。”(方象瑛《新秋旅怀和韵》)[7]368故园秋光虽好,但战火持续不断,诗人回归故土注定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景,只能通过想象再现故园之美,也说明了战争的残酷与内心的无奈。被迫侨居异地者往往对时间的迁逝格外敏感,与季节同样具有标志时间意义的节日同样激发文人的别样情思。曾灿《浙署除夕》其一云:“无食妻孥音信断,残年心事海天违。今宵纵有还乡梦,两地家山何处归。”[8]其二云:“乱世曾无千日醉,他乡又见一年春。欲知辛苦飘残泪,三十年犹剩此身。”[8]在除夕举家团聚之时,诗人却因战乱而未能返乡,诗中空间的阻断与时间的流逝,还乡的迫切与现实的残酷,真切体现出诗人苦旅不乐、返乡不可的两难境地。

除直抒胸臆外,流寓文人还通过生活中的微小细节,侧面表现战乱之下的复杂心理。如洪若皋寓杭所作的《省城闻儿夜啼声》其二:“忙里索灯望眼迷,连呼阿母善提携。客房未见传消息,始觉他乡儿夜啼”[9],写的是旅居思子这一常见题材,闻儿夜啼的错觉背后巧妙蕴藏了诗人的失落之感,通过心理活动的再现,源自亲情的愁思借此与漂泊的旅途相勾连。

除了记录侨居生活的具体细节,寓杭文人亦采用象征手法表达其复杂的心理感受。如闽籍诗人林云铭在耿精忠起兵之际出逃被俘,身陷囹圄,出狱之后家园残破,不得已携家离乡北上,进而惨遭丧妻之痛,外加故交冷眼,倍觉世态炎凉。其寓杭作《秋声》《秋色》《秋气》《秋光》四首,写尽内心沧桑之感。林云铭在《客窗秋兴序》中说明这些诗的写作主旨:“四时惟秋最易感人,而人之当秋最易生感者,又莫过于羁客。……乃至老而穷,穷而病,栖迟数千里外,而二三十年故交凉燠异态,惊心摇落,抚景伤怀,……虽就秋言秋,然搦管间亦未免有无穷之感也。”[10]471如《秋色》云:“暗淡西旻商意遐,荒台极目客愁加。澄凝古岸长江远,点画高天阵雁斜。山瘦参差红柿叶,沙明隐现白芦花。化工绘出寂寥相,不管人间鬓发华。”[10]595屡遭变故的诗人并未聚焦于具体的事件记录,并未执着于悲苦情绪的宣泄,而是选取意象来进行烘托,以情运笔,展现内心的丰富情感。在人生的巨大转关面前,林云铭不得不承受着时代所带来的诸多创痛。这种源自人生复杂阅历背后的深沉愁绪,强化了战争难民这一群体的悲剧色彩。

杭州本土人士对战乱中遭受不幸的文人给予了充分的同情。这种动乱时代下偶然相逢所激发出的复杂况味,同样有赖于诗歌实现传递。杭州诗人吴农祥在其《睦陵方进士象瑛同毛明府际可避乱卜居武林相见悲喜遂有短篇以志岁月》中云:“摇落星河急战尘,宝岩锋镝入城闉。故园三径遭戎马,落日千山泣鬼神。银箭火旗传夜市,玉箫金鼓奏边春。莫将斗牛论余孛,未有安栖旧钓轮。”[11]吴农祥在诗中给予友人以慰藉,亦表露出战事迭起下的悲愤情绪。而面对友朋的关切,避难文人同样借助诗歌进行回应。郑赓唐寓杭期间,与地方诗人多有酬唱之作,如《上元旅寓次关六钤韵》《答六钤韵》《答六钤见怀兼讯长儿行踪》《答沈大匡》《赠杨豫桢学博》《答西湖友人》《答蒋丹崖》等诗,表现主客间交流密切,极尽缱绻之意。郑赓唐《答蒋丹崖》云:“戎马纷驰竹坞荒,萍踪暂寄水云乡。也知诩径容求仲,岂有酒泉置郑庄。知己深情沧海狭,羁人愁绪越山长。相逢此地先拼醉,春棹风来君子堂。”[6]48正因为尚有可供倾诉的友朋,流亡异地的诗人并未始终沉浸于孤苦无依的情绪之中,随着寓居文人生活日趋稳定,其自身也成为杭州文坛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寓杭文人的侨居日常与情感变奏

寓杭文人漂泊在外,需要依托寓居地来维系生活,除实现温饱之外,尚有精神层面的内在需求,如怎样走出时代阴影,摆脱消极情绪等。山水观览的启迪感化、先贤步履的自觉追随、在文人集群活动中获得归属感,成为寓居文人实现自我心态调适、获得心理慰藉的主要途径。

作为难民所遭受的苦痛未能抹杀这些寓杭雅士的内在风流。随着日常生活秩序的恢复,这些动乱中走出的文人也逐渐以平和心态面对现实人生,毕竟与兵火之中罹难殒命相比,能够避地远徙已为万幸,更何况徜徉于吴山、西湖等胜景之间本是人生一大乐事。林云铭《锦箫合集诗序》云:“余寄迹西湖有年,凡当花晨月夕,未有不与二三同志,挹山水之胜,拍浮笑傲。”[12]471这种与山水相对的快慰之情在寓杭文人笔下时常流露。方象瑛《皋亭泛桃花》一诗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何须更觅武陵源,云锦千株别有村。野水通船迷旧陌,林花过雨涨新痕。偶然倒影红生浪。到处闻歌绿满樽。胜地良俦真不易,归扶残醉向黄昏。”[7]367较于武陵桃源这一虚无缥缈之地,眼前的山水胜景为诗人提供了心灵栖息的场所,消解了流亡带来的忧愁苦闷。如果说方象瑛诗歌中表现的是“胜地良俦”衬托下的山水之乐,那么杨宾《雨后晚步》则体现出孤寂静谧下的自我陶醉:“薄暮天初霁,看山眼乍青。湿云归万壑,返照入孤亭。泉挂横溪树,烟生过雨汀。钟声何处发,隐隐自南屏。”[5]其中“湿云”“返照”“烟生”“钟声”等不同感官的调动,使其对现实的观照更加细致全面,诗中展现的超然气度也显示出江南水乡的诗性魅力。

“相对于籍贯而言,流寓意味着人与地域的一种更为真实的关系,它是人与地域的实际接触,绝不存在有名无实的状况。”[13]寓杭文人对于地方的体验同样是富有层次性的,除了审视自然山水,他们的诗歌也担负起传递历史记忆的使命。杭州为历代文人墨客所青睐,离不开当地深厚的文化底蕴,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之下,流寓诗人还将情思投向历史深处,感受前辈先贤所遗留的风流雅韵。正如林云铭《蒋旷生伴鹤吟题辞》所云:“西湖为林君复放鹤故处,向有鹤子梅妻之说,千余年来,游赏凭吊间,犹以为有余韵存焉。”[10]479不仅林逋受此殊遇,曾在此驻足的白居易、苏轼等文坛巨擘,亦为登临于斯的后人所追思与感念。这些先贤的遗迹与故事也为寓杭文人的创作增添了不少诗味。其中,郑赓唐《西湖赠友》一诗就是将目前之景与历史中人两相结合的典范之作:

湖光面面绕孤山,山石蒙茸烟雨间。怪来诗思凌风起,怀古忾然俯尘寰。圣世栖隐真高士,和靖先生谁比拟。只有山间数株梅,暗香疏影春光似。梅花雪沁湖上月,遥映客星云水咽。严滩何事理钓纶,山水清音永不绝。行藏自昔叹渺茫,青衫泪染琵琶行。多情最是香山老,疏井通泉湖水长。眉山苏老嗣徽迹,诛翦葑田堤柳扬。嬉笑怒骂曷所羡,骚坛此日旗鼓张。于鳞崛起音正始,唱和尚有王元美。并向湖山洗浊流,残膏剩馥润千里。[6]23

郑赓唐作为后之览者也于诗中流露出追步先贤的期待,他历数林逋、严光、白居易、苏轼、李攀龙、王世贞游赏西湖事迹,表露出追慕之情,而在分析前人精神气象与性格特质的同时,郑赓唐自身的文采风流亦在诗中得以体现。正是一代代文人的接续,使得“山水清音永不绝”,其中文人的故事也随着世事流衍,不断地被后人唤起与追忆。

在与自然山水、历史人物进行对话,安顿心灵的同时,流寓文人也通过频繁的雅集与地方文人互动,收获友谊。杭州地区的雅集并未因时局动乱而消歇,反而因避地人士的到来而愈加繁荣,其中尤以会城为盛。试读方象瑛《大集教忠堂观灯分得十一真》:“关西门第喜犹新,好友东南集主宾。灯敞华筵偏待雪,梅开高阁已分春。纵谭真胜书千卷,雅韵还宜酒数巡。却笑年来湖墅宴,扁舟常是雨中人。”[7]367类似诗酒分韵的场景在方象瑛这一时期创作的《八月十六日荩思丹麓招集茂承堂分赋》《闰五日同人大集陆荩思巢青阁分赋》《遥和初秋集稚黄思古堂作》《集顾向中复堂分韵》诸作中屡屡可见,其中既涉及了杭州诸多风雅名宿,也包含了思古堂、茂承堂、巢青阁等文化据点;既有“分赋”的现场参与,也有“遥和”这类文字酬答,展示了主客之间交游的生动过程。从其互动的人员来看,既有毛先舒、徐汾等文坛前辈,也有王晫、王嗣槐等同侪友人,亦不乏陆进、吴仪一、诸虎男等后进贤才,足见侨寓人士在地方文学活动中的串联作用。正是在双方互动的过程中,友情的快慰冲淡了现实的苦痛,杭州地方文坛也因之而愈加活跃。

长时间的寓居可加深文人之间的情感互动,而一些短暂的交流同样可以涌现令后人铭记的文学现象。徽人赵吉士之父避难至杭,赵吉士后至,家人在乱中得以团聚,吉士作《寓栖霞禅院作》一诗纪之,其小序云:

乡里丘墟,门巷荆棘,家毁矣。老父避地禹航……过唐郊栖霞禅院,知是吾宗石庵和尚卓锡地,因寄迹焉。时予已别老父渡江,闻警即返棹省觐,又吕长兄往来苕霅间,……安侯三弟督饷严陵,偕汪子明俊从间道至,……绕膝度岁于流播不定之中,幸矣!石庵曰:“是不可无诗记。”缘连得八章,情见乎辞。[14]192-193

在动荡的时代之下,赵吉士及其亲友的异地相聚实属不易,而以石庵和尚为代表的地方文人群体介入其中,使得这次活动就不单是家族内部的情感交流。《(乾隆)唐栖志略》的记述也表明赵吉士家族的雅集成为地方记忆的组成部分:“吉士至塘栖,寓栖霞院。院僧石庵,其族弟也,至除夕,家人十余辈不期并集,吉士作诗志喜,栖里士人和者甚夥。韦六象作序,名《栖霞唱和集》。”[15]“栖里士人”的参与成为流寓文人与市镇文人联动的一个亮点。

江南的人文风雅使得寓杭文人感受到强烈的人文关怀,获得了与奔走风尘迥然有别的生活体验。毛际可《暮春觞咏序》云:“余以简书有程,将次北去。……自兹以后,奔走风尘,沉迷簿领,所谓未知明年更在何处。诸君子佳辰胜景,尚能续此快游,而余回首西陵,当已邈若河汉。……不觉百端交集矣。”[4]393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毛际可对寓杭时期的诗酒快游生涯饱含留恋。在杭郡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寓公与寓公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徐介《长歌赠别叶君明远还衢州》一诗,再现了双方的亲密交往细节,选录如下:

歘忽风尘起闽越,兵戈满眼相排突。独携犹子潜出奔,浮江东下何仓卒。祸患流离境趣恶,黄冠缁衲联依托。朋友翻伤死别多,孑然形影增萧索。江郎旧是忘年交尔慈,移家河渚君为客。施子豳居下榻频赞伯,余也心欣逢莫逆。比邻更将陆秦沈拒石、开地、宏度,樽罍各各暂招邀。呼卢浮白娱羁旅,有时倾倒连昏宵。兴酣开口恣谈笑,扁舟双跷耽游眺。陡尔怫郁从中来,荒斋兀坐神摧颓。丈夫垂老最坎壈,生儿早夭厄已甚。天寔为之可奈何,但须沉醉兼高枕。孤踪流寓恰三年,把臂输肝觉汝贤。理窟艺林寻味久,襟怀爽豁情怡然。溪山幽寂堪长聚,别君且欲留君住。停杯牵袂几踟踌,愁腹那得采佳句。朔雁哀鸣不忍闻,江天霜月怅离群。凉秋重鼓钱塘柂,天目峰头看白云。[16]

该诗将叶敦艮避地迁徙时的个体处境与群体互动描写得极为详尽,如“黄冠缁衲联依托”的狼狈,“孑然形影增萧索”的孤独,形象刻画出避难文人的遭际与心态,而“移家河渚君为客”则一改先前的低沉情绪。“孤踪流寓恰三年,把臂输肝觉汝贤”“溪山幽寂堪长聚,别君且欲留君住”展露的同声相和、亲密无间的情境,“停杯牵袂几踟踌,愁腹那得采佳句”表现临近分别的低落情绪,诗歌结尾关于再度相会的温馨情境的畅想,都印证了主客数年积累下的友谊。

在此背景之下,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寓杭文人的这种侨居体验是如何留存于记忆深处的,且不会因空间的间隔而有所淡化或遗忘。方象瑛在结束数年寓公生涯后,北上赴京补官,旋应己未(1679)词科,在此期间作有《怀西陵诸子》,在京师与江南两地的对比中表达出对侨居杭州生活的眷恋之感:

怀思寄何所,乃在东南隅。忆昨苦迁播,卜宅江门居。良友悦情素,结志存诗书。文章陋八代,诗篇追黄初。清樽卜昼夜,分赋人人殊。乱离成契好,岁月良不虚。别绪岐南北,执手怅踟蹰。长安夏复秋,渺渺空愁予。(其一)

佳会信难再,追溯良已迂。长安多贵游,报谒诚区区。非无同心侣,隔远难久俱。沙尘暗九陌,薄宦惭无车。扃门卧书卷,旅食愁锱铢。安得寻旧好,扁舟恣所如。濯足西泠桥,归卧吴山庐。意气更相许,都无礼法拘。离愁方且始,会晤谅阻纡。思君不成梦,梦亦徒须臾。寄书难遍陈,惆怅双鲤鱼。(其二)[7]281

寓杭与寓京同样是漂泊在外,但两地所带来的心理差异显而易见,一方面是“清樽卜昼夜”“都无礼法拘”的自然闲适,另一方面则是“扃门卧书卷,旅食愁锱铢”的现实苦闷。江南的侨寓生活为诗人带来了良友、诗篇与清樽,劫后余生的痛苦在文人群体互动中得以淡化;而方象瑛为官京城则难免在权力场中跌扑挣扎,当下的苦闷与失群之叹溢于言表。在与“长安多贵游,报谒诚区区”的对比下,江南已经超越了地理空间的概念,包含了“扁舟恣所如”自我人格的完满,“意气更相许”的人伦依恋。这正是江南文化迥出群流成为诗人精神故乡的根源所在。

三、流寓文人对杭州古文创作的推动

在与地方文人的频繁互动交往中,流寓文人自身的文化特质也在寓居地得以展示并产生影响。正如方象瑛《学文堂文集序》云:“甲寅避乱钱唐,与毛稚黄诸子约为古学。稚黄历数今海内之能文者,首称椒峰。”[7]40从他们相关著述情况可以看到,所谓古学涉及音韵、礼学等问题,而其中关于古文创作的诸多问题成为主客双方关注的焦点,在流寓的诸多文人之中,除方象瑛以古文名世之外,毛际可及林云铭也曾在杭州文坛的发展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与清初杭州文坛盛行的骈俪之风相比,毛际可、方象瑛、林云铭诸人则以古文擅场。毛际可“殆学欧阳修、曾巩者,晚近文士固所不屑也”[17];方象瑛“文宗尚韩欧,性情有过人者”[7]4;林云铭在杭州刊刻《韩文起》一书,对韩愈之文的点评亦于此中透漏出变革之意:“夫昌黎生八代之后,顾于波流萎靡中能自树立,屹然不仆。是众人皆不为而独为,则所谓起者,有振起之义焉。”[10]429方象瑛更是以一种发现的眼光来强调西陵文人由骈入散的格调变化,其在《王仲昭合集序》中这样说道:“吾友王子仲昭素以才藻名,所著骈体,一时传诵久矣。今余来钱塘,王子投以《桂山堂集》,……盖王子少工六朝之学……迩始弃其所有,肆力为唐宋六家之文。”[7]44这与其在《陈际叔集序》中对陈廷会的评价可谓同出一辙:“以陈子之文观之,大约三变,始学为秦汉,继从事于六朝,近乃好为唐宋大家。”[7]39陈廷会“为文沉博绝丽”[18],是杭州首屈一指的骈文大家,方象瑛这里有意凸显其“迩始”“近乃”的变化旨趣,与其张大古文创作之风有着密切关系。

古文重在明白简练,崇雅尚洁成为流寓文人创作理论的一个重要内容。林云铭《桂荫堂文集序》云:“今宝崖之为古文词也,其辩论则排宕,纵横而必准诸理也;其叙述则缜密详悉,而必轨于法也。即杂体短制亦皆昌明疏畅,华质适均也。不炫奇,不竞艳,较之有明大家,则归太仆之流亚也。”[10]454其为文稳重妥帖,“昌明疏畅”,自然与骈文“曼衍敷陈”的格调迥然有异。方象瑛在其《孙宇台文集序》中同样推崇劲健之笔:“吾友孙子宇台……而得于秦汉最深,盖其神理气骨之间,实能高古简质,与古人相通。……余学识浅陋,未敢窥古人堂奥。然生平所嗜,颇尚雅健,绝不喜拖沓之习,故于孙子文有深契焉。孙子论余文亦谓意在骈体两汉,不屑为擐薄,余虽不敢受,然亦可见吾两人之所好矣。”[7]41方象瑛通过肯定友人的创作成就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扩大了古文创作阵营。

学习古文如何避免由“复古”走向“拟古”同样引发时人的关注。王晫在《吴山鷇音序》中转述林云铭的观点:“晋安林西仲先生以避乱寓居武林阅数载,……一日顾谓予曰:‘文无定体,自然为工。若作者沾沾焉强欲似某,似某毋论不似,似亦非佳,何则?生气少也。故文之至者,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意得志满,如云龙变幻不可方物,斯为神诣。’”[12]449想要达到此种游刃有余的境界,离不开对现实人生的深入体察。经历了三藩之乱的流亡者的创作,蕴含着深厚的人生阅历,尤其表露出对沉痛书写情境的肯定,与炫耀才学、交流声气的文坛习气有所区别。林云铭《荆南墨农全集序》云:“古今文人其始皆天之弃人。方其弃也,颠踬困厄中,无可错意,往往有疑而问天,急而呼天,穷而怨天……大约从不堪告人之处,抒其无聊不平之思,为歌为哭,……因而揣摩日久,掩抑停蓄,刻画自然,各体无不臻其极。”[12]466毛际可为林云铭所作的《吴山鷇音序》一文同样着眼于患难人生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王师平寇,林子始挈家累播迁异地,数米析薪,以供晨夕,而文章则倍胜曩时。盖经患难艰阻之后,志愈苦而思愈沉,兼挟以忠愤不屈之气,行乎其间。”[12]447这些容纳了生命痛楚的文字与侨居文人自身的生命体验相契合,故而受到了高度肯定。

杭州文化环境为流寓文人提供了充分施展才华的平台,他们不仅成为古文创作理念的传播者,也是古文创作与评价活动的推动者。在这一过程中,以文字为媒是主客双方常见的交往方式,其中强烈的批评性又使其与一般的文字应酬有所不同。毛际可《与陈际叔书》有相关表述:“前以所撰文奉呈记室足下,猥加评定。……其持论亦与家稚黄略同。至于搜瑕摘谬,略无瞻顾,则稚黄较为切直。观者以此疑二君子用意之厚薄。……仆即不敢以所难者遽期足下,足下亦何忍终弃置仆耶!昨所献近著数首,伏冀宽以旬日痛加删定,俾仆得受友声之益。”[4]357从文中不难看出,陈廷会的回复并未达到毛际可“搜瑕摘谬”的主观期待,因而毛际可不惜再度来书加以请教,而寓杭文人这种“痛加删定”的企盼在客观上也推动了西陵文人自身对古文创作的关注与反思。这一点在毛先舒《与方渭仁论文书》中有着清晰的体现:“仆病中向不看文字,日承足下虚怀已极,又为我阅文,鉴裁入微,故所委都不敢却。……常思文字须追踪古人,又须脱去古人,不落剿袭,又非凭臆,不穿凿矫强而大能开新出奇。”[19]从上述文字可见毛际可、方象瑛所做出的努力及其获得的回应,这种“虚怀已极”的姿态不仅开拓了迁播文人自身的视野,也将文字往来聚焦于创作本身的切磋交流,促进了杭州文坛的良性发展。

寓杭文人在侨居他乡期间获得了施展才华的可能,他们对杭州本土文人的大力推介也不遗余力。方象瑛寓杭期间作《陆冠周诗序》《山辉堂偶集序》《桂荫堂文集序》《南窗文略序》等,毛际可有《今世说序》《卓有枚文选序》《啸竹轩宴集序》《陈其年文集序》等,林云铭亦著《陆冠周诗序》《王仲昭赋序》《诸虎男苕柯词序》等。寓杭文人为本土文人作序这一行为,不仅丰富了人际交往的方式,也于其中彰显出自我的审美态度,西陵文学脉动得以观照,其中的一些评价也成为我们洞悉文学风气转移的文献依据。

相比于友朋之间的文字往来,文集刊刻与流布则具有广而告之的意味。吴宝崖《健松庵集序》云:“乙卯春,余识遂安方渭仁先生于会城,同舍者其同乡毛会侯先生也。时两先生避寇来游,方以诗、古文辞相切劘,问字者不绝户外。会侯先生成《松皋集》,而渭仁先生亦有《健松斋集》并行于世。”[7]279作为思想载体的文字,一经流传开来,也带来超出交际范围的影响。据毛际可《岁寒堂文集序》记载:“林子鹿庵方以文学显名当世,……比者以书遗余,又谓阅余《松皋集》而益生愧悔,更删定诸作名曰《存稿》。”[4]390文集的刊刻实现了熟人社会之外的交流与互动,也带来了诸如“删定诸作”的内省行为,对地方古文创作起到推动生新作用。

在进行古文创作的同时,流寓文人也通过选本的编刻来营造声势,吸引文坛同人的关注与参与。毛际可《孙宇台文集序》云:“余避地会城,将有《西陵文选》之役,同人竞以新篇相投,篝灯披诵,意每服膺孙子。”[4]395该书为毛际可、方象瑛所合编,虽其事未能竟,不过从“同人竞以新篇相投”的举动,可见西陵士人的参与热情。与此类似,林云铭至杭后刊刻《古文析义》《古文析义二编》等古文选评本,并有编选今人文集的计划:“是编外尚有增补二编,嗣刻并选国朝名文,分为经世、持世、荣世、小品四种,以成全璧。”[20]选本的编选,切合了文人的传世期待,激发了文坛的活力,文本传世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西陵诸子虽多以隐居自适,但扬名后世的渴望同样强烈,如毛先舒《与大可书》云:“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可不令千古。”[21]但在当时社会中,抛却功名意味着降低传名的可能,才大身微的尴尬境地使得他们期待受到关注,而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侨寓文人在地方文坛中的品评权愈发凸显。如从王嗣槐《与毛会侯书》中可窥知流寓文人在地方文坛所扮演的文化角色:“昔人谓穷愁著书,而穷愁人不必皆有所著作。即有所著作,无力以自表现,……向时武令曾与足下偻指西陵不过十数家,其他隽才亦自不乏,如萧统所选文一篇,诗一首,至今亦附以传,其视零落不存,与荒烟蔓草同其阒绝者,所得不既多乎!是在足下加之意而已。”[2]104

四、结 语

在江南文坛的发展过程中,流寓文人的作用不应忽视。吴农祥《西泠诗钞序》言:“古来士君子游踪所至,必求此间杰士贤流,与啸答献酬,然有客见重于主者,有主见重于客者,有主客交相重者。”[11]战时侨居文人融入杭州文人集群,并在其中发挥着积极作用,可谓这一理念的生动注脚。作为受三藩之乱影响而涌现出的特殊群体,寓杭文人的战乱言说、逸乐表达以及对于地方文坛的积极介入,展示出丰富的情感世界与鲜明的文学主张,其中既有时代波动对于他们所带来的创伤与苦痛,也有地域氛围对于诗人心态以及行为表现的影响。只有在时空背景二者兼顾下,流寓文人自身的复杂性与特殊性才能有所揭示。战乱时代,杭州不仅仅为避难文人提供生存的空间,也满足了他们的情感需求,而侨寓文人的融入也使得杭州文坛整体趋向活跃。这种主客的良性互动,也从一个角度揭示出江南文坛之所以充满活力、持续繁荣的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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