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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词的冯欧传承

2022-11-29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思妇芳菲游子

王 晶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00)

在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长河中,正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就宋词而言,被王国维称为“开北宋一代风气”[1]的冯延巳:其词的意境方面来看,享有“深美闳约”[2]的美誉,而词的地位,可堪与后主同属于开风气的人物,均不受时代的限制而于文学史上熠熠生辉。冯延巳的词风深刻影响着后代词人们,刘熙载在《艺概》中评论道:“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3]此评论颇有“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意味。笔者就同一词牌名的《玉楼春》,试析欧词承接冯词其深,深于何处?

一、冯延巳《玉楼春》浅析

近代评论家丁寿田、丁亦飞在《唐五代四大名家词》中评论冯延巳的《玉楼春》:“此词初读似觉平淡,但愈吟诵愈觉其意味隽永。”

从文本外部结构着眼,冯词“平淡”于艺术特色方面。多体现于词由常见意象的巧妙搭配,创造出词中多重层次的意境。全词意象有“云、梅蕊、绿波”。“云”漂浮不定且具有多变性,“雪云”突然间变成了簇拥的“春云”,景物的乍变移情于人,顿时有种年华纵目易逝的失落感。“北枝的梅蕊”“南浦的绿波”,似乎昨日还在试探性悄悄开放着、慢慢荡漾着,今日却变身为浩浩荡荡的芳菲春景扑面而来。“云——梅蕊、绿波——芳菲”,简单意象的精心排列却营造出词中的多重意境:由刚开始的特写意象“云”的变化过渡到“梅蕊”“绿波”的细节描写,最后直接泛写整个“芳菲”春景。

副词、动词的精心搭配,拓宽了词的内部张力。副词、动词的搭配:一个“乍”字,似一瞬间,那种季节的突转刹那间投射到人的感觉上,而“渐”字如同慢镜头,向你诉说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整个漫长过程,又似人的年华,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一“乍”一“渐”,奏响了词的内部节奏,一张一弛,拓宽了词的内部张力。“堪”字颇为传神,又似将原本要一泻千里的情感尽力将其收敛,牢牢抓紧随时脱缰的野马。接着春天肆虐地宣誓主权,满世界的芳菲,藏在词背后的词人似乎也禁不住春色的诱惑,热情地站了出来,一同吹响春天的号角。一系列程度副词加深了意境:“次第”“长”“相续”,时间、频率、程度在逐渐加强,“情”多到了“无处足”的地步,给人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迸发压迫感。不得不说,简单意象的精心组合,一系列副词、动词的巧妙搭配,使得冯词看似平淡,愈读愈回味无穷。

艺术特色方面已然巧夺天工,思想内容方面更是锦上添花,词中时时透露着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这丰富了词作的思想内涵,也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词在冯延巳手中,多了份士大夫的悲剧意味。知人论世方面来看的话,冯延巳位高南唐宰相,面对摇摇欲坠的国土山河,也曾志向高远地发起救亡战争,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因此被贬抚州。一时间从高位跌落,感春伤时的士大夫悲剧意识猛增。看待常景也多了一份多于常人的体会,得到的瞬间也就是失去的开始,对于春景的逝去多了一份悲凉含义。正如学者俞陛云所言:“‘尊前’二句,既盼春,又伤春去,患得患失之心,宁有尽时邪?”[4]就连“雪云”“乍变”团簇的“春云”,细微的变化,包含着时间的逝去和生命的离逝被敏感的词人嗅到,全诗在写景的同时更多了一份内在的深意,词的意境深度瞬间提升。

内部细品的话,冯词“意味隽永”于感情基调方面。冯词善于传达“感情之境界”,[5]叶嘉莹先生化用王国维《人间词话》:“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6]词中层层递进的抒情手法,将愁绪表现得一层深似一层。词中盼春时的惊喜,惜春时的小心翼翼,喜春时的情到深处,叹春时的眉黛紧蹙。随着句式的增加,意象的渐多,愁意也随着更浓了。情、景、理的浑融,情随着景的增多而变浓,理随着情的增多而加重,爱春更希望在懂得春天易逝时更珍惜春天,惜时更希望在懂得时间易逝、生命易逝的道理后更加重视时间,而词中自知“渐觉年华堪纵目”时还能劝说人做到:“莫为伤春眉黛蹙”,体现的正是士大夫那种温柔敦厚、深沉睿智的情感追求。

因而冯词短短数句,由常见意象巧妙搭配营造出词中多重层次的意境,而意象的逆向配置,加倍道出主人公的愁思;副词、动词的使用着力为词开辟更为广阔的内部空间,所传达的是温柔敦厚、收放自如的感情基调,且有意象结合哲理的阐述拓宽了词的内在含义,使得冯词看似平淡实则意味深长,而词中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丰富了词作的思想内涵,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而这词风也在悄然影响着后辈们,以欧阳修为代表最为明显。

二、欧阳修《玉楼春》组词小议

欧阳修所作《玉楼春》组词共34首,其中7首存疑。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直言:“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这似乎在无意中回应着“欧阳永叔得其深”的评论。下面就艺术特色、思想内容和感情基调等三方面来探究。

第一,艺术特色方面:每首小词由常见意象巧妙搭配创造出词中多重层次的意境。意象就如《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中,“离人、离歌、洛城花、春风”。“离人”一出场,直接奠定了依依惜别的感情基调。离人不愿听新作的离歌,因为觉得这种为他量身定做的送歌,听了叫人愁断肠。离人直言要看尽洛城花,随着春风送别他,但怎知道,偌大的洛阳城哪能轻易就把繁花看尽,春风也不会送别,只会把游人熏醉,让他流连忘返。都是离别最常见不过的意象,但是不同的出场顺序,层层地渲染开来,竟然比其它送别的词作情感更加饱满,意境也开阔了许多。《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中的意象也只有“游丝、垂柳、杏花、青山、孤月”这些常见的,很平常的意象作者进行精心组合:“游丝、垂柳”只是把淡淡离愁若隐若现引发出来,无尽的“杏花”、连绵的“青山”,又似在有意无意地挽留离人,不忍看他离去,然而伴随行人到海角天涯的,也只有这一轮孤月。

欧词在冯词的基础上,采用意象的逆向配置,加倍道出主人公的愁思。同样还是《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最后的感情是“看尽洛城花”才肯与“春风别”的洒脱豪放,但是词在开始却一直在离别伤怀的感情中徘徊:面对分别,“欲语春容先惨咽”“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一系列悲愁意象的酝酿,在最后却以旷达乐观结尾,这种意象的逆向配置,在使得离别内容饱满的情况下,增加了无尽的愁思,这便是“含泪的微笑”的效果。

副词、动词的精心搭配拓宽了词的内部张力。欧词变冯词的单句张力拓宽为对句张力,更深化了主题思想。副词、动词搭配方面,《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中“正值”给人一种繁华城市刚好赶上喜庆节日的感觉,普天同庆的喜乐气氛在一开始便弥漫于全词,“相间”更加把这种喜庆逐层递加。“肯”字用一种征求哀求的语气来大范围的询问,不确定也不自信在这欢乐的日子里,真的有人会离开热闹的洛阳城远随游子而去吗?“惟有”一词多么的无奈,仅有这一轮孤月相伴,心心相惜,惟有孤独能懂得孤独。“发”字生动将洛阳春色变得具体可感,“有意”对应“无端”,“苦相萦”对应“争赠别”这两组相对应的词充分将那种离别的欲拒还迎,动态地刻画了出来,当然“一切景语皆情语”,拟人化手法皆凸显的是作者浓浓的愁思。“缺”“歇”也是寓意深刻,“缺”字看似在说杏花青山,实则在感叹如此美好的景情中终归有缺陷——有人在经历离别;“歇”字明意在说游子在旅馆歇息,实则在暗示走走停停,远行漂泊的游子何以为家,何处才是他可以停歇的地方?“缺”是在欢乐的日子里游子的缺席,“歇”是一直远行经历分别的游子何处歇息?将离别之意、离别之境于时间空间的范围内无限拉长延伸。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中副词的运用可谓是全词的亮点。“拟把”——“欲语”——“先”营造出一种独具风格的意境,“拟把”更多地是心理活动,只是想法还没成型,没能说出来,“欲语”已经打算要和盘托出,说出来了,但是一个“先”字让情感先于语言,无形之中还拓宽了词的意境。如果说冯词《玉楼春》中:“北枝梅蕊犯寒开”中,一“犯”一“开”是属于单句张力,那么欧词这种对句中张力的效果更明显扩大了词境内涵,用“离人”矛盾心理将离愁无限放大。

《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三个“渐”字的叠加运用把思绪一下从近处推向了远方,拓宽词的意境,表明了郎君的行径:“行——远——无书”,同时也深深地牵挂着思妇的心。“水、鱼”的意象很巧妙,如鱼得水是真滋润,但是水阔鱼沉是真绝望,一句“何处问”将这种绝望发泄了出来,将思妇的深沉凄婉彻底抛出。词人巧用双关:“灯又烬”既指闺房油灯的燃尽,也暗指再如此思念等待下去,美人也将随着无情岁月和多愁感伤而油尽灯枯,苍老而去。

第二,思想内容方面: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丰富了词作的思想内涵,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如《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这首词,词视野由大到小,由泛到精来紧缩聚焦,开头交代是洛阳莺飞燕舞,花红柳绿的芳菲春天,春天的生机伴随着节日的喜乐,好一派热闹场景,聚焦到“秾艳清香”,似乎多种花争奇斗艳,香味各异、姹紫嫣红竞相开放。接着意象“游丝、垂柳”,慢慢透露着离别的气息,让人淡淡联想到庾信《春赋》中一句:“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的春景象,然后下一句,杏花繁茂遮住了青山,也挡住了离人下山的路,他绕着山路来回走,好似通往山下的路永远走不尽,只能在开满杏花的旅馆休息。但孤夜难眠,站在窗外,对月长叹:肯伴随游子远行的,恐怕也只有这一轮明月了吧。离愁别绪迸发而出,繁华的洛阳城在喜乐的节日里,孤凄山脚下还有一个孑然一身的匆匆赶路人。开头的喜乐到结尾的孤凄,词人只用了短短八句话。由漫长的白天写到了短暂的夜晚,而在远方游子的生命中,热闹美好的时光却是短暂的,寂寥才是永恒的,时间对比完全相反,而这相反含义里,隐藏着游子强烈的时间意识以及生命忧患意识,洛阳的“芳菲节”是有目共睹的,那游子何时能迎来他人生中的“芳菲节”呢?至此全词词意浑然一体,感情到达高潮。而错乱的时间观念,无形中丰富了词作的思想内涵,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无尽悲凉。

欧词中表达的忧愁苦闷的内涵,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样就给读者留下更大的自由想象的空间,具有了更大的艺术张力,在感动之余引发读者沉思。如《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这首词,词的前两句便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哀怨凄婉,也突出了词的主旨——思妇念郎。而词义却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别后不知君远近”,重点突出的是“远”,但却并没有说清楚具体的距离;“触目凄凉多少闷”重点突出的是“多”,同样也用含糊的词来说明主人公的凄凉。然后全词接下来的词句都在尽力表现“君远”这一现象:“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二句,更是用不确定的描写。在表现思妇的“凄凉多”这一情形诗:所用的“万叶千声皆是恨”来描写,更是含糊不清,词中用一系列不确定性的词来描写思妇,给读者们留下更多联想的空间,传达出更多的词外之意。同时,词也从多重层面来描写思妇:现实——梦境——现实,梦醒后的灯烬将思妇的凄凉之情变得更厚重了。而这种梦境与现实交叉来写作的手法,为全词不确定性更添了一份朦胧之感。张力的表现不仅在于相反词汇的描写来拓宽词中的语境,梦境与现实的交错之间,假亦真时真亦假,思妇在这种长久思念的痛苦中,已经真真假假分不清了,而这更贴合思妇真实的心境。

第三,感情基调方面:情、景、理的浑融,情感方面更多地是人类的共情方面的、对生命独特感悟方面的情。相较于欧阳永叔的艳情之作,《玉楼春》词中情感表现的并非当时文人“聊佐清欢”式的排遣情感,而是指广阔意义的情感,人类的共情方面的、对生命独特感悟方面的情。就如《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这首词的感情基调,亦如冯词一般层层渲染,但不至于让感情到达无法遏制的地步。开端的欢乐基调在慢慢打破,有意无意地、试探性地抛出离别的讯号,最后喧宾夺主直指离愁别绪,热烈与悲凉对照,且共存于一首词中,然而这两种情感伴随着词的结束都荡开去了。景中含情,情中涉理,短暂的热闹和永恒寂寥共存于游子的一生当中,而这也正是千千万万、背井离乡游子的真实写照。《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中就情感主旨来看的话:由一开始“别后的凄凉”经由“无书、无处问”转变为怨“恨”。结尾本想依靠梦境来暂时摆脱现实,也或许能在梦境中再见到郎君的容颜,无奈孤枕难眠,辗转反侧中油灯枯烬,愁思更重了。全词情景交融,景中蕴含深切情,情中自带凄凉景,将深闺思妇的幽怨凄凉表现得淋漓尽致。早在司马相如笔下的《长门赋》开始,便关注到了闺阁女子的不幸,在封建社会特殊环境下的深闺思妇,她们有太多的束缚,正如《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中那般游子的永恒寂寥,思妇的凄苦更是不言而喻、永恒的。欧阳修词中将能够将普遍存在的愁苦刻画得淋漓尽致,描写人类共情的、对生命独特感悟的情,这也是欧诗传承于冯词,又更深远的地方。

层层递进的抒情手法,将愁绪表现得一层深似一层。在《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中,“不知君远近”“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何处问”“万叶千声皆是恨”等在现实的时空中,将思妇的凄凉抽象地无尽拉长。转而“单枕梦中寻”,梦境中将这种思念无限放大,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层层递进,转而“梦又不成”已然够凄惨了,“灯又烬”将照明的油灯都耗枯了,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黑夜,更是前方无尽的黑暗,将愁绪拉长得一层深于一层。

通过分析冯延巳的《玉楼春》与欧阳修的《玉楼春》组词中三首经典代表作,可知欧词对于冯词而言,“得其深”于艺术特色、思想内容及感情基调等方面且欧词在传承冯词的基础上,更有着“一代词宗”自觉的创新。全词艺术特色方面:由常见意象巧妙搭配创造出词中多重层次的意境,欧词在冯词的基础上,意象的逆向配置,加倍道出主人公的愁思;副词、动词的精心搭配拓宽了词的内部张力。思想内容方面: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丰富了词作的思想内涵,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欧词中表达的忧愁苦闷的内涵,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样就给读者留下更大的自由想象的空间,具有了更大的艺术张力,在感动的同时引发读者沉思。感情基调方面:情、景、理的浑融,情感方面更多地是人类的共情方面的、对生命独特感悟方面的情;层层递进的抒情手法,将愁绪表现得一层深似一层。欧词对于冯词的继承,并在继承的基础上自觉创新,这可能就是王国维评价欧词境界尤高之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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