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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2022-11-28石岚代梵

滇池 2022年12期
关键词:腌肉大婶饥饿

〔越南〕石岚 代梵 译

一阵寒风吹来,阿晟从睡梦中惊醒。这是冬天的风,凉意浸透了被子,阿晟拖着疲劳的身体蜷缩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就这样睡了一整夜。

阿晟撑着爬了起来,这样的早晨,还是像往常一样,无尽的郁闷和厌倦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家什器具,使阿晟想到自己一穷二白的境况。一张桌子歪斜地放在墙角,一张竹榻已经断成了三块,一个充满黄色水垢的大茶壶和几个崩缺的土碗……唯有那个皮箱子,还显示着这家人从前富足的痕迹。

过了一段时间,阿晟的身边也还是那些简陋残破的东西,仍然住在这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承受着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飕飕的风声,无数次从夜色中闯了进来,阿晟听见了,又立刻将它忘却。饿肚子的感觉,双腿发软,身体像条虫子那样蜷缩着——阿晟已经尝过无数次了。

阿晟长叹一声,他想起被辞退的那天,老板冷漠而决绝的语气,想起同样穷困的兄弟……从那天起,就开始了这种生活。

木屐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阿晟抬头向窗外望去:妻子回来了。妻子将红纱巾挂在门后的瞬间,阿晟注视着妻子,她的身段仍然优美,但身体过于纤瘦了,一阵风吹来,空瘪的裤腿有时会鼓起来。这样的景象让阿晟痛惜不已。

妻子走来床边,默默地看着阿晟。

阿晟拉过妻子的手,关心地问道:

这么早,你去哪儿呢?

我去跟街尾的芭嬸借钱。

借到了吗?

妻子看向丈夫,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会借钱给我们呢,现在这种时候,我们以前对她的帮助,她全忘记了。

阿晟郁闷极了,用一种厌倦的语气说道:

这世道就是这样,责怪也没有用。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想起瓦缸里的大米没了,口袋里连一分的硬币也没了,两夫妇已经断炊两天了。两天的饥饿,让阿晟痛苦不已。

怎么办嘛?

妻子问完后,低下头哭了起来。疼惜之情像一条河流灌满了阿晟的心脏。阿晟将妻子的手放在胸口,沉湎于这一刻的温存。他曾在某一个时刻想过去死,以此来逃避这种生活所带来的沉重。

凛冽寒风从午间刮到晚上。阿晟搬出椅子,斜倚着那口大水缸,凝视着倒映在水中的房檐。阿晟的住所,房间狭长而窄,一排看过去,每一间都住着一户拥挤的人家,全是在各处做小买卖的人。

这个点是他们做饭的时间。看到他们熙熙攘攘地在忙碌,阿晟想到,自家的锅都沾灰了;他有些许担心,妻子早上出去到现在都还没见回来,不知道是因为天太黑了,还是像之前那样因为失望而生气……

想到这,阿晟心生疼惜,这个一直习惯富裕生活的娇媚女人,因为自己陷入了如今的困苦生活。两人相识于一位歌妓的宴会,那时阿晟还有工作,还算是一个有钱人。两人情投意合,阿晟不顾家里的阻拦将她娶了回来。两夫妇度过的那些幸福恩爱的时光,深深地烙印在阿晟的内心,每次想起都感到难以释怀。苦日子开始以后,随之而来的还有耻辱、痛苦以及每天都要承受的饥饿。

这样的生活并未减少妻子对阿晟的爱,他们对彼此的爱,仍然像从前那样浓郁深厚,只是,多了一些苦涩的滋味。

每日,那个纤弱的身影都会浮现在阿晟的眼前,没能借到钱让她看上去更加忧郁低落,看向阿晟的眼神里藏着些许哀怨。

一阵风掠过,阿晟感到刺骨的寒冷,饥饿的感觉又来了,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仿佛一只虫子在撕咬着胃,身体疲软得无法动弹,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看什么东西都是一片摇晃的暗影。

以前有吃有喝的时候,阿晟从未想过饥饿是什么感觉,现在他才真正地体会到。饥饿的感觉不断向上升腾,他猛烈地打冷颤,所有精神意识像是要从身体里溢出来。炒菜的味道从地板缝里传了上来,阿晟从阳台上勾着头看,下面的人家正在做下午饭。都是些家常菜,但阿晟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在油锅里翻炒黄豆,直到它膨胀,发出“咻”的声音,煎鱼在锅里慢慢弯曲,外表变得金黄,这一切让阿晟渴望到整个身体都在晃动。

他太想过去吃一口了,哪怕就是一口。

以前,听到有人互相争夺食物,阿晟总是报之以轻鄙的一笑。阿晟认为,食物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心灵的纯洁和高尚才是更加重要的。但现在,面对饥饿每一秒的折磨,阿晟才清楚地知道,食物是怎样强烈的一种需要。

以前还算富足的时候,阿晟途经这种贫困肮脏的地方,都会以鄙夷的眼光看待,会在心里问自己,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种穷困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和执着的?现在,他也像那些人一样,渴求一口食物来度过阴冷的每一天。

一只手轻轻放到了阿晟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来,妻子喜笑颜开地出现在面前,她拿着整洁干净的蜡光纸,阿晟认出里面包着吃的,清风拂过,一股淡淡的腌肉味飘了过来。阿晟的双手颤抖着解开外面绑着的带子,一脸惊愕地问:

噢,在哪得到的?跟谁拿钱买的吗?

梅听到阿晟这样问,低下头回答:

你先吃嘛!先填一下肚子,等会儿我讲给你听。真是太幸运了,那位大婶真是一个有善心的人。

谁呀?快给我讲讲。

梅一脸深情地看着丈夫:

不,你先吃嘛,你边吃我边跟你讲。

说完,梅快速地将几包东西放在桌上,然后打开其中一包,阿晟看到几块红润的腌肉,肥的部分透明得像玻璃,还有切成圆薄片的火腿肉,金黄的法式烤面包。

梅开心地说:

是这样的,我从家里出去时就想着豁出去了,不知道能指望谁,你的那些好友知道我们穷困的情况,都想着法儿躲避我们,谁会主动帮我们呢,但我还是梦想着能从某个人那里得到些许帮助。所以,我就在街道上晃悠,想着能在什么时候碰到一位熟人,突然地碰面的那种,要显得比较自然……太幸运了,后来我碰到了乔大婶,我以前的一个熟人。我装作一副嘘寒问暖,很热情的样子,和她一下就拉近了距离。

梅滔滔不绝地说着:

她太厚道了,不仅借我钱,还承诺帮助我做点小买卖。这样吧,明天我就去卖槟榔。晟哥,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乔大婶这样热心肠的人。

阿晟幸福地说:

是啊,要不是这样,我们今天还得继续忍饥挨饿呢,不过阿梅,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太奢侈了。

梅低下头笑了,两颊绯红,额头上几缕凌乱的头发更凸现了女人的娇媚。

晟哥不要担心,我这里还有好多钱呢,不信你看。

梅把手伸进衣袋里,抽出一沓钞票,放到阿晟的面前,然后脚步轻快地走进屋里。

晟哥,你等一下,我去拿刀来切面包。

梅转身走了。阿晟突然看到一个纸团掉到了地上,他很随意地捡起来看:

阿梅,这是我之前答应给你的钱,你如果还想要的话,我希望你能做完,无论如何,今晚你都要遵守约定,我在这里等着。

那张纸不知何时从阿晟的手里掉了下去,他自己也不知道。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心上,让阿晟感到难以呼吸。似乎在一瞬间,关于生活的所有幸福与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那种痛楚深深地渗透到了心里,阿晟多想马上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切梦想都太虚幻了,真实的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很显然了,梅的那笔钱就是信里说到的那笔,谁能借到这么多钱呢!阿晟想起,前些天梅出去借钱都是失望而归,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眼神里藏着冷淡和哀怨。乔大婶是谁呢?肯定是捏造出来骗我的。

阿晟感覺到一股怒火正在猛烈地燃烧,他压抑着自己,从胸腔里挤出两个字:

混蛋!

心里像针刺一样,阿晟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看着桌上的钱,看着那包已经打开包装的食物,他默默地走过去,又捡起那张纸。

安静了一会儿,阿晟清楚地听到挂在窗前的帘子在风中飘荡的声音,听到拖鞋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来到了身边。阿晟用力地咬住下唇,努力地克制住心里的愤怒,更加用力地抓住椅子扶手,稳住摇晃的身体。

梅走了过来,紧挨着阿晟的身体,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打开外包装,高兴地用刀切割面包。

晟哥,你看看这个面包好吃吗?我在乐器店那边买的。这个腌肉是在最好的一家店买的,还欠着他家五角的零钱。让我切给你吃吧,你肯定饿坏了,我也有点儿饿。我们快先吃饱吧,其他的等下再说。

梅切好了腌肉,放到了碟子里,然后一脸笑容地接着说:

在那儿呢,晟哥你去吃吧,我们真的太幸运了。要是今天没遇到乔大婶,我们该怎么办呀!

梅抓住阿晟的肩膀,轻轻摇了两下:

怎么办呢?还不是每天拼命地节省,还能怎么办呢!晟哥呀!你应该去感谢大婶。她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仁厚的热心肠的人。我刚开口问,她就把身上带的十五块钱全给了我。晟哥,那沓钱你还没数过吧,我一点儿也没骗你……

阿晟的愤怒到达了极致,他再也控制不了了。乔大婶这个名字让他感到郁愤极了,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妻子的假话,一种机智自然的真实,但却是虚假的伎俩。梅怎么到了这种地步?在阿晟眼里,她是如此地善良贤惠,没想到现在隐瞒了这么多事情……

阿晟用力地一推,就像驱赶一只可恶而该死的动物,梅被推出去了好远。梅一个踉跄,撞到了墙上,头发也散开了,她瞪大眼睛,一脸惊愕地看着丈夫:

噢,你干嘛呢?

阿晟失声笑了起来,上下牙床咬得崩响,那笑声是如此疯狂恐怖:

怎么办?你还来问我怎么办……算了,不要再装了,不要再撒谎了……

阿晟打开手里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这张纸是怎么回事?

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两只手抱住了头,身体簌簌发抖。阿晟的语气中尽是尖酸的奚落和嘲讽:

乔大婶多善良啊!哎呀,善良的是谁?热心肠的是谁?宽厚仁慈的又是谁呢……为什么不说话,那位大婶不是说今晚一定要到吗……

梅低下头掩面而泣。哭声一点儿也没有减轻阿晟的愤怒,反而像给火苗加的油,燃烧得更加猛烈了。梅一说话,阿晟就感到愤怒,情绪就更加激动。梅害怕地躲到墙角,在哽咽和犹豫中,一声声呼唤:

晟哥……晟哥……

阿晟像没听到一样,不停地说道:

你还在这儿哭什么,你赶快走,赶快滚出这个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再看到你。拿上你的这个……

阿晟胡乱地抓起桌上的那沓钱,抛到梅的身上,撒得到处都是,一些掉落在过道上。阿晟还把那些吃的都掀翻了,小片的面包和肉散落一地。

没有谁会吃混蛋无赖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阿晟累的倒在了椅子上,两只手撑住额头,没有注意到梅正在害怕地向他哀求,梅拉起衣襟半掩着脸,抽噎着走了出去。

阿晟低头沉思着:怒气已经消散,代替的是厌倦和无比愁闷的情绪。阿晟感到心中有一股凉意,好像有一根冰冷的绳索捆住了肝脏。想到饥寒交迫的日子,想到可能几年都会处在这种穷困的境地之中,阿晟就愤愤不平,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为什么还要增添这种痛苦?为什么梅与自己度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现在还要拿出身体去卖,才能拿回来一点金钱,为什么梅要徒增这种苦难……

那么多的痛苦淤塞在五脏六腑中,阿晟趴在桌子上,陷入无声的哽咽之中。

凉风飕飕地吹来,阿晟猛地打了个冷颤。阿晟闻到了肉香味,腌肉的冷油还粘在他的手上。

饥饿又开始撕扯阿晟的肠子和心肝,猛烈地冲淡愁闷的情绪。阿晟想要抵抗,想要忘却,但完全做不到,饥饿的感觉已经遍及全身,就像潮汐永不停歇地拍打着海岸。每一次微风掠过,都会带来一阵肉香和金黄面包的甘甜味。阿晟的鼻子自然地打开,贪婪地呼吸,香味完全侵入肠子和心肝,抵达骨髓深处。

阿晟跪下去,看着桌下凌乱的食物,他贼眉鼠眼地瞄了瞄四周,没有看到梅站在那儿了。他犹豫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去,胡乱地抓了一块肉。

阿晟匆忙地一口吞下去,等不及嚼碎,他捏着肉,手上黏糊糊的,也没有多想什么,只顾着将它塞进嘴里。

装在蜡纸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只有一些小零碎粘在包装上。阿晟感到一股火热从肚子升腾起来,他挺了挺胸膛,轻松地叹了口气。但想起那封信,想起梅在墙边的哽咽和哭声,想起自己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阿晟又陷入了郁闷和痛苦之中……

无穷的厌倦充满身体,阿晟双手抱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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