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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人文:人文主义的旧邦新命*

2022-11-28易晓明

关键词:媒介人文想象

易晓明

(首都师范大学 跨文化跨媒介研究中心,北京 100048)

文艺复兴与18世纪是欧洲人文主义的两大高峰时期,随后人文学科日渐衰落。接替涂尔干职位的社会学家G. 科维奇,在20世纪中期的《知识社会学框架》中对七大知识的影响力进行分析与排名,指出文艺复兴及以前是哲学排在首位,而19世纪是科学排首位,20世纪则是技术排在首位,哲学掉到了第四位。[1]E.W.萨义德在《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中说过,“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整体,人文学科已经失去了在大学中的先河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2]17刘康新近指出,“科学和技术的兴起与形而上学和人文学科的衰落”,已是“现代性一个根本的矛盾”。[3]1-19技术过去一直混杂于各种学科知识,20世纪后技术才开始被作为一个独立知识领域看待,这引发出技术与人文关系的当代问题。

在古希腊,技术与艺术合称技艺,两者是不区分的。进入机器时代,科学技术与人文艺术形成截然分割状态,哲学为主导的人文知识基本将技术排斥在人文范畴之外。但20世纪进入电媒介时代,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的感官延伸”,揭示了媒介对人的功能的接续。特别是计算机、互联网以及人工智能的出现,人与机器的分割状态被改变。随着技术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人对机器的依赖愈来愈强,人们开始预测机器人将会发展出脱离人的临界点——奇点,进而相信技术将排挤人与人文,一方独大。

而另一方面,近年技术引发新的人文组合词频出,如数字人文、环境人文、医学人文、城市人文等,科技公司几乎都冠名为文化公司。这让人感觉到人文又正在伴随新技术而兴盛。技术与艺术在古希腊合一,经历长期的分离,出现再一次汇合。继文艺复兴、启蒙时代的人文主义高峰后,一个以技术介入的新的技术人文时代来临。

一、媒介信息技术引出技术与人文的问题

计算机网络延伸了人的大脑,实现了人与机器的合一,它成为统合身体、大脑、感知、媒介、操演、日常、艺术、教育等的最强大的力量,引出新型的媒介技术主导的人文范式。

文艺复兴与启蒙时代的人文主义都以人的理性为核心,确立了人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文艺复兴倡导人的个性,崇尚知识,反对神权,是一个崇尚诗人、崇尚创造的艺术高峰时期。18世纪欧陆的人文主义,伴随主体哲学的启蒙,指向普世观念,倡导集体理性的整体观念价值的人文。它侧重政治设想与法律秩序等社会建构,为人类从封建等级制度向民主制社会转型进行了舆论准备与知识构型。

18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将知识分类为人文与科学,两大领域之间哲学是连接的拱顶,因而形成了以哲学为主导、以人为中心的主客体关系的知识范型。经过19世纪科学地位的上升与20世纪技术影响的提升,人文领域地位旁落。在晚近的现代性文化矛盾中,作为科学技术对立面的人文,被定位在反思现代性的伴生位置上。

新的技术人文阶段到来的大语境是电媒介的出现。从伊尼斯的《传播的偏向》到麦克卢汉的《理解媒介》,再到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技术垄断》,它们都揭示了电媒介与印刷媒介截然相对的感知偏向。印刷媒介的时间感知生成线性历史叙述,所以,印刷媒介几百年所建立的是历史叙事与观念理想价值的人文文化。而电媒介具有空间感知偏向,其远程呈像技术,带来大量技术文化产品,全面塑造人的听觉感知与空间感知。电媒介的信息化与外形化,造成直观美感的兴盛与思想的衰落。它兴起与生活融合的大众文化,实现了一种文化转向。

电脑强大到延伸人的神经系统,媒介“在先前只是手段、工具,现在成了目标、结论、范畴……也成了价值的最终附属体”[4]131。这样,电子媒介不仅是指示物,还有自主目标与范式偏向。针对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拉什认为“讯息在这里可以指一个目标或数个目标”[4]131。意义的生成就不只是主体的事情,有了作为物的技术媒介的参与。传统的主客体意义的建构模式,受到了作为客体的技术介入的改写。

按照拉什的划分,真正进入技术人文阶段,是自20世纪70年代媒介、电脑与互联网(电子通信)相继出现之后,技术的速度、设计感与符号图像化都普遍提升了,使信息原则居于了社会的支配地位。作为主体与世界之间的第三方——电媒介与信息的目标化,使主体被延伸、溢出,传统中稳定的主体性变成流动的主体性,不再存在静态的个体理性或恒在的社会理性。电媒介环境中出现了大量非现实的现实,即虚拟现实,使原有现实与理想的界分,被技术、平台、操作以及信息流融合。印刷媒介阶段现实与理想、现实与未来分离的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被消解。电媒的图符化、外观化与直观化也瓦解了语言的再现性、沉思性的人文性。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中也提到了价值有了主体之外的存在,意义的生产方式也有了改变。媒介与技术理性成了技术环境中人文的核心变量。拉什在《全球文化工业:物的媒介化》中说到媒介还获得了各类技术的性格,这样“曾经是‘社会’的事物,如今既是社会也是媒介。而曾经是‘文化’的事物,如今也一样,既是文化,也是媒介”[4]110。媒介形成对人的延伸,人与媒介混合带来了技术与人文融合。

二、媒介信息时代对传统人文范式的背离

但人文并没有被新技术消除,新技术也没有完全背离人文,它背离的只是过去的人文范型。18世纪是政治为中心的阶级化现实社会,20世纪变成了信息化的远距社会。过去的社会现实与人文理想的二元文化模式演变成了新的媒介文化与传播文化。过去的人文是社会事物、文化事物,现在的人文有了技术化特性。

前两个人文主义阶段都具有自上而下的结构,知识分子处于顶端,进行自上而下的思想引领与普及。而技术人文阶段的结构是自下而上的,因技术处于基础层面,基于媒介物与信息物的生活被媒介渗透,呈现物理空间感知模式,削弱了社会性空间及主体的地位。它不以知识分子为核心,而以技术人员为核心力量,人文导向不再指向普遍性与思想性,而以设计与原型引领生活和时代。技术组织的社会是系统性原则,而非等级或中心的政治化的观念原则,技术直接进入生活,人文呈现为新的生活方式——媒介、信息、传播、营销联姻,消费被带入其中心。技术带入了新的形象化,特别是信息的模型化,“一切‘信息’都是以神经冲动编码的形式在神经系统里传导的。”[5]30这样信息作用于个体,而且是巨量信息作用于个体的无意识,这对知识分子引领的、形而上目标的社会理想建构的启蒙社会的人文原则构成了颠覆。

信息之父香农首先将信息界定为发送者传递给接受者的讯息,确立信息的模质化模型。海尔斯在《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中说:“香农的信息论把信息界定为概率函数,没有物质性,不必与意义挂钩。信息是一种模型,是一种存在。”[6]18信息的非意义化的模型的定位,非常接近麦克卢汉认为电媒介的外形特征,它们借助图像符号传输,具有直观性与浅表化特点。尤其媒介与信息本身可成为目标,过去锁定人的目标、思想的目标与社会的目标——这种目标表达范式的人文被打破。目标化人文范式是以语言媒介的表达性、叙述性与沉思性为基础的,语言目标化与意识的目标化都需有先在原则。康德认为判断性判断与反思性判断,都有先在原则,需要寻找参照与认定某种先在原则,语言充当的是原则的表达功能。印刷媒介阶段,主体设定原则与目标的主体人文范式,形成社会理性核心。印刷时代的语言是论说性的,判断就必有取舍, 18世纪指向普遍性价值形成社会共同价值,进而形成社会共同体,追求未来的终极性目标,启蒙理性文化具有集体乌托邦性质。这背后是有印刷媒介的语言表达性、再现性与反思性参与塑造的。因为语言表达总有目标对应项,而当时的最高价值在社会外部,所以,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中,目的因在印刷媒介阶段占据首位。相反,电媒的外观化、信息的模型化,勃兴符号与象征,简约掉叙述,新象征无须对应目标对象。媒介理论家兰斯指出:“每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的语法规则。每一种媒介也都有自身的一套制作自身意义之内容的规则。”[7]41而电子媒介瞬息万变的强大信息环境,对人的感官形成延伸,造成主体性外溢,这样主体性受到了媒介环境与信息环境的压平,技术与信息的原则使主体的精神性下降。

信息无关外部思想价值与精神价值,而且还有自己的符号价值。拉什说:“这种‘信息价值’——我认为称之为‘符号价值’是很贴切的——只会在当下有价值而且这种价值只持续很短一段时间。”[4]119《技术的真相》一书也认为,“技术有可能生产出由生命周期短暂的图像构成的伪现实,消除互惠,减少我们对共同人性的感知。”[8]67电媒技术作用于个体神经,电子的虚拟现实或伪现实,已成为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其价值回到了生活。拉什描绘说:“在工业阶段,价值从好的生活中分离出来并再附属到物品上。它从生活的形式中脱离出来,再附属到物质上。”[4]136这样价值就倾向于现实中的交换价值,而交换价值又有着市场偏好。电媒技术阶段的价值,受控于物、资本、符号。 “信息、娱乐与再现性文化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瞬息间就失去价值,可以在瞬间被遗忘。”[4]120-121这样理想的恒久价值就被短暂的、朝生暮死的符号价值以及现实中的交换价值所颠覆,如尼采所说的,在现代社会中总体价值被贬黜,甚至产生整体价值的位置都没有了。

信息原则取代了社会总体价值。“社会性是长久的和邻近的,而信息性则是短暂的和远距的”。[4]123信息与通讯远程链接以及各种设计、虚拟现实带给人的满足远超未来社会的理想的吸引力,电媒介的外观形象与瞬息传输,都呈现直观,带来象征文化与符号文化勃兴,而符号价值是一种自我指涉的象征文化,它有仿自身性,可以内部循环,不指向未来。

过去的观念文化,或以理想或以精神境界相对分离于现实,具有独立性,而技术环境中文化回归生活,不在日常生活之外,成了日常生活本身。文化依附于物,失去了分立于物质、分离于环境的独立性。新的技术文化本身就是信息、媒介、商品、符号以及外观形式,生活、媒介、文化、技术、操演被等同。技术、技术物都作为信息呈现意义。过去意识形态与终极价值是权力话语,具有政治的领导意义,而在信息时代,意识形态也只是作为一种信息出现。资本也具有了意识形态的权力价值。技术发明、资本运作的强力,远大于未来理想的效应,它已经没有了启蒙时代的“意义更和真理与有效性一致”。[4]158依附于技术与物的文化,以交换价值取代了理性文化的乌托邦性,意义生产变得与商品生产主义同质。过去的主体性人文范式衰落。

印刷媒介时代语言主导的意义产生方式,依赖时间间距,反思或回忆过去的经验,或憧憬未来,都是生成意义的途径。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中也说:“在拼写构成的确证背景性中,延迟时间是基本要素,西方所说的知识便是由此产生的。”[9]71而信息时代,“技术发展除了克服距离和时间限制的实用性方式”“每一个人的在地现实都发生了改变”。[8]62感知同步,意义生成方式变了,如拉什所说,“在速度时代,技术和机械侵入到文化和主体空间”“技术与机械原则就替代了主体原则。”[4]215那么,人文知识范型也跟着变换。

人文知识的转型体现为启蒙时代是主体性高扬的时代,追求普遍价值,指向合乎逻辑的意义,批判性思维成为人文知识主导形态。而信息时代,批判性思维被架空。信息没有逻辑性,也不指归普遍性价值,意义被转化为功用,技术迭代又很快,偶然价值、短暂价值与身体的快感价值、欲望模式等对文化理想模式与社会批判模式产生消解,欲望、享乐与消费紧密融合形成技术语境下的强大的新生活方式。启蒙时代思想性占据重要地位,而信息时代,知识与行动合体,思想比不过技术操作知识有直接功用。这样普遍性精神的人文价值以及未来的理想性被纳入当下生活结构,也就是说,“未来被感知和操作为现在的一个结构化、技术性的外延。”[8]63

新媒介技术的便捷还减少了人的直接交往,因而也消除了互惠。面对面的交往,存在互惠,存在善。技术增加生活的便利,但线上的而非实际的接触,减少互惠,减少对共同人性的感知。特别是“任何互惠都被设计所消除,互惠的消失成了一种由技术带来的不公的持续形式,这带来深刻的政治和心理后果”[8]65。这导致共同人性、共同体形式都被削弱。瞬间性的速率无法完成普遍的善,只足以完成直观。意义只是一次直观,直观中无法完成善,而只能完成美。

三、媒介信息时代带来人文新范式与新阶段

媒介技术是否在去人文与反人文呢?不是。由于技术与人文有相通性,技术知识并没有偏离人文知识框架,而是在同一框架中延续与变异。概括而言,人文范式由普遍的善,转向了感官的美!所以技术人文可以说成为文艺复兴、启蒙时代之后的人文的第三个阶段。

首先,依据卡西尔总结18世纪德国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的逻辑》一书,将创造、想象与赋予经验形式定为人文的核心,并认为它们是基于人性的东西,可以看出,这些确实是人文的基石。18世纪“尽管对支配它并给它打上烙印的古代传统表示尊崇和赞美,但它更多的关注未来,而不是过去。因为在这里它的变化的主题是想创造,而不是想沉思”“他们在人性概念中所关注的东西,并不完全限于道德范围,它涉及一切创造行为”[10]16。卡西尔还对比文艺复兴时期,强调18世纪前半叶“新人文主义诞生并立稳足跟,与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比,它有全然不同的标志,内容要丰富得多”[10]32。而“‘人性’是形式得以产生、发展、繁荣的绝对普遍的媒介”[10]33。创造与想象以及赋予经验形式都有人性的基础,且18世纪比文艺复兴更丰富。尤其是想象,萨义德指出:“甚至连‘想象’这个概念,这个至少从18世纪中期以来所有人文主义文学的核心信条,也已经历了近似哥白尼式的变化。”[2]48前半句说明18世纪想象被确立为人文主义的信条。

创造过去被定位于从属于想象力,创造力与想象力作为人文核心在费希特那里有确证。徐文贵在《论耶拿浪漫派的机智观及其思想史意义》一文中提到,“从康德席勒直至费希特的思想史发展,为这种想象力理论提供了基本依据。《判断力批判》给予想象力非常重要的地位。”[11]38并指明“受席勒影响,费希特的绝对自我更是将自我的绝对创造力归之于想象力”[11]38。

18世纪康德细分“概念比喻想象” “先验想象”与“象征想象”,认为文字叙述包含这些基本范型且交汇发生。想象属于理性的知性层面,通过想象力知觉才能实现对经验的综合。“在‘能思的主体’中进行的知觉判断,自然也是通过想象力的先验的综合来进行的’。”[12]186想象的综合性是依赖于语言复杂性的。《人文科学与现代性》一书指出,“语言由于可用于各种表达,故它是一种能够满足各种需要的极为复杂的组织,并且它具有很多不同的功能。”[13]46语言文字正是通过想象实现在场感与再语境化,而文字叙述转换为形象或场景都有时间间距,这样的文字叙述自带沉思性。这就塑造了印刷媒介的思想偏向。但想象并不等于思想性。亚里士多德说:想象“既不同于感觉,也异乎思想”;[14]147他还进一步指明,“也不是它们的混合……必然是由感觉功能实际活动所引起的一种心理运动效应。”[14]150

至于赋予经验以形式,在18世纪现实与未来理想的二元结构中,形式转向了哲学。如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中所说:“美的经验要求哲学去思考‘形式’这个词的意义的统一性。”[15]6康德将赋予经验以形式视为理论知识结构的本质,以完成对象化,完成统觉。

依据卡西尔人文核心框架来看,电媒介时代,想象、创造与赋予形式的范式不仅还在,而且比印刷媒介时代更为突出、更为普遍,借助技术界面,更有个体的任意性,所引发的个体无意识想象,弗洛伊德称之为幻想。

就创造与想象而言,语言学家J.L.奥斯丁为代表,将语言阶段的创造性行为置于意识的意向中。而电子媒介时代,“德里达揭示了创造性存在于全部意识之外。……从而阐明了我们看到的自动的、已四处普及的创造性效应。这种效应产生于当代技术”。[9]73进入信息化时代,创造从意识内的意向转到了意识外,从创造转向创造效应。斯蒂格勒认为创造有时就“产生于已成为技术科学的生物科学”[9]73,因为机器自动力的产生,被视为一个新的生物阶段。因而,“在此情形下很难把证实性与创造性区分开来”。[9]73因为,主体已经被技术延伸,想象也就不再停留在意识之内的意向中,而出现想象的外延,这种延伸或外延并且得到了工业化强化。“想象外延的结果,首先像建立程序工业那样建立媒体。信息工业和程序工业(二者共同构成通信工业)是神经系统外延和想象外延的具体化,并与遗传基质的技术内在化一道构成各层次记忆的工业化。”[9]114创造就脱离了语言、脱离了意识意向,变成了操作上的、工业上的技术行为,成为传统人文想象的变异与转型。斯蒂格勒指出:技术带来想象勃发,“想象变异一向是人类学内容,所有想象变异均以偶然与本质的差异为前提”“想象的视域,它符合有关人类及人类地位的某种观念,也符合我们想象中有关人类的各种‘可能性’,人类的起源及人类存在者。”[9]171总体说,想象从社会共同体的想象模式,转变为立足人类学意义的个体,想象甚至被工业化。依据康德的想象的两种类型,即本源、创造性想象与派生、复制的想象,18世纪的综合想象力接近前者,而技术媒介的想象接近后者。技术被确定“在机械物和生物之间,技术物体成为一种不同性质力量交织复合”[16]3。技术的复合,既对人的主体性有抵消,又对人的无意识或表层感官有延伸和放大。根基于人类学的生物需求,回到了生物人的技术,创造与想象不同于之前的综合知觉,而偏向生物的身体性。

就赋予经验以形式的人文内核而言,18世纪经验被赋予了整体性,人文联系于自然之外、现实之外。18世纪的人文重在关系。如卡西尔所说,“‘我’和‘你’不是被给定的事实,而是诉诸文化形式……真实的情况中,这两个领域,亦即‘我’和‘你’的世界,仅在这些文化形式中并通过这些文化形式而产生。”[10]95可以看出,18世纪的关系是一种共通感。社会共同性使建构理性社会与塑造人变得一致,人文是人格化的,个人寻求心灵的扩大,让自我与之外的现实、无限、自然一起汇通到一种“大我”中去。而电媒的空间偏向的物理层次或虚拟空间的属性,缺失或减少了语言时间偏向中的概念比喻想象与先验想象,勃兴的是象征想象,后者不指向人格与对人的培养,基于物理空间而偏向色彩、线条、声音、节奏等直观构型。麦克卢汉认为,印刷媒介基于同质性、连续性和序列性而兴起理性文化,相反,电媒介作用于人的听觉感官,形成感性文化。印刷媒介语境中的创造包含思想性,包含人文教育。而电媒环境中光、色等外观本身就产生了艺术性,人文偏向形式与美感。

洛根说:“信息不是事物,而是过程,借此过程,心灵得以形成,被赋予形式。”[5]15他进一步指出:“讯息本身是一种形式和组织。”[5]21技术在赋予形式方面与艺术赋予形式相近。这样所谓装饰艺术、广告艺术,其实就是技术赋予形式与艺术赋予形式相通,才被称为艺术的。它们不是真正的艺术,但它们也实现了感官的解放。就赋形而言,技术语境中,在物质层面可以实现,虚拟空间赋予形式更简便,易操作,所以设计成为信息社会最重要的力量。艺术与现实有距离,具有相对独立性,而技术改造现实,但又在现实之中,淡化了人文价值观念。

赋予形式不完全是形式的问题,涉及感知,而感知是人文知识的又一个重要范畴。麦克卢汉将媒介区分为口头媒介、印刷媒介与电力电子媒介阶段。从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看,印刷媒介阶段目的因最重要。在《媒介法则》中,麦克卢汉宣称电媒介使形式因位居首位,其次是效果应。他指出“听觉空间没有连续体。它被构形为驱动的人物/场景的不连续回响的马赛克”“世界变成了复杂的事件组织,变成各种各样复杂的关系组织。”[17]40效应也依赖于形式。麦克卢汉的儿子埃里克在将自己的《论形式因》一文与父亲几篇文章合集出的《媒介与形式因》中,说明四因中的目的因、效果因、质料因都涉及时间向度,唯有形式因与时间变量无关。所以在连续时间叙述的印刷媒介中,最不重要的是形式因。“视觉(阅读)空间具有持续的连续性,而在听觉(电媒)空间没有连续性。”[17]40所谓连续性就是时间性。因为形式纳入不了印刷媒介语境中的历史范畴的意义生成范式。卡西尔提到人文的物理的、心理的与历史的途径,18世纪的人文主义偏向心理与历史途径,而20世纪技术人文偏向物理途径。

麦克卢汉说:“西方老的媒介研究途径是按照线性的、序列的分离内容的传输数据,而新的科学途径,是通过使用者的场景与通过环境的媒介效应。”[17]85他将效应模式称为神话模式。他在《理解媒介》中说:“一般情况下,一个复杂的过程要延续很长一段时间。神话是一种过程的收缩与内爆。电力瞬息万里的速度给今天普通的工业和社会行动赋予了神话的特点。”[18]39电媒介偏向涉及神话,就是感知问题。电媒的自动化与外形化,使环境都有了一定的可感知性,它不传达单一时间线索的目的,是空间辐射的,它的即时性消除了时间逻辑。德克霍夫说:“连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也认识到,真正的信息处理不应该被限定在逻辑演绎中,还必须包括感觉。”[19]201信息收缩过程,形成内爆,涉及感觉效果。麦克卢汉指出感官比率与感知模式的关系,不涉及历史时间与观念。因而“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层面上,而是要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18]30。所以,之前人文阶段的意识形态与社会批判模式在电媒环境都有所衰落,它们只是信息流中的信息之一种,并不能替代或主导其他信息。泰伦斯·迪肯的《不完整性》[20],将形式因的存在理解为一种客观的现象,认为媒介技术想象中的形式因是主变化的,而变化本身成为目的。洛根在《字母表效应》中还提出电媒介呈现的同时性,显示技术自身的效力。

时空感知是人文科学的共同问题,是艺术、神话、技术共同的话题。媒介感知与艺术感知的相通在于技术与艺术都赋予形式,电媒介的外形特征使其自带艺术性。只是它们不是雕塑绘画的艺术形态,而是机器、物质或虚拟层面的构型。这样各种科技构图,也被称为科技艺术或新媒体艺术。精英艺术虽与大众艺术有间距,但在感知上却是相通的。神话的根基不是别的,就是表达感知,神话世界观是把表达的感知置于事物感知的首位。而电媒技术实现的神话性,正在于原因与结果在感知上同时发生。

从知识形态看,技术与艺术存在同根关系。马尔库塞说:“技术文明在艺术和技术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21]189洛根具体揭示说:“当代的信息和传播的非语言形式的起源和性质,这样的非语言形式是艺术表达的固有特色。我们通过音乐、舞蹈、绘画、雕塑和摄影来予以考察。”[5]11技术的非语言表达接近艺术的非语言表达。很多新技术作品也作为泛艺术存在,这样就形成了带有形式、审美感觉的新生活方式。拉什强调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混杂有商品、营销、消费在其中。马尔库塞也提到:“技术本身就是和平的手段和‘生活艺术’原则,所以理性的功能与艺术的功能会聚在一起。”[21]188技术介入生活,生活实现了审美化。斯蒂格勒所说的“应从最古老的生命倾向来研究美学”[9]94。也就是回到鸟类等动物的感官与节奏,回到人的肌肉、神经等感官性。他认为必须开拓一种美学,超出超验美学与唯心美学,转向物质与技术语境,是“融合了生理美学、服从于技术趋势的功能美学和形象美学”[9]96。

技术还与哲学范式有关。波兹曼说:“每一种工具里都嵌入了意识形态偏向,也就是它用一种方式,而不是用另一种方式构建世界的倾向,或者说它给一种事物赋予更高价值的倾向,也就是放大一种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过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倾向。”[22]6最高价值涉及意识形态与哲学问题。苏珊·朗格提到:“艺术问题曾以‘美学’的名义荣归哲学名下。”[23]11

海德格尔谈论技术的真理性在于去蔽,即技术生产把一个事物从隐蔽状态变成非隐蔽状态,向这个世界敞开。他说:“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24]10“希腊人以无蔽一词表示这种解蔽。罗马人以真理一词来翻译希腊人的无蔽。我们只说真理,并且通常把它理解为表现的正确性。”[24]10技术的解蔽,按照罗马人与真理的对应,涉及的就是技术显示真理的存在方式,这就是海德格尔认为的技术的本质并不在技术。

技术有物质、程序、系统等非人文方面,但在范式上遵从人文知识范型。比如,柏拉图定位知识就是回忆,回忆就是回到知识原型。电子技术设计中的原型,即相关的IP,成为不断再创造的源头,经典都作为原型被技术不断翻版,包括技术本身不断升级。技术对于原型的重视,体现的就是回忆对知识的回归。

记忆,从现实生活看也是时间性复原。技术以机器方式满足人的记忆需求,发明出储存、复读机、复印机,以满足替代人的记忆功能。斯蒂格勒认为,“信息工业和程序工业(二者共同构成通信工业)是神经系统外延和想象外延的具体化,并与遗传基质的技术内在化一道构成各层次记忆的工业化。”[9]114

技术的模仿性,也是对人与人文知识的效仿。整个“技术物体自身不具备任何赋予其活力的因果性”[16]2,它遵照人文范式。麦克卢汉这样描绘:“在机械时代我们完成了身体的空间的延伸,今天,经过一个世纪的电子技术发展以后,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以至于能拥抱地球”“我们正在迅速逼近人类延伸的最后一个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的阶段”。[18]4

技术是系统,发明前的预谋阶段是包含人类意识的意指性的,体现人文规划。西蒙东谈到超前发明时说:“超前既不存在于自然之中,也不存在于现存的技术物体中。”[25]57-58超前体现在人的意识的意指中。斯蒂格勒指出:“技术中心论同样而且仍然属于人类中心论的一个变种类,因为它的实质就是要掌握并占有自然”“这里所说的自然首先是指人类的自然(本性)。”[16]103也可以说,技术是按人的要求满足人,按人的范式来控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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