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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毛泽东一篇“自讼”赋*

2022-11-28胡为雄

关键词:牡丹日记

胡为雄

(中共中央党校,北京 100191 )

近阅《毛泽东早期文稿》,居然发现毛泽东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期间,1915年8月在致萧子升的信中抄赠了一篇“自讼”赋。赋前的一段文字是:“弟夙夜危惧,愧对君子,近写日记一段,命曰自讼,子升试一观之,可以悉弟痛艾之衷矣。其言曰:”[1]18-19以前不留神,我只当后面的文字真的是日记,未予细究。今审思再三,觉得后面的文字根本不是日记,不是记日常琐事,而是记的一段佳文。将之与古代一些赋作比较,其文其质,我判定它确实是赋。这是一个新发现,该赋共390个字符。全文如下:

“客告予曰:若知夫匏瓜乎?阳动土暖,茁乙布薆,缠牵成蔓,不能自伸。苟无人理,则纵横荆棘之颠,播蓐草之内,时序洊至,间吐疏苞,若明若灭。人将指曰:是亦蓐草之类而已。然而秋深叶萎,牧竖过往其间,剔草疏榛,则累累之物,大者如瓮,乃是蔓之瓜也。反而观之,牡丹之在园中,绿萼朱葩,交生怒发,矞皇光晶,争妍斗艳。昧者将曰:是其实之盛大不可限也,而孰知秋至凉归,花则枯矣,实不可得。吾子观于二物,奚取焉?应曰: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一者无终,一者有卒,有卒是取,其匏瓜乎?客曰:虽然,吾观于子一伎粗伸,即欲献于人也,一善未达,即欲号于众也,招朋引类,耸袂轩眉,无静澹之容,有浮嚣之气,姝姝自悦,曾不知耻,虽强其外,实干其中,名利不毁,耆欲日深,道听涂说,搅神丧日,而自以为欣。日学牡丹之所为,将无实之可望,猥用自诡曰:吾惟匏瓜之是取也,岂不诬哉!予无以答,逡巡而退,涊然汗出,戚然气沮。”[1]19

一、“自讼”赋有枚乘《七发》的风格

断定“自讼”是一篇赋,其根据与理由是充足的。

首先,该赋借鉴枚乘《七发》的赋体,摹仿了其风格,以客、主问答的叙事形式来展开,借物言意。《七发》体例和描写手法是散体式的,无格律音韵的限制,不像以后的散体大赋那样堆叠奇字俪句,而是善用形象的比喻对事物做逼真的描摹。它开篇即是“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继之写出意欲之词。接着是“太子曰”“客曰”等的问答之词。毛泽东在赋的开头即是“客告予曰”,继之使用了“人将指曰”“昧者将曰”“应曰”“客曰”“猥用自诡曰”等主词,这使赋的内容更加活泼生动,不只是简单的客、主问答。赋的整个行文用字古奥,字出有典,但不刻意追求奢华瑰丽,而是陈铺事物,说明道理。它体现了自身的特色与创造。毛泽东当年应是从《昭明文选》中读到枚乘的赋的,他颇喜爱这部书。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曾将枚乘的《七发》作为中央文件发给与会者,在8月16日又作了《关于枚乘〈七发〉》的讲话。毛泽东称赞《七发》“是骚体流裔,而又有所创发。”“《七发》 的气氛,不是有颇多的批判色彩吗?‘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一开头就痛骂上层统治阶级的腐化。”[2]456不仅如此,毛泽东还把它借用来作为思想方法。他认为《七发》的“第九段是结论,归到要言妙道。”“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见效甚快。”“《七发》首尾两段是主题,必读。”[2]456更重要的是,毛泽东说明自己年少时读过《七发》:“我少时读过此文,四十多年不理它了。近日忽有所感,翻起来一看,如见故人。聊效野人献曝之诚,赠之于同志。”[2]457

其次,既有的文献证明毛泽东从1913年起研读过许多诗词歌赋,如在湖南第四师范学校所记的《讲堂录》中,就涉及《诗经》《楚辞》《昭明文选》《韩昌黎全集》《梁园赋》以及唐代诗人的诗。韩愈的《感二鸟赋》《复志赋》《闵己赋》《别知赋》,毛泽东研读时对其中的三篇有记录,只有《别知赋》未见到记录。在读《感二鸟赋并序》时,毛泽东在相应的地方插记了左思的诗句:“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左太冲。”[1]568该句出自西晋文学家左思的《咏史》,而《咏史》一诗被收入《昭明文选》。1969年6月16日,毛泽东同武汉军区招待处梅岭服务班班长兰波轩交谈,得知兰波轩是洛阳人时,便讲起了洛阳的历史与历史人物,其中谈到西晋太康年间文学家左思的《三都赋》及“洛阳纸贵”的来历。毛泽东说:“‘洛阳纸贵’说的是西晋太康年间有个文学家左思,他曾写过一部《三都赋》,在当时的洛阳广为流传,那时的书都是传抄的,人们都买纸抄写这篇名赋,以至于抄的人多了纸一下就贵了好几倍,后来把纸都买空了。‘洛阳纸贵’是比喻文章写得好,为世所重风行一时,流行甚广。”[3]虽然未见到毛泽东在求学时期读枚乘《七发》的文字记录,但毛泽东读过包括《七发》在内的不少赋是事实。

正如毛泽东在求学时期读唐诗时会学作诗,他在读赋时也会学作赋。不过,毛泽东作过多少赋现在难以知道,现在知道的是“自讼”赋不是借鉴韩愈那种基本仿《离骚》体的大赋,而是枚乘的有骚体流裔那样的赋。然而,毛泽东信中录赠的赋只是小赋。而枚乘也作有小赋,例如他的《柳赋》仅162字。另外,屈原的《橘颂》篇幅也不大。如若毛泽东的这首赋真的只是日记的“一段”,那不排除是其大赋中摘录的一段“小赋”。他既然把近写的日记的一段命名为“自讼”,必有特殊用意,只不过是没有说出它是一篇小赋而已。但这篇小赋是单一的呢,还是连续的?这就不易断知了。而枚乘的《七发》作为大赋,主要有七大段各叙一事,层次分明,最后表达中心主旨。清代文学家李兆洛(1769—1841年)在《骈体文钞》中辑介枚乘的《七发》时称:《七发》是“圣人辩士之辞皆具,貌似策士,纯用六义比兴,千古奇作。合之为巨制,析之各为小赋。”[4]629由此可否推断,毛泽东青年时代的赋作可能不止一篇,而是有多篇。可惜目前没有发现他还有其他的赋。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期间带回家一大网蓝书籍笔记,可惜在1927年后因白色恐怖被族人付之一炬,其族兄毛宇居顺手从火堆中将《讲堂录》抢出并保留下来,此外我们难以得到更多的材料。

二、“日记一段”与“自讼”赋

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是:毛泽东致萧子升信时,为何只言“近写日记一段”而不说作赋一篇呢?而在同年5月25日致好友湘生的信中,他抄赠了一首五言挽诗,明确地告之“吾挽以诗”。这其实是依各信的行文结构、语境而定的。毛泽东给湘生的信中,谈及同学易昌陶病死、自己写有挽诗(诗为五言),不可说成日记或已经作成的其他文体。毛泽东在信中说:“初一日接君书,今二十五日矣, 未作复者。”“读君诗,调高意厚,非我所能。同学易昌陶君病死,君工书善文,与弟甚厚,死殊可惜。校中追悼,吾挽以诗,乞为斧正。”[1]7-8从这里可看出,湘生先在信中赠诗毛泽东,毛泽东回赠一诗,诗歌互答,其态度谦逊,其情谊深厚。

而毛泽东在给萧子升的信中,所显态度更谦逊。因为萧子升年龄比毛泽东小数月,却已于1915年6月从第一师范学校毕业,而毛泽东刚读完二年级。萧子升有较深厚学养,与毛泽东多有交往,二人常在一起切磋学问,讨论时政,各抒己见;也曾一起赏景谈天,联句作诗。同年7月,毛泽东曾给萧子升写信,言及“当今之世,黯[黑炎]閟塞,非有强聒,狂澜谁鄣?”“然吾谓子升,不先有言,何以知失?知失则得,非言之功乎?”[1]13萧子升在8月3日回信,可能劝毛泽东效古贤讷言敏行。毛泽东虽反对萧子升的劝告,但用语极为客气。他开首说:“七日奉到来示,披读之余,距跃三百!”又说:“今者子升以默默示我准则,合乎圣贤之旨,敢不拜嘉!”“虽然,言不能因愆而废,犹食不能因噎而废也。”[1]18在阐明自己有关言之功的观点后,毛泽东转而谈起自己的修齐,并抄赠自己名之为“自讼”的“日记一段”以请一观。“日记”表明毛泽东颇有自知之明:一伎粗伸,即欲献于人也,一善未达,即欲号于众也。所以,自己还需努力储学求能。因二人不是以诗相交,而是辩明不同观点,故毛泽东不说自己以一赋相赠,而说“日记一段”,不在信中卖弄风骚。

也许,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期间曾记过日记,但可能是《讲堂录》一类的学习日记。他1918年夏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不再记生活日记。在延安时期,他再次发奋刻苦读书,从1938年2月1日至4月1日,因学习需要他又写起“读书日记”来,但为期只有两个月。他写道:“二十年来没有写过日记了,今天起再来开始,为了督促自己研究一点学问。”“看李达的社会学大纲,一月十七日至昨天看完第一遍,唯物辩证法,从1—385页。……”[5]279

看来,毛泽东没有养成记日记的习惯,他不屑于记录日常生活琐事。他在信中所说的“日记一段”,可能是某日以赋的形式写成的作品,也不排除他赋后作记(但未录赠)。古人常在诗文之后习惯用“记”或“遂记之”等字眼。

三、毛泽东“自讼”赋的旨意

青年毛泽东的这篇赋,运用比兴手法,将匏瓜与牡丹相比较,借以表达的是:匏瓜是蓐草之类,但秋深结有累累之物;不似牡丹争妍斗艳,秋凉花枯而不结实。在二者之间取舍,应是匏瓜: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一个无果实,一个有结果,有结果的当取为是。更重要的是,毛泽东对比此两物之后,进行严格的自我解剖。换一种言辞来解释,他用客人的口吻说:我看你才略点才能,就想展示于人,尚无善行美德,就想号召众人;招引同类,昂身挥袖,扬眉得意,无澹泊容态,志逸气浮,自以为美,不知羞耻,外强中干,名利心未去,欲望逐日增,道听途说,搅乱心神,荒废时日,而自感欣快。终日像牡丹那样争艳,将无结出果实的希望。

“自讼”赋的结尾是:苟以自欺之言道:我只取匏瓜为榜样,岂不是诬说!我无以为答,迟疑退缩,直冒虚汗,悲戚气馁。借赋来进行无情的自我解剖,极为少见。枚乘的《七发》结尾写到听“客”七次进说之后,太子“涊然汗出,霍然病已”,即直冒虚(浊)汗,突然间病症全消,有一满意的结局。而毛泽东的“自讼”赋结尾却“涊然汗出,戚然气沮”,即直冒虚汗,心戚戚焉而沮丧。这种心曲苦衷,何人能解? 1915年6月25日,毛泽东在致湘生信中说:“来日之中国,艰难百倍于昔,非有奇杰不足言救济。”[1]8毛泽东立志做奇杰以济世,上下求索宇宙真理,而眼下却像匏瓜不能自伸,苟无人理,孤戚苍凉之心,友人都难以理解,只有天知!

毛泽东的这篇“自讼”赋,贵在自责;自己对自己的学养、品德、修齐、言行、志向,进行自我反省,作一明确的评判;敢于解剖自己,以高标准严苛要求自己,以祈实现“大我”的目标。如若这篇“自讼”赋经过毛泽东诗词学界集体考辨,能收入毛泽东诗词集,那我们今后言及作为诗人的毛泽东,言及毛泽东在进行诗歌活动时,就不只是吟诗填词了,而是吟诗填词作赋。届时,《毛泽东诗词集》也将会改名为《毛泽东诗词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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