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务治:《淮南子·要略》“论道”逻辑及其黄老经世精神
2022-11-28高旭
高 旭
(安徽理工大学 楚淮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淮南 232001)
胡适先生曾评价说:“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王书》又集道家的大成”[1],此言一方面指出了《淮南子》的道家学派性质,另一方面也揭示出《淮南子》思想的根本即在于“论道”,而且这种“论道”具有集先秦至西汉前期中国道家“道”论之大成的历史特点。尽管胡适先生的《淮南王书》早在1931年12月出版,如今重新审思其所言,仍不得不叹服他对《淮南子》思想之根本要旨的把握,称得上是淮南王刘安与“淮南学派”[2]的异代知音。
淮南王刘安等人对《淮南子》一书有着极为明确的理论定位,即“穷道德之意”(《要略》)[3]1454。正是在此核心理念的作用下,他们在《要略》中对《淮南子》的思想体系进行了十分深细的理论设计,力求让全书二十篇正文始终紧紧围绕“道”论来铺呈展开,形成缜密谨严的内在逻辑,以此系统阐发自身“明道务治,辅君理国”的黄老治国学说。出于对《要略》“论道”逻辑及思维的深刻认识,东汉学者许慎在《淮南子》注中,指出该篇要义在于对全书“略数其要,明其所指,序其微妙,论其大体”(《要略》)[3]1437。许慎所说“其要”“大体”,实则就是针对《淮南子》“道”论而言,认为此书总体来看,体现出鲜明的道家理论特质及色彩。由于对《淮南子》“论道”的根本要旨有着较为集中的思想体现,整体性、系统性地反映出《淮南子》“论道”的独特逻辑、全书谋篇布局的特定结构以及刘安等人根本的著述意图,因此《要略》历来被学者看作是“一篇作者的自序,也是全书的纲要”[4]。
一、“论道”之宗旨与原则
淮南王刘安等人在《淮南子》的著述中,有着极为明确的“尊道”“崇道”的根本立场与主张,始终坚持“以‘道’一以贯之贯透其思想脉络,换言之,即是以道为其体系之主轴而转动。即以道作为其思想体系之脊椎骨而制成它”[5],因此作为全书“序论和提要”[6]1227的《要略》,从头至尾都将“道”特别地突显出来,表明自身强烈而深刻的“尊道”“崇道”意识,以及力图用“道”来贯穿全书的深层的理论取向。《要略》对《淮南子》“论道”宗旨的体现,主要有三个方面:
首先,明确“道”在《淮南子》思想体系中所具有的理论核心地位。刘安等人在《要略》中开篇明义,即云:“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要略》)[3]1437。此言直接阐明了“道”在《淮南子》理论结构中的特殊地位、作用与影响,突显出其整体性的思想意义。“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齐俗》)[3]815,在《淮南子》的观念中,宇宙万物、天地人生,说到底,皆源于“道”,并受“道”的根本作用,因此“道”是一切“有形”“无形”的存在的哲学根源和终极依据。刘安等人撰著《淮南子》一书,究其实质来说,便是试图结合西汉大一统政治的发展现实,对“道”进行更为深刻的体验、感悟与践履,从中把握宇宙人生、国家社会的规律性内容,在“应待万方,览耦百变”(《要略》)[3]1440中实现自身“经纬人事”的根本目的。受此著述意图影响,《淮南子》一书成为能够“多为之辞,博为之说”以论“道”阐“道”的“一代之巨制也”(1)民国学者卢锡认为《淮南子》“在文学上之价值虽优,而思想上之价值极微”,因此他尽管也肯定该书是“一代之巨制也”,但实际上却对《淮南子》思想持以低评的学术态度。事实上,卢氏并没有把握到《淮南子》一书思想的特殊性,也未能准确认识其对中国道家“道”论发展的重要价值与影响,故而其无法真正揭示出《淮南子》之为“一代之巨制”的根本原由。与同时代的胡适相较,卢氏没有抓住《淮南子》思想的理论关键与核心之处。(卢锡等.读淮南子[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39.)。
其次,突出“道”对《淮南子》思想所具有的整体性的结构影响。刘安等人一方面在《要略》开篇即表达出强烈的“崇道”意识,力主“纪纲道德”之说;另一方面则在具体论述中,将“道”置于“天”“地”“人”三才的整体结构里来对待,揭示出“纪纲道德”所内含的“天道”“人道”两种基本的理论维度。这种从理论整体视野出发强调与落实“道”的形下功用的做法,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淮南子》不同于先秦老、庄的“论道”逻辑,它在“道”论上“并非一味地模仿或完全接受,而是进行了许多创新与改造,使原始老庄道家思想更符合汉初治世之实际需要”[7]。因此,《要略》所反映出《淮南子》对“道”的整体性的理论把握与定位,实际上已表明刘安等人撰著《淮南子》一书具有十分明晰的“论道”逻辑与结构意识,这决定了《淮南子》“并不是先秦各家思想的杂凑”,而是在“道本论”的核心作用下,对先秦各家多元化的思想因素“都有所继承,有所舍弃”,最终成为一部特色鲜明的“造诣颇高的著作”[8]。《要略》在最后所言“弃其畛挈,斟其淑静”[3]1463,正是对《淮南子》博而不“杂”,泛而不“乱”的“论道”逻辑及特点的强调。尽管完成整部著作的“并非只是一人,而是群体”,加之“书中内容也极为繁复博杂”[9],难免在具体篇章中局部存在“每有驳杂,又有重复”[3]附录四1518的不足,但由于有着坚定明确的“道本论”的核心理念与整体结构意识,《淮南子》一书总体上“气法如一,要之亦不甚诡于大道”[3]附录四1515,并未严重削弱或丧失自身“论道”所应有的全局性的理论驾驭力。
最后,强化“道”在《淮南子》思想阐发中所具有的治国实践意义。刘安等人将“纪纲道德”与“经纬人事”相提而论,并进一步将二者推向“天”“地”“人”的宏观的世界图景中来阐述,绝非偶然。与先秦老庄相比,《淮南子》“论道”尽管看似“主要是根据老庄的思想加以推衍”[10],但实则却有着自己新的历史特点,即力求将形上玄思之“道”转换为形下实践之“道”,真正成为西汉统治阶层能够以之治国理政的指导思想,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学术思想的层面上。因此,《淮南子》“论道”带有前人所少有的强烈的功利性,始终突显出其“道论的重心即在于‘治道’”[11]41的理论特点,对应对“人间之事”,实现“帝王之道”的“道用”实践有着内在的热衷。在西汉大一统王朝政治的新的历史条件下,沟通“道”与“治”之间的理论关联,使二者紧密融合起来,变“道”思为“术”用,这促使《淮南子》“论道”就是面向现实,服务帝王,全面“建立一整套适应大一统的新兴国家的需要,贯通天、地、人,统一人们的道德规范,而实现治国安邦的独特的理论体系”[12]41。在此意义上,《淮南子》“论道”要远比先秦道家有着更迫切的治政诉求,无怪乎有学者称之为“带目的性的工具型道家”[13]46。
受以上“论道”宗旨影响,《要略》对《淮南子》根本的“论道”原则也有相应的具体反映:一是体现出“惟道是从”的原则。刘安等人在《要略》中对全书二十篇的撰著规划,强调“窥道开塞,庶后世使知举错取舍之宜适”(《要略》)[3]1453的“论道”要求,以能否“穷道德之意”作为评判各篇撰著得失的根本标准。也正是在此前提下,《淮南子》力求整合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使之“同冶而一铸也”,成为“集众论以成之”[3]附录四1507的“论道”宏著。二是体现出“道事合一”的原则。《淮南子》“论道”主张:“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要略》)[3]1439,对老子所言“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老子·二十三章》)[14]的思想有着更为具体的推阐,意图结合“天”“地”“人”三种维度之“事”,对“道”的实际功用作出更具现实性的把握和操作。因此,《淮南子》一般不会离“事”论“道”,而是认为“‘事’与‘道’体用不分,是结合在一起的”,“‘事’是‘道’的基本载体,‘事’的变化运转是‘道’的显像,诉说着‘道’的存在”[15]。三是体现出“因道言用”的原则。《淮南子》追求“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主术》)[3]624的治政发展, 意图“道”能为西汉统治者所实际运用, 从一种“学思”转换为“政思”, 从一种“学统”转变为“政统”, 真正有用于家国天下的治理。
二、“论道”之方式与思维
《淮南子》作为一部“取材百氏”“言多缤纷而宏廓”[3]附录四1508的道家巨著,“论道”宗旨与原则不仅鲜明,“论道”方式和思维也别有特点,沿着先秦道家“论道”的理论路径更向前有所推进,充分体现出自身在西汉大一统政治条件下新的历史特点。《要略》对此有着极为显著的理论反映,它所体现的“论道”方式与思维,在《淮南子》一书中自始至终都有着深入的贯彻,成为《淮南子》思想体系得以建构起来的重要条件。
第一,坚持推天道以明人事的“论道”方式,体现天人合一思维。从先秦老子以来,道家即坚持与体现推“天道”以明“人道”、以治“人事”的核心理念。《老子》八十一章,首章言“天道”,末章则将“天之道”落实到“圣人之道”,将“天道”“人道”合而论之。老子这种以“天道”明“人道”,以“人道”证“天道”的“论道”逻辑,根本上源自其曾为“周守藏室之史也”[16]2139的史官思维。这种独特的思维让老子“在思考人事问题时,常常引自然的事物来做依据”,并惯于“从自然现象推演人事的例子”,甚至于实际上成为“老子整个哲学体系的基础”[17]。《淮南子》“论道”的基本逻辑承袭了老子,但比后者有着更为深细的理论推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淮南子》建构起理论体系的基本思路,也因此形成了全书由天道而人性再到治道,道、事并重的内在逻辑线索”[18]50,此种“论道”逻辑与思维在《要略》中反映充分。《要略》所说:“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上因天时,下尽地力,据度行当,合诸人则”[3]1442,“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3]1454等,无一不显示出先秦道家推“天道”以明“人事”的“论道”理念及逻辑对《淮南子》的深刻影响。也因之,刘安等人在《淮南子》全书中还设定了《天文》《地形》《时则》等专篇来阐明“天道”,以体现其对“人间之事”“帝王之道”的根本性的理论辐射作用。适应西汉大一统政治发展的新“帝王之道”,必须要有新的宇宙论、天道论来作有力支撑,所以刘安等人在《淮南子》中对道家宇宙论、天道论所进行的“存在论、过程论与发展论的整合统一”[19]50的新探索,便是为了解决新的历史条件下进一步推“天道”以明“人道”、以治“人事”的根本问题。
第二,坚持执道用术的“论道”方式,体现本末思维。《要略》云:“总要举凡,而语不剖判纯朴,靡散大宗,惧为人之惽惽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又恐人之离本就末也”[3]1438-1439。《淮南子》“论道”内含极为强烈的“本末”意识与思维,始终强调“道”本“术”末,执“道”用“术”的核心理念。其“论道”,无论对思想层面的“术”,抑或对文辞层面的“言”,都坚持以“道”为“大宗”的根本立场,力图避免泛而无“要”、博而易“杂”的理论局限。因此,《淮南子》一方面提出“通于本者,不乱于末,睹于要者,不惑于详”(《主术》)[3]662,强化“道”“术”有别,轻重不同;另一方面也明确指出“其言有小有巨,有微有粗,指奏卷异,各有为语。今专言道,则无不在焉,然而能得本知末者,其唯圣人也”(《要略》)[3]1454,将自身阐“术”之“辞”置于“道本论”的决定作用下。“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缪称》)[3]714,《淮南子》以“树”为喻,认为论“道”是论“政”论“治”的关键所在,因此在其看来“根浅则末短,本伤则枝枯”(《缪称》)[3]756,“离本就末”就成为理论建构中必须要竭力避免的根本性错误。尊“道”为本,执“道”用术,立“道”阐言,这种坚定的“道本论”立场与态度,让《淮南子》得以“把治术的根本追溯到道的境界,也就为中国古代统治思想奠定了艺术的品格”,也促使其在政治思想上能深刻阐释“道”“术”之间的本末关系,既体现“重本而不废末”的认识,又能在“处理具体的本末关系时要以本振末,沿末返本”[20]。
第三,坚持以古鉴今的“论道”方式,体现终始思维。《淮南子》“论道”直接面向西汉统治阶层,力图发挥出“帝王之书”的资政功能,故而极为重视反思总结先秦以来中国古代政治发展的经验教训,体现出带有强烈历史感的“终始”意识与思维。这让《淮南子》在具体议“政”论“治”时,“并不是悬空于概念与理论推演,而是植根于极为丰富的史事之中”,“力图以史事来论证其治道思想”[11]54-55。刘安等人在《要略》开篇便明确表现出对“以古鉴今”的“论道”逻辑的特殊兴趣与运用倾向。在他们看来,通过“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的理论阐发,有助于西汉统治者在“史”“事”的观照中深刻洞悟与把握“道”的形下功用和实践意义,达到“繁然足以观终始矣”(《要略》)[3]1437的政治目的。《淮南子》所说的“终始”,既有“道”在本原论与宇宙论意义上“穷逐终始之化,嬴垀有无之精”(《要略》)[3]1441的形上的演变意涵,也有在社会人生与国家政治意义上“通古今之论,贯万物之理,财制礼义之宜,擘画人事之终始者也”(《要略》)[3]1446的形下的实践内容。但无论何种意义,《淮南子》都认为“论道”必须体现出具有强烈历史感的“终始”意识与思维。“终始”意识与思维不仅使《淮南子》“论道”形成“埒略衰世古今之变”(《要略》)[3]1444,“通古今之论”的深厚历史蕴涵,极大增强了其理论逻辑的穿透力和说服力,而且它所体现出的历史观念与历史理性,进一步拓展了《淮南子》“道”论的深度,让其在“以古鉴今”的逻辑阐释中更加贴近西汉统治阶层的现实需求,也更能对后者治国理政发挥出切实有益的指导作用。
第四,坚持道化百家的“论道”方式,体现通变思维。《淮南子》“论道”“隽绝瑰琦,无所不有”[3]附录四1516,其思想文化理念“突破了先秦道家的传统,积极融合了百家之长”,对百家之学“在‘道’的原则下”进行了深入的“提炼、融合与发展”,以独特的“神化天下”的文化会通精神,成为汉代“黄老学的集大成之作”[21]。刘安等人明确提出“中通诸理”“通古今之事”(《要略》)的理论要求,在他们看来,要“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览冥》)[3]497,“审仁义之间,通同异之理”(《要略》)[3]1441-1442,这种对道、儒思想在深入贯通基础上的兼综融合,是自身“论道”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内涵。而且,刘安等人在《淮南子》中不仅仅是整合道、儒思想,更是秉持“通变为用”的务实开放态度,以道家立场为前提,“会粹诸子”[3]附录三1501、“取材百氏”[3]附录四1508,对后者进行了深入的道家化改造与汲取。这种不拘泥于门户之见、流派之分的著述取向,是刘安等人对庄子“万物一齐”“道通为一”精神的历史继承与高扬,也是其博大包容、气魄宏伟的多元文化观影响下的理论实践。因此,刘安等人在《淮南子》中一方面坚定阐明“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齐俗》)[3]815的立场原则,另一方面又力倡“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齐俗》)[3]799-800的理论主张,试图通过道家化的思想渗透、改造与重铸,充分体现出自身会通诸子思想的理论脉络、旨趣,并进而在治国理念和实践上实现“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氾论》)[3]922的根本目的。《要略》中反复言及“通”道治事、“通”学致用的核心理念,强调“通古今之论,贯万物之理”,究其根本,就在于刘安等人意图通过《淮南子》的著述实践,“打通学派间的对立性,大量吸收诸子的思想,融合贯通于道家思想体系之下”,以一种“综合多元思想的态势”[22]为西汉统治阶层重新打造一套体系宏大、意涵深广的治国学说。正是秉持“应变化,通殊类”(《要略》)[3]1463的成熟开放的理论态度,刘安等人让《淮南子》成为继《吕氏春秋》之后“最具综合性的集大成”之作,成为名副其实的“秦汉道家最成熟的著作”[23]。
第五,坚持因时用宜的“论道”方式,体现善治思维。先秦道家“论道”从稷下黄老以来,尤为突出“因循”观念,甚至提出“道贵因”“静因之道”[24]的核心主张,从“道本论”的高度强化“因循”作为一种特殊的黄老统治术的理论重要性。刘安身为“王者”,对道家君人南面之术有着极为深切的关注,这让《淮南子》对先秦黄老“因循”思想有着全面深入的理论继承,使之不但成为自身“无为学说的核心精神”,甚至更成为了“全书应用理论的核心思想”[25]。《要略》作为《淮南子》一书的“论道”纲要,“因循”思想的体现也十分显著。无论是“上因天时,下尽地力,据度行当”(《要略》)[3]1442的自然主义的施政原则,“因作任督责”的“君人之事”(《要略》)[3]1445的权术原则,抑或是“明战胜攻取之数……体因循之道”(《要略》)[3]1449的用兵原则,《要略》都将黄老“因循”思想充分体现出来,让其不仅具有理论性,而且更能展现出面向实际的可操作性。基于“论道”视野,突显“因循”的统治术意义,从根本上说,反映出淮南王刘安身为西汉统治阶层的核心成员所具有的强烈的“求治”心态及诉求。刘安在《要略》中将《淮南子》直接称为“刘氏之书”,并明确表达出要以之“统天下,理万物”[3]1463的治国意愿。在他看来,要达到这种根本的政治目的,就必须在实践中“权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务实灵活,能体现出高超的政治艺术来,也即善于“与世推移”[3]1462-1463,因时用宜而为治。在西汉大一统政治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审思黄老“因循”之术的“道”论意涵,并对其展开直面实践的理论探索,这让《淮南子》深刻“转化了老子‘无为’概念中的消极含义而包含积极的事功精神”,最终能为西汉统治阶层“搭建起一个能实际运用的政治模式”[26]。《要略》“论道”对“因时用宜”理念的重视和突显,被刘安等人具体贯彻到了《淮南子》全书二十篇中,成为其竭力阐发的新“道术”的核心内涵。这也使《淮南子》“论道”,比先秦道家更加关注“政治技术的实用层面”,更能体现出“带目的性的工具型道家”[13]46的汉代黄老特色,也更清楚地显露出强烈渴求善治天下的帝王诉求。
三、“论道”之特点与取向
《淮南子》“论道”的主要特点在《要略》中都有着突出表现,这些特点基于其“论道”的宗旨、原则、方式与思维而形成,既反映出淮南王刘安等人对先秦道家“道”论在西汉大一统政治条件下新的理论深化和发展,也显示出《淮南子》作为一部典型的“帝王之书”,具有强烈的论“道”辅“政”、阐“道”求“治” 的现实功利取向,始终力求“要以道家理论为纪纲去‘总统百家之言’,以建立‘刘氏之学’”[27],为西汉王朝创建一套“学统”“政统”与“道统”紧密融为一体的黄老化的帝王新“道术”理论体系。
其一,具有强烈的政治性,服务统治阶层。《淮南子》一书的诞生,并非单纯意义的学术思想产物,而是直接服务于西汉统治阶层,为“最高统治者帝王提供治国方案”[28],以明“道”务“治”,“备帝王之道”为根本要旨。淮南王刘安在西汉统治阶层中极为特殊的地位,强化了《淮南子》这种“辅君理国”的政治性特点。《要略》在阐明《淮南子》全书的“论道”意蕴时,不仅从理论整体出发强调“经纬治道,纪纲王事”[3]1452的核心理念,而且多次提及 “帝道”“帝王之道”“王道”“帝王之操”“君人之事”“君事”“王事”等重要概念,以此表达出自身鲜明的“刘氏”立场,以及为西汉统治阶层竭心尽智、建言献策的内在的政治意愿。《要略》这种“辅君为治”的鲜明意愿,使《淮南子》一书政治理性突出,“论道”主旨通明,能够“洞彻先秦诸子之利弊,采精去芜,并以适用于汉初文景之治之切要而经过批判、改造、消化,而后吸收构成他的政治思想体系”[29]。
其二,具有显著的实践性,事功诉求突出。《要略》对《淮南子》着意于“帝王之道”的特殊关切和体现,深刻反映出淮南王刘安等人意欲将《淮南子》打造成“理论性”与“实践性”并重的道家思想论著,让其在西汉王朝的现实发展中有所施用,而非只是为博取“流名誉”[30]2145“流誉天下”[16]3028的文化虚名。“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要略》),“道”是“事”的认识根源与解决依据,而“事”则是“道”的现实表现和实践方式,在这里,《要略》实际上围绕“道”“事”关系提出了《淮南子》“论道”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如何认识、对待与处理“道”的体、用关系?淮南王刘安的选择,是面向西汉大一统政治发展重大实践需求的政治家式的选择,因此《要略》极为显著地将“事”突显出来,进而表现出自身高度关注“道用”的理论意识与倾向。对刘安等人而言,某种程度上,“在现实主义的前提下,治学不再是为了学术,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求用”,并“在‘求用’的前提下汇通各家——改造自己的学说,吸收他人的思想,适应政治需求”[31]。“论道”是为了“求治”,而“求治”又决定了“论道”必然要深度面向现实,让“道”从形上的玄思里彻底转向形下的实践中,从一种带有出世性的生命哲学、处世哲学根本转变为一种具有强烈入世性、经世性的治国哲学。
其三,具有理论的多维性,涵括天地人仙。《淮南子》向以“蒐博驰辩”[3]附录四1512“无所不有”著称,被后世学者视为“汉以前中国思想文化百科全书式的巨著”[32]。这种著述内容包罗万象、博大精深的特点,从其“论道”上表现出来,就是理论内涵的多维性,即《淮南子》“论道”涵括宇宙天地、万物生命、政治人生与神仙理想等多重维度,是先秦以来道家“论道”最具全面性、广博性的历史代表。《要略》从开篇即明言“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将“论道”的“天”“地”“人”等三种维度呈现出来,表明自身“道”论进一步展开的具体方向;而在概述完全书二十篇的要旨后,又进一步显示出自身“论道”的“仙”化维度与追求,认为《淮南子》一书能从根本上提升西汉统治者的精神境界,让其具有一定的生命超越性:“诚通乎二十篇之论,睹凡得要,以通九野,径十门,外天地,捭山川,其于逍遥一世之间,宰匠万物之形,亦优游矣”[3]1456-1457。可见,《要略》作为《淮南子》全书的自序,是刘安等人全面表达其“论道”多维性意涵的夫子自道。这种“论道”的多维性,让《淮南子》在“以‘道’为出发点,又以‘道’为归宿”[6]导读11的理论建构过程中,既能始终保持自身思想体系的重心不移,也能最大程度上具有理论的发散性、辐射性,如其所言:“夫道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俶真》)[3]107。正因此,《淮南子》尽管内容极为博杂,“言多缤纷而宏廓”[3]附录四1508,但理论上却坚守着以“道”为尊、崇“道”为本的根本立场,是一部“并非杂凑而成,而是有机的统一”,“‘杂’而不杂”[33]的汉代道家巨著。
其四,具有高远的理想性,追求道治良序。《淮南子》“论道”不仅面向现实,竭心为西汉统治阶层服务,力图提供新的黄老治国方案,而且具有显著的理想主义的政治追求,对西汉王朝的善政良治寄予道家化的憧憬与期待。《要略》篇末有言:“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风,以储与扈冶”[3]1462,刘安等人撰著《淮南子》这部“刘氏之书”,秉持“道心”为“刘氏”天下“论道”,其根本目的是为了促使西汉统治者继续遵循汉初以来颇见成效的黄老治国方略,维系汉廷与地方诸侯国“政治上实行上下各安其位,各守其分的局面”[34],维护二者“共存同治天下”的既定的家族利益格局[35]。因此,在刘安等人眼中,上古“三王”时代宽松和谐的政治社会,其实最能充分体现道家“道治良序”的理想主义政治,理应为西汉统治者所积极追求和努力实现。《淮南子》“论道”中交错着政治理性主义与理想主义两种不同的理论精神,在相当程度上也是《淮南子》实为“道家”论著的重要标志之一。因为《淮南子》一书从始至终所追求实现的理想政治, 就是“以道治为核心, 摄养儒法阴阳、 兵等诸家治术, 形成了以道统德、 仁、 义、礼、智、兵于一体的治术系统”[36]的道家化的政治发展。
四、“论道”之价值与意义
《淮南子》“论道”与先秦道家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条件,无论是西汉大一统王朝的政治发展现实,还是淮南王刘安与淮南学派的政治、学术存在的时代特点,都决定了《淮南子》“论道”具有自身的理论特殊性,对先秦道家“道”论必然是在继承中有所深化和发展。《要略》作为全书提要,从理论整体上对《淮南子》这种“论道”的独特意涵与价值有所体现,并进而在既定的历史条件下,深刻显露出《淮南子》“论道”对西汉王朝的大一统政治发展、汉代道家道教的演生嬗变所具有的深远意义。
一是对先秦老、庄、黄(老)道家三学有着全面继承与理论综合。《淮南子》“论道”不仅是对先秦老、庄之学的历史继承,同时也对先秦黄老之学有着深刻的理论承袭,因此准确来说,实则是对“老、庄、黄(老)三种道家之学”的新的理论贯通、熔铸与整合,形成了自身“淮南黄老道家”的汉代新内涵[37]。《要略》对《淮南子》“论道”的这种历史特殊性有着精要而具体的理论表现。一方面,《要略》明确提出“老庄之术”的重要概念,在道家思想史上首次明确将“老”“庄”并提,并赋予其特定的理论内涵;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要略》对这一概念的提出和使用带有明显的黄老化的倾向,不仅着重从“术”的角度来对待“老庄”之学,而且更明确了其谈论“老庄之术”带有显著政治意图的思想语境,“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要略》)[3]1446-1447。在刘安等人那里,“老庄”之学需要和西汉大一统政治的现实发展结合起来,要能满足西汉统治者的治国需求,所以从历史经验与政治得失的考量角度出发,对“老庄”之学进行“术”化的探索与推阐,就成为自然而然的理论实践。从《要略》全篇来看,刘安等人既有明确“在道家的思想立场统揽全书的意图”[38]170,也进一步对老、庄、黄(老)道家三学进行具体深入的理论会通与整合,使三者成为自身为“刘氏”天下阐新“道”的理论根基与核心资源。因此,《要略》深层表现出一种将“百家道家化,道家黄老化”的理论取向,力求以此达到“明道求治,辅君为治”的根本目的。受此影响,《要略》反复言及“总要”[3]1438“得要”[3]1456“托小以苞大,守约以治广”[3]1440“因循仿依”[3]1442“因作任督责……使人主秉数持要”[3]1445-1446“原心术,理性情”[3]1452“权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3]1462等充分体现黄老治术要义的思想主张,使自身“论道”始终面向西汉统治阶层现实的治国需求,彰显出强烈的黄老经世色彩与精神。研读《要略》可知,刘安等人在《淮南子》中并非要“把‘老’扩大为‘老庄’”,试图在“引庄解老”中主张一种“更倾向于庄子的道家思想”[39],而是要用黄老“经世”理念及精神来重铸与整合“老庄”,实现老、庄、黄(老)道家三学的历史会通。
二是适应秦汉大一统政治的发展现实,进行“道”论再创新,拓展了中国道家“道”论的理论广度与应用空间。《淮南子》“论道”是对秦汉大一统政治发展演变的历史适应与反映。“适应”是说刘安等人坚持用道家学说为主导来探索西汉王朝长治久安的理想发展模式,首要是基于秦汉大一统政治形成、迁变与发展的历史现实,试图鉴“秦”而兴“汉”,所以其“论道”始终是以秦汉大一统政治为理论反思前提;“反映”是说刘安等人对秦汉大一统政治的发展演变规律进行了具有创造性的理论探索,深刻体现出西汉统治阶层的理论主体性、能动性和自觉性,力图沿着汉初以来的黄老治国思路进一步开拓出一种更适合于西汉大一统政治发展的“善治”之“道”。刘安等人在《要略》当中所体现出的“惟道是从”的“尊道”立场,以及“论道”的政治性、实践性、多维性和理想性,无不是对先秦道家“道”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丰富、深化与拓展。从老、庄、黄至淮南,中国道家真正形成了成熟性的“内圣外王之道”,而且《淮南子》这种具有极强“经世”色彩的新黄老学说,以其显著“与儒家有别的”理论特点与追求[40],为先秦道家“道”论在中国古代大一统政治发展中发挥重大作用开辟出了更广阔的理论空间。
三是为西汉大一统政治亟需的新的“帝王之道”提供了理论新思维,输入了新的思想资源,促其获得新的历史发展可能。《淮南子》是刘安等人为西汉统治阶层撰著的“帝王之书”,是“希望这部书成为刘氏治理天下的宝典”,既能为“刘氏”“天下应当如何安顿”[38]135提供一种新的黄老治国学说,也能为“刘氏”帝王们贡献一套新的黄老“帝王之道”与帝王之术。因此,《要略》中明确将“帝道”问题提出来,作为其“论道”的中心议题,并认为究“天地之理”,接“人间之事”都落脚在备“帝王之道”上。刘安身为西汉统治阶层的核心成员,最为关切的现实问题也正是“如何围绕确立‘帝道’这样一个目标”,“展开其思想探究和理论论证”,“希望通过重构哲学思想世界里酝酿已久的刑名、刑德、无为等概念及其理论”,构建一种适应西汉大一统王朝政治所需的“社会—政治—伦理秩序”(2)有学者着眼战国中期以来的黄老道家,认为其“提出了一种力图超越王(道)、霸(道)的新思维”,并发展出一种可称之为“帝道”的“新的话语系统和理论范式”。这种看法颇具启发性。在笔者看来,《淮南子》作为秦汉大一统政治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黄老理论产物,其所阐述的“帝王之道”,其实比战国时期的黄老道家更具有代表性,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新“帝道”思维、理念与范式。(郑开.黄老的帝道:王霸之外的新思维[C]//陈鼓应.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十辑).北京:中华书局,2015:491-525.)。出于这种动因,刘安等人不仅在《淮南子》全书中突显出“帝王之道”的中心地位及重要性,而且还特意在二十篇正文中撰有《主术》的专论,试图将自身所持有的新黄老帝王道术阐释为“一个寻求调和崇高理想与明智实用主义的政治体系”[41]。因此,刘安献书给汉武帝后,尽管《淮南子》被后者“爱秘之”[30]2145,但“《淮南子》道论对武帝和以后的汉朝政治依然产生了重大影响”[18]219。
四是通过对先秦道家“道”论的深化发展,彰显出中国道家不断综合再创新“道”论的理论生命力,成为中国思想史上“新道家”的卓越代表。《要略》“论道”凝聚了《淮南子》一书的“道”论精要,特别是从整体上深刻反映出淮南王刘安等人独特的“论道”逻辑与思维,及其对《淮南子》全书所进行的以“道”论为核心的理论结构的精心设计和安排。正是在此基础上,《要略》集中展现出《淮南子》“论道”所具有的贯通天人古今的博大丰富的内涵,也充分显示出淮南王刘安等人力图系统深化先秦道家“道”论,并进一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有所创造性发展的理论意图。从《要略》到正文二十篇,《淮南子》始终“要把道家摆在超越百家的地位”[42]上,并以此为根本前提,深度会通与整合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因素,既将其“有机地纳入自身的思想系统”中,又力求“将前人的学说推进到一个新的水准”[43]。《淮南子》的“论道”实践,显示出中国道家“道”论具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能够适应秦汉大一统政治发展这一前所未有的历史条件,不断进行自我理论拓展与更新,重新获得深刻影响中国古代政治发展的思想穿透力。
五、余论
《淮南子》“论道”对先秦道家“道”论的“集大成性”,在《要略》中有着极为突出的理论反映,而且其“论道”所具有的汉代黄老“经世”理念及精神,同样在《要略》中得到较为充分的理论表达。由《要略》可见,刘安等人对《淮南子》一书从“道”论视角出发,有着极为精心的结构设计,“力图构架一个囊括天地人的系统性理论”,因此“《淮南子》全书的篇章结构安排上的层次性,照顾到了天、地、人等各方面,犹如一座基础稳固、内部设计合理的大厦一样,不仅周备,且详为之说”[44]。《要略》作为《淮南子》一书的自序,实际上是刘安等人对其黄老治国学说最为概括精要的理论阐发,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视为以淮南王刘安为领袖的汉代“淮南学派”的学术、政治思想的总纲领,是中国古代道家“道”论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篇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