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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看金圣叹对温庭筠七律诗的选评

2022-11-28侯飞宇

关键词:律诗温庭筠金圣叹

侯飞宇,丁 放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作为明末清初重要的文学评论家,金圣叹选评的“六才子书”体裁丰富多样,不仅小说、戏曲解读精妙,散文、诗歌的评点也是自成一家。但不同于《水浒传》《西厢记》评点的备受关注、声名煊赫,其唐诗评点却一直热度不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后者鲜有可观之处。

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四月金圣叹完成《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以下简称《唐才子诗》)初稿,次年即不幸因“哭庙案”亡故。虽受制于有限的时间条件未能有数载披阅增删之功,可成书历程已足见其惨淡经营与良苦用心。金圣叹在序言里自陈选批缘起于其子的请求,即“儿子雍强欲予粗说唐诗七言律体”[1]1,然而在编选过程中他“对影兀兀,力疾先理”[2]31,可谓是积极主动的勤力而为。其子金雍整理的《鱼庭闻贯》中更数次言及父亲同好友往来信札中关于诗评的讨论,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也展现了金圣叹将唐诗选批视为著书立说事功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编撰于晚年的唐诗评点本,通常体现出评者更为深刻的思想内涵与成熟的批评体系,加之编者的苦心孤诣,价值不言而喻。

选本共收录唐代145位诗人的595首七律诗,其中尤以中晚唐诗人诗作为多。“元和后,律体屡变,其间有卓然成家者皆自鸣所长”[3]706,七律在中晚唐时期多受重视,发展成为体制结构完备、情蕴深广的成熟诗体,具有“富于波澜又体格精纯的诗风”[4]166。在晚唐诗歌名家几乎皆工七律的情况下,诗选篇目的侧重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选者个人的意志与偏好,《唐才子诗》选温庭筠七律20首,是除许浑(33首)、李商隐(29首)、王建(21首)之外最多的一位,可见温庭筠七律颇得金氏青睐。考虑到明清时人多对温庭筠大肆贬低的时代背景,金圣叹不仅不随波逐流,反而能够对其加以肯定,这种做法尤显独到。本文从其选诗偏好与评诗特点入手,一窥金圣叹的诗学思想与温庭筠七律的独特价值。

一、选诗偏好

唐朝诗人名家辈出,诗歌创作各体兼备、诗歌艺术表现恢弘,丰富而优越的唐诗资源为评论家们提供了广阔的选择空间。不同唐诗选本所选诗歌在体裁、内容、艺术形式等方面各有侧重,也折射出不同的时代文化风潮与评者个人的审美思想。《唐才子诗》对温庭筠七律的选择,是金圣叹在宗唐崇杜思想熏染下受温柔敦厚诗教观影响颇深的体现。

(一)体裁上均为七律

《唐才子诗》辑选诗篇皆为唐人七言律诗,录于其中的温庭筠诗作自不例外。金圣叹对于七律的热情固然难以跳脱出时代背景的浸染,但也与其个人的玄心洞见、独到眼光密不可分。

明代诗歌选本的面貌明显受到诗学风潮的浸润。在严羽“尊唐抑宋”思想的影响下,根据谋求“舂容谐婉,雍雍乎开国之音”(1)《四库总目提要》(卷一百八十九集部四十二)。的需要,明初诗坛已形成标榜唐人之风。如胡应麟《诗薮》中所言的明初五大诗派之一的闽中诗派,从诗歌理论到创作实践全方位规仿唐音,而尤其标举盛唐。而且该派的主张深刻地渗透于“闽中十子”之一高棅所编的《唐诗品汇》中,在此书中高棅对唐诗格调与辨体有详细论证,开尊唐复古派之先声。高棅的复古理论又直接影响到前后七子,产生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一更为响亮的口号,将宗唐意识推向绝对化的高峰,对明中期士人的文学审美取向产生了重要影响。明中期之后尊唐抑宋的热情退却,出现了理性化的复归与修正,朝着尊唐而不抑宋的方向推进并逐渐定型。纵观明代诗歌风潮的整体脉络,尊唐自明初即始,待明中期发展至巅峰,而后有所回落,不同发展时期虽有所起伏但基调依旧坚实。在此风气之下,兼有出版刊刻业繁荣发展提供有力助推,唐诗选本的编撰一时风起。依孙琴安先生《唐诗选本六百种提要》所述,明代唐诗选本有两百余种,远超唐、宋、元三代唐诗选本数量之总和。除《唐诗归》《唐诗镜》等影响较大的综合性唐诗选本外,张玉成的《七言律准》、田艺蘅的《唐七言律选》等专门的七律选本也有出现。唐诗学繁荣发展的良好态势为金圣叹的唐诗选批提供了丰厚的滋养,同时也使其难免打上时代的烙印。

受宗唐思想影响,金圣叹对唐人律诗评价甚高,曾在《与许庶庵之溥》中直言“但今诗莫盛于唐,唐诗莫胜于律”[1]8,更称其为“千圣之绝唱也,吐言尽意之金科也,观文成化之玉牒也”[1]3。他在律诗之中对七律的格外关注或与其推重杜甫有关。金圣叹自幼研习杜诗,有族兄金昌的记述佐证:“唱经在舞象之年,便醉心斯集,因有《沉吟楼借杜诗》”[5]439。比自幼的熏染更进一层的是他在诗歌创作中有意识地仿效杜甫,其20余首拟杜诗在格调、造语上多学得杜诗之法,情蕴丰富而表意深沉。另外,其将杜诗列于“六才子书”之中,连绝命诗“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5]2也有杜诗评点未竟之憾,可见杜甫对其影响之深刻、长远。宋元之际杜甫七律诗格已备受推许,发展至明清时期虽有称其“变格”“异音”之语,如高棅在《唐诗品汇》中所言“少陵七言律法独异诸家”[3]706,然而并未影响其经典地位的逐渐稳固。王世贞认为杜甫七律堪为唐人七律第一:“唐人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6]1007。清人李重华也称“七律法至于子美而备,笔力亦至子美而极”[7]925。由此,推重杜甫的金圣叹选诗喜好七律自是情理之中。

然而选录温庭筠七律之举仍颇具创新见地与突破性。一则明清时期时人对温庭筠其人其诗评价并不高,王夫之认为“飞卿,一钟馗傅粉耳,义山风骨,千不得一”[8]255。明清的诗歌选本中也时常得见对温庭筠的批评之语。如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说“庭筠怪丽不典”[9],翁方纲《石洲诗话》也有言“觉有伧气,此非大雅之作也”[10]。二则从温庭筠诗歌的分体裁评价来看,其律诗也长期掩盖在乐府的纤秾华艳光环之下,即使今人论诗也常论及其秾丽的一面:“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11]60。金圣叹关注到了时评不高的温诗,更挖掘了其诗作声名相对较小的律诗部分,不可不谓慧眼独具。《唐才子诗》在某种意义上堪称是与当时的主流意识相悖的一种大胆选择,在温庭筠七律的接受过程中具有无法忽略的价值。

(二)题材上以敦厚雅正为旨归

《唐才子诗》所选20首温庭筠七律,涉及隐逸闲居、写景记游、怀古咏史、酬和寄赠、送别等多个主题,其中写景记游之作8首,占比已近半数,远高于温庭筠现存87首七律中此类诗作所占比重,显现出金圣叹对此类题材的偏爱。通过与其他唐诗七律选本选辑温庭筠七律情况的比较,可以发现部分选本与《唐才子诗》选篇重合度较高。如成书于1657年的同时代选本《唐诗英华》共选温庭筠七律44首,其中15首与《唐才子诗》相同;成书稍晚的《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选温诗13首,仅有1首与《唐才子诗》不同。此外,七律《和道溪居别业》《过陈琳墓》等同见于《唐诗鼓吹》《唐诗英华》《唐诗贯珠》等多部七律选本中。由此可见,金圣叹选诗较为推重公认佳篇。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其对《赠知音》一诗的辑选。金圣叹所选温诗多有清新流丽、闲婉自然之感,也有少数呈现沉郁浑厚之风,而《赠知音》无论是风格特征、内容指向还是遣词造语,都与其他19首划开了明显界限,如异类般格格不入。此诗以华艳秾丽之笔述男女清晨离别之事,颈联“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12]214惜别之哀怨、不舍与失落千回百转,整首诗摹景造语深情款款,似可以爱情诗为解。然而金圣叹却于前解中评道:“集中淫亵之词一例不收,此见其题作‘赠知音’三字,恐有别意,故偶录之”[5]251。可见他对于诗的内容持明确的否定态度,而选诗的缘由在于认为诗题背后或有深意。因诗题而非内容辑入也一并解释了与之内容相类的《池塘七夕》《七夕》为何见于多个唐诗七律选本,而《唐才子诗》中却不见其踪。

金圣叹之所以将《赠知音》斥为“淫亵之词”,与其崇尚儒家正统敦厚雅正的诗学观念密不可分。明末清初掀起了儒学反思思潮,无论是出于反对明末浮靡文风的需要还是反思山河破碎的易代缘由,背负着破国亡家生命体验的文人群体寻求的精神出口呈现出了向传统儒学复归的倾向。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皆对“温柔敦厚”进行了重申与标举,甚至赋予了其丰富的延伸含义。金圣叹同样尊奉这一儒家诗教的内核,其诗歌创作中即有“我欲终尔持人伦”[13]153的剖白,为人虽有狂放不羁之态,却仍固执地维护封建王道、恪守人伦礼教。其对温庭筠的一则评价能够窥见此意:“八叉手便已得,此自是见其临赋之时,殊不知其不赋诗时,固无有一时半刻不心心于忍辱知足乐善改过也者,此所谓心地也[1]16”。他将忍辱、知足、乐善、改过等视为诗心不可或缺的元素,亦即强调优秀的诗歌需要具备儒家的礼教功能。其在《与许孝酌王俨》中也有言“弟比日随手钞得七言律诗六百余篇,尽是温柔敦厚之言,甚欲先生为我一订之”[1]27,将“温柔敦厚”作为《唐才子诗》选诗的基本标准,这便要求诗歌的表达需要温厚平和,委婉含蓄。《赠知音》的风格内容显然与这一标准相悖。不过该诗的选录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金圣叹选诗重视细节与诗歌言外之意的发掘,这构成了他独到眼光的一个方面。

二、评诗特点

中国传统的诗歌评点常处于一种主观感性的思维模式中,“所下评论,率为抽象之辞,无具体之剖析,往往令人迷离惝恍,莫知所归”(2)见龙榆生1934年4月在《词学季刊》上发表的《研究词学之商榷》。,注重直觉与情感体验,妙在“神悟”。读来固然酣畅爽利容易引动情感共鸣,可同西方文论相比,背后似缺乏系统的理论体系与逻辑支撑;诗文笺注虽纯然客观,但更多地只是提供可供参考的背景资料,难以深入真正的文本世界之内。《唐才子诗》的评点方式则兼二者之美,既参与到诗歌的审美空间,同时也进行了全面的理论架构,蕴含理性色彩。

(一)以分解法为核心的字句章法分析

评诗之法折射出金圣叹的批评观念表达与视野建构。金圣叹将七律诗拆解为前、后二解,“只为分得前解,便可仔细看唐人发端;分得后解,便可仔细看唐人脱卸”[1]7。又因“除起承转合,更无文法,除起承转合,亦更无诗法也”[1]17,故参照八股文的起承转合之法,分析诗的结构层次、疏通语意。以分解法为旨归,温庭筠的七律诗在字句章法上表现出以下两种特点。

1.字法上:寻常语词,整合成妙。与温庭筠诗词惯常表现的华艳秾丽之感不同,金圣叹选录的温庭筠七律多呈现出纤丽清秀之风。它们一扫重藻饰、多丽词的用字特点,以寻常语词入诗,更具“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美。如《经李征君故居》“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12]235一联,金圣叹赞其“逐字皆人手边笔底寻常惯用之字,而合来便成先生妙诗”[5]248。同样,金圣叹赞《寄岳州李员外》一诗“‘湖上’、‘岳阳’十四字,又字字皆手边笔底之所惯用,而不知何故,一出先生,便成佳制”[5]249。作诗不避俗字常语,而能写出清爽流丽不落俗套的妙诗佳制,温庭筠七律诗在语词的组合方式上独具匠心。

金圣叹指出,温庭筠七律诗的语词组合时有横插之笔,通过寥寥几字的横插与改替直接改变了整首诗的脉络走向。如《过陈琳墓》一诗,首联“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12]215,直笔写历史上的陈琳,作者过陈琳墓虽未言及墓之实景,却想起了其青史留文之事;仅仅“飘零”二字即将诗笔自然而然地转到对作者自身境遇的感触上,往下自然有了抒发内心愤懑之语“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12]215的接续。颈联“石麟埋没藏秋草,铜雀荒凉对暮云”[1]364对今日墓之实景与历史旧时虚景进行两相照应,尾联“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12]215则接续了“我”之“飘零”,借古人自抒身世遭遇,感伤生不逢时。整首诗因“飘零”二字的横插,使得视角上完成了历史上的陈琳与其时代环境、作者自身与当下环境这四者间在时空上的多重转换,实际上也实现了句法上的多次转笔,明显的层次性与时空的延展度也让诗歌的内蕴表达愈发深邃。

2.句法上:多见转笔,运笔奇巧。温庭筠七律的转笔除上例外,还可见于《春日访李十四处士》一诗。金圣叹评其首联“花深桥转水潺潺,角里先生自闭关”[5]246: “‘花深’一境,‘桥转’一境,潺潺水声又一境。凡转三境,始到先生门。”[5]246寻访路上景物多变,足见路途曲折辗转,格外凸显李十四处士住处的幽深。如金圣叹在《答陆予载志舆》中所言“先时罗列胸中,一齐奔走腕下,故有时合用几物,却是只成一义”[1]19。故而虽有数境之转换,丰富诗境之余也不显芜杂。《伤李处士》的颈联“花若有情应怅望,水因无事莫潺湲”[12]207同样可见句法变换,前句实际上说花本无情故不怅望,后句是水若有事才呜咽潺湲,然而作者并未直抒其语,而以“花若有情”“水因无事”反向写出,转笔使得己之伤悲的抒发更加细腻婉曲,提升了诗境的层次感,读来深美蕴藉。“都来不过一解四句,二解八句,而其中间千转万变,并无一点相同”[5]247,金圣叹称转笔之妙“笔墨之事,真是奇绝”[5]247。

(二)关注对比辞格的使用

金圣叹对温庭筠七律诗中的对比之法颇为关注,《唐才子诗》所选20首诗中有10首关涉此法。而对比手法的凸显与其中常出现的时间、空间的非线性处理甚至时、空的数次转换密切相关。

诗中的情境若以时间、空间两个维度作为参照标准,以两者之异同作为分类依据,可分为时间同空间同、时间同空间异、时间异空间同、时间异空间异4种类型。20首七律中这4种类型皆有出现。同时同地的如《西江上送渔父》《河中陪节度使游河亭》,前者以渔父之出世与常人之入世对比突出其“不见水云应有梦,偶随欧鹭便成家”[12]223的淡泊态度,后者以人见“满座波光摇剑戟”[12]397与我见“绕城山色映楼台”[12]397之不同突出己之徘徊独立。同地异时的如《寄清凉寺僧人》《题崔公池旧游》,前者以景物之变寄寓对旧地的怀想,后者以青山依旧写物是人非。同时异地的如《山中与道友夜坐闻边防不宁因示同志》,将同一时代的两种人分列并置,“言‘屯戊己’人,自云第一经济;‘守庚申’人,又自云第一隐沦”[5]255。异地异时的如《过陈琳墓》,此首的时空对比不止一层,以“陈琳墓”为连接点串起多条时空对比之线。一则是自身“读君文”与“过古坟”的今昔之比,有际遇飘零之悲;二则是陈琳卓著的青史留文与墓前荒草萋萋之比,有追思前贤之意;三则涉及到陈琳与“我”的古今之比,“怜君”羡其得遇明主,而自己“霸才无主”,又添一层志不得抒之叹。

对上述4种情况进行简单分析,不难发现其诗在对比手法的使用中,时间与空间的相异性越大,产生的情感层次性就越丰富。选本中的温庭筠七律诗也存在着为提高丰富情感效果而刻意创造多重时空线索的情况。如《题崔功池亭旧游》一诗,全诗写作者重游故地有感于昔日所遇,而今却物是人非,其题旨中逻辑上的时间线索存在“过去”与“现在”这两个节点。而观温庭筠此诗前两联的下笔细节:“皎镜方塘菡萏秋,此来重见采莲舟。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成异日愁”[12]220,对“异日”这一词的具体指向容易引发多种理解,相对于“当年”而言,“今日”即是时间线后段的“异日”,而以“今日”为起点,“异日”又将诗中的时间线延续到了将来。朱三锡在《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中评道:“三四人多承写昔日景况,此偏反写后日感慨,设想灵幻。”[12]221金圣叹的评点与之意味相仿,都认为颔联跨越了3重时间:“欲写昔日莲舟,反写今日莲舟;欲写今日感慨,反写后日感慨”[5]252。同默认逻辑上的时间线相比,诗歌文本中的时间线得到了延长,不同时间线的交错对比也使得情感表达更为起伏错落。又因无从琢磨、不露痕迹的特质,该诗被称为“空行绝迹之作”。

(三)个人情感体验的介入

金圣叹关注到了诗歌因何而发的问题,探求诗的本源,追求心地之真。他认为“诗非异物,只是一句真话”[1]9,意指作诗要出于本心,真率而发,强调了其中真切的情感价值。 他不止注重诗人在诗歌作品中的情感注入,同时也关注到了文学接受层面和读者间的情感互动。 诗歌不仅只作为情动于中而外发于言的简单表情达意之工具,而更应成为引动共鸣的桥梁。此中之关键在于对真诚的秉持以及对普世情怀的捕捉,即“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落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1]18,强调诗歌表情达意的代表性与感染力。其评诗之特质与这一思想保持了较高的一致性,能够在理性的字句章法分析之余,通过兴会神悟表达个人的审美体验、挖掘诗人的创作心理,而非仅单纯作为一个冷静理智的诗歌结构描述者。

个人情感体验最突出的介入形式是金圣叹对诗歌内容所引发情感触动的直接表达。如 《寄卢生》一诗颈联“此地别来双鬓改,几时归去片帆孤”述离家已久而双鬓渐老,金圣叹即有“嗟乎!人生首丘之情,不亦悲哉!”之批解,叹其苍颜白发而生思家望乡之悲怀。在《南湖》一诗的后解中同样可见其对怀念旧乡这一情感的共鸣:“细读‘尽日相看’四字,我亦渺然欲去也”[5]249。农耕文明在游子与故土之间牵起牢不可破的纽带,怀乡之思也因而拥有了永恒性与普遍性,成为吟咏不衰的经典主题。它既饱含个体生命对当下际遇的审视,又带有绵绵不绝、或隐或现的期盼,却因横亘了时空的重重阻隔常常蒙上一层悲剧性的痛惋。它具有太多引发触动的接入点,显然金圣叹在评点中也以赤诚之心对其作出了回应。诗评中还可见金圣叹由诗歌引发的相关联想,如《南湖》的后解在赞叹温庭筠七律句法千转万变而语意生新的奇绝之后分析了温庭筠、李商隐齐名之由,又如读罢《春日偶作》之后产生对漆雕开的追想:“读此诗,忽想漆雕开一章,实有无限至理”[5]250。这些情感充沛的评语显示了金圣叹对温庭筠诗歌的主动选择与接纳,体现出其忠实于文本世界对于自身情绪的调动和感发。

另外一种介入形式是金圣叹对诗人创作心理的复原。此种情况可见于对《南湖》一诗的品评中。首联“湖上微风入槛凉,翻翻菱荇满回塘”[11]174,金圣叹还原了当时的创作情境:“坐槛中看湖上,初并无触,而微凉忽生,于是默然心悲,此是湖上风入也。一时闲闲肆目,见他翻翻满塘”[4]246。写尽外物变化逐渐诱发的微妙心理变动。颈联“芦叶有声疑夜雨,浪花无际似清湘”[11]114的解读也包含着对情感托寄的剖析:“此皆坐篷艇,忆楚乡人,心头眼底游魂往来,惝恍如此”[4]247。对于创作情境、作者情感兴寄的推测与还原提升了解读的形象性,同时也使得评点更具感染力。

金圣叹在进行诗歌评点时对于诗人创作心理的揣摩、诗歌结构的分析皆持谨慎恭敬的态度,力求还原诗者的创作本心。如其所言:“分解不是武断古人文字,务宜虚心平气,仰观俯察,待之以敬,行之以忠。设使有一丝毫不出于古人之心田者,矢死不可以搀人也。”[1]12诗歌作为一种连通诗人与读者的媒介,固然是诗人胸中块垒的吐露,也一并显示出了较为明显的象征意味。正因“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却不应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14]668,作为读者,常常需要循着这种暗示的普遍性含义才能获得诗歌文本所谓的“言外之意”,然而以文字形式呈现出的诗歌不可避免地具有符号的局限性,既有可能使诗人言不尽意,也有可能使读者产生误读,也就是金圣叹所担心而的确需要直面的“与古尚隔一间道”[3]12。事实上,金圣叹对温庭筠七律诗的评点确有出现求深反凿的情况,如评点《寄卢生》时依据“黄公酒垆”之典推出“有意外之忧”,又如其认为《西江上送渔父》“白蘋风起楼船暮,江燕双双五两斜”[12]223一联除写景之外另有深意。然而在文学接受层面中本就隐含着读者的期待视野,它容许一定程度上的想象与再创造,诗评者拥有不同的实践背景与审美经验,必然会产生多样化的异质性解读,这些不同的声音也使得诗歌从不同角度呈现出了丰富多样的魅力。

观《唐才子诗》对于温庭筠诗歌的选评,可见金圣叹虽处在时代潮流的围裹下,依旧不失可贵的独立个性与灼灼创见。他拒绝入仕、笃信神佛,却仍坚持着儒学正统;他推重杜甫、强调诗格雅正,同时又能够不避世人眼光,承认温庭筠七律的艺术价值并予以高度赞扬。在具体的评诗特点上,他既延续了传统诗歌评点的情感注入,关注温庭筠七律中对比手法的丰富性,又以理性眼光对诗歌进行分解,剖析字法、句法、章法的结构承转、开合起落。尽管分解法在实际运用中会因诗歌的抒情特质时显生硬之弊,评者与诗人也无可避免地间隔一道,间或产生曲解穿凿之评,然而瑕不掩瑜,金圣叹评点中饱满的情感介入与独树一帜的理性分解为唐诗选评注入了新鲜血液,《唐才子诗》仍堪称是温庭筠七律诗评点与接收史上的重要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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