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
----论麦克尤恩小说《星期六》的悖论书写
2022-11-27汪顺来
汪 顺 来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22)
《星期六》(Saturday, 2005)是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继《赎罪》(Atonement, 2001)之后的又一部影响深远的作品。小说以2003年2月15日、星期六这天伦敦一起普通民众的汽车轻微剐蹭事件为线索展开,旨在揭示“9·11事件”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国民众造成的恐惧和焦虑,甚至心理创伤。小说的主题充满着悖论性,内容有点荒诞却富有哲理,折射出人性在极度紧张的压力下的扭曲和变形。
《星期六》的情节平淡无奇,以一位外科医生贝罗安一天的生活经历为线索,集中反映了“9·11事件”后西方国家呈现的种种社会矛盾,以及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之间的对立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是当代西方人要面对的各种悖论的具体体现。麦克尤恩善于捕捉社会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对人物心理造成的冲击,并运用悖论书写,达到反讽社会现实的目的,揭示小说中的悖论关系,让人们更加明晰地看清社会问题的症结。本文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努力寻找小说中隐含的悖立关系,通过阐释小说中悖论的价值和意义,充分评价悖论对社会现实的重要启示,揭示人类的生存困境。
一、 生命悖论映照人类的生活困境
人自诞生之日起,就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始终处于无解的生活困境之中。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大悖论:人要活下去,就得设法逃避死亡或战胜死亡;但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和不可战胜的,因为它预示着旧生命的终结和新生命的开始。生与死似乎是一对无法解决的悖论,始终困扰着人类。人们对于生与死的思考由来已久,至今无法给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其实,生与死不过是两个无法分开的并且性质迥异的人生阶段,可是生命的意义在哪儿?死亡又有何价值呢?生与死的悖论在于人一直期待的永生或再生只有通过死才能实现,而死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是永恒和不朽对生命的审判。生与死的悖论体现了人对生存困境的思考,表现了人的一种内心困惑且无可奈何的心结。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指出人是向死而生的,从本体论上探讨了死亡的本质,即人以生作为向死的存在,死作为生的最终目标,它高于其他任何存在性质的思辨,生命的意义在于对死亡的深刻领悟。海德格尔说: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1]。海德格尔从哲学的高度思考了死亡与生命存在的关联,以死亡来定义生命的价值。进化论思想将生与死看成生命不断循环的自然规律,人与自然万物一样都无法逾越这一定律。自从有人类社会,人就面临着同类竞争和生死抉择,活着还是死去是每个人必须思考的问题。
人类的生活困境是当代作家麦克尤恩作品关注的主题之一。他善于描述来自社会各阶层具有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们在面临死亡或绝境时的精神抵抗力,他的作品带有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气息。麦克尤恩在《星期六》中探索了科技时代人的生命悖论,带领人们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人的生命价值问题。他以生与死的悖论关系作为小说主题之一,反思了生死抉择在文学上的价值。
在《星期六》的序中,麦克尤恩援引了美国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名作《赫索格》(Herzog)中的一段话:人是什么?……人被科学改造,被有组织的力量控制,臣服于无处不在的力量……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2]。这段内心独白表达了主人公对人的本质、人的被动性和无助感等的困惑,对自我身份和生命价值的怀疑。
麦克尤恩以《赫索格》这段心理描述为序,一方面凸显二者主题上的互文关系[3]51,另一方面他以赫索格的境遇为镜,映照当代西方知识分子的内心彷徨和生存危机感,表明麦克尤恩从文学的角度再思考了生与死的悖论关系。《星期六》中主人公贝罗安也有赫索格式的焦虑。科技的高度发达标志着人类社会的巨大进步,人类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活着就是幸福,生活似乎总是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着,但科技制造的麻烦也接连不断,恐怖主义、核威胁、环境恶化等问题将人类一次又一次逼近死亡的边缘,每个人时刻面临着生死抉择的考验,死神似乎随时造访人间。灾难总是突如其来,丝毫不受天意的控制,这从根本上动摇了西方人宗教信仰的根基。贝罗安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信仰危机:再也不相信命运或天意,也不相信是天上的神灵在主宰着每个人的未来……昏沉沉的上帝控制不了纯粹巧合和自然法则的安排[4]128。“9·11事件”从根本上动摇了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观,也彻底颠覆了人对生存价值的认知。在大灾难面前,人人可能是牺牲者;大灾难过后,人人感觉是幸存者。生与死像掷骰子一样具有随机性,一切都是偶然的巧合和命运的随意安排。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到处潜伏着想象不到的危险。大家看到任何一架喷气式飞机都会产生不祥的联想……飞机已不再是往日的形象,而是成为了潜在的、在劫难逃的武器[4]16。“9·11事件”中,两架客机被劫持,疯狂撞击纽约世贸中心大楼,造成大楼坍塌和数千人丧生。从此飞机不再是人类自由翱翔蓝天的美好向往,而是恐怖分子袭击社会惯用的致命武器,像潘多拉魔盒那般迷人而恐怖。哈姆雷特式的忧虑仍困扰着当今人类----生存还是毁灭,这仍是个问题。
《星期六》表达了麦克尤恩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切,对后“9·11”人类面对生存与死亡时的深度反思。麦克尤恩将个体的生命悖论命题引申到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突出了当代作家的忧患意识和人文主义关怀。尽管那次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于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但是它的冲击波震荡着英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社会秩序。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恐怖像幽灵一样萦绕在人们的心头,生命时刻受到死亡的威胁,生命在死亡面前太脆弱,简直不堪一击。每个人都没有绝对的安全感,只有一种幸存感和勉强活着的侥幸心理,死亡如影随形,随时有夺走生命的可能。
二、 文明悖论揭示人类的精神困境
现代西方社会里,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人的生存环境似乎不断得到改善,但人们的精神层面尽显危机,主要表现为理性的缺失和文明的失落,从而造成人类精神上的生存困境。由于缺乏安全感,精神失控的危险不断加剧,人们内心非理性的阴暗面正逐渐吞噬理性的光辉。理性与非理性相对立,文明与不文明相对抗,共同构成西方文明的悖论模式。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狂史》(MadnessandCivilization:AHistoryofInsanityintheAgeofReason)中对疯癫的历史进行了考古学式的研究,并将疯癫和文明的关系上升到道德和伦理层面,凸显了二者的悖论式关联。他指出疯癫与理性(也即文明的标志)起初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特定历史和文化语境下的产物。在疯癫的比照下理性诞生了,疯癫进而成为理性话语的研究对象,并逐渐被赋予道德含义,疯癫成为道德过失的符号和理性的对立面。疯癫在人世中是一个啼笑皆非的符号,使现实与幻想的标志错位,使悲剧性威胁成为记忆[5]。疯癫原本是毫无实际意义的符号和不幸者的痛苦回忆,但它不仅遭到理性话语的肆意扭曲,还被理性话语强制阐释,进而被赋予特定含义并强行与道德挂钩。由于疯癫被固化为理性的对立面,是非理性或不文明的标志,且具有巨大的潜在的威胁性,因而疯癫必遭禁闭或不得不接受理性纠正其道德过错,使之处于理性的严密监控之下。然而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界限模糊,仅一步之遥,文明与疯癫同样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们一旦疏忽大意,就会出现越界行为。
麦克尤恩将“文明/疯癫(不文明)”这个二元对立项彻底颠覆,重新书写文明与疯癫的悖论关系,揭示西方文明悖论的症结。在小说《星期六》中,他通过模糊二者的界限,打破了文明对疯癫的绝对支配地位。历史上,作家对疯癫人物的塑造总是格外小心,唯恐他人对自己道德品质的猜疑。因而,对疯癫人物心理和个人品质的透视是一位作家创作勇气的表现,也是创作技巧上深厚功力的体现。麦克尤恩就是这样一位有勇气、有智慧的作家。他对疯癫人物的心理刻画颇具匠心,将疯癫与文明的距离尽可能缩小,甚至放在同一平面上对比,展现它们的张力。在《星期六》中,他塑造了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白衣天使”,一名光彩照人的神经外科医生形象----主人公贝罗安,他拥有事业、金钱、地位、房子和家庭,是个典型的成功人士和文明人,位于社会的上层。同时,麦克尤恩还塑造了一个疯癫人物形象巴克斯特,一个亨廷顿氏舞蹈症患者,性情粗野、狂荡不羁,位于社会的下层。贝罗安与巴克斯特之间不仅性格迥异、地位悬殊,而且精神气质上也位处两个极端。二者一旦相遇,就必然会产生强烈冲突。两者间的一次汽车刮擦事件成为激烈冲突的导火索,结果贝罗安挨了巴克斯特的一顿打,还留下了被继续报复的隐患。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精神病人的态度在思想意识上已经发生了根本转变,从理性上否定了疯癫人物的存在价值,将精神病人与游手好闲者或街头乞丐在道德行为上等同看待,视作威胁社会稳定的可怕的潜在力量。这些人一旦闯入文明社会,原本的社会秩序就会被打乱,但幸运的是人类理性的光辉往往会驱散他们疯狂的阴影,引导他们回归文明;不幸的是所谓的文明人也会表现非理性的一面,陷入疯癫状态。疯癫与文明始终处于悖论难解之中,二者的界限是模糊的,没有实质性的界限。文明悖论反映了现代人难以逃避的心理困惑,是有良知的作家对现代西方人精神危机的反思。
小说的第四章是疯癫与文明剧烈交锋的场景。巴克斯特发疯似地闯入贝罗安家中,贝罗安家人命悬一线。但是奇迹发生了,巴克斯特的良知被诗歌的力量感化。巴克斯特要求贝罗安的女儿黛西朗诵马修·阿诺德的一首小诗《多佛海滩》后,发生了喜剧性的一幕,也就是他焦躁的情绪发生逆转。巴克斯特放下刀子,现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从一个蛮横的恐怖主义分子瞬间转变为一个惊喜的崇拜者,或者说一个兴奋的孩子,如此巨大的变化,他自己却浑然不觉[4]223。阿诺德的诗歌竟发挥了神奇的功效,彻底感化了这个有疯癫意识的恐怖分子。良知的觉醒让他回归童真,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文明的曙光,他即刻恢复了理性,跌跌撞撞地扑入文明的怀抱。但是文明人贝罗安却突发疯狂,将内心深处可怕的非理性力量释放出来。他趁巴克斯特的思想恢复光明之际,伙同儿子西奥一起将巴克斯特狠命地推下了楼梯,致后者重伤而差点丧命。
《星期六》以一次暴力事件生动地诠释了疯癫与文明的悖论关系,并颠覆了对二者关系的传统认知,借以揭示“9·11事件”后,西方文明危机给人们造成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创伤。疯癫如同恐怖主义的幽灵,时刻威胁着西方文明的秩序。然而疯癫与文明并非天然对立,前者往往是后者臆想的产物,后者才是前者的镜子,二者可能相互转化。后“9·11”世界里,传统的社会秩序处于震荡之中,不安定的因素随时显现,疯癫似乎是威胁文明的不可祛除的潜在力量,随时可能动摇文明社会的根基,但是仍存在疯癫被理性激活和感化的可能,从而促使疯癫转向文明。然而人们需要警惕的是,文明也会迷失方向,陷入疯癫。
三、 人际关系悖论凸显人类的交往困境
当代社会的人际关系是复杂的,充满着悖论性,其中孤独与合群是人际关系中的主要矛盾,凸显人际交往中的生存困境。孤独是人类自我意识的具体形态之一,是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有的精神现象。作为一种内心深处普遍存在的心理体验,孤独意识主要表现为主体与对象相疏离而导致的一种精神空落感[6]。人类生存总离不开人际交往,正是由于相互往来,人们才会产生各种感情交流和合群意识,从而体现生存价值。但是现实总会给人际情感的互通制造障碍,心灵的沟通往往成为奢望,人们时刻面临着合群与孤独的两难抉择,始终无法逃避这种窘境。人总体上是在孤独中存在、挫折中成长,美好的愿望因人际关系的复杂而变形甚至消失,这已经成为当今社会人们的普遍感受。个人是家庭和社会的细胞,合群是个体的人存在下去的合理需求,但同时每个人又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人是孤独的,却有合群的欲求;人是合群的,却是孤独的存在。这个悖论性命题是人类交往困境的写照,也是麦克尤恩对人际交往悖论的反思。
后工业社会的后果之一就是导致了人的异化,高度工业化和快速发展的科技迫使人际关系发生裂变。人性也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善恶不再是评判人性的唯一标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由于无法进行正常交往和合理沟通,即便亲人之间有时也会形似陌路,合群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孤独与合群的悖论关系在麦克尤恩的笔下显得尤其微妙。麦克尤恩不再描述人际关系走向极端的众叛亲离,而是探讨亲情下心与心的疏离,借以揭示当代人难以逃避的交往困境。
《星期六》的主人公贝罗安身为神经外科专家,崇尚医学济世救人的作用,喜欢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视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他对文学艺术一直不以为意,甚至持抵触的态度。他认为文学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公开骗人的把戏,因此他打心眼里讨厌文学和文学工作者。女儿黛西在外公的鼓励下学习诗歌,立志成为一名诗人,而贝罗安对小说、诗歌之类的文学形式极其反感,他认为小说里充斥了人为的弊病、太多的杂乱无章和牵强附会,既没有展现出人类伟大的想象力,也没有激起读者对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的感叹[4]68。在他看来,文学是人为制造的东西,虚假无味的心灵鸡汤,毫无实际应用价值,因而他竭力贬低文学存在的价值。贝罗安与女儿的代际沟通障碍正是后工业科技文明与精神异化对社会现实投射的结果[7]。他对艺术也同样反感,父子间沟通也困难。儿子西奥是一名蓝调音乐人,可是贝罗安实在忍受不了蓝调的伤感曲调,一听到贝斯的超低音,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他因而极其讨厌艺术,认为艺术是伤身体的坏东西,有损人的身体健康。岳父约翰是位著名诗人,但翁婿之间也是貌合神离,两个男人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但其实暗中都厌烦对方[4]195。妻子罗莎琳是名律师,她的日常生活被各种各样的法律纠纷案件所占用,因而夫妻之间也无暇交流,基本上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
麦克尤恩以贝罗安一家人的生活现状,生动勾勒出西方家庭中人际关系的荒诞图景:忙碌、冷漠甚至“绝缘”筑就了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彼此隔离在外。每个人都在忙于为自己营造私人空间,拒绝他人的闯入,也不愿走近他人。表面上是社会分工的不同无形中制造了人际交流的障碍,事实上是当代人傲慢和畏惧心理作祟,主观上切断了人际交流的桥梁。由于少有共同语言,贝罗安与家人间相互孤立。贝罗安的窘境反映了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存在的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人与人之间缺少心与心的坦诚交流,孤独是难免的,合群似乎是一种奢望。
但是麦克尤恩对人际交往的未来仍抱乐观态度,他坚持认为人间大爱会驱散心灵的阴霾,重现合群的阳光。“9·11事件”后,恐怖主义的阴影困扰着西方社会,人际交往也时刻受到恐怖主义的威胁。《星期六》中,恐怖主义嫌疑分子巴克斯特突然闯入人际关系本已紧张的贝罗安家,将全家人逼近死亡的边缘。面对“恐怖分子”的威胁,尽管全家人的心理反应不一,但是共同求生的欲望点燃了全家人爱的火花,爱的力量给他们增添了战胜困难的勇气。经历这次危险后,贝罗安突然意识到家人在个人生命中的重要性,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只是缺少爱的滋润。爱是解开心锁的钥匙,是克敌制胜的勇气,在爱的呵护下,合群不再是梦想,人际关系的紧张状态和交往困境最终得以缓解。
四、 道德悖论折射人类的道德困境
人类生存离不开道德力量的支撑,但是道德生活中有一种特殊的现象,即道德与不道德或非道德之间的矛盾冲突,折射出人类道德上的生存困境。现实社会中,道德往往是以牺牲不道德为代价的,也就是在同一事件的道德规则上发生了相互冲突、难以抉择又不得不抉择的窘境时,就产生了道德悖论。道德悖论是一种行为选择的结果,具有善恶对立和对抗性的自相矛盾[8]。例如面对一个无钱支付高额医药费的重症病人,作为一名医生,是主动救治还是放任不管呢?救死扶伤是医生职业道德的底线,但医药费是维持医院正常运转和医生生存的经济基础。无论怎样选择都会是保全一方的利益同时牺牲了另一方的利益,这样的“难题”就是一个医生经常要面对的道德悖论。“孔融让梨”的故事诠释了“因让而争”的道德悖论,即“让”或不争其实也是“争”。孔融让出的梨(也即物质利益)为他赢得了美名(也即道德利益),形象地揭示了道德与不道德之间的悖论关系,即一方物质利益的让出成就了他自身道德利益的获取和道德价值的提升,而将不道德的后果交由另一方承担,从而演绎了道德主体的不道德选择。
《星期六》中贝罗安医生视巴克斯特为危险分子,因为后者患有绝症并且时刻威胁贝罗安及家人的生命安全。他迫切希望消除危险,以保护家人的利益。这本是合乎自身道德利益的需求,然而在他将巴克斯特推下楼梯的一刹那,贝罗安觉得自己从巴克斯特那双悲伤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了道德的谴责,因为他用欺骗的手段伤害了同类。良知和医生的职业道德促使他回到手术室去挽救巴克斯特的生命,手术中的他幡然醒悟,意识到作为医生,挽救生命才是他唯一的信仰。以前他信仰宗教,可是宗教并不能拯救受难的人类,他萌生过信仰危机。现在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救赎主”,因为他懂得生命的意义在于其本身的庄严和神圣,在于人类的爱心和良知。贝罗安也突然明白了巴克斯特拜倒在诗歌魅力之下的原因,因为诗歌触动了他心灵深处最珍贵的东西----良知,正是良知激起他对生命的渴望。生命之珍贵在于它的美好和短暂,生命因短暂而珍贵,珍爱生命体现了美好的人性和道德诉求,有意义的生命需要爱和良知的滋润才能大放光彩。
贝罗安一家人经过这次生死危机之后,找回了爱的温暖。贝罗安走出了孤独的阴影,放弃了对巴克斯特的起诉,主动寻求和解。在舒适而惬意的心境下,贝罗安对家人的好感倍增。爱让家人再次团结起来,爱消弭了人际交往的阴霾,使生命更有意义。在爱的光辉照耀下,“星期六”将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麦克尤恩用贝罗安一天的生活经历诠释了生死危机下生命的意义,以及道德与不道德的悖论性含义,延续了作家对人性的拷问,具有可贵的道德情怀[9]。道德与不道德只是价值判断上的问题,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通过提高主体的道德价值选择能力,培养道德智慧,可以消解道德悖论,实现双方利益的共赢。道德智慧绝不是仅仅为了单方的利益,也不是对双方利益作简单的取舍,而是以人性中的善与爱消解双方道德利益的冲突[10],力求达到“双赢”的结果。
五、 结 语
麦克尤恩的小说《星期六》在主题思想上颇有深意,它以外科医生贝罗安在物理时间上一天的生活经历概括了他心理时间上一生的现实,反映了“9·11事件”后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焦虑甚至精神危机。麦克尤恩以高超的叙事技巧揭示了生与死的悖论关系,重新阐释了疯癫与文明、孤独与合群的悖论意义,并且解答了生活中道德与不道德的悖论性关联问题。小说主题上的悖论性特征充分展现了作者高超的创作智慧和艺术魅力,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进而全面展示了当代英国小说的实验性特征和当代作家的人文主义情怀。
麦克尤恩小说《星期六》的悖论书写深刻反思了人类生存困境的现状,并提出了理想中的解决方案:进入21世纪,威胁人类生存的隐患无处不在,时刻危及人类的生命安全、文明秩序、人际交往和道德选择,造成持久的难以弥合的心理创伤和精神危机,但是,只要人间有爱、理性和良知的存在,人类就一定能走出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