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山东刑幕王贤仪的生活世界
——以《家言随记》为中心
2022-11-26邵剑书
邵剑书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幕友群体是经地方长官私人聘请以协办官署事务的佐理人员。有清一代,在外官员延请幕友风气较盛,幕友凭借其佐官理民的专业知识与经验,承担“代官出治”的真正职责,堪称清代地方行政中的重要参与力量。(1)陈宝良:《明清幕府人事制度新探——以“幕宾”“幕友”“师爷”为例》,《史学集刊》2020年第4期。综观学界清代幕友群体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幕宾人事制度(2)有关幕友群体制度史层面上的经典研究,如瞿同祖较早探讨了州县行政中幕友制度的运作和幕友群体的行为问题;缪全吉的专著对清代幕制的形成和演变亦有全面系统的论证;郑天挺从幕府制度的变化入手尝试对清代幕府分类分析;朱金甫提出从非正式制度角度对幕友重新认识。上述研究均对本文的写作具有前期参考价值。详见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缪全吉:《清代幕府人事制度》,台北:中国人事行政月刊社,1971年;郑天挺:《清代的幕府》,《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6期;朱金甫:《论清代州县之幕友》,载《第二届明清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6-288页。和晚清地方大幕(3)由于本文在时段和主题上暂不涉及晚清大员巨幕的问题,在此不赘述相关成果,述评可参考张兵、侯冬:《清代幕府研究述评》,《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的考察,对幕友的来源、职能、地位等问题已不乏深论,然而检讨既有成果,尚有一些可商榷补充之处。一是研究较多聚焦巨幕,对清代大多数一般性幕友工作与生活的常态研究较少;二是材料占有和发掘欠缺,相对缺少基于幕友亲撰一手史料的运用,这使得研究较难反映清代幕友群相实态;(4)近年来钟小安通过整理晚清绍兴师爷王春龄的手稿档案,更新了学界有关晚清县衙运作、州县对外交往、师爷文化追求等命题的认识,填补了学界在清代幕友研究上的史料空缺,具有较高的史料意义。见钟小安:《求仕·游幕·佐治——绍兴师爷手稿整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三是研究视角和方法受限,在原有制度史框架的探究之外,“幕友个体史、生活史、关系史、实践史、发展史”的研究尚不多见,(5)吴佩林、范鹏鹏:《百年来清代州县幕友研究述评》,《地方文化研究》2016年第6期。幕友的生命进程、社会生活、交际网络等有助于反映其生存实况的研究未引起足够重视。因此,发现、利用鲜活而直接的幕友史料,同时变换新的研究角度,使清代幕友研究走向纵深,理应是今后相关研究的主要努力方向。
王贤仪,字麓樵,号退斋,约生于乾隆中后期,卒于咸丰四年(1854),终年七十余岁,县志有传。(6)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列传二》,张华松等校点,《历城县志正续合编》第五册,济南:济南出版社,2007年,第994页。王贤仪少时丧父,童试失利,遵母命从沈师萱藕堂先生钻研刑名,“攻苦两年,即应聘知保阳谳局,足资历练,又依其表兄金文波太守于保定署者一年”,(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九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69页。以下引证均为《四库未收书辑刊》的页码,为简略考虑不再详列出处信息。学成即为山东官员争相延请,渐成一时名幕。王贤仪理刑近四十年,奉汪辉祖言行为准绳,时人称他重人命、慎名节,幕本经术,为东都人士矜式。(8)毛鸿宾:《家言随记叙》,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第466页。其应聘足迹可考者,有临邑县、邹平县、武定府、济南府、青州府、日照县、聊城县、武城县、安丘县、陵县、博兴县、招远县与河南商丘县等。除短暂助幕商丘外,其活动范围基本在山东境内,壮年多事冲繁之区,老年则专择宽简之地就馆。王贤仪共生养四男四女,成人者有王钟霖、王宝霖两子和长女、三女共四人。其中王钟霖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举,仕至兵部车驾司员外郎、长芦运判,王宝霖则获监生功名,援例授河南息县典史。王贤仪生前著有《修注大清律例》,今已亡佚,惟有笔记《家言随记》四卷留世,是其幕学思想、幕迹纪实、社会关系与家庭生活点滴的重要记录。该书于王贤仪逝世后由其子钟霖、宝霖及孙辈寿恩共同增删校阅、成书付梓,是为素风堂刻本。2000年北京出版社影印的《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九册、2017年出版《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四辑《王钟霖日记(外一种)》均有收录。因清代幕友一般不将个人平生幕迹与生活情状形诸笔墨,所以《家言随记》不仅是了解王贤仪个人历史的首要材料,也是后世认识清代幕友诸面向的绝佳素材。(9)目前仅见的对王贤仪与《家言随记》的专题研究来自学者刘晓焕,他称《家言随记》的编撰刊行,在社会尤其是知识界产生了一定影响,据统计,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共有34处直接引用或参考了《家言随记》的记述,对补阙文艺书目、丰富地理风物记述以及人物传记内容功莫大焉。见刘晓焕:《济南近代学者王贤仪初探》,载乔万敏等主编:《中国近代史及史料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23-132页。本文拟以山东著名刑幕(10)清代地方的刑名幕友是办理地方司法审判事务的主要力量,时人常将其与钱谷幕友并称“大席”“正席”。学者对刑名幕友的研究常从法制史视角出发,思考刑幕在地方审判制度运行中的正负作用,多作为对清代司法审判制度、政府司法职能整体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突出成果如张晋藩主编:《清朝法制史》,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郑秦:《清代司法审判制度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那思陆:《清代州县衙门审判制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6年;吴吉远:《清代地方政府司法职能研究》,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年。此外,有关成果还旁及刑幕之于法律文化、法律秩序的构建与冲击问题。如高浣月的综合研究涉及刑名幕友对律例、案例、办案经验的总结活动和扰乱法律秩序的负面效应,邱澎生则论述了幕友在司法流程中以法律知识竞争求胜的情况,陈利考察了幕友秘本与律学著作的制造和传播及其对司法场域的深刻影响。详细论述见高浣月:《清代刑名幕友研究》,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0年;邱澎生:《以法为名:讼师与幕友对明清法律秩序的冲击》,《中西法律传统》2008年第6期;陈利:《知识的力量:清代幕友秘本和公开出版的律学著作对清代司法场域的影响》,《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王贤仪为个案,以氏著笔记《家言随记》为中心,以社会生活史研究为视域,考察王贤仪的生命进程与生活世界,(11)目前真正意义上以生活史开展清代幕友研究的成果较为欠缺,郭润涛的专书选择职业生活史的角度探讨了“师爷”群体的生活方式、职业观念、自我和社会观感,属于该方向的开创之作。见郭润涛:《官府、幕友与书生——“绍兴师爷”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王振忠的研究从存世幕友尺牍考察绍兴师爷行业竞争中的人际网络,也可视作清代幕业生活史的研究之一。见王振忠:《十九世纪华北绍兴师爷网络之个案研究——从〈秋水轩尺牍〉、〈雪鸿轩尺牍〉看“无绍不成衙”》,《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意图以小见大、采撷清代幕友社会生活之剖面,重现其生存样态和生活图景,同时为开拓幕友群体的研究路径尽绵薄之力。
一、生计之选:王贤仪的择幕动机与家庭生活
王贤仪留下的笔记中,常见其以“寒士”自居并自我勉励的话语,如“第士不可有寒乞相耳”,“富者可以任命,寒士则不可任命。……贫任命则不能前进矣”,“寒士涉世最难,要一‘忍’字”,“天能贫人,必不能穷人,……志士所当自奋也,人不自走穷路,万不能穷而无路”,(1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2-484页。均为借“寒士”抒发的处世之训。王贤仪对“寒士”生存状况的思索并非空穴来风,纵观其生命历程,对家庭生计的权衡贯穿他刑幕生涯之始终。生计问题不仅是促使他踏入刑幕行列的最主要动机,也是他任幕后处理幕业生活需要应对的重大主题。
王贤仪十八岁即失怙,据考其父名维鼎,生前举家自会稽迁居历城,以砚为田勉强谋生。(13)齐在莒:《王钟霖考》,《山东省图书馆学刊》2016年第2期。王贤仪为长子,家中尚有四弟一姊一妹,他们全靠其母赵氏抚育养活。父亲的去世意味着家庭经济支柱的丧失,(14)据尚小明统计,清代游幕士人中至少有13%以上者有幼年或少年丧父的经历,并认为“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数字,说明幼年或少年丧父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家境的变化,是导致士人以游幕为生的一个重要因素”。详参尚小明:《清代士人游幕表》,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0-11页。令本不宽裕的家资更为紧张,正如贤仪母赵氏对孙王钟霖所说:“汝父年十八,诸叔暨姑比肩,无一椽半陇,时如厦倾,惽惽莫知云何。”(15)王钟霖:《先祖妣赵太君遗训志略》,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第631页。因此,背负长子、兄长双重身份的王贤仪加快了个人择业的进度。最初他决意投身场屋,经亲故延请,追随长清王孝廉读书。然而王孝廉教学急躁而无法,贤仪童试未成又急于赡家,故毅然弃儒习幕,拜沈藕堂先生名下学习刑幕,走上“刑名足以活人”的道路。(1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首《家言随记序》,第464页。就清代幕友整体而言,因科考激烈、录取有限,选择从幕无疑是许多具备低级功名甚至不具功名的士子另谋出路的重要途径。如若家资匮乏,不足以支撑前路未卜、耗时冗长的应考周期,那么暂离正途、委身从幕,脱离不事生产的士子角色,也不失为一种理性的选择。贤仪与同时期的刑幕龚萼有类似遭际:
读书不成,而去读律,其识趣之卑陋甚矣。……惟弟二十岁时,先君见背,家无颜子之田,而有孟尝之券。因家伯宰渭阳,奉命而往,经理署务,晷刻无暇。幼时所学,已荒其半。戊子归家,重温旧业,摈斥龙门,庚寅、辛卯,复遭点额,今年已卅矣。慈母在堂,菽水无资,欲使一家枵腹,而待两年后莫必之功名,非惟不可,亦势所不能。仲夫子“伤哉贫矣”之叹,千古英雄为之气阻。昔人捧檄而喜,为亲在也,今无檄之可捧,则笔耕将母,实处无可奈何。(17)龚萼:《答同学诸友》,刘坤:《雪鸿轩尺牍详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9-30页。
可见,相比遥不可期的功名,尽快赚取薪资以补贴家用、周急解贫,才是龚、王一类士子的当务之急。另外,王贤仪投身刑幕,应是看中其脩金较厚之缘故,正如汪师韩所说,“自儒者不事家人生产,绩学善文之士或屡受嗤拙目,往往改业为幕寮,司刑名者陈修尤厚”。(18)汪师韩:《上湖文编补钞》卷上《山阴张氏家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0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3页。汪辉祖亦是发现“入幕诸君,岁脩之奉者最刑名”,(19)汪辉祖:《佐治药言》,《官箴书集成》第五册,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313页。此后放弃书记之务专任刑名。王贤仪学成就馆后家计也确有改善,“拜沈藕堂先生于臬幕,学刑名,得馆差,速衣食幸有赖”,“学刑名,攻苦两年,应临王明府元辅之聘,家计始有起色”。(2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1页。
以幕救贫之外,王贤仪入幕还与其家族秉持的择业观念有关。依其母赵氏说法,王家兄弟五人皆不善科考,“诸叔易师读书数年,知无功名,分令汝二叔学贾,汝三叔学度支,汝四叔好拳勇习武,虽得微职,讵害其终身,多忤人。使吾心悬汝五叔,幼侍左右,略代吾劳”。(21)王钟霖:《先祖妣赵太君遗训志略》,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第631页。可见,除留贤登在家侍己外,赵氏分令诸子各自学艺谋食,并不拘泥读书一途。这种灵活豁达的择业观,也源于家乡绍兴注重实务、乐事百业的社会风习。(22)陈宝良:《明清时期的绍兴及其地域文化——兼及江南区域视野下之吴越比较》,《安徽史学》2020年第3期。在此家庭期望左右下,王贤仪必然会从实际出发考虑个人前途。另外,绍兴在清代以“盛产”幕友著称,时称“绍兴流风幕为家”,(23)刘大绅:《寄庵诗文钞》诗钞续附卷五《孝子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9页。“操是业者之类皆绍人也”。(24)徐珂:《清稗类钞》幕僚类《绍兴师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81页。绍兴府之会稽更有“天下刑名、钱谷幕友,盛称浙江之山阴、会稽”之名,同为会稽籍的龚萼亦云“吾乡之业于斯者不啻万家”。(25)龚萼:《答韫芳六弟》,刘坤:《雪鸿轩尺牍详注》,第205页。不但王贤仪受此文化氛围浸润,把入幕作为营生的优先项,其家族中也不乏呼群引伴、先后入幕者,从而编织起一个小型的幕友血缘网络。贤仪三弟贤宾,早早效法长兄做了钱谷幕友,“竹湄三胞弟贤宾,性和厚,为母深爱,读书颇慧。以急谋食,少学度支于会稽赵锦城先生”;(2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骨肉心关》,第630页。长姊之夫,即钟霖姑丈董上恩,终身佐幕,“舒亭姑丈,幕中儒者,一生谨慎,未见一事有怒容。年界九旬,丰颐修髯,和蔼若春。近司历城,发审事有年”;(2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第469页。表兄邹鑅,“会稽世家,先祖母侄孙,游幕山左东昌。性谨恪持躬,处世有绳尺”;(2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亲戚情话》,第625页。姻兄章继溶,“会稽巨族,……与余同师沈藕堂夫子,师每以狂简相勖,谓其沉静也”,(29)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亲戚情话》,第627页。稍晚贤仪两年共事临邑知县王元辅幕下。由此可见,受地域文化影响的家庭观念与择业习惯,未曾随地点迁移而消逝,贤仪入幕既是挽救经济的必然抉择,也是整个家庭环境影响下的自然决定。
那么,王贤仪处馆之后的幕业生活与家庭状况又如何呢?在幕业生活的模式上,贤仪多留妻子、子女与老母长居历城,似未常挈亲眷到就幕之地。据贤仪子钟霖言,他道光甲辰(1844)中举后,赴临清县教馆期间“迎先妣至临寓”,“先严岁时由馆所至临,家室和乐,凡可以慰亲者,必敬奉焉”。(30)王钟霖:《先妣谢太君志略》,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第632页。贤仪只在年节时往看家眷,未将妻孥置于身侧,而是将赡家义务部分转交给了钟霖。据《王钟霖日记》,贤仪咸丰庚戌(1850)冬自己来潍县处馆,也曾从历城接来亲属共住,“接禾生二弟夫妇来潍,一家同聚,梁岳母母子若孙亦来”。此时贤仪正任招远胡联奎刑席之聘,“招远在海之曲,车不能通,……而一家远隔”,(31)王钟霖著,周生杰、周恬羽整理:《王钟霖日记(外一种)》,咸丰八年戊午(1858)二月二十日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6页。仅携宝霖侍侧,仍相对保持孤身游幕的苦状。按照汪辉祖的说法,乾嘉以来“见携眷赴任者多矣”,(32)汪辉祖:《病榻梦痕录》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5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70页。接眷到馆已经成为幕友流行的做法,至于为何贤仪反其道而行,他解释道:“佐治长支脩金,诸便掣肘,处馆携眷,骨肉相聚,有便当处,有不得已处,亦有不便处”,“佐幕接眷,必须宾主合式,更必自有余资,行止方能自如”。(3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0页。他将原因归结为无法负担挈眷在馆的支出,表达了幕囊羞涩、难以支撑眷属完全侨居的顾虑。王贤仪除不得已要抛别妻子之外,王钟霖的记述还从其他细节处证明王氏一家经济状况欠佳。第一,王钟霖自述其在中举之后仍四处为人书记、馆师,主要是因“急思捧檄以伸禄养”,(34)王钟霖:《先妣谢太君志略》,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第632页。欲早赚脩金以奉养母亲、补贴家用。第二,钟霖于道光丁酉(1837)与历城士家梁士喆女婚配,“诸事粗备,而一切鼓乐、轿灯、酒席之需所短尚百五十千,几乎改期再办”,婚事用度王家一时竟无法筹措齐备。此时王贤仪正应商丘汪兆椿之邀异省佐幕,“寄银不易,时屈岁逼,一切拮据,犹忆先母为此亲向亲友告贷不妥,焦急万状。予亦无能,不知何处称贷”。(35)王钟霖著,周生杰、周恬羽整理:《王钟霖日记(外一种)》,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二月十七日条,第218页。最后是由其堂叔代挪一笔钱,才将喜事办过。第三,钟霖称其祖母赵氏死后,家中因无钱扶柩回乡、措置坟茔,只好将赵氏停棺历城东郊。更有甚者,王贤仪的曾祖、祖父、祖母毛氏也都长期寄葬在绍兴义地,皆因家资难继而无力下葬。最后王贤仪只得在历城东姚家庄而非绍兴择坟,一并将诸亲迁葬安置,实体现其财用之局促。(36)王钟霖:《先祖妣赵太君遗训志略》,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第632页。
幕友的脩金收入,与政务繁简、馆地肥瘠、幕友声名等俱有干系,参考山东同期一些幕友的收入,仅合规限度内,州县刑席大多可获五百两左右的脩金。(37)郭润涛:《试析清代幕业经济生活状况》,《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6年第4期。王贤仪位居大席,曾长期工作于事务繁剧之府县,幕名又重于当道,理应幕脩更加优渥。但从上述记载看来,王家的生活水平常年吃紧,入不敷出的情况时有发生。究其原因,可能与王贤仪个人的消费习惯、持家理念有关。“处馆者,刑名束脩较多,家用之外,但可帮助亲友,是极好事”;“处馆万不可有余钱,使子孙不知艰难,转眼化为乌有,反成败类,所见多矣”;“吾无力助多人,而此愿则奢,倘后人得缘,遇当为者即为,切不可刻意求富。常见人言‘此某人子孙,其先人甚好,可不顾其后乎?’到处有人顾及,无钱何碍”。(3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2页。可见,除平日必需的养家、应酬、请托花费外,贤仪脩金很大一部分被用来帮助亲友渡过难关。王贤仪的持家思想,溯其源流,固然借鉴汪辉祖谨用幕脩、“故必使家之人皆知来处不易,而后可以相率于俭”(39)汪辉祖:《佐治药言》,《官箴书集成》第五册,第316页。的观念,但也可能是当时幕友行业的普遍做法。出于血缘、地缘和业缘的考量,许多幕友对亲友、同乡和同业乞资索借总是不吝援手,将大量幕脩用于“俯事仰蓄、雪炭绨袍”,(40)龚萼:《答朱桐轩》,刘坤:《雪鸿轩尺牍详注》,第122页。形成幕友行业鼎力互助的行为取向。(41)更为具体的例证,如同期幕宾许思湄之友“槐卿”数年幕囊,尽作捐资,身后所遗仅数十金,槐卿死后,许思湄便连同一众戚好,“纠集二百余十金,除春明送柩之外,存起二数,交其外舅沈君,代为生息,每年存本功利,庶事可经久而家以苟全”,并承诺如有不足自己支银包贴,此例即体现了一个幕友团体之内慷慨互助的行为方式。见许思湄:《劝牛云洋纳妾并代亡友告帮》,黄治国:《秋水轩尺牍详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6-197页。贤仪的交际圈中,即有与他同样服膺此道者,侧面佐证了贤仪“不留余钱”财富观在幕友群体中有广泛认同。譬如上文提到的其姻兄章继溶,某相识幕友染恶疾,“人谓其疾染人,置诸寺。比知急予衣食,日视医药,多资觅人为起居理秽,友死独为料理,归柩于其家”。(4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亲戚情话》,第627页。出资包办朋友的身前身后事,必然开销不小。再如三弟的幕师赵先生老疾无人照料,贤宾于是“迎于家,奉于静室,两仆服役,视所嗜以供”,“年逾八旬,无疾坐逝。三弟视殓持服,卜地以葬,岁时祀之惟谨”,(4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骨肉心关》,第630页。负担起幕师的日常起居和丧葬费用。
总而言之,王贤仪从幕后家庭生活的持续拮据,与他轻视财用、奉行“不留余钱”的生活观念息息相关。这既是他规范家人俭约的手段,也属于幕友之间普遍认可的行业惯习。对朴素清简生活方式的选择,亦能视作他个人品质的一种表现。
二、刑名襄助:王贤仪的为幕之道与官幕关系
王贤仪社会生活的另一个重要面向,是在日常工作中同主官的关系处理。据他人评价,贤仪能与主官保持良好的公交私交,“历卅余年,诸牧令倚重佐理,先生不以势力谋,不以委屈处,是以延先生佐治者尊为严师”。(44)沈兆沄:《家言随记序》,见王贤仪:《家言随记》,第464页。贤仪也自认为“余由左佐治将四十年”处处官幕相宜,最得益于个人深厚的“幕道”修习。王贤仪所指的“幕道”,大致包含居幕的德行修养、佐刑的经验技巧、官场的熟悉把握三个部分,出色的个人品格、工作能力和官场感知,对获取主官认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重视幕品是王贤仪长期居幕、未曾辍席的立足之本。他对幕友间竞相效仿的“幕态”则嗤之以鼻。所谓“幕态”,其一为有媚气,贤仪将其归纳为“三东”之好:“幕风日下,有三东焉,尊主东,美内东,谀少东也”,即对主家上下悉行献媚;其二为有骄气,某些幕友无论何席皆自命“老夫子”,(4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9页。甚至有的大幕妄自尊崇,“或误坐其位,或偶动其牍,便怒形于色。或同行而处乎其前,或同席而居乎其上,更以为占其身份,几欲辞馆而去,亦何可笑”,(4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佐治药言摘要》,第473页。对待同馆毫无敬意,凡遇主官、上台批饬又“负气力争,以逞其能,致此犯久苦,或且罹法”。(4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0页。王贤仪讽刺的“幕态”,乃是乾嘉以来幕风变异的一类表现。(48)如汪辉祖曾论乾嘉幕风变迁:“近见入幕者,不必衡品,不必课学,律义可不解,例文可不读。如文之待批者曰申,备案者曰验,罪之在徒以上者曰通详覆拟,不及者曰随详拟结。皆习幕三五日,即当耳熟,今则俨然大幕,得厚脩,据首座,应验而申,应拟结而通详。案牍徒烦,转滋驳诸,累官累民,动辄流毒。”揭示这一时期幕友学艺不精、把持大幕席位、处事囫囵的不良风气。见汪辉祖:《病榻梦痕录·梦痕录余》,《续修四库全书》第555册,第713页。鲍永军将这种幕风转向概括为三方面:一,缺乏工作责任感;二,道德沦落,贪污受贿,由朴及奢;三,职业技术素质下降。见鲍永军:《汪辉祖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04年。他认为幕友应摆正位置,“依人做嫁,只求无过而已”,(49)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9页。宾主间不可势利交视、谄谀私济,更不宜恃主无忌,要勇于任劳分谤。摒除幕态以外,贤仪尤重阴骘之修。身居刑幕,他深感“刑名所关者,重官之功名,民之性命,己之品行”,尝撰“眼前常思立鬼,身后莫忘有儿”一联贴于馆壁,(5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佐治药言摘要》,第477页。以示经手讼案必重人命。引例定罪时,王贤仪“求生悯死,执笔兢兢”,“亦惟顺情合理而免议,不得强情就例而避议”,(5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申韩论》,第468页。在不盲目救生的前提下,借助细究案情例条以活人;对待监押的犯人,他力主早令结案,“夏则时为扫虫除秽,施以汤药,冬则检点贫穷,勿使冻折手足,染成疮疖”,(5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佐治药言摘要》,第475页。保存官幕阴德。贤仪常言“蓄作孽钱,害身以害子孙,已大不值。乃以身与子孙换钱,以奉长官乎”,把赚取幕脩看作事关鬼神的大事,视处理刑名为“公门修行”,(5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8页。故其终生端正幕品不敢逾矩。“才大而心小,懔懔于阴骘”,(5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第469页。可谓是他一生之写照。
“治乱由于州县,州县所重,尤在刑名。”(5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申韩论》,第467页。虽然王贤仪步入刑幕的起因是为家计的考虑,但在长期的工作中,他逐渐建立了对刑幕强烈的职业认同,(56)陈利将清代以来构筑“幕道”概念,归纳为“法律专业知识的强调”“司法判决的理想化原则”“法律职业实学化”“职业伦理与相对独立性”。幕友的职业认同,即是来源于这四个方面对幕友职业理性的肯定。详见陈利:《清代的法律专家与地方司法运作(1651—1911)》,见邓建鹏主编:《清帝国司法的时间、空间和参与者》,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59-196页。由此养成卓越的理刑能力与丰富经验。其《申韩论》有云:
学者服古人官,簿书未谙,惧或枉法而诬民也,乃延刑名专家相助为理。一状之来,必质其隐。一狱之折,必循其指。决大疑,临大事,定大计,筹之于帷幄而著之为章程。分以重禄,尊为宾师,若此者何哉?然则不通诗书,乏经济也。不谙典则,寡见闻也。不识方域,言而受其欺也。不知天时,病而误为伤也。而且轻重异时,刚柔异俗也。贵贱异等,难易异势也。上而廊庙制度之繁,下而闾阎琐屑之猥。酌古以合今人,求生而悯死者,治乱所由,性命所关,可不慎哉,可不重哉?(5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申韩论》,第467-468页。
王贤仪将刑幕定义为弥补主官司法能力欠缺的“刑名专家”,认为合格的刑幕除需具备审状折狱的基本能力外,还要通晓经济典则,接触幕馆当地的社会风俗,使裁处时无纰漏。
伴随着教育信息化的不断推进,教师的个人空间建设将是必然的发展趋势,它对提升教师的教学能力与水平和网络教学的不断实现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于教师在进行教学方式的革新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近些年来,结合江西的网络教师个人空间建设的实际进行探究,网络个人空间的建造对教师的教育能力与全面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通过对教师个人空间的研究,对它所带来的积极影响进行理解之后更坚定了实施这一网络空间建设的决心。对此,本人将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使二者达到有机结合、共同发展,将个人空间对教师与学生带来的积极效果更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结合贤仪的阅历记述,其人理刑极重结合社会实际,较能探知民众对官法的反应,总结出不少贴合现实的经验之谈。其一,刑名头道关卡是批核状词,贤仪留心讼师弄笔,称此辈“乃有只图批准,且得告状人谢礼,故张大其词,使不能不准,一经传审,又永不到案。讼师伎俩,所谓管准不管审也”。(5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佐治药言摘要》,第474页。为避免“占原告”而良民受害,他曾建议时任主官安丘知县齐栋增募官代书。具体做法是,原告到官,先由代书拟稿,再经后堂审阅另誊成文,如果原告自行带稿,“则刻传其人,就其来稿指讯之”。有鉴于该县事务宽简,这项提议未延滞审案效率,反而达到“谎状日少,遐迩称颂”的效果。其二,王贤仪留意妇女在法律裁判中的角色。他注意到“东省近年有毒死本夫之案,差令奸妇扳富者,共鱼肉之”,(59)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佐治药言摘要》,第475页曾办案例里便有差役胁迫奸妇攀咬同里富民次子,导致其人死狱、父兄继亡的惨事,贤仪因此呼吁谨慎处置类似盗命案件,严查逼妇牵连。馆博兴时,贤仪曾翻检一涉宗祧之案。某乡民死后只有一妾有子,“民族利其产,劝嫁不从,乃诳赴所亲,预鬻于人。中途妾觉,号且詈,投湖死”,最后县以妾无家第,仅对宗族人等施杖,将子嗣判回宗族抚育。贤仪认为此判虽合人情,但惩戒不足,易再起争端,“是当旌而罪民族者,死灰难然,余心耿耿焉”,(6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3页。向主官谏说权衡情理,保障宗族中妇幼等弱势人群的利益。其三,王贤仪通晓尸场研审。“夫伤而致命,总可当场验出,即伤介疑似尸身已烂,但系重伤,亦必有可验者。设宽难验,当以众证为凭,研诘得实,大可定案。”他力求顺应人情避免开棺蒸骨,“乡间子鸣父冤,必求开检,亦有不能禁止者,惟自睹其父水刷火蒸,加以杂味,烘以炭池,如烧猪羊,臭气腾天,此而能忍,人心何在”,(6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4页。而是坚持以直接的法医证据与人、物证定谳,同时达到宣扬教化之功。其四,王贤仪留心山东地区频发的教匪案件。他认为“最易丧德是办教匪案”,定例虽严但不宜苛求,以免造成绅民不满。佐济南知府钟祥幕时,曾参与处理临清白莲教马进中案,贤仪“累系可悯,援引请缓”,“商诸居停,可生则生,颇有原活者”,(6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5页。稳定了一方局势,维护了主官的政绩与官声。
王贤仪深谙官幕一体之理,除用心刑名主业,他还常诤谏主官敦品,洞悉官场内幕,保障主官利益不被周遭势力侵蚀。贤仪期望主官做到不“庸”“鄙”“红”“阔”,(6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3页。办事随处用心,(6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0页。治民德刑相济,(6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1页。修身尤戒暴怒,(6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2页。皆因他深知主官任职地方之不易。主官临民,除了幕友,接触最多的便是胥吏、差役、长随之人,此辈“约之获恐稽查难周,纵之必致心胆并肆”,(67)汪辉祖:《学治续说》,《官箴书集成》第五册,第302页。但又处处仰赖他们经办具体事项。其中胥吏善于揣摩内情,“乘其喜怒以施其伎俩,受害最深”;差役面目多变,“出则逢人呵斥,入则迎者媚谀,脾性日变,随处带州县大样子来”;(6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2页。更恶劣者则属长随传播“鞭报”(69)“鞭报”据记载是当时济南城内谣言传播的一类形式,信息多来源于“家之人”泄露内衙要事琐事,因流言多在鞭指巷聚散而得名。“每有无端浮言而轻听播传致辗转误事,慎言者于此尤当加慎也。济南省城五方杂处,每有谣言俗称‘鞭报’,以鞭子巷多旅店闲住者。”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1页。浮言,威胁主官仕进。贤仪因此主张对衙门附属严密关防,募选胥役须核实循良,切忌滥收荐单,节制家人长随公务委任。王贤仪发现官场上弥漫同僚随意联谱的不正之风,“饮食相逐,攀援相藉,境地不齐。忽而冰炭,以三代祖父之名,作一时交友之戏”,(7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4页。借结拜之名行攀援之实,遂力谏东主慎重换帖,避免受制。对待上级,贤仪则以“伺候上司无微不至,移之父母可称孝子”一谚劝主官细心事之。落脚在刑名事务方面,他建议主官特需瞩意上台、大幕驳批,细绎有否对下官及属幕借案挑拨之状,保持谦卑且共商斡旋之法。(7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92页。
优秀的幕品和理刑能力,再加上对宦场之体悉,使王贤仪一直受到聘任主官的青睐,在官幕之间构筑起良性的互动关系。李文耕,云南昆阳人,嘉庆十四(1809)、十九年(1814)两任邹平,与贤仪“相交以诚,劝余谋仕”;(7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4页。恩特亨额,满洲镶蓝旗人,道光三年(1823)知武定府,“聘余司刑名,数年交洽”;(7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钟祥,汉军镶黄旗人,道光四年(1824)起知济南府,与贤仪“相交水乳”“为道义交”,自认“秉承乎麓樵吾友而师之”;(7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第468页。厉秀芳,江苏仪征人,道光十八年(1838)知武城,与贤仪互为诤友,“性爽直,颇与余同,偶事相执几绝交,旋释然,无城府也”。(7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与王贤仪交往最细密者,莫过于道光七年(1827)任青州知府的杨镇。杨镇言任上三年,贤仪“品学兼优,交契日深”,道光庚寅(1830)陈情回京侍母,他依然与王贤仪书信来往。《家言随记》就附有杨镇寄贤仪尺牍一篇,信里寻常日用的问候、语重心长的劝警,都是两人私交甚笃的体现,文曰:
来书言迁居朝山街,地狭室小,未识贤昆玉仍同居否?竹湄三弟尚馆平原否?金文波令表兄时通音问否?尹竹农方伯素知颇为关切,近有书到,自计可远就否?……吾弟日费素重,喜素逋一清,勿再重息取借。“事到无可如何,须念咬菜根”,是我两人在青谈心时语,免得将来不宽绰,又为他人做嫁衣也。非在深交,此为过火语。然欲茹仍言,直是青署宵深烛烬时语也,吾弟以为何如?(7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
杨镇信中提及了贤仪的几位亲人,似乎显示出两家早已结为要好。杨镇就迁居和清偿债务之事询问贤仪,应是对其日常生活与消费习惯十分熟稔,并以兄长口吻劝贤仪勿重息借银,显示出两人交流之直言无间。清代地方官对幕宾大多抱有审慎的态度,官箴指出,不但公事不要过分托付幕友,“一切公事,究宜身亲习练,不可专倚于人”,(77)汪辉祖:《学治臆说》卷上,《官箴书集成》第五册,第269页。生活层面更需保持距离,以规避“宾主少有失意,辄操其短长,恐吓诈骗,往往有之”,(78)黄六鸿:《福惠全书》,《官箴书集成》第三册,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229页。以此警示交结幕宾可能带来的权柄旁落与信任危机。然而王贤仪在这里却突破了官幕间的隔阂,实现官幕腹心与共的理想关系,他既扮演了老成佐治的“宾师”,还以密友身份深入主官的生活领域,足以说明主官对其才识的激赏和幕品的信赖。
佐治成效的好坏,是衡量官幕关系优劣的晴雨表。就贤仪而论,清讼是否彻底、任内官声何如,则是评判他与东主聘期内可否和衷共济的重要指标。总体上看,凡延贤仪为幕者之官员,其理讼工作多能顺利无碍、公正清明,其官名多为民称道,其考成多优异,这反映出贤仪与主官配合十分得当。李文耕治邹平期间,“麓樵兄佐治讼牍渐稀”,“在邹平五年,治尚教化,……听讼无株累,久之讼者日稀”,又“穷诘窝顿”,使本地盗风屏息,时人称之“李青天”。(79)《清史稿》卷四百七十八《循吏传三》,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点校本,第43册,第13051页。任后,邑人为李文耕立生祠,且刊十二德政之碑。(80)道光《济南府志》卷三十八《宦迹六·国朝·邹平》,《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二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219页。李文耕因“为政平易,百姓爱戴。中丞陈笠帆、琦侯皆疏荐超拔,由县令升至巡抚”。(81)王培荀著,蒲泽校点:《乡园忆旧录》卷三,济南:齐鲁书社,1993年,第172页。音德布道光十年(1830)治聊城,经贤仪佐理,“理事必在大堂,不轻用刑,开导再三,往往感泣,其讼自息”,卸任卓调首县历城,百姓“攀辕卧辙有不释然者”。(82)宣统《聊城县志》卷六之二《职官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八十二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68页。厉秀芳知武城期间由贤仪佐治,自言“官武城将八年,治民治水几多大事,无累心者。……去武之日,士民及邻境送者夹道”,“是麓樵先生所匡教也”。同僚询以牧令之术,厉秀芳则答以“延好刑名友,可以安稳眠食”,“事多而甚闲适,云有良友,可不下堂而治也”,(8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第468页。称赞贤仪为己排忧和襄理之功。
良好的官幕关系给王贤仪带来的是丰厚的政治资源。首先,王贤仪佐治有道,于山东官僚圈口碑甚佳,因而从未出现搁笔失幕的窘况。主官或聘至任期终了而不改,李文耕两任邹平均用贤仪,厉秀芳宰武城八年“邀余入幕,八年如一日”;(8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或改任他地仍续聘,音德布“权篆日照、聊城,皆聘余佐治”;(8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或经他人引荐至别幕,贤仪任恩特亨额幕后,由其介绍“嗣为钟云亭先生聘至济南”,(8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6页。任期将结时,钟祥又应同年杨镇之请,推荐贤仪往青州处馆。任幕的连贯无间,为王贤仪提供了持续的经济来源,更有利于他与主官巩固行政与生活上的联结。其次,王贤仪幕声远播,为他赢得彼时大僚的青眼,这是衡量幕友是否为“名幕”的关键因素,王贤仪曾回顾同山左当道的交接:
据王贤仪所述,自己与琦善、刘斯嵋、王增芳、陈庆偕等山左首僚颇有知交,而大僚的瞩目则源于贤仪能力之老练。陈庆偕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十四年(1844)署任山东臬政,就注意到武城清讼有方,“武城谳牍数年无出入,案遇疑难,檄之无不了当者,询之有良友也。嗣阅其《申韩论》,非有经济弗能道,是可与《佐治药言》并传”,遂与贤仪开始交往,“诸巨公咸倚重焉,尤见知于李复斋、陈慈圃两先生”。(8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评语》,第469页。大僚的嘉赞与许可,使王贤仪的幕学资历转化为政治资本与社会地位,转化为取幕四方的通行证,进而使贤仪的交际圈渐次扩张。(89)贤仪成为名幕之后交际网络的扩展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可从其家姻亲网络中窥探一二。王贤仪本人大致是在入幕初期与祖籍山阴的谢氏结婚,谢氏“幼失恃,(钟霖)外祖玉庭公,官福建上杭县二尹权县事,……外祖逝世,回会稽,家清贫,乙青舅父奉庶祖母暨弟妹至济南,依问山舅父同居”,可见谢氏一家与王家同为境况稍欠的移民家庭。至贤仪幕声日盛,开始为子辈孙辈谋亲时,其婚配的家庭在社会地位上已有极大提升。如钟霖乃是与历城梁氏家族结姻;长女嫁李澍(“丁酉北闱中式,大挑,官河南,称儒吏,权淮宁”)子寿田;三女嫁历城胡梦龄(“嘉庆戊寅,乡榜第五,丙戌进士,官户部”)子石麟,孙王寿恩则与历城杨氏一族结好,娶杨西屏之次孙女。姻亲关系的升降或可说明,身为名幕的贤仪引起了地方大族与居官人士的注意,至少其在济南当地已有较为可观的社会地位,结姻因之也有了联络本地家族、同乡官僚的意味。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亲戚情话》,第628-629页。最后,贤仪的幕声与政治交际网,部分转变为其子钟霖从学、入政的资源。钟霖少时读书,杨镇“望钟霖成名,恒殷殷教诲之,戊子充内帘监试,鹿鸣宴所设龙门品物,特赐钟霖以为勉励”。(9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5页。厉秀芳教其课文,“钟霖以塾师称,佳之课文呈教,师大改削,详为指示,始悟此道有传授焉”。(9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7页。后钟霖继续攻举,官场相识临清知州陈宽“列门墙,在临司书记校书院文者五年”,(9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8页。又有张明昌“聘钟霖为书记,兼课其子,督钟霖举业如师”,(93)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交际心殷》,第597页。将其带往章丘、曲阜、济阳等任上工作六年。钟霖早早获得他人不可企及的教育机会,聘作书记的经历又使他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官场运作,不时磨砺其参理政事的能力。当钟霖在人生成熟期真正步入仕途时,他早已历练颇丰,熟谙政治规则,这些俱得益于其父长久经营的官场人脉。
三、儒幕风雅:王贤仪的文化生活与文艺交际
王贤仪虽以无功名的“准士”身份入幕,但在案牍之劳以外,他时刻宣示勉为“儒幕”的文化追求,“读书人知医谓之儒医,读书人佐幕亦可谓之儒幕,……习幕者当勉之,延友者当访之”。(9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9页。通过扩展文化好尚、精进文艺技能,王贤仪得以拥有丰富精彩的文化生活和文艺交际。王贤仪的文化生活揭示出某些清代幕友公牍操劳以外的特殊面貌,从中或可体味幕友别样的文化追求与交游的独特取向。
王贤仪为幕以后一直保持的一项爱好就是读书,读书之于他既是一种文化享受,也是出于职业需求的主动行为。贤仪时常慨叹少时急而求食,“分心时事,迨知学疏,仍不自励”,(9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二《稽古论略》,第504页。入幕后经济稍宽裕,为弥补遗憾,便在佐治之暇博览群书。贤仪读书注重手记,他声称这种阅读习惯源于小时家贫,借书不便久假,这也是入幕后“依人作嫁,无暇多看”造成的。(9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3页。他自认从手记中获益良多,“且看且抄,间附愚见,置诸行笥,亦知看得一尺未能行得一寸,惟时觉古今人物常在心目间耳”,(9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二《稽古论略》,第503页因而积久益智,遇事可参。出于刑幕的职业需要,贤仪的阅读目的自然与做士子时大不相同,他自言已不沉溺程文,更希望“学通古今经术以济用”,补益律例案牍之学,思考“经术断狱”的适用优劣。(9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8页。从《家言随记》中所体现的阅读范围看,贤仪对经史子集都粗有涉猎,尤喜读古今史事、制度、人物,还曾对申韩名实、幕友制度等话题作今昔对比与精当评论,足彰其立足幕学、务为实用的阅读品味。此外,王贤仪还有阅读邸报的习惯,他将邸报比作“异日之史鉴”,常集腋成裘,将邸报分类摘抄成卷。至于为何喜读邸报,据贤仪解释,其一,邸报是遍知天下信息的媒介,“天下风土人情、政治利病,与夫官常贤否,皆可以周知”;其二,邸报在例条、成案之增删上具备极强的时效性,便于刑幕知悉司法风向,理解新例,便于断狱;其三,能从读奏疏中提高文牍水平,“于此可悟奏事之体制,措词之当否,明良之契合焉”。(99)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一《阅历偶谈》,第489页。可见,贤仪的阅读活动实与刑幕工作相辅相成,属于文化生活与政治生活的集合体。(100)值得一提的是,王贤仪手记摘录另有法律文化方面的意义。《家言随记》中《佐治药言摘要》一节为贤仪阅读抄撮汪辉祖《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而成,其中贤仪并非单纯删减节录,还增添了许多个人为幕的经验和注意事项,更改、合并、删减了部分节次,便于后人阅读。贤仪叙述节录《佐治药言》源起:“余学刑名,深惧疏浅误人害己,于保定郡得安肃徐致初先生栋所刊萧山汪焕曾先生《学治臆说》《佐治药言》二书,如名师,如良友,受益实多。先生佐治二十余年,成进士,为良牧,于居官佐治之道,悉本诸身而见诸事,而又平易近人,兢兢焉不敢造孽,以无负先人之训为念。特摘要录出,异日倘能刊赠,同人俾知所则,可为斯民造福,亦可为子孙造福。”“陈慈圃先生秉东臬时,檄发徐致初先生所刊《学治臆说》《佐治药言》于各属,令官幕知所则焉,板在保阳,未能购刷。余幕中人也,因摘《佐治》之言,撮要书出。异日能重为刊布,裨益后学,知不仅为名幕已也。”可见贤仪通过上台的批量印发,取得徐栋汇刊的《佐治药言》。摘录之时,贤仪即有撰成“幕箴”,俟后出版,以供后人参考之意。据徐忠明研究,《佐治药言》面世后被封为幕学“科律”,拔高至幕学典范的高度,因此出现了许多笔录、传写、印刷《佐治药言》的出版活动,其中也有预设幕友为读者而摘录相关篇什,为推广《佐治药言》的内容信息拓宽渠道,亦形成摘录者个人的“准幕箴”,显示自己幕学修养与为幕清白。显然王贤仪的摘录活动,也是类似行为中的一个例证。详见徐忠明:《清代中国法律知识的传播与影响——以汪辉祖〈佐治药言〉和〈学治臆说〉为例》,《法制与社会发展》2011年第6期。
山川游赏、城市游观,是王贤仪文化生活中饶有趣味的部分。《家言随记》中《辙环杂录》一章,就记录了贤仪遍历齐鲁各地景色风物之情形。四方奔走的客幕生活,令王贤仪足迹遍布山东。虽然过眼风景甚多,贤仪最喜爱的仍是济南的景致。明清以来,济南形成了寓泉、湖于城的城市风貌,城市园林的兴建丰富了城市的景观特色,大众出游的选择空前增加。王贤仪观泉游园的记述就描绘了这一时期济南城市旅游的画面:
南门外珍珠、玛瑙两泉相近,皆砌方池,水深八九尺,争喷珠玑,至水面作脆玉声,翠芹碧藻生水底,色鲜可爱。游童濯水作筋斗为嬉,观者抛池一二钱,旋摇若舞蝶,童随之,倒捉口衔以上。夏日来观,极快心目。泉东为冯氏小园,初为郭氏读书处,竹木泉石,四时可玩。墙外即城河,线柳垂荫,钓者每来其下,启窗下纶,取鱼即烹之,为课余乐趣。(10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三《辙环杂录》,第550页。
济南的园林泉湖为王贤仪的生活创造了休憩的空间,成为贤仪与儿孙辈联络感情的去处,(102)如贤仪曾记常与孙女游玩济南湖山,“余长孙女琪,戊戌九月生,甫步识人意,数龄聪而庄,认字或言古今事弗忘。……八九岁若成人,凡事识是非而不妄语。余性急,或甚怒,逡巡绕膝,余颇为之解。伺左右体余夫妇意,先事以承,可兼众职。游明湖佛山诸胜,必扶为杖,随言随憩,倦而弗露。”见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骨肉心关》,第631页。同时还为其交游活动提供了场所,使他与诸友得以自在开展“湖山觞咏”之活动。(103)赵毅、秦海滢:《空间转换与士人价值观念的塑造——明清时期山东士人群体考察》,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5页城市之外,贤仪也不惮烦苦,至山野幽深处寻求新奇体验:
龙洞在省东四十余里,山环壁峭,庙处其中,东西两洞,西洞深曲,自小口蛇形执火以入,有若窑而顶若螺旋者。约百余步,从山凹出东洞,在万仞壁上绕陟其巅,身危足摇不敢停,洞莫测其深浅,久无入者。洞口外如石缶,鸟巢其中,立春则积毛吹出,历城八景所谓“锦屏春晓”也。(10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三《辙环杂录》,第554-555页。
另外,王贤仪的游观活动有时还兼有考证意味,如至祠庙、园林、楼宇、陵墓、碑刻等处,他常征引正史、旁史、志书、金石等加以说明,对山东各地风俗和物产也有别具慧眼的观察。
王贤仪的文艺雅好还包括书画欣赏,他对山东尤其是济南的书画名家如数家珍。他自言曾痴迷于济南杨政祺的“银钩铁画”,对当时炙手可热的画师郑士芳、陈霖、娄凤翥、刘鉴塘等人推崇备至。他赞陈霖“喜作竹石,兼东坡、与可之长,一帧可质数金”,(105)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1页。娄凤翥“喜作丈六纸人物、古松,若伟人在座,列古鼎彝,龙鳞虬爪盘曲,夭矫半生,沉郁劲慨,勃勃从指间发”,(106)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2页。刘鉴塘“善人物花卉,大雅洒落,笔具晋唐人书法,丹青驰誉,画囊颇充”,(107)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3页。将当世济南书画名人的特长偏好信手拈来,具备较强的艺术感知力。贤仪喜爱书画收藏,亦热衷将获取书画与交结新朋结合起来。他或被动收受他人作品赠予,或主动嘱请名家作画,把作为礼物的书画变为沟通交游的纽带。如临邑县学教谕马翊,书画古朴,以偏锋见长,“为余作大幅画颇多”。(10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19页。又如商丘幕上结识历官庐陵、宜春等县的画坛名人蒋予检,“为余作书画,快若风雨,可宝也”。(109)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0页。当然,贤仪也不排斥与有艺名的处士相交,例如馆青州时,有处士张石先“为余作各色牡丹,大小帧最多,秾艳如生”。(110)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3页。处士张沼与贤仪多书画筹赠,还教授钟霖学艺。济南处士王鬯青,工写真,曾应贤仪之请为其母赵氏画《织课图》《含饴喜容》。(111)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3页。贤仪利用求取书画馈赠,将个人的文艺爱好上升为延伸结识的社会行为,通过与政治场外的名士建立交往,挺进文艺交际圈,拓宽了个人文化生活的世界。
如果说贤仪的书画交游主要是单方面的礼物接受,那么他以诗会友便是双向互动的文艺交往行为。据其子王钟霖说,贤仪虽自认“不好作诗”,但平日酬答偶作、随写随弃之篇不少。从钟霖整理家父《退斋遗稿》看,贤仪诗作笔触朴拙、内容平实,不失为信手写就、直抒胸臆的佳作。贤仪的诗友有山左政坛的知交,如历任山东冠县、历城等地文名较著的王殊渥,因诗与贤仪交洽;博兴知县张恪“访余订交,赠诗载其《防躁轩集》”;潍县知县陈纯“湖山觞咏,善书,赠余诗必自书之”。(112)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尚论景行》,第604页。与地方政友间的诗文交际,可以在公牍劳累之余起到调节之用,也可活络公私关系,为贤仪树立了多元的社交形象。当然,王贤仪诗友的主要组成部分,还是彼时以诗文扬名的济南文人群体,其中最突出者,又莫过于“鸥社”诸子。所谓“鸥社”,是清中期由济南文人创设,以效法边贡、李攀龙诗风为好尚,以追溯济南诗派遗韵为宗旨的文人社集,社员李纬曾记鸥社兴衰:
壬寅岁,余从闽中归,适陇州刺史马词溪里居。花朝日,简招王秋桥、周二南、谢问山、朱退旃、何岱麓及余七人,讌饮历下亭。词溪首唱七律四章,皆属和焉,是后提酒携榼,递相宾主,每饮必有作。互相磨砺,忘机如鸥,遂名鸥社。不数年,词溪仍宦秦中,问山、退旃相继物故,岱麓就馆他方,惟秋桥、二南及余老于牖下,而旧社冷落矣。(113)民国《山东通志》卷一百四十六上《文艺志第十》,民国七年(1918)铅印本,第1页b。
嘉庆年间,鸥社曾由范埛、郑云龙、周乐、谢焜、何邻泉等人草创,他们“诗宗少陵,奉戴笠小像,举觞必祝,每四月十九,仿浣花故事,……为少陵寿”,(114)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亲戚情话》,第626页。在大明湖边相联酬唱,一时传为文坛佳话。后因范、郑谢世,鸥社沉寂近三十年,直至道光壬寅年(1842),才由马国翰、王德容、周乐等倡议重振,恢复鸥社结社行诗的活动。鸥社诸子多为生员,这些人或科举壅塞,或性本闲隐,却因文采得以治生,在本地享有名士之称,堪称其时济南乃至整个山左文人圈的中心。如此声名振赫的文人团体,王贤仪自然心向往之。王贤仪与鸥社诸子的联系十分深密,鸥社元老谢焜是贤仪内兄,与他同样自绍兴占籍历城。谢焜诗才磊落,有《绿云堂稿》《心仪集》《停云集》行世,同王贤仪诗文交流频繁,是引荐贤仪进入鸥社的领路人。另外,王贤仪表兄金洙与社员花寿山是亲如“异性兄弟”的同年至交,贤仪亲家梁士俊因家居临近,与花寿山、朱退旃等人交厚。贤仪有时便相与偕同,侧身鸥社“觞咏诗酒”“诸好畅聚”的活动,并经此与花寿山、周乐、何邻泉结下深谊。花寿山有举人功名,于日照、平阴等县充任教谕,“殚心坟典,尤精诗古文辞”;(115)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一《列传三·文苑》,第1037页。周乐为岁贡生,晚年就教于济南景贤书院,人们赞其诗“踔厉骏发,掀鳌掷鲸,纵控一指,不逾尺寸”,(116)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一《列传三·文苑》,第1040页。有《二南诗钞》遗世;何邻泉无功名,“肆力诗古文辞,工唐隶”,诗风“清超秀逸,往往有远韵”。(117)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一《列传三·文苑》,第1039页。王贤仪往往与三人“优游林泉”“樽酒盘桓”,共赴泉湖之畔、游赏和诗,知交甚笃。此外,王贤仪与社员乔岳来往甚密。乔岳有贡生名,梓有《松石诗钞》,与贤仪相交“相与话乡趣,溯故友,慨谈时事”,“觞醉北极台,唱大江东弹词,九转声满明湖”。(118)王贤仪:《家言随记》卷四《桑梓敬止》,第621页。总之,王贤仪凭借个人的文化修养,拓展出别具风趣的文化生活,依托文艺交际,进驻本地文人社会的核心交际圈,参与到地方文化建构与传播中,显示出一个清代幕友特殊的文化追求。
四、结 语
王贤仪的刑幕生涯涵盖其人生历程的大部分时光,他的生命史与幕业生活史基本是重合的。他因身就刑幕发散开来的社会生活,又呈现出多维度的特点,共同构成王贤仪特殊的生活世界。其一,家庭生活与家业生计是王贤仪从事幕业时始终需要面对的主题。家资匮乏是他学习刑幕的根本原因,而家庭承载的择业观念、血缘组成的幕友网络,亦是促成他弃儒从幕的驱动因素。尽管出任大席一定幅度改善了贤仪的家资开销,但在范家思想、消费思维与幕友惯行的影响下,其幕业家庭的生活水平不甚突出。其二,贤仪对刑名幕友具有较强的职业认同,并在长期的刑名公务中养成成熟的幕道,借由出色的幕品与佐治能力,获得了聘任主官的一致赏识。贤仪平素与东主的交往亦师亦友,乃至深入到主官私人生活的领域,营造起政治生活与私人交际紧密联结的官幕关系。良好的官幕关系使他积累了丰厚的政治资源,为贤仪维持幕位、交通大僚、教育子辈开辟便利通道,渐而跻身山左名幕,并在自我营建的官场交际中游刃有余。其三,王贤仪的文化生活是业幕以外生命价值的另类实践,经史邸报的选择反映了王贤仪补益幕学、侧重实务的阅读品味,游观赏乐为其闲暇生活提供感官享受与交游场所。贤仪热衷文人技艺,通过书画诗文之好寻其友声,借助交游深入文人社会,在本地核心文人圈内实现了深密的文艺交际,显示出别具一格的交游导向和期为“儒幕”的文化追求。
家庭生活、政治生活、文化生活既是贤仪刑幕个体生活的截面,实则也是清代幕友群体业幕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整个职业、社会环境的类同而具备共性。通过观察王贤仪在不同生活空间里的活动,能够发掘清代幕友面对家计问题的群体焦虑和应变心态,描摹幕友处理官务与佐理主官的理想状态,探究幕友对杂学逸乐和社会交际的需求,是全面认识清代幕友生活图景的一个有益探索。因此,掌握一手史料,依生活史视角开展个案分析,呈现清代幕友更为饱满的职业形象和生存状况,寻绎幕友与社会历史共振产生的细微脉搏,也许不失为未来幕友群体研究走向深入的可行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