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陈两政权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2022-11-26王文光马宜果
王文光,马宜果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有民族历史文本书写的优良传统,在以司马迁《史记》为代表的正史中,绝大部分正史都有民族列传。但是,在唐太宗时期修撰的《北齐书》《陈书》中,因为南北朝时期的北齐和陈存在的时间很短(1)北齐存在的时间是550至577年,仅27年;陈存在的时间是557至589年,仅32年。,其辖境也相对比较小,所以《北齐书》和《陈书》就没有民族列传。民族史学界对北齐和陈的民族历史研究不多,研究成果也很少,绝大部分学者在研究魏晋南北朝民族史时,基本不引用《北齐书》和《陈书》的材料。即便是涉及《北齐书》和《陈书》的研究,也没有特别关注北齐和陈民族历史的研究。如《论唐初史家李百药的民族观》一文从李百药的编纂观、融合观、正统观来看《北齐书》的民族观,对具体的民族历史涉及不多;(2)董文武、闫中远、陈金庄:《论唐初史家李百药的民族观》,《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汪高鑫《二十四史的民族史撰述研究》是专门研究二十四史中民族史的研究专著,认为《北齐书》《陈书》中民族历史的撰述很少,仅简单提及这两部史书;(3)汪高鑫:《二十四史的民族史撰述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46页。史金波、关志国的《中国民族史学史纲要》中没有提到《北齐书》《陈书》的民族史研究。(4)史金波、关志国:《中国民族史学史纲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07页。
综上可见,中国民族史学界对北齐和陈的民族史研究不多,尽管《北齐书》《陈书》关于民族历史的记述不是十分集中,可是通过对《北齐书》《陈书》的文本分析,我们认为,《北齐书》《陈书》中仍然有诸多值得关注的民族历史记述,可以丰富对北齐和陈两个政权时期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还可以丰富北齐和陈与海外民族的交往交流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北齐和陈与相关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具有典型的方向性特征,北齐和北方以及东北地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比较多,陈主要是和辖境内的山越、僚人进行交往交流交融,陈与海外民族的交往则主要在东北亚和东南亚地区。此外,之所以把北齐和陈放到一起来讨论,因为北齐和陈是南北朝时期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内存在于中国北方和南方的两个政权,因此可以以同一时间维度来讨论北齐、陈存在期间中华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文中说的“海外民族”是指分布在多民族中国疆域以外的民族,由于南北朝时期多民族中国疆域内是多个政权同时并立的时期,所以各个政权辖境内的民族就是“海内民族”,是中华民族共同体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讲,研究北齐和陈的民族历史,既可以丰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历史,也可以丰富中华民族与海外民族的交往交流历史,对“一带一路”建设也是有学术价值的。
一、北齐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北齐仅存在了二十七年,辖境大致为今天黄河下游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等地,以及苏北、皖北地区,北齐辖境内的民族以汉和鲜卑为主,由此可见,由于北齐政权存在的时间短、辖境不太大,所以在《北齐书》中就没有专门的民族列传。但是,在《北齐书》的本纪及相关的列传中,仍然有诸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记载。
从《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的“北齐”来看,北齐的西部是鲜卑宇文部建立的北周,南部是汉族建立的陈,西北部是突厥、茹茹(5)文中蠕蠕、茹茹都指的是柔然,在《北齐书》中,蠕蠕、茹茹经常同时并用。,东北部分布着契丹、库莫奚、地豆于、肃慎、勿吉,东部隔渤海和黄海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新罗等海外民族相望。这样的地理格局就决定了北齐民族交往的方向主要是在北齐的北方、西北方、东北方和东方。
《北齐书》是在唐朝的唐太宗时期完成的,修史的大臣贯彻了李世民对各民族“爱之如一”的民族思想,所以“华夷之辨”的色彩不浓。《北齐书》是以北齐为“正统”的立场来进行历史记述的,于是北齐在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中反复使用了表示“正统”的“朝贡”一词(在《陈书》则使用“献方物”一词),使民族关系的主导在北齐方面。与北齐交往交流的民族有茹茹、吐谷浑、室韦、库莫奚、契丹、山胡、靺鞨、地豆于、肃慎等。北齐与上述各民族的交往与交流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以物质交换为实质内容的“朝贡”,另一种则是北齐与相关民族的矛盾冲突。
北齐与周边民族交往比较多的是茹茹,《北齐书·神武帝纪》载:“东魏孝敬帝兴和三年,神武巡北境,使使与蠕蠕通和。”(6)《北齐书》卷二《神武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点校本,第1册,第21页。茹茹属于东胡系统的民族,与鲜卑是民族的同源异流关系,分布在北齐的北部地区,所以神武帝高欢与之通好,是希望得到茹茹的支持。因此在很长时间里,北齐与茹茹的关系是友好的,天保二年二月,茹茹国遣使朝贡,(7)《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4页。天保三年七月,茹茹遣使朝贡,(8)《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5页。天保六年,丁未,茹茹遣使朝贡。(9)《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60页。
正是因为有频繁的交往,所以北齐曾经帮助茹茹抗击其他民族,《北齐书·文宣帝纪》载:“(天保三年)二月,茹茹主阿那瑰为突厥虏所破,瑰自杀;其太子庵罗辰及瑰从弟登注俟利发、注子库提并拥众来奔。茹茹余众立注次子铁伐为主。”(10)《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6页。《北齐书·文宣帝纪》又载:“(天保)四年二月,送茹茹主铁伐父登注及子库提还北。铁伐寻为契丹所杀,国人复立登注为主,仍为其大人阿富提等所杀,国人复立库提为主。”(11)《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7页。虽然茹茹得到过北齐的帮助,但作为游牧民族的茹茹在生存困难时仍然攻击北齐,目的是掠夺财物。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掠夺也是一种生产力。《北齐书·文宣帝纪》载:“(天保)五年夏四月,茹茹寇肆州。丁巳,帝自晋阳讨之,至恒州黄瓜堆,虏骑走。时大军已还,帝率麾下千余骑,遇茹茹别部数万,四面围逼。帝神色自若,指画形势,虏众披靡,遂纵兵溃围而出。虏乃退走,追击之,伏尸二十里,获庵罗辰妻子及生口三万余人。……丁未,北讨茹茹,大破之。六月,茹茹率部众东徙,将南侵。帝率轻骑于金山下邀击之,茹茹闻而远遁。”(12)《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8页。
天保六年(555),茹茹一方面仍然向北齐“朝贡”,另一方面又发动对北齐的攻击,但遭到了北齐有力的反击,茹茹损失很大,史载:“(六月)丁卯,帝如晋阳。壬申,亲讨茹茹。甲戌,诸军大会于祁连池。乙亥,出塞,至厍狄谷,百余里内无水泉,六军渴乏,俄而大雨。……秋七月己卯,帝顿白道,留辎重,亲率轻骑五千追茹茹。壬午,及于怀朔镇。帝躬当矢石,频大破之,遂至沃野,获其俟利蔼焉力娄阿帝、吐头发郁久闾状延等,并口二万余,牛羊数十万头。茹茹俟利郁久闾李家提率部人数百降。”(13)《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60页。北齐对茹茹的反击使茹茹的力量极大地减弱,而北齐却在反击过程中获得了茹茹的人口和生活资料,即“口二万余,牛羊数十万头”。
北齐除了与茹茹发生矛盾冲突之外,与北齐东北部边境的库莫奚(14)库莫奚是东胡系统的民族群体,库莫奚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到十三世纪以后渐渐与其他民族融合,最后消亡。也发生过矛盾冲突。北齐发动战争的目的是要掠夺库莫奚的民众和生产生活资料,《北齐书·文宣帝纪》载:“三年春正月丙申,帝亲讨库莫奚于代郡,大破之,获杂畜十余万,分赉将士各有差。以奚口付山东为民。”(15)《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6页。北齐时期,库莫奚分布在代郡地区,即今天河北与山西相连接地区的北部。值得注意的是,北齐把俘虏的奚人安置到“山东为民”,这就必然带来了民族的融合。这些奚人大部分最后融入北方汉族之中,丰富了汉族的内涵,这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为了避免再次遭到北齐的攻击,库莫奚的政治首领曾主动向北齐“朝贡”,天保四年春正月戊寅,库莫奚遣使朝贡;(16)《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7页。天保六年十二月戊申,“库莫奚遣使朝贡”;(17)《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61页。天保七年,“九月甲辰,库莫奚遣使朝贡”。(18)《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62页。但是,北齐为了得到库莫奚更多的生产生活资源,仍然发动了对库莫奚的攻击,《北齐书·孝昭帝纪》载:“(皇建元年冬十一月),是月,帝亲戎北讨库莫奚,出长城,虏奔遁,分兵致讨,大获牛马,括总入晋阳宫。”(19)《北齐书》卷六《孝昭帝纪》,第1册,第83页。此后,库莫奚为了避免与北齐的关系更加恶化,采取了不断“朝贡”的方法与北齐建立友好关系。河清二年(563年),“库莫奚遣使朝贡”。(20)《北齐书》卷七《武成帝纪》,第1册,第92页。在这样不断遭受北齐攻击的历史背景下,库莫奚的发展十分缓慢,没有能够成长为强大的民族,而是渐渐融入到北方各民族之中,从而使中国北方的民族具有了更加丰富内涵,这是一种民族之间的交融,是中华各民族相互离不开的历史根源所在。
突厥出现在中国古代汉文文献中的时间大约在540年左右,突厥的势力起初还很弱小,所以不断对周边民族示好,对北齐亦然,“(天保)五年八月丁巳,突厥遣使朝贡”;(21)《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8、59页。天保六年“戊寅,突厥遣使朝贡”;(22)《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60、61页。天统二年(566)“突厥国遣使朝贡”;(23)《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99页。武平三年(572),“是岁,突厥并遣使朝贡”。(24)《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6页。当然,突厥的这些所谓“朝贡”,除了示好之外,应该也是希望与北齐进行物资交换,所以“突厥”的朝贡实质上是与北齐的贸易往来。与此同时,突厥又联合北周攻击北齐,《北齐书·武成帝纪》载:“河清三年春正月庚申朔,周军至城下而陈,战于城西。周军及突厥大败,人畜死者相枕,数百里不绝。诏平原王段韶追出塞而还。……秋九月乙丑,……突厥寇幽州,入长城,虏掠而还。……乙巳,突厥寇幽州。周军三道并出,使其将尉迟迥寇洛阳,杨檦入轵关,权景宣趣悬瓠。冬十一月甲午,迥等围洛阳。戊戌,诏兼散骑常侍刘逖使于陈。甲辰,太尉娄睿大破周军于轵关,擒杨檦。”(25)《北齐书》卷七《武成帝纪》,第1册,第92、93页。突厥对北齐的进攻失败之后,仍然保持着与北齐的交往,天统三年(567)“冬十月,突厥遣使朝贡”;(26)《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0页。武平三年(572),“是岁,突厥遣使朝贡”。(27)《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6页。由此可见,历史上各民族的交往交流是在和平友好与矛盾冲突这两种形式上交替进行的。
北方草原上的山胡与北齐也有过矛盾冲突,《北齐书·文宣帝纪》载:“(天保)四年春正月丙子,山胡围离石。戊寅,帝讨之,未至,胡已逃窜,因巡三堆戍,大狩而归。”(28)《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7页。文中提到的“山胡”史上也称“稽胡”,属于匈奴系统的民族,是南匈奴没有融入汉族的部分。山胡所围攻的离石,地处今山西省西部,为吕梁山脉中段西侧。对于山胡的攻击,北齐马上进行更大规模的反击,史载:“五年春正月癸巳,帝讨山胡,从离石道。遣太师、咸阳王斛律金从显州道,常山王演从晋州道,掎角夹攻,大破之,斩首数万,获杂畜十余万,遂平石楼。石楼绝险,自魏世所不能至。于是远近山胡莫不慑服。”(29)《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58页。
北齐与上述民族进行友好交往与冲突之外,还与分布在北齐东北方向东胡系统的地豆于(30)“东魏孝敬帝武定八年,地豆于国遣使朝贡。”“(天保)五年五月丁亥,地豆于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44、58页。、室韦国(31)“天保三年闰(四)月,室韦国遣使朝贡。”“(天保三年),室韦国遣使朝贡。”河清二年,“室韦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55、56、91页。、契丹(32)“(天保三年),契丹遣使朝贡。”“(天保)五年五月丁亥,契丹等国并遣使朝贡。”天保七年,“冬十月丙戌,契丹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56、58、62页。,肃慎系统的肃慎(33)“(天保)五年秋七月戊子,肃慎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58页。、靺鞨(34)河清二年“靺鞨遣使朝贡”;河清三年“是岁,靺鞨遣使朝贡”;天统元年“靺鞨遣使朝贡”;天统二年“靺鞨国遣使朝贡”;天统三年“冬十月,靺鞨遣使朝贡”;天统四年“靺鞨国遣使朝贡”;武平元年七月,“靺鞨国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92、93、98、99、100、102、104页。、勿吉(35)武平三年,“是岁,勿吉遣使朝贡。”见《北齐书》第106页。等民族群体有过交往,这些民族与北齐的交往都被《北齐书》记载为“朝贡”。
值得关注的是,隔着北周的吐谷浑居然越过北周向北齐“朝贡”,这可能是因为双方都源自鲜卑的关系。《北齐书·文宣帝纪》载:“东魏孝敬帝武定七年十一月,吐谷浑国遣使朝贡。”(36)《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1册,第44页。吐谷浑属于鲜卑系统的民族群体,分布在北周的西部,所以吐谷浑要与北齐交往是必须越过北周才可以,由于吐谷浑、北周、北齐都有源自鲜卑的民族共源关系,故吐谷浑能够进行长途穿越与北齐交往。我们认为,吐谷浑对于盐的需求恐怕是他们前往北齐的主要动因,因为北齐东部是渤海和黄海,出产大量的盐,因此吐谷浑向北齐“朝贡”,实际上是一种以盐为交换目标的经济行为。
二、陈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南朝的陈仅存在了三十二年,其辖境也比较小,能够控制的区域只是长江以南至交广地区,所以《陈书》是二十五史中文字最少的一部正史。《陈书》虽然没有民族专传,但辖境内的山越、僚人等民族群体在《陈书》中都有记载。需要指出的是,陈的辖境内各民族都是农业民族,所以境内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与北齐的情况又有不同,矛盾冲突相对少一些。
陈辖境内的少数民族中对朝廷影响最大的是山越和僚人。《陈书·世祖本纪》载:“山越深险,皆不宾附,世祖分命讨击,悉平之,威慧大振。”(37)《陈书》卷三《世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点校本,第1册,第46页。山越是秦汉时期百越的后裔,分布在陈境东部的山区,故名“山越”。山越被陈平定之后,渐渐与汉族融合,唐代以后基本不再见于史籍,他们融入华东的汉族,丰富了汉族的内涵。
僚人也是百越后裔,与山越相比较,僚人人数众多,分布更广泛,对陈政权的稳定影响很大。山越仅仅是“不宾附”,而僚人则常常反抗陈的统治。《陈书·欧阳頠传》载:“梁左卫将军兰钦之少也,与頠相善,故頠常随钦征讨。钦为衡州,仍除清远太守。钦南征夷獠,擒陈文彻,所获不可胜计,献大铜鼓,累代所无,頠预其功。还为直阁将军,仍除天门太守,伐蛮左有功。刺史庐陵王萧续深嘉之,引为宾客。钦征交州,复启頠同行。钦度岭以疾终,頠除临贺内史,启乞送钦丧还都,然后之任。时湘衡之界五十余洞不宾,敕令衡州刺史韦粲讨之,粲委頠为都督,悉皆平殄。粲启梁武,称頠诚干,降诏褒赏,仍加超武将军,征讨广、衡二州山贼。”(38)《陈书》卷九《欧阳頠传》,第1册,第157页。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在陈的辖境南部,僚人众多,有较强的政治势力,在陈对他们的治理过程中,因为文化的不适应,以及陈地方官员对僚人的掠夺,造成僚人常常与陈政权发生矛盾冲突。陈在对僚人的治理中,还把辖境内的僚人作为劳动力使用,故《陈书·欧阳頠传》又载:“时頠弟盛为交州刺史,次弟邃为衡州刺史,合门显贵,名振南土。又多致铜鼓、生口,献奉珍异,前后委积,颇有助于军国焉。”(39)《陈书》卷九《欧阳頠传》,第1册,第159页。这说明生活在陈辖境内的僚人对于陈的发展是有贡献的。
僚人分布区的最南边到了交州、爱州、德州(这些地区是两汉时期的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但陈对交州、爱州、德州的控制力比较弱,一些在陈核心地区犯了罪的人还会逃到这些地区,藏匿到僚人中间,伺机攻击周边郡县。《陈书·高祖本纪》载:“贲兄天宝遁入九真(即爱州),与劫帅李绍隆收余兵二万,杀德州刺史陈文戒,进围爱州,高祖仍率众讨平之。”(40)《陈书》卷三《世祖本纪》,第1册,第3页。当然,尽管陈对交州、爱州、德州的控制力比较弱,但还是能够在关键时刻进行有效治理。值得关注的是,部分进入僚人分布区的汉族,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有许多融入到僚人中,这样的民族融合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陈对僚人的反抗大多采用恩威并重的方式,大多时候是以和平的方式来招抚僚人。《陈书·阮卓传》载:“及平欧阳纥,交趾夷僚往往相聚为寇抄,卓奉使招慰。”(41)《陈书》卷三十四《文学·阮卓》,第2册,第472页。又《陈书·沈君高传》载:“(宣帝太建)八年,诏授持节、都督广等十八州诸军事、宁远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岭南俚、僚世相攻伐,君高本文吏,无武干,推心抚御,甚得民和。”(42)《陈书》卷二十三《沈君高传》,第2册,第301页。以上表现的是以“抚慰”的方法进行治理,也有用武力镇压的时候。《陈书·始兴王叔陵传》载:“(宣帝太建)四年,(叔陵)迁都督湘衡桂武四州诸军事、平南将军、湘州刺史,侍中、使持节如故。诸州镇闻其至,皆震恐股栗。叔陵日益暴横,征伐夷獠,所得皆入已,丝毫不以赏赐。”(43)《陈书》卷三十六《始兴王叔陵传》,第2册,第494页。从这段史料的记载来看,僚人的反抗是由陈朝官员的暴虐施政所引发的。总的来说,陈辖境内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情况与北齐相较是更加温和的,也更加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
三、北齐、陈与海外民族的交往交流
由于北齐隔渤海、黄海与朝鲜半岛相望,所以朝鲜半岛上的新罗、百济等海外民族与北齐的交往较多。天统三年,“冬十月,突厥、大莫娄、室韦、百济、靺鞨等国各遣使朝贡”。(44)《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0页。大莫娄也称为达末娄或豆莫娄,属于秽貊系统的民族,与夫余有直接的源流关系,和高句丽人同源。武平三年,“是岁,新罗、百济并遣使朝贡”。(45)《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6页。因为新罗与北齐交往频繁,北齐武成帝在河清四年册封新罗国王为北齐的东夷校尉,爵位为新罗王,史载:“春二月甲寅,诏以新罗国王金真兴为使持节、东夷校尉、乐浪郡公、新罗王。”(46)《北齐书》卷七《武成帝纪》,第1册,第94页。到了北齐后主武平元年,北齐后主也对百济国王进行了册封:“二月癸亥,以百济王余昌为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带方郡公,王如故。”(47)《北齐书》卷八《后主帝纪》,第1册,第103页。当然,北齐皇帝对新罗国王、百济国王的册封仅仅表示双方有一种密切的政治交往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可以看出北齐统治者思想观念中的“天下体系”。北齐皇帝仍然是以中华文化的正统自居,把新罗等作为藩属看待,所以新罗国王、百济国王被册封的官职都与中国王朝在东北地区设置的职官或者郡县名称有关,如东夷校尉、乐浪郡公、带方郡公等。(48)东夷校尉亦称护东夷校尉。汉置,辽东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由护乌桓校尉府分出。曹魏初年一度在襄平设置东夷校尉,统帅辽东、昌黎、玄菟、带方、乐浪五郡,承认公孙度自立的平州,由其世袭管理,后撤销,其地划归幽州。及司马懿灭公孙渊后,重新设立护东夷校尉,居襄平,负责统领东北各民族。乐浪郡是西汉汉武帝于公元前108年平定卫氏朝鲜后在今朝鲜半岛设置的汉四郡之一,当时直辖管理朝鲜北部。带方郡是204至313年的百余年间中原王朝在朝鲜半岛中西部设置的军事、政治、经济的地方中心。
陈境的东部濒临辽阔的东海和南海,因此与陈发生交往、交流的海外民族多为能够利用航海技术到达的南方的海外民族,除了来自朝鲜半岛的百济国人、新罗国人,还有来自东南亚的林邑国人、扶南国人等。
陈的东北部距离朝鲜半岛不是太远,朝鲜半岛的百济、新罗等海外民族与陈交往、交流更多,超过与北齐的交往。百济与陈的关系似乎更加密切,在交往中,百济曾被陈朝皇帝按照百济所处的地理位置“册封”为“抚东大将军”。《陈书·世祖本纪》记载,在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年)闰二月己酉,陈文帝“以百济王余明为抚东大将军”。(49)《陈书》卷三《世祖本纪》,第1册,第54页。抚东大将军一职在中国古代的职官体系中是没有的。受到“册封”的百济国王随之不断向陈“朝贡”,陈废帝光大元年(567),“丙辰,百济国遣使献方物”。(50)《陈书》卷四《废帝本纪》,第1册,第68页。陈宣帝太建九年(577),“己卯,百济国遣使献方物”。(51)《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91页。陈后主至德二年(584),“戊寅,百济国遣使献方物。”(52)《陈书》卷六《后主本纪》,第1册,第111页。上述这些交往活动具有双重意义,政治上表示百济与陈的臣属关系,经济上则通过“朝贡”达到贸易目的。
新罗与陈的交往要少一些,陈废帝光大二年(568),“戊申,新罗国遣使献方物。壬戌,立皇弟伯智为永阳王,伯谋为桂阳王”。(53)《陈书》卷四《废帝本纪》,第1册,第69页。陈宣帝太建二年(570),“六月戊子,新罗国遣使献方物”。(54)《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78页。陈宣帝太建三年(571),“五月,辽东、新罗遣使献方物。”(55)《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0页。
以上是陈与来自东北方向的百济、新罗的交往,在陈存在的三十二年时间里,来自朝鲜半岛的海外民族与陈的交往,根据官方的记载有七次,其中百济四次,新罗三次。虽然《陈书》说是“献方物”,但这些交往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物质方面的交往,为了互通有无,不然的话,朝鲜半岛的海外民族是没有与陈进行交往交流的动力的。至于陈册封前来交换的百济人和新罗人某种“官爵”,仅仅具有一种政治象征意义。总体而言,可以看到朝鲜半岛的海外民族与陈的交往是比较频繁的。
在陈的东南方向上,主要是与来自东南半岛的林邑国人、扶南国人、盘盘国人以及东南亚海岛地区的干陀利国人、狼牙修国人、丹丹国人交往,来自南亚的天竺国人也与陈有过一次交往活动。这说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仍然在东南亚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陈书》所记载的林邑国人、扶南国人、盘盘国人、干陀利国人、狼牙修国人、丹丹国人向陈“献方物”,实际上也是与陈的贸易活动,这些历史上的频繁交往是今天“一带一路”建设的历史基础。
林邑国是中南半岛的一个古国,地处今天越南中南部的顺化一带,距离陈的德州比较近,林邑国有两次与陈的交往,在《陈书》中有相关记载。陈废帝光大二年,“九月甲辰,林邑国遣使献方物”。(56)《陈书》卷四《废帝本纪》,第1册,第69页。陈宣帝太建四年,“三月乙丑,林邑国遣使来献方物”。(57)《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1页。
扶南国(58)扶南国的辖境大致相当于当今柬埔寨全部国土以及老挝南部、越南南部和泰国东南部一带。是历史上第一个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史籍上的东南亚国家,也是中国古代史籍中经常出现的东南亚国家。是东南亚一个古老国家,与陈也有两次交往。陈宣帝太建四年,“三月乙丑,扶南国遣使来献方物”。(59)《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1页。陈后主祯明二年(588),“六月戊戌,扶南国遣使献方物”。(60)《陈书》卷六《后主本纪》,第1册,第115页。
盘盘国(61)盘盘国自公元五世纪中期(刘宋元嘉中)至七世纪中期(唐贞观中),同中国保持长期友好关系。《梁书·海南诸国列传》《通典》《旧唐书》和《新唐书》等均有专条记述。在今天泰国暹罗湾与安达曼海的克拉地峡,与陈有过两次交往。陈后主至德二年,“壬申,盘盘国遣使献方物”。(62)《陈书》卷六《后主本纪》,第1册,第111页。陈宣帝太建三年(571),“五月辛亥,盘盘国遣使献方物”。(63)《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0页。
此外,南亚天竺国人曾经跟随盘盘国人一道,来陈“献方物”。陈宣帝太建三年,“五月辛亥,天竺、盘盘等国并遣使献方物”。(64)《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0页。这一条材料是应该多加留意的,它弥补了本时期中国与古代印度交往历史的空白。
干陀利国在《梁书·海南诸国列传》和《南史·西南夷列传》中也都有记载,地在今天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65)也有人认为在马来半岛。陈文帝天嘉四年(563),“春正月丙子,干陀利国遣使献方物”。(66)《陈书》卷三《世祖本纪》,第1册,第55页。
狼牙修国(67)狼牙修在宋代称为“凌牙斯加”,元代称为“龙牙犀角”,明代称为“狼西加”。是马来半岛的一个古国,受印度文化影响很大,地理位置优越,是太平洋的一个重要港口,与陈有过一次交往。陈废帝光大二年(568),“九月丙午,狼牙修国遣使献方物。”(68)《陈书》卷四《废帝本纪》,第1册,第69页。丹丹也写为旦旦、单单,在《梁书·海南诸国列传》中有详细的记载,地在今天马来西亚的吉兰丹,根据《陈书》的记载,它与陈有过四次交往。陈宣帝太建三年,“五月辛亥,丹丹遣使献方物。己亥,丹丹国遣使献方物”。(69)《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80页。陈宣帝太建十三年(581),“壬寅,丹丹国遣使献方物。”(70)《陈书》卷五《宣帝本纪》,第1册,第99页。陈后主至德三年(585),“冬十月己丑,丹丹国遣使献方物”。(71)《陈书》卷六《后主本纪》,第1册,第113页。
四、结 语
通过对《北齐书》和《陈书》中关于两政权与其他民族交往交流的记载,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三点认识。
第一,北齐和陈的民族关系发展,反映了多民族中国民族关系的一般性特征。北齐和陈虽然存在的时间都不长,但是这两个政权和辖境内以及周边民族的关系上表现为和睦相处为主,同时也存在矛盾冲突的特征。这一特征是多民族中国民族关系的一种常态,即民族关系处于和平友好与矛盾冲突交替发生的过程之中,中华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实现的。具体来说,在北齐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它一方面是希望与周边民族进行物质交换(即所谓的“朝贡”),另一方面也希望加强对某些民族的控制,从而产生了一些矛盾冲突,当然,矛盾冲突在客观上增加了地区性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机会。总体而言,北齐因为是鲜卑建立的,其文化传统还有游牧文化的诸多特征,所以对周边民族的掠夺与反掠夺成为一种常态。陈辖境内的少数民族以山越和僚人比较强势,山越和僚人都是古代百越民族的后裔,是典型的稻作农耕民族,因此民族矛盾冲突表现上也较为缓和,所发生的矛盾冲突实质上是一种文化适应,也就是山越、僚人如何适应陈朝的政治治理。山越和僚人在与陈朝的互动过程中,导致了山越融入汉族,促使僚人发生进一步的分化,所以唐朝以后山越消匿于多民族中国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而僚人则分化为“诸僚”,向着近现代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各民族发展。
第二,海外民族与北齐、陈的交往交流,使中国人对东北亚地区和东南亚地区海外民族的分布空间、民族文化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北齐隔渤海、黄海与朝鲜半岛相望,这就决定了与北齐交往的海外民族多为东北亚地区的百济、新罗等海外民族;而陈的辖境濒临东海和南海,所以既有东北亚地区的百济、新罗等海外民族与陈交往,也有东南亚海岛地区的干陀利国人、狼牙修国人、丹丹国人等海外民族和东南亚半岛地区的林邑国人、扶南国人、盘盘国人等海外民族与陈交往。与此同时,对北齐和陈与海外民族的交往进行考察还是研究“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北齐与东北亚地区海外民族的交往,是三国时期曹魏政权与东北亚海外民族交往的继续;陈与东南亚海外民族的交往,则是三国时期孙吴政权与东南亚海外民族交往的继续。因此,北齐和陈与海外民族交往的方向性特征,恰好与“海上丝绸之路”之东海航线和南海航线且以南海航线为中心的历史相吻合。东海航线一般是以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为目的地,南海航线则是首先抵达东南亚,再往印度洋等地延伸。(72)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南海航线大部分情况下终止于阿拉伯国家,更加遥远的地方需要再由阿拉伯人转运。所以,《北齐书》《陈书》关于中华民族与海外民族的交往交流的记述,丰富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内容,对于“一带一路”建设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当代意义。
第三,历史上中华各民族一直就具有相互离不开的发展特征。从《北齐书》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来看,南北朝末期多民族中国发展不平衡的情况仍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但是不论发展水平如何,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仍然没有中断。虽然在《北齐书》中把北方民族与北齐的交往称为“朝贡”,实际上还是为了进行物质交换,而且这种交换同样是以和平与冲突的方式交替进行。例如,北齐与库莫奚的冲突,结果是北齐“获杂畜十余万,分赉将士各有差。以奚口付山东为民”。值得注意的是,还有来自遥远北方的肃慎系统的民族与北齐进行交往,从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陈、齐、周时期全图”的记载来看,肃慎系统的民族的分布区已经到了今天俄罗斯和中国交界的地区。如此遥远的距离也不能够阻挡肃慎系统的民族与内地民族的交往交流活动,这说明中华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是具有强大凝聚力的,这种凝聚力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能够不断发展的内生动力,是今天中国各民族相互离不开的历史基础,也证明中华各民族从来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