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的哲学之思
2022-11-26莫春菊
莫春菊
(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当前,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都对共同体进行了一番论述与探讨,澄清或解读,阐释或批判,解构或重构……哲学也不例外。其实,对共同体的论证与追问一直都是哲学的重要命题,从未边缘化,也从未“冷寂”过,对共同体的研究已是哲学的理论自觉和思维惯性。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人的生存方式的变迁、人的交往形式的改变以及人的认知思维的转变,“共同体”走进了日常生活世界,并经过哲学的审视被赋予了时代性的规定,成为了当代哲学的研究热点。本文从共同体问题在哲学研究的位置、哲学对共同体研究的两个基本问题和当代哲学对共同体问题研究的未来展望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共同体是哲学的重要问题域
共同体作为哲学的重要问题域,这是一个关于哲学为什么要关注共同体的问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明确人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因为“哲学一定是关于人的。当哲学远离人的时候,哲学是没有生命力的”。(1)金林南:《思想政治教育学科范式的哲学沉思》,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2页。对“人”的关注、对“类”的追问、对“人类”的反躬自问构成了哲学气势恢宏的思想图景。尽管哲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遭受来自“科学主义”和“技术主义”的拒斥和格式化,但当代哲学依然能以自我的否定之否定重释“终结”之“终结”,坚持时代的问题导向,坚持“人”的主题,坚持“面向未来”的主调,以思想路标的精神镜像和生活实践的踊跃动姿促使“人之为人”。哲学如何使“人之为人”?这关涉人如何追求美好生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实际上体现了哲学对现实生活的审视和质疑以及对理想生活的追寻和推演。什么是美好生活?如何追寻美好生活?这不仅需要哲学做出价值判断和价值规范,还必须关切怎样的形式、怎样的变革才能实现美好生活。我国哲学家高清海先生站在马克思关于“人是一种类存在物”的理论基础上,“以人是种生命和类生命的双重生命存在为出发点,在‘种’与‘类’、‘个性’与‘类性’、‘群’与‘类’三对范畴的逻辑辨析中,深刻而睿智地阐明‘人本身是类’”。(2)朱雪微:《类哲学:一个认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新疆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可见,哲学需要跳出以“人”研究“人”的窠臼,把目光转向共同体,也就是说,对人进行总体性研究的必要途径,就是对共同体的哲学考察。
尽管学界关于共同体的概念和内涵没有统一的答案和标准,但有一点是达成共识的,即共同体是人的基本存在和活动方式。如国家共同体、民族共同体、社区共同体等是一种实体存在的共同体,这种实体存在就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再如教育共同体、学术共同体、知识共同体等虽然是一种没有具体形态的抽象的共同体,但它是通过人的对象性活动——认识和实践形成的共同性或共通性的事物。“离开了人的存在,共同体就其实质不过是物的一种机械的耦合。在这个意义上,共同体就是人的共同体,是人的存在和活动的现实的社会形式。”(3)郭湛:《社会公共性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3页。因此,哲学对“人”“类”“人类”的思索必然要探讨共同体的问题,也就是说,共同体不仅是哲学不可回避的话题,而且是哲学必须明确作出回答的问题。
何为共同体?共同体与人关系如何?共同体有着怎样的功能?什么样的共同体是人类所追求的?……这一连串的问题构成了当代哲学的重要问题域。哲学以理性的方式对共同体进行了整体性的思考:在内容上,既有宏观世界叙述,又有微观路径分析;在切入点上,既有超验的视角,又有经验的视角;在方法论上,既有形上之思,又扎根于生活实践。
一是哲学关于共同体研究的宏大叙事和微观分析。当代哲学家们拒斥旧式形而上的宏大叙事,但宏大叙事并没有因此旁落,宏大叙事仍然是哲学重要的思维方式,它是哲学“解释世界”的社会功能。哲学关于共同体的宏大叙事,指的是立足于共同体与人的本质的关系上,致力于确立共同体理想存在的理论景观,旨在以共同体的“理想范本”来审视现实共同体、规定人的共同体活动、引导人们对美好共同体的追求。也正是基于现实的审视与批判,哲学转向关注生活实践的微观问题,从实践层面分析实际问题。哲学从多元角度展开的微观审视具有明显的“思维的此岸性”,(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页。这种微观审视是立足于社会各个现实领域的,因而催生了哲学各分支学科的思想图景。如哲学的分支学科政治哲学、社会哲学、伦理哲学等以微观的视角立足于日常生活、回归到生活世界讨论了共同体为政治所需要、为社会所需要、为伦理所需要……哲学在宏大叙事和微观分析中将共同体的面貌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二是哲学关于共同体论述的超验视角和经验视角。所谓超验视角和经验视角的关系,通俗点说,就是“诗和远方”与“眼前的苟且”、“应当是什么”与“是什么”之间的关系。哲学关于共同体的思考呈现出了超验视角和经验视角,前者是关于形而上智慧的弘扬,后者注重从实际生活中寻找资源,两者的结合互动映射了哲学关于共同体论述的问题意识、智慧积淀和实践旨趣。哲学构建的共同体图景是以共同体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关系和差距为问题导向,它既从应然的角度确立共同体的“标杆”,确立超越现实生活的意义视界,又通过关注生活的实然状态,不断地发问和比较,发现问题,找到问题,洞察问题的本质。哲学关于共同体论述的超验视角不可或缺,这是哲学诠释共同体的理论高度和思想路标。如亚里士多德认为共同体的建立就是为了“追求善”;马克思认为在“自由人联合体”里,人能“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鲍曼认为“想象共同体”给人信赖、舒适、安全的感觉;胡群英也指出“人类共同体所蕴涵的人的这种确定性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内在矛盾,揭示出人的存在在根本上的不完善性”;(5)胡群英:《社会共同体公共性建构》,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29页。等等。尽管不同的哲学家、哲学流派对超验的共同体有不同的表述,但其根本指向是追求人“诗意地栖居”。哲学关于共同体论述的经验视角同样不可或缺,这是哲学思考共同体的逻辑起点。哲学家在抬头仰视寻找思想的路标同时也低下头俯视生活世界,马克思深刻洞悉了自己身处的资本主义共同体的虚幻性,批判了虚幻共同体对人的异化;鲍曼则指出在现实共同体中“确定性与自由之间的争执”是不可能解决的。(6)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页。哲学关于共同体的思考源于日常生活,又合理性地超越日常,使得关乎共同体的感性描述和理性思考得以对话、融通。哲学在超验视角与经验视角的有机融合中阐明了共同体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三是哲学关于共同体分析的形上之思和形下之行。哲学关于共同体的分析,首先必须回答“共同体是什么”“共同体有什么用”这两个基本问题。这种思考蕴含着两个思路:一个是在形而上的角度寻绎共同体的本源、本质,澄明共同体的价值、意义;另一个是在形而下的角度回答共同体在现实生活中的样态、功能、规范和限度。哲学家们认为,尽管生活世界的共同体充斥着误区和悖谬,但并不妨碍哲学对共同体的形上之思;也正是哲学关注共同体的现实样态和生活方式,考察共同体的社会功能、共同体的伦理意义、共同体的政治悖论等,才会促使哲学的形上之思,领悟共同体的本质,澄清共同体的意义,阐发共同体的本源。哲学远不止于“解释世界”,还有“改变世界”的实践思维。哲学从形上之思回到现实世界,对现实共同体开展价值批判和意义建构,致力于提供解决现实共同体缺陷和不足的思路,尝试性地确立和谐、美好共同体构建的路径。也就是说,形上之思不是形下之行的解说和翻译,而是哲学在为共同体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提供思想的张力、搭建未来的桥梁。哲学正是在形上之思和形下之行中完成对共同体构建的社会使命的。
二、哲学对共同体研究的两大基本问题
哲学对共同体怎样进行思考?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重申哲学的基本问题。恩格斯在总结哲学史的基础上明确指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即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3页。这是关于哲学的本原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地位问题,即认识与本体之间关系问题。恩格斯进一步阐述:“但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我们关于我们周围世界的思想对这个世界本身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们的思维能不能认识现实世界?我们能不能在我们关于现实世界的表象和概念中正确地反映现实?用哲学的语言来说,这个问题叫做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绝大多数哲学家对这个问题都作了肯定的回答。”(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23页。这是关于哲学本原问题的延伸问题——思维和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问题,即认识论和本体论是否一致性的问题。可见,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论述既有本体论意义又有认识论意义,它既是一个论断,更是一个思辨模型和思维方式。在哲学领域,元哲学的基本问题论述模型纷纷被转化为各分支哲学的论述模式,共同体的哲学研究也不例外。
(一)本体论意义上的共同体研究
关于共同体是否存在,哲学界几乎没有任何的争论,哲学家们一致认为共同体是存在的,并以各种形态存在,是人类的基本生活方式。但关于什么是共同体?基于不同时代、不同立场、不同视角,有着不同的理解。共同体是一个客观存在,对共同体的考察要从基本概念出发,这是哲学研究共同体的逻辑起点。
关于“共同体”,似乎没有别的词语有这样的“怪象”,看似一个简单明了的词,其内涵也不难意会,但迄今为止却没有一个清晰、统一的概念,这正如科林·贝尔和霍华德·纽拜一语中的地说:“什么是共同体?……我们将看到,这可以解析出超出90个共同体的定义,而它们之中的唯一共同要素就是人!”(9)Colin Bell and Howard Newby,Community Studies:An Introduction to the Sociology of the Local Community, Westport,CT:Praeger,1973,p.15.尽管共同体没有一个统一明确的概念,但依然可以从不同的语境、不同的用法、不同的表达中梳理出当前哲学界关于共同体内涵和外延的几种表达。第一种,共同体是与个体相对的一个概念,表达的是复数概念,有人群或类的意思,如“家庭共同体”“种族共同体”。在此类表达中,共同体更多是一种集合概念或机械联合,是数量或空间的集合,或者因某一共同性而聚集的群体。这样的用法使得共同体的范畴外延变得非常宽泛,也使得共同体的用法几乎等同于“群体”的用法。第二种,主要是从空间范围来定义共同体的概念,即一群人的共同生活,“不管多大面积的共同生活,都可称为共同体,如村、镇、县、省、国家,以及更大的领域”,如乡村共同体、城镇共同体等。(10)迈基文:《社会学原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第23页。这类共同体表征的是有地域范围的限制,强调了“共同地域”是共同体之为共同体的基本要素;除此之外,它还隐喻了自己的生活与他人的生活相互构成了“共同生活”,“其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中”。(11)Larry Lyon,The Community in Urban Society,Waveland Press,1999.第三种,主要从共同的目标取向、共同的利益诉求、共同的伦理观念、共同的规范价值出发来阐述共同体的,认为正是对这些共同性的共同追求塑造了这个不仅是一个单纯的群体,而是一个有机勾连的整体。比如国内学者臧峰宇指出:“共同体反映了人类的共在性、共同性、共生性与共意性,是比群体与社会更具有精神意蕴的人类存在样态,是人的活动的有机体形式。”(12)臧峰宇:《通往智慧之路:以问题开启哲学的沉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7页。与第一种概念相比,第三个定义更凸显结构有机性、逻辑紧密性、时空连续性;与第二种概念相比,第三种定义不仅是强调地域性,更强调一种社会关系,其内涵更深刻、意义更持久、归属更明确。
我们还可以从人类思想发展史中去考察共同体的演变历程,从哲学家们的思辨中把握共同体在不同语境中的不同含义,尽可能准确地获得关于共同体的真实性存在。在古希腊,人们从道德的角度来解说共同体,认为共同体是道德价值存在的载体,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所有城邦都是某种共同体,所有共同体都是为着某种共同的善而建立的。”(13)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页。契约论者如卢梭则从法的角度指出人应该签订契约,缔结共同体,此共同体是人们让渡一部分权利而组成的一个能保护个人人身和财富的结合体。无论是亚里士多德从伦理角度还是卢梭从理性的角度来探讨共同体,这都是一种抽象的叙述方式,让人感知到的是共同体的本质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康德则认为以实践理性为中介,人的自由可以通过共同体而实现。黑格尔批判了前人抽象的、非历史的逻辑进路,认为对个人和其所属的共同体应到具体的历史常规和社会生活中去寻找根源,他分别分析了家庭共同体、市民社会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之间的联系,并进一步指出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是实现个人利益的前提和基础。但黑格尔颠倒了市民社会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其共同体理论又陷入了唯心主义。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欧文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之上提出了建立“公社联合体”的未来共同体。而马克思立足于实践生活,以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总体性方法论把人类共同体分为“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幻共同体”“真正的共同体”三种样态,并指出随着生产的发展,人类将走向“真正的共同体”,并最终实现人的完全解放。滕尼斯则通过对共同体与社会的比较,指出共同体先于社会产生,“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14)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2页。而社会是人为选择的结果和机械的聚合体,共同体已逐渐被社会取代而走向消亡。
(二)认识论意义上的共同体研究
当代哲学一直努力清晰地定义“共同体”,同时又宽容不同的内涵共在,因为尝试定义共同体不是为了一个标准的公式,而是试图在回答“什么是共同体”时对它的内在逻辑和本质价值进行进一步地澄明和敞亮,因为“如其所是”地揭示共同体的本质和意义,是哲学认识论意义上的一种追求。从认识论意义上看,共同体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静态概念,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实体物质,而是一种动态的、关系式的存在。概览式地梳理,当前哲学界在认识论意义上对共同体的研究主要有两个维度:一是空间维度,从个人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来描述共同体;二是时间维度,从理想共同体与现实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来描述共同体。
首先,在空间维度上,厘清个人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是阐明共同体的逻辑基点。德兰蒂认为,共同体不仅仅是一种实体存在,一种社会现象,还蕴含着关于认同归属的理念,是“对意义、团结和集体行动的寻求”。(15)Gerard Delanty,Community,London:Routledge,2003,p.3.作为人的共同体,共同体如何地呈现?作为共同体的人,人在共同体中又如何体现?纵横观之,无论是什么样的理论进路,共同体始终被哲学界寄托着美好生活的隐喻或设想,共同体对人的存在和发展有着重要的价值意义,这正如亚里士多德一直在强调共同体存在的意义一样,“政治共同体的确立应以高尚的行为为目标,而不是单单为了共同的生活”。(16)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90页。
一是共同体提供了一个构成作用,每个人在共同生活中得到自我的确认,这体现了共同体的共在共处共有的现实属性。迈克尔·桑德尔指出:“对于他们来说,共同体所描述的,不只是他们作为公民拥有什么,而且还有他们是什么;不是他们所选择的一种关系(如同在一个志愿组织中),而是他们发现的依附;不只是一种属性,而且还是他们身份认同的构成成分。”(17)迈克尔·J.桑德尔:《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万俊人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82页。按照桑德尔的理解,共同体规定着个体在社会中的身份、角色、地位和作用,个体根据共同体的规范、传统、习俗等生活和行事。当然共同体还有一个隐藏性的功能,就是个体可以通过共同体来清晰定义“我是谁”,即个体在共同体中的自我确认。这种“自我确认”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方面是“我”根据共同体所提供的标准和导向在共同体当中追求幸福生活;另一方面是“我”是共同体的一员,我要为美好共同体生活做出自己的努力。
二是共同体提供了一个公共模式,每个人在实现共同利益中实现个人利益。这其实是第一层面上更深层次的延伸,体现了共同体共同利益和公共责任的实践属性。公共模式,是指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可以相互影响的网络——这种相互影响的关系往往彼此交织、相互增强(而不仅仅是一对一的关系或链条式的个体联系)”。(18)Amitai Etzioni,The New Golden Rule,New York:Basic Books,1996,p.127.共同体里的公共模式不是偶然松散异变的,恰恰相反,公共模式地呈现是相对稳定和稳固的,共同利益串联了整个共同体,公共责任则是共同体的粘合剂。正是通过共同利益,共同体才有了现实性内涵和实质性意义,因为当每个共同体成员都共享着共同利益,并且共同利益最大限度地惠及每一个个体时,每个个体的个人利益才能得到保障或实现。
三是共同体提供了一个塑造功能,每个人在共同体中塑造成“完整的人”,这体现了共同体和谐性、完整性的价值属性。“共同体对我们的完整建构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虽然没有共同体我们也可以存在,但若没有一定的共同体,我们既无法实现也不能维持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存在。”(19)Amitai Etzioni,“Are Particularistic Obligations Justified?A Communitarian Examination,”The Review of Politics,Vol.64,No.4,2002,p.589.要实现完整的人必须要依靠共同体,但现实中,并不是所有的共同体都能够助力于个体的发展,在这方面的论述,马克思以其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进行了更精准更详细地分析,他指出在虚幻的资本主义共同体中,人被物化和异化,“每个人不是把他人看作自己自由的实现,而是看作自己自由的限制”。(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4页。而在20世纪出现的纳粹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历史事实也说明这点。但人的“完整性”塑造是离不开共同体的,因为人的类本质、人的能力限度、人的伦理之善、人的幸福追求等都决定了个体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寻找到安全、发展的空间,并实现“诗意地栖居”。
其次,在时间维度上,哲学界之所以源源不断大量地讨论共同体,还在于现实共同体与理想共同体之间的差距,现实共同体对人的剥离、异化,激活了哲学所特有的焦虑感和怀乡症。无论是主张自由主义还是共同主义的流派,都认为共同体是为人类所需要的,是人类共同生活的美好典范,是人类的精神信仰家园、人类实现自由发展的栖身之地。哲学家们勾勒人类未来美好的共同体画卷,正是他们对现实共同体的各种弊病的理性认识。如鲍曼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个人利益的凸显使得共同体“失去了作为集体性主体的能力,几乎不能引起一个持久的一致行动”。(21)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第103页。雅斯贝尔斯从发展的不确定性视角指出了人类共同体的生存困境,“人的生活,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一般共同体来说,都只可能是历史的命运,只可能是技术成就、经济事业和政治法令的难以预测的过程”。(22)卡尔·雅斯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7页。还有学者从伦理立场出发指出:“我们的世界缺少那种道德一贯性和价值统一性,而这些东西恰恰是被传统的美德论者看作一个真正的共同体所必须具有的预先条件。”(23)Robert B.Louden,“On Some Virtue Ethics,”in Roger Crisp and Michael Slote(eds.),Virtue Eth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215.
哲学家们对现实共同体的诟病和批判远不是共同体的最终归宿,哲学界对共同体的关注主要体现在哲学家们对理想共同体的想象和构建。古希腊先哲们坚持以善和正义作为城邦共同体的公共性追求,“社会由个人所组成,社会的目的是使个体公民能够过一种有德性和幸福的生活。国家体制必须适合人民的特性和要求”。(24)梯利著,伍德增补:《西方哲学史(增补修订版)》,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91页。霍布斯主张通过“权利的相互转让”产生公共权力,并通过公共权力使人们免受战争之难,不受他人奴役,实现自身的权利,“这一自然法中,就包含着正义的泉源”。(25)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延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94页。卢梭的契约论提出的目的也是在于“尝试设计一种共同体生活,使人重享他们必定曾在自然状态中乐享的那种完全的自在”。(26)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彭淮栋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293页。康德则认为理性实践可以把政治和道德统一到人的共同体中。阿伦特和哈贝马斯则以公共领域、公共话语、公共交往、公共理性为线索竭力构建新式的共同体;罗尔斯则从新自由主义理念出发,认为个人与社会的正义叠加方能构建人类理想的共同体。
“人的共同体既是马克思理解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马克思构建未来理想的人类共在的组织形式的工具性概念。”(27)胡群英:《社会共同体的公共性建构》,第32页。马克思在其鸿篇巨制中从未系统阐释过共同体的概念和内涵,只是在不同的时期使用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如“自然形成的共同体”“国家共同体”“抽象共同体”“虚幻共同体”“真正共同体”等。然而多而杂的表达,实质是人类共同体历史进程的总体概括,也是马克思关于现实共同体与理想共同体的科学论述。马克思以“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为命题,(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94页。着重批判了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的虚幻性,货币构成的“抽象共同体”和资本组成的“虚幻共同体”是人的新的桎梏,它们造成了人的异化,造成了人的片面发展。马克思认为,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里,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的手段,才能获得个人真正的自由,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页。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共同体?“当无产阶级还需要国家的时候,它需要国家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镇压自己的敌人,一到有可能谈自由的时候,国家本身就不再存在了。因此,我们建议把‘国家’一词全部改为‘共同体’(Gemeinwesen)”。(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4页。当然,与空想社会主义者不同,马克思认为国家的消亡、“自由人联合体”的出现,是建立在生产力极度发达,物质生产极度丰富的基础上的。
三、开启“共同体”的当代哲学之思
哲学对“共同体”如何展开当代性思考,也是十分重要的问题。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整个世界,公共领域异军突起,公共生活已是新常态,共同体依然是现代社会生活和社会治理中的一个重中之重的话题。与其说关注现实共同体的问题是当代哲学的社会使命,不如说关注共同体使得哲学有了“时代性”和“在场”证明。开启“共同体”的当代性思考,是当代哲学发展的需要,更是当代哲学问题意识的自觉,是当代哲学回应时代的格言。当代哲学应坚持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论,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辩证思维,坚持宏观与微观想融通的致思视界,坚持解构与建构相并进的演进路径,通过深刻觉解、自我扬弃实现对当代共同体的贯通性新阐释,进而完整地把握人的现实存在和未来美好生活。
(一)延展共同体公共性的本体意蕴
共同体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公共性的问题。如果说共同体是人存在的主要载体和基本方式,那么公共性是人存在的固有属性和总体价值域。公共性是当今时代的一个重要社会属性,当代哲学要时代化、立体化、现代化地论述当代共同体,必须将共同体与公共性问题有机结合起来讨论,也就是说,当代哲学要从公共性的视角来探析共同体的问题,纵深延展共同体公共性的本体意蕴,对共同体公共性问题进行哲学式地厘清和澄明,使得共同体的探讨更具有解释力、实践性和时代感。
当代哲学在讨论共同体公共性问题时,始终在历史与逻辑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既反映历史的发展规律,又能切准时代的脉搏,努力将其构成“时代精神的精华”。因此,延展共同体公共性的本体意蕴,当代哲学首要的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思维,以马克思公共性三阶段理论作为理论基准。马克思考察了人类发展历史,将其划分为三个社会形态,并以此分析在不同的社会共同体中公共性的嬗变特征。在马克思看来,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依赖关系的共同体体现的是消极的公共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以物为依赖的共同体体现的是虚幻的公共性;在共产主义社会,“自由人的联合体”能产生真实、积极的公共性。也就是说,共同体公共性的本体意蕴不是永恒不变的,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共同体的内涵、特质和样态决定了其公共性有不同的内涵、特质和样态。当代哲学要依据马克思的公共性三阶段理论来判断当前共同体公共性发展的历史方位,以历史视野审视和反思当前的公共性状态,以“应然”的时空维度分析和批判“实然”的公共性,解蔽共同体公共性的本真,确认“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共同体公共性始终是当代哲学努力的发展方向。
延展共同体公共性的本体意蕴,当代哲学要澄清两对基本关系。第一,共同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在共同体公共性的论述中,哲学关于共同体与个体之间关系的阐述几乎从未缺席,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流派有着不同的观点,有认为“共同体高于一切”才是“公”的“共性”,有证明“个人优于共同体”方显公共性本色,有主张两者“相互生成、平衡和谐”才能凸显公共性本意。从总体来看,当代社会面临的比较大的矛盾和困境是在旧的道德伦理和价值观念逐渐解构、新的道德规范和价值观念尚未完全建立的背景下共同体与个体的分离与分裂。如何解决共同体与个体的分离与分裂?当代哲学作为一个总体性的回应,理应更为透彻地澄清和澄明两者之间的关系,在这点上,马克思公共性思想所具有的革命性独特品质依然具有现代性启发。一是共同体“不是由个人构成,而是表示这些个人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1页。马克思的这句话旨在说明共同体不是简单松散的个人集合体,而是个体与个体之间通过直接或间接的生产、劳动、交往等实践性活动而产生联系和关系的有机体。个体在共同体的链状条块或网状模块中承担着各式的“承转起合”,在相互配合和衔接之间公共性则自发显现出来。进一步说,个体不可能在孤岛中独自活着,即使是仅仅诉诸个人利益,个体也必须通过共同体与他人交往,而在交往中共同的语言、共通的行为、共鸣的情感、共存的习俗、共享的利益都会让个体在不自觉中流露作为社会人的公共性,“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19页。二是“人永远是这一切社会组织的本质”,(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3页。,以人的发展为前提和目的,这是共同体公共性的本质意蕴。也就是说,考察共同体是否具有公共性,并不是以共同体和个体孰先孰后为判断标准,而是这种优先论是否在真正意义上促进人的发展,如果是,那么这种优先论则释放出了最大的公共性;如果否,那么这种优先论则裹挟了公共性,是一种伪公共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公共性是一种放大了的个体性”。(34)贾英健:《公共性视域——马克思哲学的当代阐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5页。
第二,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如何促进、实现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的真正融合是当代哲学研究的重要理论增长点。当代哲学既要坚持马克思关于“自由人联合体”的科学判断和发展方向,也要兼顾眼前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的共同体之间的“异化”。马克思指出,“每一个人的解放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9页。马克思认为世界历史发展的最深层次是“自由人联合体”的实现。当今,世界的全球化正在推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在通往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各民族共同体、国家共同体、区域共同体在世界舞台上合作竞争,公共实践、公共交往不断扩大,但同时也伴随着恐怖主义、生态危机等公共问题的不断蔓延。在全球化的平台上,各类共同体之间如何超越民族、国家、区域的利益,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谋求“类”的公共性,这是当代哲学亟需解决的问题。也就是说,当代哲学思考共同体的公共性问题,不能单纯地只从个体和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来思考,还应该以世界历史发展的视野和境界去反思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去思索世界共同体的公共性何去何从。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从公共主义的角度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方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历史唯物主义公共性维度的时代表达”,(36)张艳涛:《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公共性维度》,《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当代哲学应以其独特的基调和高度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出哲学话语的诠释来“解释世界”,以其独到的批判理性和建构工具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出哲学范式的探索来“改变世界”。具体而言,当代哲学应紧紧抓住“类”的核心要义,突破民族共同体“自我中心主义”的窠臼,实现“世界历史”对“民族历史”的超越,以“共在、共通、共享、共赢”的共同价值理念为向导,以“公共领域、公共事务、公共意识、公共利益、公共责任”的公共内容为主题,以公共生产实践、公共交往实践和公共治理为路径,科学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本质,促进不同的共同体之间的相互塑造和相互成就,推动世界共同体公共性走进世界历史的深处。
(二)凸显共同体回应性的实践意蕴
“只有一个能够回应其所有成员‘真实需要’的共同体——不仅仅在社会核心/共享价值的实质内容方面,而且在其社会形式上都能如此……我称这样一个共同体为‘真正的共同体’,而其他所有共同体为‘不完整的共同体’或‘扭曲的共同体’。”(37)Amitai Etzioni:The Responsive Communitarian Perspective,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1,No1(Feb.,1996),pp.1.尽管阿米泰·伊兹欧尼认为“真正的共同体”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但他指出了“回应性是真正共同体的主要特征”。(38)Amitai Etzioni:The Responsive Communitarian Perspective,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1,No1(Feb.,1996),pp.1.共同体如何作出回应?对阿米泰·伊兹欧尼的话作进一步解释和延伸:真正的共同体是回应所有人而不是部分人或一个阶级的人;真正的共同体是回应真实的需要,而不是虚假的需要;真正的共同体回应的不只是当代人的真实需要,而是兼顾一代代人的真实需要。
回应性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和范畴已经被提出,但在现实的共同体中“回应性”特质并没有得到有效地彰显和充分的体现。当代哲学应该根据公共生活的发展趋势,增强共同体回应性的研究,使得共同体“回应性”特征显性化、实质化。随着时代的发展,自主化、自由化、个性化越来越受到个体的推崇和践行,这种现象在社会学和政治学中被表述为“人们对社会的认同感越来越低”“个人与社会的裂痕越来越深”等,社会学家和政治家学们对此忧心忡忡。其实换个角度看问题,共同体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实现个体的“自由”吗?哲学界一方面应该感到振奋,共同体已在推进人的发展上有所突破和贡献;另一方面则应该警惕,共同体不应过多要求个体扮演好自身所在共同体的角色、强行灌输个体履行好相应的职责。相反,如果共同体更多地考虑如何回应个体的真实需要,采取行动满足个体的真实需要,共同体会更加团结和谐。似乎这么说来,哲学对共同体的论述会走进自由主义的场域。其实不然,这关涉着共同体公共性与回应性之间的逻辑关系。公共性是共同体的基本属性,正是因为共同体公共性在推动人的发展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尤其是在当今不确定性增大、多变性增强、竞争普遍存在的世界,共同体为更多人所关切。共同体的流行,正因为共同体所固有的公共性,以一种“类”的公共姿态对抗个体和群体所遇到的困难风险与归属危机;共同体也以“公”的名义保障共同体内部个人的“私”不受到他人的侵夺,进而促进个体的自由发展。因此,回应性是公共性在行动上的表示,是公共性本体意蕴的实践化。
在当代共同体生活中,人们享受民主、平等、自由等人类发展成果时,又深深被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分离、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的隔离所产生的矛盾困扰。如何面对人们对和谐生活的整体性诉求,如何确保个体对自由本质的追求,如何应对解决人类全球性问题?当代哲学需要构筑一个强有力回应性的共同体。回应性的共同体主要在于平衡“公”与“私”之间的关系,防止公与私相互侵蚀、相互限制,确保共同体与个体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与进步。首先,回应性的共同体不是采取强硬的规则、强制的措施把个体紧紧束缚于共同体之中,让个体消极被动地适应共同体;回应性的共同体应该是“从私人利益的角度看待公共性和共同体存在的价值”,(39)陈飞:《马克思论三大社会阶段“公共性”的历史嬗变》,《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主动构建为个体所自觉认可的共在共享的共同价值,主动为个体自我成长和自由发展提供公共的机制、方式和平台,维持个体的自主性,回应个体的实际需求,回应大众的呼声。其次,回应性的共同体不是毫无原则地让公共利益退让于私人利益,恰恰相反,共同体的回应性还在于引导个体在追求自我发展的过程中主动协助个体建构主体性,并引导个体之间的主体性构筑成主体间性、互主体性,进而生成共同主体性。最后,随着世界历史的深入推进,全球化的进一步扩展,任何一个共同体都必须参与到世界大共同体中,回应人类所面临的公共问题。各个民族国家共同体应积极进行民主协商,加强沟通与对话,加大合作实践,共同描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图景。
(三)激活共同体人文性的价值意蕴
共同体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工具性”的规范,而且直接体现于人文性的价值意蕴。人文性构成当代哲学的一个根本性维度,当代哲学要深化对共同体的理解,并不仅仅只是对实然状态作现实性批判和对应然状态作真理性建构,还要激活共同体本身蕴含的人文性价值本质,积极引导共同体追求“最高的善”,让共同体“不仅仅体现了团结、爱国、友情、正义等公共领域的价值,而且还深刻影响到一个人对他自己心目中‘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40)金生鈜:《保卫教育的公共性》,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15页。激活共同体的人文性,就是把人文价值作为共同体运转的奠基性原则,营造共同体良善的公共生活,个人能通过寻求美好和谐生活促进个人的幸福,共同体能够通过创造和谐完整生活促进公共的福祉。
从当代哲学视域阐释,共同体的人文性至少包涵三个方面的内容:人道主义、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共同体的人道主义主要是指关注共同体里的人的存在与生存状况。人道主义是共同体生活中一项伦理原则,是提高共同体公共生活质量的基础。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要求归还真正人的生命即人的财产,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6页。在共同体公共生活中倡导人道主义,就是要关注人性的发展,尊重生命,尊重个体,就是要提倡关注弱势群体,扶贫帮困,就是要在共同体内部形成相互尊重、平等独立、团结友爱的人际关系,使得共同体中的个体的生存状态、基本生活、合理需求得到有效的保障。当代共同体人文精神,主要针对当前现代性所带来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拜物教现象的蔓延进而导致人的信仰危机、道德失范、精神失落等问题而提出的。营造具有人文精神的共同体,主要在于激发人的主体性,提升人的人文意识和人文情怀,关切价值,追求尊严,追求理性,追求有意义的生活。如果说共同体的人文精神关切的是“人之为人的价值标准”,那么共同体的人文关怀则是回答“人应当如何生活”这个命题。“关怀源于人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关怀是人在关系中的存在状态,是人的精神的一种‘全身心投入’状态,即在精神上有所承担和有某种责任感,对人自身的牵挂和关心,使人成长并幸福。”(42)寇东亮、张永超、张晓芳:《人文关怀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4页。对人的关怀是共同体生活的一个基本要素,人文关怀虽然也有物质层面的关怀,但主要指向是精神层面的价值关怀:对个体理想追求的关照,对个体的发展完善的关注,对人的终极命运的关切。从根本上说,激活共同体的人文性,就是立足于人的现实存在,积极构建人的意义世界,通过对现有共同体生活的不断超越,永恒追求“真善美”的理想状态。
共同体的人文性不只是一种美德伦理的呈现,更是一种实践行动的体现。从实践维度看,共同体的人文性还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个体对美德的追求和实践,另一方面是共同体对伦理的倡导和承诺。从个体层面上看,人是在历史和实践中不断生成的。马克思指出:“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易变的绝对运动之中。”(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人在共同体中从不自由、单向度走向自由、全面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个体不断消解本身及其周围(甚至是整个共同体)的负能量、剔除负价值,凝聚正能量、弘扬正价值的过程。在这“易变”的过程中,个体以人文性为价值标准,消除“物化”,追求生命尊严、品格高尚、精神自由等,使“人之为人”。可见,共同体的人文性能够为特定历史境遇的人提供价值目标和发展方向,激励个体开展谋求人的全面发展的价值实践活动,并在此基础上不断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评价这些关系,根据人的本性的要求,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来安排世界”。(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18页。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体在追求人文性的过程中,不仅是个体自我完善发展的过程,也是促成共同体走向“真正共同体”的过程。
从共同体层面上看,激活共同体的人文性,表明了共同体积极倡导人文伦理,关注人的人性、道德、精神、价值等,给予多样的人的共存共在以人文价值,并最终成为“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页。现代性的社会在不自觉中把经济富裕、利益占有、资源竞争作为了社会发展的方式和目标,功利化和世俗化充斥着消费形态的人际关系,“去价值化”和“去道德化”的公共生活放弃了终极价值的引导,这意味着共同体人文性的萎缩和衰落。也就是说,社会价值的外在化与精神伦理的沉沦已是当代共同体面临的困境。消解困境,共同体需要有人文关切的意识,充实人文内涵,要针对“异化”现象,持续性地开展人文关怀运动,使得“人文关怀于本能中激活精神,于物质中张扬意义,于当下生活中追寻永恒”,(46)寇东亮、张永超、张晓芳:《人文关怀论》,第16页。塑造共同体本身为“诗意的栖居地”,培育个体为具有人文情怀和人文精神的人。
综上,哲学特有的超越特质和反思思维使得“它总是被迫在起点上重新开始。它从不认为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它觉得对任何哲学问题的每个解答都不是确定或足够确定的。它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头做起”。(47)石里克:《哲学的未来》,《哲学译丛》1990年第6期。只要人类生生不息,对共同体的哲学的思索就永不停止。换言之,对于哲学来说,共同体是一个未竟的事业,确认共同体的问题意识、时代演绎和价值规范仍是当代哲学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