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权数字货币发行流通及其经济效应分析

周 立

(兰州财经大学金融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一、数字货币的缘起

纵观货币史，货币形态以实物货币、金属货币、纸质货币、电子货币、数字货币等形式演进，这一演进过程呈现货币高级化特征。货币形态高级化是生产力水平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离不开科学技术进步、交易需求、支付环境和法律制度等基础设施要素的支撑。其中，从实物货币到金属货币，得益于人类金属冶炼和铸造技术的不断成熟；从金属货币到纸质货币，得益于造纸术、印刷术、材料技术和防伪技术的不断进步；从纸质货币演进到电子货币，则是计算机技术、互联网时代和网络经济的产物。数字货币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得益于密码学、人工智能、区块链技术、大数据、云计算等计算科学最新应用场景的出现。数字货币从电子货币、信用支付和虚拟社区经济中演化而来，并逐渐与电子货币、网络虚拟(社区)货币分离开来。同时，货币形态高级化也离不开社会生产关系的不断发展。没有扩大化的交易需求关系、迭代升级的支付环境和持续完善的法律制度等基础性条件的不断发展，社会货币形态也就不会有更迭。其中，市场应用需求是货币数字出现的直接驱动力；支付环境是数字货币发展的重要支持载体，在电子支付、移动支付兴起之后，以各种代币支付拓展为先驱和以各国主权数字货币为主的测试探索对数字货币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推进作用；法律制度是数字货币发展的基础性制度体系，决定未来数字货币发展的主流方向，既包括对主权数字货币的管理法规和监管政策，又包括对各国私人数字货币的审慎性监管措施，未来还可能包括对超主权数字货币的监管体系。

主权数字货币(CBDC)是指由一国央行发行的、通过分布式账本实施的、普遍认可的、有利息便签的中央银行负债，并与同为交换媒介的商业银行存款、流通中的纸币、电子化货币进行市场化竞争(1)Barrdear J.and Kumhof M.The Macroeconomics of Central Bank Issued Digital Currencies,Bank of England Staff Working Paper,2016,No.605.。中国主权数字货币(DCEP)是由中国人民银行发行和存储于电子设备的、能够逐步替代现金M0和具有价值特征的数字支付工具。国际清算银行指出，主权数字货币的属性至少包括以下四个方面：(1)可以广泛获得；(2)数字形式；(3)中央银行发行；(4)运用区块链相关数字技术。准此，可将类似比特币等由私人部门发行的数字货币称为私人数字货币或非主权数字货币；类似天秤币(Libra)等由国际联盟组织发行的数字货币称为超主权数字货币；现代居民普遍使用的电子支付手段则可称为电子货币；而存在于网络游戏和虚拟社交空间的支付手段则可称为虚拟货币。只有基于一国独立主权信用发行且具有法偿性的数字货币才可称为主权数字货币。

中国主权数字货币(DCEP)体系由数字通货(Digital Currency)和电子支付(Electronic Payment)体系组成，已具备了货币全部属性和主要职能，但尚未在数字技术、规则和安全等方面达成全球共识。随着数字经济发展、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无接触支付需求，主权数字货币全球竞争正加速来临。然而，目前全球主权数字货币的发行模式、流通机制、调控机制及国际主权竞争等重大问题既缺现实样本又未形成定论(2)何德旭、苗文龙 :《数字货币的经济学解读及我国发展策略》，《经济纵横》2020年第6期。。过去，由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将人民币排除在外，数字美元体系承担了国际数字货币体系中的美元角色并极力阻挠人民币国际化。当今，在数字美元霸权主义和去中国化背景下，中国如何积极参与共建公平竞争的国际货币体系，值得学界和业界注目与深思。

二、数字货币的发行主体及发行模式

数字货币按发行主体可分为私人数字货币、主权数字货币和超主权数字货币。数字货币发行模式可采用一元发行或二元发行的模式，我国主权数字货币倾向于采用二元发行模式。

(一)数字货币的发行主体

1.私人数字货币。以去中心化为特征和以区块链技术作为底层架构的比特币一经问世，广获自由主义者们的拥护，他们认为这是颠覆主权政府货币的肇始。以比特币为代表的私人数字货币与历史上其他形式的私人货币一样，具有缺乏实际资产支撑、价值不稳定、公信力不强、流通范围有限、容易产生较大的负外部性等问题(3)范一飞:《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理论依据和架构选择》，《中国金融》2016年第9期。。以私人数字货币利益共享机制为治理模式的网络社区只存在特定的应用场景，更多用于价格炒作，而非价值支付(4)姚前:《主权数字货币的经济效应分析：理论与实证》，《国际金融研究》2018年第1期。。基于匿名性交易、资金难以监管和可跨国流动等特点，私人数字货币的金融活动容易脱离主权政府的有效监管，造成市场金融风险快速跨区域传递并迅速蔓延。私人数字货币明显存在币值稳定、信用基础和去中心化的“不可能三角”悖论。因此，私人数字货币不可能在主权国家全面流通。

2.主权数字货币。与传统主权货币相比，数字主权货币具有可控匿名性、不可伪造性、可传递性、可追踪性、公平性与可编程性等优点，还能解决传统电子支付无法避免的重复支付问题。主权数字货币从价值内涵上看是信用货币，以国家信用为背书，是央行对民众的公开债务；从技术架构上看是加密货币，以密码计算、分布式账本、可信云技术和安全系统来保证“点对点”即时支付；从实现手段上看是算法货币，央行依据经济运行状态和宏观调控需要，可计算出一国所需货币总量并实现精准投放；从应用场景看是智能货币，可降低经济主体合同违约和信用违约风险，并通过政策条件触发机制来增强央行货币调控效能(5)姚前:《理解央行数字货币:一个系统性框架》，《中国科学：信息科学》2017年第11期。。

3.超主权数字货币。美国科技巨头公司Facebook率先提出超主权数字稳定币天秤币(Libra)的宏大愿景，试图建立一套简单无国界的货币体系和基础性的金融设施。Libra以区块链为底层技术架构，以美元、欧元、日元、英镑和新加坡元等现金存款和短期政府债券作为等价资产储备，试图提供安全自由、可分割和广接受的国际货币交易体系。鉴于各国央行或谨慎观望或积极抵制的态度，Libra体系没有采用“无国界数字货币”的说法，而是采用“全球支付系统”这一概念策略性地定义为全球结算币，力求避免与各国法币主权产生直接冲突，并表明将参照货币基金管理办法来应对可能存在的挤兑风险。但Libra锚定以美、英等国的主权信用而发行超主权数字货币的愿景是客观存在的，实质等同于国际数字货币体系的“中央银行”(6)巴曙松、王珂、朱元倩:《Libra 的监管挑战——基于金融创新视角的研究》，《金融论坛》2020年第5期。。Libra体系一旦建立，数字货币自由兑换和全球流通将可能顺畅起来，但各国主权数字货币如何公平竞争及有效监管超主权数字货币又将成为全新的难题。

总之，私人数字货币多用于炒作且容易被市场占优方操控，投机性强、竞争无序、缺乏信用基础，难以充当商品流通过程中的计价手段和储值货币。超主权数字货币Libra基于中心化发行过程，解决了币值稳定和自由兑换等问题，却带来了如何有效监管这一更大难题。Libra实质上主要为美国利益服务，势必会侵蚀美国之外国家的法定主权数字货币权力。主权数字货币由国家主权信用背书，具有稳定的信用基础。主权数字货币国际平价兑换要以法定币值权力作为基础保障，一旦强国为了攫取货币利益，弱国的货币利益就将受损。届时，弱国不得不实行外汇管制措施，其货币政策就将部分失去独立性。考虑到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国际化的现实进程，我国要在做好私人数字货币有效监管的同时，抓紧推进DCEP研发工作，并采用行之有效的技术路径来应对数字人民币国际化可能面临的各种外在冲击(7)穆杰:《央行推行主权数字货DCEP的机遇、挑战及展望》，《经济学家》2020年第3期。。

(二)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发行模式

我国主权数字货币可采用两种发行模式：一是由中央银行面向公众直接发行数字货币的一元发行模式，即直接由中央银行对所有经济主体提供主权数字货币的发行、流通、调控、回笼等全流程服务；二是遵循传统的“央行-商行”二元发行模式，即沿用传统货币发行模式，由中央银行将数字货币发行至商业银行业务库，商业银行受中央银行委托向公众提供存取汇兑及信贷等服务，并与中央银行一起维护主权数字货币发行、流通、调控、回笼体系的正常运转。

在主权数字货币一元发行模式下，中央银行根据宏观经济形势及货币政策调控的需要，通过扩大/减少负债、购买/赎回资产等方式向市场直接投放/回收主权数字货币，央行资产负债表向所有机构、企业及居民开放。市场各主体在央行直接开户，通过使用数字货币钱包来保管个人数字资产。数字钱包既能满足线上交易，又能满足点对点交易和离线交易。然而，这无疑会增加央行的日常工作量，并把传统商业银行排除在信用创造和传导机制之外，中央银行兼具日常经营和政策调控的双重身份，不利于执行独立的货币政策。

二元发行模式由央行根据市场流动性来确定最优发行量，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由央行数字云发行库调配到商业银行业务库，并通过商业银行账户体系进入流通领域。与传统纸币发行、流通、回笼流程通过“电子+物理”运转方式不同的是，主权数字货币完全通过电子网络方式进行，无现金交易将全面铺开，货币发行、流通、回笼的效率及安全性得以提高。在商业银行早期电子账户体系中，电子货币账户和数字货币钱包并行运转，电子货币账户管理现行电子货币，数字货币钱包管理主权数字货币，电子货币逐步向主权数字货币兑换，并将最终被主权数字货币替代。

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倾向于二元发行模式，理由有二：一是在现行货币运行框架下，主权数字货币逐步取代纸币，只需对现行货币发行流通体系进行数字化改造即可；二是充分调动商业银行积极性，共同参与主权数字货币的发行流通过程，可适当分散风险、促进金融服务创新及更好地服务实体经济和社会民生(8)范一飞：《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理论依据和架构选择》，《中国金融》2016年第9期。。

三、主权数字货币的流通效应

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会对经济活动产生一系列重大影响，主要体现在货币流通结构和货币流通经济效应的全新变化等方面，当然还会推动货币流通监管体系更加科学智能化。

(一)主权数字货币流通结构变化

1.货币流通速度加快。主权数字货币能够像银行存款一样进行电子支付，也可像现金一样支持“点对点”支付结算，还可采用离线电子数据交易方式，其方便、快捷、安全的特性扩大了货币流通应用场景。主权数字货币流通网络呈现扁平化趋势，基于电子网络支付体系进行数据传送并可从多种介质和渠道上进行支付，交易中间环节、交易成本和交易时滞大为降低；与此同时，企业和居民的金融资产数字化程度显著提升，资产货币化转换速度加快、转换成本降低、交易效率大为增强、资产货币化程度明显提高。

2.货币乘数增大。由于主权数字货币具有流通性强、应用场景多、结算效率高等特点，经济体中M0/M2比率会持续下降，在法定存款准备金率和超额准备金率不变的前提下，会促使货币乘数增大。主权数字货币利用可记录和可跟踪的加密算法，能有效监控非正规经济活动，如地下赌场、钱庄、贪污受贿、洗钱、走私和恐怖活动等。当非法数字交易频繁出现时，监管机构只需线上封管其存款账户或数字钱包即可。

3.货币层次边界模糊。在主权数字货币全面流通体系之下，数字资产价格发现功能明显增强，流动性高的资产与流动性低的资产双向转化成本大为降低甚至为零，数字资产与数字现金的转移时滞也几乎不存在，不同流动性层次金融资产之间的明确边界将被打破。传统法定货币按流动性高低划分为M0、M1、M2的货币供给层次将失去明显清晰的边界，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也变得更加灵敏，利率等预期价格型调控措施和数字信贷定向投放措施将更加有效，而商业银行超额存款准备金率和存款准备金率的操作频率将变低。

(二)主权数字货币流通行为效应

主权数字货币优化了货币的设计、制造、发行、防伪和支付等环节，并可实现全流程数字化记录和流向追踪，将对居民资产配置、商品交易、储蓄和国家铸币收益分配产生重大影响。

1.居民资产配置行为发生变化。主权数字货币具有更广泛的应用场景和更精准的资产价格发现机制。银行间标准金融产品、场内交易的债券、信托受益凭证、信托贷款、ABS类信用资产和理财产品类等金融资产一旦以数字资产的形式来定价和结算，主权数字货币便可显著提高其变现和支付效率，居民资产配置会从持币或存款等行为转移到金融资产上来以获取更高收益。

2.居民持币行为发生变化。主权数字货币能够实现持有金融资产和商品现时结算高效率的统一，也就满足了居民日常持币需求。居民数字账户会即时显示居民数字资产的多寡和可支配余额，数字化、智能化支付结算体验能够满足居民日常消费和不时之需等需求。数字主权货币降低了投资理财门槛，并带来相对较高的数字资产收益。居民数字账户可支配余额不会长时间闲置，居民有可能会不定时地在线或离线将资金转移至理财产品或数字化资产以获取更高收益。主权数字货币将会对现钞产生强替代效应，加速“无现金社会”和“无现金交易”时代到来。

3.居民储蓄行为发生变化。主权数字货币是否存在储蓄替代效应，取决于其投资净收益率(总收益率减去风险资产回报率)与储蓄利率孰高。当主权数字货币的投资净收益率高于储蓄利率时，居民不会选择银行储蓄存款，此时，储蓄替代效应存在，商业银行储蓄存款会转移到资本市场或者货币市场，商业银行存款信贷创造功能减弱。特别是当主权数字货币储蓄实际利率为零或为负而数字金融资产净收益率为正时，居民储蓄替代效应凸显，理性居民将不会进行任何储蓄，反而可能会进行即期消费或者投资。只有当主权数字货币储蓄存款利率高于金融资产净收益率时，居民才会进行储蓄存款。

4.铸币税再分配效应。在传统“央行-商行”二元体系下，商业银行通过吸收居民存款并对企业发放信贷或以居民优质资产(不动产、固定资产或有价证券等)作为抵押品来扩张信贷。“存款-信贷”或“抵押-信贷”的货币创造机制使得商业银行和中央银行共享总铸币税。现今，95%以上的广义货币由商业银行体系创造，商业银行取得了国家大部分的铸币税。当储蓄替代效应存在时，特别是在经济萧条期，主权数字货币的流通运行将拓展利率政策操作空间，政府可能会实施负利率或零利率政策，储蓄替代效应进一步凸显，促使一部分铸币税收益从商业银行体系回归中央银行，从而有利于政府部门扩大转移支付能力、公共物品提供能力和政府投资能力。

(三)主权数字货币流通监管体系

1.主权数字货币流向智能监管。大数据汇总计算和即时分析技术有利于追踪数字货币投放后的流动方向和流动数量，并可监控数字货币是否存在“脱实向虚”等问题。加强货币政策实时监控、完善预期管理并建立提前响应预警机制以提高货币流向监管前瞻指引，不仅能够增强央行货币政策调控的有效性，而且能够较好地解决信贷方向导流不佳、预期管理不足和政策沟通不及时等现实困境。

2.主权数字货币流通前瞻性条件。对主权数字货币体系进行“前瞻条件触发”监管机制设计，可以依靠信息技术较好地解决传统货币政策所固有的传导机制不畅、逆周期调控滞后、资金“脱实向虚”、政策沟通不足等调节机制盲点。一是设计“时点条件触发”机制，通过货币流向时点环节监控、减少货币政策传导时滞、引导货币流量合理来实时监测数字货币流向和流量能否满足经济发展所需。二是设计“流向主体条件触发”机制，通过实施精准定量主权数字货币投放和差异化货币政策来引导绿色信贷、优化资金配置、减少货币空转，从而提高金融服务实体经济和有效扶持产业发展能力。三是设计“信贷利率条件触发”机制，通过实现基准利率向贷款利率有效实时传导，并通过基准利率走廊宽幅设置来扩大或减少信贷资金来源和调节信贷总量。四是设计“经济状态条件触发”机制，重点考察商业信贷和金融体系风险顺周期性特征，适时调整商业银行对中央银行的存款准备金利率和资金拆借利率，从而实现整体经济的逆周期调控(9)姚前:《主权数字货币对现行货币体制的优化及其发行设计》，《国际金融研究》2018年第3期。。

3.主权数字货币政策沟通机制。前瞻条件指引能够起到政策信号的作用，借此可搭建起央行和民众之间良性的政策沟通机制。这种政策沟通机制通过动态化主权数字货币流向数据公开及央行政策公开宣传等来实现，并通过中央银行、商业银行及各企业的资产负债表、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来检验信息反馈。前瞻条件触发监管机制和主权数字货币政策沟通机制能够有效搭建高效共享的金融生态环境，提高主权数字货币流通领域的监管效率及政策传导的有效性。良性的主权数字货币政策沟通机制有助于经济主体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一国货币政策及调控逻辑，有助于提高货币政策的可信度和有效性。

四、主权数字货币政策调控体系

主权数字货币是可有效调控宏观经济运行的高级货币形态。主权数字货币能够推动低利率、零利率甚至负利率等调控手段的实施，是经济下行期政府逆周期调控的有效手段之一(10)朱嘉明：《数字货币最新思考：传统宽松货币刺激政策正在全面失效》，https:∥m.8btc.com/article/575701，2020年3月29日。。

(一)主权数字货币利率走廊调控机制

1.经济增长期下的利率走廊调控机制。在二元发行机制下，在中央银行向商业银行批发端(Wholesale)市场中，假设iS是中央银行常备贷款便利(Slf)利率、iL是主权数字货币利率(Lir)，在经济增长期，一般有iS>0、iL>0、且iS>iL。如果银行间隔夜拆借利率上升并达到常备贷款便利利率iS，商业银行同业拆借将会减少并会转向央行常备贷款便利借款，此时中央银行向商业银行增加货币批发量，同业拆借市场利率逐步下降；如果银行间隔夜拆借利率开始下跌，当低于主权数字货币利率iL时，商业银行将减少在同业市场上放款，商业银行在中央银行账户数字存款增加，货币批发市场供给量降低，市场利率开始回升，通过中央银行Wholesale市场管理，市场利率始终会保持在[iL,iS]区间里。由此可知，主权数字货币利率走廊机制对确定存贷款资金价格水平具有先导作用，且在经济形势发生变化时能更加快速有效地对市场利率进行调整。

2.经济衰退期下的利率走廊调控机制。面对经济衰退或者通货紧缩，数字货币可以有效增加量化宽松政策空间和操作方式。中央银行可规定常备贷款便利利率iS保持在非负的低利率水平，规定主权数字货币利率Lir保持在非正的利率水平上，即iS≥0且iL≤0。值得注意的是，在经济衰退期，商业银行很难从银行间拆借市场融入资金，一方面，由于主权数字货币利率iL小于零，即使资金充裕的银行也不愿意借出资金；另一方面，由于市场资金或流动性短缺，商业银行也无法从其他同业拆借到足够的资金。商业银行只能以利率iS从中央银行借入Slf，再由中央银行贴息返现给商业银行，中央银行贴息力度上限为-iL，这样就实现了负利率走廊控制机制，并由中央银行承担负利率成本以确保充足的市场流动性(11)Ben Bernanke.What Rate Tools Does the Fed Have Left?,Brookings Institute,2016，March 19.http:∥www.brookings.edu.。

(二)主权数字货币政策调控手段

在传统的IS-LM模型(描述产品市场IS和货币市场LM之间相互联系的理论模型)中，利率和投资(储蓄)之间必须满足正定价关系，低利率将导致现金货币偏好之“凯恩斯流动性陷阱”。而在主权数字货币利率走廊调控机制作用下，不易存在 “凯恩斯流动性陷阱”问题，即使存在主权数字货币和电子(纸质)货币并行流通的情形，传统凯恩斯货币需求理论也将被改写，只存在部分流动性陷阱。当一国经济出现衰退情形时，主权数字货币可以扩大货币政策操作空间，并不会存在明显的挤出效应；而当一国经济陷入完全的持续衰退期时，中央银行则可实行主权数字货币利率小于零的贷款政策，以应对衰退或通缩的情境。过去十年，美、日等国基于电子货币时代(部分具备数字货币特征)的经济运行特征，纷纷实行低利率或负利率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工具而并未造成经济滞涨，部分原因正在于此(12)孙国峰、何晓贝:《存款利率零下限与负利率传导机制》，《经济研究》2017年第12期。。

(三)主权数字货币时代的总供需调节效应

新古典货币学派认为工资和价格调整速度很快，认为AS曲线(总供给曲线)为垂直供给线。凯恩斯学派则认为工资和价格调整速度很慢，认为AS曲线为水平供给曲线。而经济现实情况一般是居于两派讨论之间，即可认为AS曲线为向右上方倾斜曲线。总需求曲线(AD曲线)由产品市场(IS)和货币市场(LM)同时达到均衡时得出。推行主权数字货币将使LM曲线变得更加平缓，进而AD曲线将更有弹性，即总产出对价格水平的反应将变得更加敏感。在数字经济时代，生产技术升级迭代越来越快，社会生产自动化、智能化程度愈来愈高，信息流通及沟通机制更加有效，商品价格信号引导社会产能扩大化功能得以放大，导致AS曲线相较于过去弹性更大也更加平缓。因此，一国若合理利用主权数字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来调控总供需将变得更为有效。在抑制经济过热时，将会产生明显的“庇古效应”；而在经济萧条期，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将更加有效，挤出效应也将不如过去明显。

(四)主权数字货币政策体系带来的经济效应

主权数字货币全程可追朔的流向监管模式和即时信息沟通机制能够更好地保证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可靠性、货币监管政策的有效性。

1.逆周期调控效能提升。主权数字货币时代中央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具有更大弹性，可以进行大幅度扩张或者收缩。在经济下行期，中央银行通过利率走廊调控机制及贴息政策可直接向商业银行提供更多的流动性支持；在经济过热期，中央银行可通过控制利率上下限引导资金回笼来抑制市场流动性。主权数字货币利率调控体系增强了货币政策传导的有效性，中央银行“低谷填壑、高峰削平”的利率手段能够较好地调节宏观经济走势，并增强价格型调控在经济资源配置中的作用。主权数字货币良好的政策沟通机制能够让经济主体明晰当前的货币政策走势并能理性预期政策变化，有助于提高货币政策的透明度、有效性和执行度。

2.资金定向精准投放。在主权数字货币体系中，数字信贷有助于精准信贷政策实施，避免资金“脱实向虚”，克服资金分流压力，增强金融服务实体经济能力。由于大型国有企业和地方融资平台凭借国家信用背书占用了大量金融资源，特别是“两高一剩”国有企业得到大量商业银行信贷资金支持，公共部门和民营企业融资难和融资贵的困境并未得到根本性改善，实施数字信贷政策之后，监管部门可以通过考核商业银行资金配置分层并实施资金配置流向追朔机制来引导信贷资金投向社会民生、民营企业以及高科技公司等领域，对符合精准信贷投放政策却导致商业银行利益受损的情况，则可通过中央银行或财政部门贴息等方式来弥补。

3.流向环节监管更加有效。主权数字货币几乎不可篡改的加密算法和智能化合约使得货币实时流向监管更加有效，货币流向大数据分析决策模型可实现中央银行对货币具体流通环节的全程把控。主权数字货币流通过程具有用户可识别性，加之链上代码智能合约执行的不可更改性，不仅能够促使反洗钱机制更加有效，还能有效防止贪污犯罪行为的发生。在不远的将来，伴随着高性能计算机、数据存储交换和算法功能的进一步提高，主权数字货币监管模式更加强调流向监管的可控性，主权数字货币监管将更加自动化、智能化和科学化。

五、主权数字货币的国际竞争

主权数字货币竞争将在全球数字经济竞争中居于核心地位。为应对这一历史机遇和挑战带来的新变化，我国不仅要加快数字货币关键基础设施及制度建设，还要积极参与数字货币国际规则的制定，更要主动参与数字货币国际监管协调，以提高在国际数字货币体系中的话语权，促进数字货币监管共识和统一标准的达成(13)李礼辉：《超主权数字货币金融野心与现实挑战》，《经济导刊》2020年第8期。。

(一)主权货币权力与破解“美元陷阱”

1.主权数字货币权力。货币权力是指一国为实现其政治主张和经济利益，基于弱国对强势货币的依赖性而采用货币操纵手段，从而对国际政治和国际经济体系产生重大影响的外溢性权力(14)Jonathan Kirshner.Currency and Coercion: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Pow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p.289-312.。在过去的近一百年里，美元无疑是国际社会中最具货币权力的硬通货。美元强权以美国强大的经济实力、政治实力、军事实力及科技实力作为基础，以巩固其制定金融规则、控制全球贸易结算、提高自身利益分配权并实施经济制裁的强势地位，并取得了国际铸币权、国际清算权和大宗商品定价权等巨大收益。在主权数字货币竞争时代，美元霸权是否能够依旧存在则取决于数字经济技术运用、国际金融基础设施建设和数字美元应用场景搭建等要素，而其他主权数字货币是否能打破数字美元霸权则在于其经济实力能否快速崛起及该国数字基础设施的完善程度。当前，人民币国际地位与我国经济实力并不匹配，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竞争有序并符合我国国家利益和世界共同利益的国际货币体系势在必行，这将有助于发挥我国治理能力优势，促进全球主权数字货币体系及其风险治理机制的构建(15)保健云：《主权数字货币、金融科技创新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学术前沿》2020年第1期。。主权数字货币以更高效率配置全球资源，当一国具备了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数字技术应用能力，并能够尽早地推进主权数字货币在全球范围内的充分流通以形成网络规模效应和公众广泛接受度之时，则更易兑现其数字货币权力。这是数字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主要努力方向。

2.破解“美元陷阱”。20世纪60年代后的日本和20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是世界上两个主要的贸易顺差大国，拥有以美元计价的高额外汇储备。中日两国外汇储备又都购买了美国国债和美元资产，贸易盈余资金又回流至美国。中日两国担心累积储备资产价值下跌不得不购买美元资产以维持资产价格稳定，美国则可以凭借贸易逆差融资机制兑现其国际收支平衡，这一过程被称为“金融恐怖平衡”(16)Lawrence Summ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Global Adjustment Process,2004.http:∥www.iie.com /publications/ papers/paper.cfm? Research id =200.。如果强行打破这种平衡，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国际贸易体系中的弱势方将不可避免地承受巨大经济损失，中日及其他弱国均会陷入“美元陷阱”，并将承受巨大的隐性成本。只有通过发展数字技术并建立新型国际数字货币体系来打破“美元陷阱”，才是稳妥之策。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我国拥有高经济增长率、可负担政府债务和高居首位的外汇储备，不仅有动力也最有实力凭借数字技术推动新型国际数字货币体系的重构，并促使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在国际支付结算、贸易计价、国际储备及执行世界价值尺度职能中发挥重要的主导作用。

3.全球主权数字货币竞争。截至2020年第二季度，全球仅有委内瑞拉等6个国家基于去美元化、降低货币成本、稳定物价等目标，公开发行主权数字货币来推进本国普惠金融发展，但其根本目的并没有实现(17)益言：《2021年全球央行数字货币研究进展综述》，《中国货币市场》2021年第11期。。究其实质，主权数字货币国际竞争是世界大国数字经济与科学技术之间的全面竞争，国家总体实力、科技发展总体水平及公众对主权数字货币的接受度是决定数字货币竞争胜败的主要因素，一国率先在技术应用和主权数字货币流通上出现网络全覆盖效应，就极易出现“赢者通吃”现象(18)王信、骆雄武：《数字时代货币竞争的研判及应对》，《国际经济评论》2020年第2期。。当前，中、英、德、法等国均在积极研发主权数字货币并已经进入测试阶段。丹麦虽率先成为全球第一个无现金的国家，但由于其综合国力较弱，难以改变全球主权数字货币竞争格局。美国也早已认可数字货币的合法地位并着手建立以数字美元为“全球央行”和“做市货币”的“芝加哥体系”(19)袁煜明、王蕊：《Libra的运营、监管与“类Libra”功能预判》，《财经问题研究》2020年第4期。，我国应紧抓数字经济发展机遇，推进数字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以破解新型的数字美元陷阱。

(二)国际数字货币体系演化与冲击

1.国际货币体系的演化方向。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以美元为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从布雷顿森林体系逐渐过渡到牙买加体系。当前，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全球经济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将继续强势崛起，而其他国家也会努力争取自身利益，各国的货币政策及汇率制度均有脱离以“美元为锚”之趋势，牙买加体系改革已势在必行。这既是各国经济实力对比变化、自身利益诉求及多方利益博弈之结果，也是美国主动进取并寻求新国际货币体系规则的行动方案(20)陈江生、陈昭铭：《国际货币体系改革与人民币国际化》，《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0年第1期。。伴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来临，国际结算体系和货币协调机制将会更加透明开放。而且，美国已另起炉灶，创造性地避免了在新国际货币体系中推行以主权数字美元(USD)为核心力量可能会出现的行动阻力，转而推进Facebook公司联合全球科技巨头推出天秤币(Libra)作为核心力量的全球数字货币体系替代方案。

2.数字美元体系的冲击。Libra体系表面上旨在以“民主、透明”的方式管理和监督Libra区块协议及支付体系发展，然而Libra体系始终代表美国数字货币意志。在Libra协会中，美国公司占最大比例，其所有重要决策需要超过2/3的协会理事会成员投票同意才能通过。换言之，如果美国公司不同意，所有的重要决策则无法通过。Libra体系主动回应并拥抱美国政府监管关切，更加强调支付功能和对美国监管体系的适用性，是对法定美元货币的“帮忙”而不是替代(21)姚前：《关于全球央行数字货币实验的若干认识与思考》，《清华金融评论》2021年第3期。。Libra体系与数字美元(USD)分别代表了两股力量，前者以市场力量为主导并以市场创新为驱动，后者则以政府力量为主导并以国家政策为驱动，两股力量正相互靠近。Libra体系一旦推广成功，不仅会继续巩固美元在主权数字货币领域的霸主地位，而且还有可能会对以中国为首的发展中国家的货币体系造成强烈冲击，主权货币信用不足的国家则有可能会出现数字美元替代化现象(22)赵鹞、马伟：《论脸书Libra的货币经济学难题》,《南方金融》2019年第9期。。Libra有可能成为超主权数字货币，并且存在对中国主权数字货币主权侵蚀之可能(23)周小川：《Libra代表数字货币的趋势 中国应未雨绸缪》，https:∥finance.sina.com.cn/blockchain/roll/2019-07-09 /doc-ihytcitm0741491.shtml，2019年7月9日。。面对数字美元体系的冲击，我国要在进一步加快数字金融基础设施建设的同时，积极推进DCEP的国际化进程，积极参与国际数字金融规则制定和新型数字货币国际体系搭建。

(三)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在参与数字货币国际竞争中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国际数字货币新体系的问世必定历经各国的反复博弈与平衡，并将对原有国际货币体系产生权力替代与再分配效应。在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进程中，将不可避免地存在激烈的主权数字货币权力国际竞争，我国应积极面对现实挑战并且充分利用现有机遇条件全面参与数字货币国际竞争。

1.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参与数字货币国际竞争面临的机遇条件。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全球第一贸易大国和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我国推动主权数字货币国际化、积极参与国际竞争，至少具备以下五个方面的机遇条件：第一，经济继续平稳增长，国际贸易和外汇盈余第一大国与人民币国际地位不匹配的现实状况使得我国有推动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的内在动力与物质条件。第二，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具备坚实的主权信用，完整齐全的产业链、持续提升的经济总量、强有力的政府治理能力和有效的金融市场监管为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国际竞争提供了基础保障。第三，以电子网银、手机银行、微信和支付宝等电子支付方式为主的市场应用铺垫及庞大的内需市场能够有效满足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所要求的网络规模及市场交易规模，具备发行成本递减、流通规模收益递增的特征。第四，中国在5G网络、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应用市场具有一定的比较优势，为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参与国际竞争提供了金融基础设施保障及货币流通实时监控的技术保障。第五，“一带一路”倡议深入实施，沿线国家间贸易人民币计价结算额逐年攀升为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提供了有效的国际渠道。

2.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参与数字货币国际竞争面临的现实挑战。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仍面临诸多挑战和风险，主要来源于以下五个方面：一是我国的数字计算底层技术仍存在短板。中国是算法技术应用大国，但同时也是算法技术创新弱国。尽管我国的算法技术应用迎来蓬勃发展，然而网络操作系统和核心程序软件开发能力仍无法与美国以及欧盟抗衡。二是现行的国际结算体系均基于美国“长臂管辖”工具而搭建，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国际支付基础设施存在短板。如何建设自有结算系统或全面深度参与全球结算系统，也是我国亟待突破的痛点。三是相互竞争正在取代互补合作成为中美经济关系的基本特征，因而必定存在中国主权数字货币、数字美元、数字欧元及数字英镑之间的相互竞争及利益冲突。四是主权数字货币与现行非数字人民币存在竞争与替代关系，如何有效引导非数字人民币有序退出流通领域并降低主权数字货币体系对非数字经济体系的挤出效应，我国需要提前着手应对。五是主权数字货币的国内有效监管与国际监管体系的协调性问题，积极推进数字人民币全球流通必定要适应国际数字货币监管原则，我国在推进数字货币国内外监管制度的适应性建设方面亟待加强。

六、推进我国主权数字货币全面流通的对策建议

在全球数字经济发展进程中，主权数字货币居于金融基础设施的重要地位。目前，欧美各国以及我国都在积极推进主权数字货币测试流通，以期早日实现主权数字货币的全面流通并兑现国际货币权力。为响应这一时代主题，应着重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加快推进我国主权数字货币的全面流通：

第一，遵循“渐进、安全、可控”的原则，加快中国主权数字货币从研发、封闭测试、定点发行到全面流通的步伐，避免在主权数字货币国际竞争中受制于人。要优化主权数字货币功能，完善货币流通监管和宏观调控机制。要稳妥推进中国主权数字货币从局部流通到实现全国流通，扎实推动中国主权数字货币成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接受的国际货币，稳步推进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全球化。

第二，抓紧制定适应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全球流通的法律法规体系。要明确中国主权数字货币主权属性和法律主体地位，依法实施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发行、流通、调节、回笼等各项管理职能。各项法律法规还要兼顾国内外数字货币监管体系要求，在增强主权货币信用基础的同时提升国际法偿清算公信力，不断为中国主权数字货币国际化提供法律支持。

第三，加强我国数字计算底层技术研究和创新工作。要补齐从计算科学首创原理到顶端硬软件技术的短板。要引导国内外市场力量参与数字技术研发与创新，形成竞争与合作的常态工作机制。要通过整合社会科技力量，不断提高经济数字化转型力度和扩大主权数字货币应用场景，尽快尽早形成流通规模效应。

第四，加强国际数字货币领域的政策协调。要积极研判数字美元体系对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潜在冲击。要加强国际货币政策沟通，全面参与建设符合中国利益诉求的国际监管规则和协调机制。要积极提升中国主权数字货币的货币权力及在国际金融体系的决策话语权，并加强跨境数字资本管理以保持中国数字金融体系的稳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