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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时期范育与李复关系探究

2022-11-26

关键词:张载弟子

张 柯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西安710126)

张载作为关学的集大成者,其“勇于造道”,“穷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异学”[1]383,使其学在关中地区逐渐发展成一个具有“躬行礼教,笃实践履,崇尚气节,求自然之实”[2]59-64风格的学术团体,在张载身边围绕着一群对其学术思想不断进行推阐的追随者,一时“关学之盛,不下洛学”[3]1094。

范育和李复同属关学学者,以往学者多从两人对关学的延承与传播方面对他们进行研究。范育没有文集传世,目前学界对范育的研究相对较少,且多从《正蒙序》及张载与范育的3封书信展开。李复有《潏水集》流传于世。关中学者自张载始就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团体,团体内部成员之间除学术间的往来外,还有政治、姻亲等方面的复杂关系。多数学者将李复看作张载弟子,但并没有史料证明李复直接受学于张载。

一、李复是否为张载弟子

张载作为关学的领军人物,在其死后,一部分弟子归于二程门下,但在二程的著述中对张载言论多从略;一部分弟子积极参政,并未在学术思想上承继张载之学。张载弟子的这两种出路使关学学脉不显。清人全祖望根据所搜集到的相关资料对张载弟子进行补全,将李复放到张载弟子的行列:

予自范侍郎育而外,于《宋史》得游师雄、种师道,于《胡文定公语录》得潘拯,于《楼宣献公集》得李复,于《童蒙训》得田腴,于《闽书》得邵清,及读《晁景迂集》,又得张舜民,又于《伊洛渊源录注》中得薛昌朝,稍为关学补亡。[3]1094

全祖望是从《楼宣献公集》中所述来判定李复为张载弟子,后人便以此为依据。《楼宣献公集》是南宋人楼钥所撰,应为今所见楼钥的《攻愧集》,其中的《静斋迂论序》云:

静斋,李君才翁自号也……才翁家长安,大父及与横渠、浮休诸公游,号潏水先生,文集行于世……强起以守秦州空城,卒死于贼,志士仁人之所痛也。[4]815

李才翁是李复之孙,全祖望将李复看作张载弟子,大抵是因为楼钥在《静斋迂论序》中曾记载李复与张载、张舜民同游,但仅以同游就断定李复为张载弟子,难免牵强,且与张载同游之人还有张舜民。那么,全祖望应说“于《楼宣献公集》得李复、张舜民”,为何在此处仅提李复一人,却从《晁景迂集》中得出张舜民?《晁景迂集》为晁说之所著,其中明确记载张舜民为张载弟子:“横渠之学先笃乎行而后诚乎言,其徒则吕晋伯、与叔、范巽之、张芸叟,其书有《正蒙》存焉。”[5]297全祖望以《晁景迂集》而不是《楼宣献公集》作为判定张舜民为张载弟子的证据,从侧面证明了《楼宣献公集》中所记“同游”并不能确定师承关系。在其他文献中,如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夷坚志》,《宋史》中的《邢恕传》,都提到李复,但并未提及李复是张载弟子。明代冯从吾所撰的《关学编》开关学史研究之先河,书中没有将李复列入张载弟子的行列。所以,没有相关文献证明李复是张载弟子。

张载崇古尚礼,十分赞赏周代的宗法制,认为这是国家永保安宁的根本:

宗子之法不立,则朝廷无世臣。且如公卿一日崛起于贫贱之中以至公相,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传。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或问:‘朝廷何所益?’公卿各保其家,忠义岂有不立?忠义既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如此则家且不能保,又安能保国家![1]259

《潏水集》中关于李复与张载交际往来的仅有一封《与张横渠书》,是李复反对张载所倡导的宗子之法:

某蒙诲谕宗子之法,若以差等言之,则自天子下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其法各不同。每迁之远,必须有异诸侯,每一君各为一大宗,而小宗又应不一。五世之间,其众亦滋而同继其祖。同继其祖则同谓之继曾祖。同继曾祖之小宗,而于大宗如何?而公子之宗至于亲尽则各立其宗,若大宗中绝则当谁继?以《春秋》考之,鲁之考公、炀公、幽公、魏公、献公、武公、孝公皆弟也,不可以为宗子之法。又《传》云:同姓从宗子之族属。其法亦不见,今若为之说,恐非《周礼》。此制久废,若得其说,礼可行也。[6]27

李复认为宗子之法废弃久矣,且有诸多弊端,并不适合当下社会。李复写这封信的时候,张载应该还在世,如果李复是张载的弟子,这种站在老师对立面、公然写信反驳老师观点的做法不符合当时的尊师之道。李复在这封信中并未流露出求师解惑的态度,而是表现出坚定地反对宗子之法的立场,如“而于大宗如何?”“若大宗中绝则当谁继?”这种语气不像是与师论学。此外,李复与张载还有诸多观点不合。张载认为“为政不法三代,终苟道也”[7]10049,李复则认为,“近世言治着以为不行三代之政,不可以言治。此言虽善,以当今论之,未可以遽言也”[6]55;张载主张恢复周代的井田制,而李复则认为,“井田之法,坏已久矣。今天下之田皆私田,民自养也。民之私田,可尽夺而为王田以周制分授之乎?”[6]56明确反对实行井田制。在“气本论”和“修养论”的具体阐述中,李复与张载的观点也并非完全一致。李复与张载在诸多观点上相左,使人不得不怀疑两人师徒关系的真实性。

关于李复从学于张载的时间,由于缺少相关文献,学界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论断。刘学智在《关学思想史》中对李复从学于张载的时间作了推断,今诸多关学著作也以此为准:

英宗治平四年(1067),李复十六岁,乡试中第。此后,“十年不试于礼部,刻苦于学 ”(《潏水集》卷一六)。约于熙宁三年至熙宁十年(1070-1077)从学于张载。[2]164

李复于熙宁二年(1069)始居长安,张载在熙宁三年(1070)因其弟得罪王安石受到牵连,返回横渠著书讲学。这一时期两人都在关中地区,确实存在相遇的可能性,倘若以此断定李复从学于张载并为张载弟子,难免有些牵强附会。

二、李复与范育的亲缘、学缘关系

北宋后期的关中学者虽未直接从学于张载,但仍有笃志尚礼、经世致用之志。李复虽然没有直接从学于张载,但其身上的关学特质,与其和范育的交往有着直接关系。

作为“可能是张门与乃师论学较多的一位弟子”[8],张载对范育的评价颇高。张载曾经说:“今之学者大率为应举坏之,入仕则事官业,无暇及此。由此观之,则吕、范过人远矣。”[1]329可惜的是,范育生卒年不详,也没有什么文集传世,仅留下《正蒙序》和与张载的3封书信可供我们窥其思想。《宋史》没有李复传记,李复所著的《潏水集》据清代钱端礼记载有40卷,后散佚。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16卷,虽未能尽善,但也能够保留其大部分思想。从李复的这些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探寻其思想,也能够了解其与范育之间的亲密关系。李复在《周夫人墓志铭》中写道:

绍圣二年正月十有一日,故咸阳县主簿范府君之夫人周氏以疾终,其孤将以其年三月二十一日合袝于万年县洪固乡李永社之兆,前期贻书蜀予曰:“昔夫人以长女托公,惟公实知夫人,愿公志其平生始终,夫人有思,将以慰其思。”予不敢辞……府君讳褒,尚书度支员外郎、制置陕西解盐使、赠银青光禄大夫讳祥之长子。[6]92

接下来再看李复给范远撰写的《恭人范氏墓志铭》中的一段:

恭人范氏讳远,字宝之……归予三十八年……政和七年八月二十九日以疾终,享年五十有七……曾祖忠恕,尚书职方员外郎;祖祥,尚书度支员外郎,赠银青光禄大夫;考褒,京兆府咸阳县主簿,赠朝散郎。[6]93

这两则墓志铭是李复分别为其岳母周氏、其妻范氏所撰,通过这两则墓志铭可知:范祥是范远的祖父,范褒与周氏是范远的父亲与母亲,李复是范远的丈夫。

《宋史·列传第六十二》中有一段关于范祥的记载,其中提到了范育:“范祥,字晋公,邠州三水人,进士及第……诏赠秘书。录一子未官者。子育。”[7]10049由此可知,范育也是范祥之子。《周夫人墓志铭》中提到范褒是范祥长子,那么从家族辈分关系上来看范育应是范远的叔叔,也是李复的叔叔。李复18岁从开封迁至长安并在元丰三年(1080)与范远成婚。王昌伟认为,李复作为一个外地人,需要“通过婚姻来建立在地联系”[9]35,融入当时关中地区的精英群体。范家在当时是关中望族,李复的父亲只是夏阳县的县令,李复也曾说自己“时予方筮仕,家甚贫”[6]93。李、范两家并不是门当户对,但“李复由于频繁拜访范远的一位叔叔而与范家相熟”[9]35。在李复与范家交好并迎娶范远的过程中,范育发挥了重要作用。“熙宁二年,予生十八年矣,来长安居,闻恭人季父弃官归,讲学不倦,予常往见之”[6]93。熙宁二年,18岁的李复来到长安,刚好弃官归来的范育在长安讲学,李复便经常去找他求学问道。从熙宁二年到熙宁三年,在长安讲学的范育以“李复之师”的身份与他相处了一年。《潏水集》中李复本人未曾提到自己的师承,倘若真要给李复追加一个老师的话,在长安对李复有一年授业之恩的范育便是。

此后若无变故,李复应该一直在长安跟从范育学习,可熙宁三年范育却离开了长安。据《西夏书事校证》记载:“五月,复筑闹讹堡,败庆州将李复圭兵……八月,大举入环庆。”[10]257-258又《宋史·列传第六十二》中对范育的记载:

西夏入环庆,诏育行边,还言:“宝元、康定间,王师与夏人三大战而三北,今再举亦然。岂中国之大,不足以支夏人数郡乎?由不察彼己,妄举而骤用之尔。昨荔原之役,夏人声言:‘我自修垒,不与汉争。’三犯之,然后掩杀,虽追奔亦不至境。由是观之,其情大可见矣。”[7]10050

熙宁三年五月,西夏人重筑闹讹堡,李复圭派兵进攻西夏,兵败而归。八月,西夏军又进攻环庆路,范育被征召行边,不能继续留在长安讲学。此时的李复刻苦于学,对边事无兴趣,未跟随范育行边,范育、李复两人的师徒情缘也暂告一段落。《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7记载熙宁六年(1073)朝廷曾“诏布衣李复王谌听往川峡募人分耕畿县荒地以为稻田”[11]2371。从李复这一时期的活动来看,范育行边后李复一边研究经学义理,一边应诏从事民生活动。元丰二年(1079)李复进士及第,次年与范远成婚,这使李复与范育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至此,两人之间亲缘、学缘的关系正式确立,他们之间的关系深刻地影响了李复之后的政治生活。

三、范育对李复从政的影响

李复少时无意仕途,“未冠取国学解,自以年少,十年不试于礼部,刻苦于学”[6]223,但“后十余年,迫于生计,学今日程文,一试而忝预名第,斗禄足以自养,益坚向日读书为善之志”[6]39。从李复的自述中可知其迫于生计考取进士,“自养”是其参与政治生活的最初目的,其志向是通过治学而提高自身道德修养。之后,李复却“居官行己”,在边事上屡建奇功,成为北宋后期西北边防事业的重要贡献者。

元丰三年对李复来说是一个转折年,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二程西行关中讲学,一是与范远成婚。据《雍行录》记载,元丰三年,二程在吕大临的陪同下到关中地区讲学,“元丰庚辰岁,予行雍、华间,关西学者相从六七人”[12]587。李复的《伊川道中》记录了此事:“溪流冰尽摇日光,夹岸弱柳千缕长。野鸟深藏但闻语,山花半开初有香。今朝伊川首西路,昔年潏水过南塘。安得春风生两腋,从教吹到故山傍。”[6]136二程西行讲学,否定了张载“太虚无形,气之本体”的气本论,还对张载“气聚为物,行溃反远”的气不灭论进行批判,吸引了部分关中学者转入洛学阵营,对张载殁后关学的发展造成打击,关学盛况不再。李复身体力行,未转入二程门下,而是致力于在关中地区讲学,传播关学思想,但他意识到关学传承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李复在关中治学多年,亲眼所见张载殁后其弟子各奔东西,关学凋敝,李复深感仅靠个人居于一隅授经讲学无法将关学延继下去。李复与范远成婚后,范育成为李复的叔叔,再加上之前的授业之情,范育必然会悉心教导这个后辈。关学思想中“学以致用”的风格深深影响了范育,进而也使李复受到影响,李复逐渐从“为往圣继绝学”的单一传承转向和“居官行己”的双向结合。

关学一脉倡导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主张将学术与政事相结合,即“学政不二”。二程曾称赞:“关中之士,语学必及政,论政而及礼乐兵刑之学,庶几善学者。”[12]1196张载虽然创立了影响全国的思想文化学派,但其政治生涯并不如意,从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到熙宁十年(1077)病逝于临潼驿馆,在这20年里,张载只做过司法参军、云岩县令、著作佐郎、崇文院校书等小官,其贡献最多的是对儒家理论思想的再造。相对于张载,范育和李复有丰富的从政经历,更有机会将注重实践、学政不二的思想落实到自己的从政生涯中。范育与张载讨论过“道学与政术”的关系问题:

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巽之谓孔孟可作,将推其所得而施诸天下邪?将以其所不为而强施之于天下欤?大都君相以父母天下为王道,不能推父母之心于百姓,谓之王道可乎?所谓父母之心,非徒见于言,必须视四海之民如己之子。设使四海之内皆为己之子,则讲治之术,必不为秦汉之少恩,必不为五伯之假名。巽之为朝廷言,“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与间”,能使吾君爱天下之人如赤子,则治德必日新,人之进者必良士,帝王之道不必改途而成,学与政不殊心而得矣。[1]349

张载主张“学政不二”,即道学与政术相结合。宋廷将道学与政术分割为两种互不相干的事情,这是自古以来令人担忧的地方。此时的范育对道学是否能够真正地施于政术还存在质疑。张载教导范育,道学在社会政治生活中要具有实效性,如果君王仅存王道之心,在治国理政时却不能将“父母之心”推及百姓,那便不能称之为王道。实行王道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见之于言,一是付之于行。将所学之道融合到所行之政中,达到“学与政不殊心”,方可称之为王道。

张载对范育的劝导使范育在以后的生活实践中一直秉持“学政不二”的思想。范育在担任崇文院校书、监察御史里行期间,曾劝谏宋神宗“请用《大学》诚意、正心以治国家”[3]1113。范育认为“诚意、正心”不但是儒家的道德修养方法、是个人不断追求善的过程,也是君主治理国家的“心术”,倘若以“刑赏驱民”,天下之民皆不会信服,君主须以德治国,并将内化于心的道德品质外化于所行之政中。由此可知,范育已经消除之前道学、政术是否为一事的疑虑,将“为学之道”作为现实政治生活的学理依据,并在“为学之道”中推阐转化出能够在治国理政中发挥实效的原则。此后,范育在河中、凤翔等府任职,并以直龙图阁镇秦州,以光禄卿知熙州,后又入给事中,仕终于户部侍郎。为政期间,范育一直“笃信师说而善发其蕴”[13]14,秉持张载倡导的“学政不二”。如范育在出使河东时,批评韩绛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从外州调集民夫至鄜延前线修筑啰兀寨和抚宁堡,致使百姓破产,民不聊生;范育在前往鄜延划定边界时据理力争,对朝廷因贪图战争所带来的利益,而想要撕毁条约、另立边界的行为表示不满;范育还对质孤、胜如两堡的战略地位做出正确评价,认为这两堡是兰州的重要屏障,一旦放弃两堡,导致兰州沦陷,熙河路就会面临“腰膂之忧”[7]10051。由于范育的据理力争,朝廷打消了放弃质孤、胜如两堡的想法。

李复在长安受学于范育,之后又通过婚姻方式重新与范育取得联系,在从政风格上受范育影响颇深,逐渐由“幼时所学,声律偶丽之文”[6]93转向“居官行己,咸取《六经》而尤邃于《易》”[6]223,还曾写《上户部范侍郎书》与范育讨论役法之事。李复曾任河东转运使,在此期间作《于于斋记》以“明志”,作《覆贾斋记》论为学之道;之后参赞西北边事,展示出卓越的军事才能,成功平息了西羌叛乱;在出任熙河转运使时,李复怒斥蔡京亲信邢恕不顾实际情况,贸然提出制造战车、战船攻打西夏的方案,并作《乞罢战车》《乞罢造船》二疏,据理力争,避免了国家经济上的损失和战略上的失误。

纵观李复的仕宦生涯,会发现他的任职之地与范育多有重合,李复在处理边事上因时制宜、务实致用的风格与范育也颇为相似,两人都将所学之道融入参政议政之中。

四、结 语

李复虽未直接从学于张载,但李复所具有的关学风格与范育的教导和当时整个关中地区学术氛围有关。从李复与范育间的亲缘、学缘关系可以看出,并非当时所有的关中学者都直接从学于张载,一些士人通过姻亲方式与关学团体核心成员建立关系,从而具备关学特质。北宋时期关中地区除张载及其亲传弟子外,其他士人身上仍具有崇气尚礼、务实致用之风,他们也是这一时期关学群体的重要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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