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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作品中的怀旧书写

2022-11-25韩会敏

理论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枫杨香椿树苏童

韩会敏

作为江苏作家,苏童醉心于江南的书写,作品中有着强烈的怀旧意味。无论是表现家族历史的“枫杨树”系列作品,还是当代背景下的“香椿树街”故事,都以江南为背景。在“香椿树街”系列作品中带着苏童自身的生活印记,带着对往昔的追忆,对少年儿童时代的留恋,对旧时景象的怀想;关于家族叙事的“枫杨树”系列作品则有着强烈的追寻家族历史的味道,关于逃亡与还乡的故事中充满颓败、阴郁与血腥的气息,在频频回望故乡的黄色稻浪和血红罂粟时,饱含回味、留恋和感伤,更以一种抒情和审美的姿态追溯远去的历史。

作为人类一种较为普遍的情感,怀旧是对过去时空中的人物、事件、景象或文化现象的一种回溯,其中蕴含较为突出的追思与缅怀之意,往往在深情回味中重返过往或以想象的方式对过去进行再创造。“怀旧问题之所以能从众多的社会文化现象中凸显出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现代人的‘家园’日渐失落,那种由‘居家’带来的稳定性、确定性、安全感和温暖感日渐消逝。因此,简单地说,怀旧就是一个在精神层面上‘重返家园’的过程。这个‘家园’,常常依托为自然、自由、童年、过去、故乡等等。”〔1〕苏童也是如此,在创作中他以深挚的情感回望历史与家园,一次次回到故乡,回到童年,回到湿润、优雅的古典江南。

一、追寻家族历史:精神的还乡

苏童作品较多着眼于家族叙事,主要体现在“枫杨树”系列作品中,如《罂粟之家》《1934 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逃》《祖母的季节》《祭奠红马》《外乡人父子》《桂花树之歌》等作品中都写到故乡与家族历史,对故乡的探访显得格外动情,故乡这一概念也超越了地理上的意义,“实质上,故乡这一神话、宿命般的存在,已远远不只是南方地理位置上的普泛关怀,而且是精神延伸、个体生命、存在之痒的力量源头。”〔2〕作品中对故乡的情感真挚动人,苏童曾在访谈中自述:“枫杨树乡村是我长期所虚构的一个所谓故乡的名字。它也是一个精神故乡和文学故乡。在它身上寄予着我的怀乡和还乡的情结。”〔3〕家族叙事中,贫穷、饥饿与疾病,不安与挣扎,是乡村生活的常态,叛逆和逃亡成为一种普遍的抗争方式。不曾停歇的奔逃姿势,定格在家族历史上。正如《1934 年的逃亡》所述:“我的家族中人和枫杨树乡亲密集蚁行,无数双赤脚踩踏着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几十年后我隐约听到那阵叛逆性的脚步声穿透了历史,我茫然失神。”作品中的叔叔陈三麦总是在逃,一生中永远无法停留下来,哪怕是成家娶妻后还是在逃,最终客死他乡。从家乡到异乡,更多的是向着城市寻找着希望,释放着欲望,成为人物难以逆转的命运走向。

逃亡的人生中,有着对于家乡的执着眷念。逃亡往往是义无反顾的,如陈宝年、陈三麦等,但乡村的一些物事刻在心中,永难忘怀。《1934 年的逃亡》中陈宝年逃离乡村进入城市创立陈氏竹器店发了财,人们纷纷效仿发了财的陈宝年流入城市寻找生财之道。陈宝年以决绝的姿态逃离乡村,逃离枫杨树,1934年底死在了城里,死前紧握祖传的大头竹刀。逃亡的人生里各种欲望在滋生与繁衍,无论成败,内心总会夹杂着难以割舍的乡愁。《石码头》中的祖父,16 岁就从苏北来到石码头,撇下一家人,在石码头干了一辈子,几十年过去,见到年轻的学徒来码头报到的时候,会一个挨一个地问:“你是苏北人吗?”对于乡土的情感、对于乡村生活的眷念之情在有意无意之中体现出来。作品中描写了较多关于枫杨树的具体物事,时过境迁,作为乡村和过往生活的见证,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家乡的干草,“气韵丰凡”“莽莽苍苍”的罂粟花,老家的柴草垛、罂粟地、干粪堆,祖传的大头竹刀,晶莹如珍珠的大米、灿烂如黄金的麦子,都是令人时时怀想的风物。

有的人终其一生,无法再回到家乡,但内心总在回望家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中祖父说:“我望得见枫杨树的,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我天天望得见枫杨树。”最后祖父坐在由枫杨树老家带来的竹榻上进入弥留之际。对家乡的眷念会牵引着逃亡者踏上返乡之途。《米》中的孤儿五龙为了活命,逃离乡村来到城市,为了渴望得到的大米极力挣扎,却在得到的过程中逐渐走向人性的沉沦与扭曲,坠入罪恶的深渊。虽然他称霸一方,却得不到灵魂的安宁,他自述是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身染沉疴的五龙,执意带着一车白花花的大米回枫杨树故乡,最终死在回乡途中。逃离和回望、返乡以一种矛盾的方式纠结在一起,逃离者永远无法决然割舍过往,离乡愈久,怀乡愈甚。

无法摆脱的乡愁使人们内心充满对往昔的怀念,这种情感弥漫在人物逃亡或还乡的过程中,也弥漫在故事的讲述之中。逃离是一种背叛,关于逃离的叙事却带着浓郁的感伤与抒情。《1934 年的逃亡》中深情叙述我对陈记竹器店遗址的追寻:“这个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满天满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色帆布包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目光犹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缠绕着麻石路面和行人。你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谁见过我的祖父陈宝年吗?”对于家族亲人踪迹的探寻与追忆中饱含诗意,回忆中的返乡与寻觅同样充满深情。《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在诗意的情感中梦回枫杨树故乡:“多少次我在梦中飞越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我看见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条横贯东西的浊黄色的河流。我涉过河流到左岸去。左岸红波浩荡的罂粟花地卷起龙首大风,挟起我闯入模糊的枫杨树故乡。”语言饱含着感伤与怀念,故乡虽然是模糊的,在缅怀故乡风物时有深切的追思与探问,更有着浓重的抒情性,使得关于逃亡的回忆令人感怀、令人回味不已,诗一般的语言、充满神秘色彩的叙述使得逃亡成为家族历史中浓重而迷人的一笔,甚至有着让后人骄傲的成分,对于往事的探访也显得意味深长甚至魅力无穷。

苏童关于家族历史的叙事中,对故乡的寻访不单是一种地域性的寻访,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逃亡与还乡中包含着强烈的追寻意味,不论困顿还是发迹,总难摆脱内心的孤独与失落,还乡实为一种精神上的需求,在这过程中怀旧就不可避免地产生。正如有论者说:“‘枫杨树系列’小说则是作者寻找家族谱系从而进行自我确证的一次精神回归。”〔4〕正因为家族故事中的人物总在奔走,他们永远在路上,永远无法在某一处得到身心的安稳与精神上的认同感,于是回望过往,回望家乡。苏童对家庭历史的书写,也正是对于精神家园的追寻。

二、回望童年岁月:香椿树街的沉迷

苏童有较多回顾少年儿童时期生活的作品,主要表现在以香椿树街为背景的小说中,如长篇小说《城北地带》,短篇小说《桑园留念》《骑兵》《沿铁路街一公里》《刺青时代》《回力牌球鞋》《游泳池》《舒农》《西窗》《古巴刀》等,无不在香椿树街流连,苏童曾自述:“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5〕这就是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香椿树街:“我从来不知道我对香椿树街固执的描绘是出于缅怀之情还是毁坏之心,我替一条街道说话已经说了很多年,那条街道始终保持沉默,但是那天下午我怀着一丝同情和歉疚,悉心倾听,依稀听见这条街道类似钟摆的心灵的声音……然后我依稀听见了小街简朴平淡的告白:我还在这里。”〔6〕苏童总是固执地在回忆中重返这条街道,构造了一系列南方少年儿童的故事。他在这条嘈杂的街道寻寻觅觅,其中倾注着多少爱与恨,对这条街道又有着多少的回首与迷恋。可以说,对香椿树街的描写就是苏童借以回到童年的方式。

苏童曾自述童年时期的生活,因为生病,有过一段较长时间的独处,“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7〕童年生活的感受被融入香椿树街的故事。《桑园留念》可看作苏童“香椿树街”系列作品的前身,“我”带着强烈的孤独感回忆桑园旧事。苏童多次谈到这部作品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我后来的短篇创作的脉络从中初见端倪,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8〕少年的早熟与对性的好奇,堕胎与死亡,看似轻松的讲述中带着忧郁,多年后的回忆带着怀念。标题中的“留念”本身即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是对于在岁月的流逝中挥之不去的记忆的一种缅怀。

“香椿树街”作品多表现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 年代街头少年的生活,苏童自述:“我从小生长在类似‘香椿树街’的一条街道上,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岁月里如何流淌……”〔9〕他们不守规矩、逃学打架、粗野无礼,他们敢于反叛,身上有一种自由与率性,无拘无束,在街头徜徉,滋事打斗,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少年们有着懵懂的坚持、执着的寻找,他们既真诚又世故,既强悍又弱小,既喧闹又孤独,成长的过程伴随着伤痛。《城北地带》里几个曾经要好的少年,在街头经历混乱的人生:红旗侵犯少女美琪而坐牢,小拐被同伴推到铁路上轧断了腿,叙德与父亲同时喜欢上有夫之妇金兰,达生死在了与城东少年的械斗之中。苏童曾说:“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真实生活中童年记忆中闪闪烁烁的那一群,我小说中的香椿树街在这里是最长最嘈杂的一段,而借小说语言温习童年生活对于我一直是美好的经验。”〔10〕城北地带街头少年的生活令人叹息,其中有着作者对早年生活的街道的回忆,同时作品反思那时的街头少年有过怎样混乱的人生,冲动与暴力的书写中又有着少年的热血与激情。“我觉得,苏童对小说中‘少年’形象极力渲染的并不是看似令人不可思议的‘暴力’,而是深埋于叙事之中的骨子里的‘浪漫性’。”〔11〕对香椿树街往昔的回忆,固然有着无法抹去的伤痛,同时也有着对童年时光的难舍与怀念,以及面对岁月流逝的感慨,所谓叙事中的“浪漫性”的产生原因也正在于此。

少年内心世界的纯净、敏感、脆弱、忧伤,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属于那个时代的、属于孩童的天真与执着的许多事物,在苏童对香椿树街童年岁月的频频回顾中显得格外突出,令人体味其中隐现的强大记忆和真挚情感。《伤心的舞蹈》中十二岁月的“我”渴望加入宣传队上台表演的心情是多么真切,然而因舞蹈老师段红老太太的猝然离世,“我”无缘参加,第一回感到了失落。作品对一个孩子内心渴望的表现令人难忘和感动。小说用了回顾性的叙事,“你知道70年代初只有孩子们是舞台上的艺术大师,你看孩子蹦蹦跳跳总比什么都不看强”,回忆中真情流露,小说结尾还交代了故事中两个孩子的下落,以及多年之后与妻子的对话,带有强烈的纪实性色彩,妻子也是当年上台跳舞的孩子之一。“我经常和我妻子谈起舞蹈的话题。”童年岁月曾经经历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多年之后仍难以释怀。《午后故事》中一心想剃个板刷头的“我”目睹豁子在桥上被人刺伤,而“我”被剃了个光头,在伤心与难堪中拉着哭泣的小妹妹回家去。“那天下午我永生难忘,那天下午是我一辈子最丑陋的时光。我希望谁也别看我,希望全世界谁也别看我的丑模样。”敏感的少年无意间目睹血腥暴力,内心产生强大的冲击。作品中对少年内心世界的刻画真切感人,年少时代的纯真与向往、强烈的忧伤与失落直击心灵。

苏童描写了很多独特的南方风物,以及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的事物,如回力牌球鞋、石拱桥、铁路桥、U 形铁、古巴刀、滑轮车、刺青等,都是南方生活极为常见的事物,留下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在记忆中散发着光芒。童心的可贵正在于它的纯粹、无功利,令人念念不忘的还有许多属于童真岁月和时代印记的事物,正如《金鱼之乱》里所说,“人在十四五岁上会迷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譬如打架、踢足球、写诗歌甚至闹恋爱”,阿全迷上养鸽子,而“我”迷上了金鱼,鱼王阿福是养金鱼的高手,不论是“我”还是养了三十年金鱼的阿福,他们对金鱼的痴迷毫无功利之心,纯真可贵。然而,“我”视若珍宝的金鱼名品“朝天龙”被父亲拿去拍马屁,阿福因自己培育的名贵金鱼“蓝丹凤”被来自市委大院的人看上而遭殃,纯真与美好被玷污,对旧物的怀想中有反思的意味。

怀旧书写中的反思色彩,在关于香椿树街的河流描写中尤其突出。《舒农》写道:“走到香椿树街来,无法逃避的就是这条河的气息,河就在我们的窗下面流着。我说过它像锈烂的钢铁侵蚀着香椿树街的生活,你无法忽略河的影响,街的岁月也就是河的岁月。”在对现代生活的描写中,河流充满生活气息却又是肮脏的。他在《西窗》《城北地带》《舒农》《南方的堕落》《刺青时代》等多篇作品中写到河流。他笔下的河流并非那么诗意、美好,而是漂流着工业污水和生活垃圾,或者带着死亡的气息。《城北地带》中的美琪、《舒农》中的涵丽都死在河中,《西窗》中在河边洗纱的红朵突然从河上消失。正如他在散文《河流的秘密》中所说:“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12〕小桥流水的古典江南诗意,在现代生活中已然缺失,无尽的河水中融入了生活的琐屑和复杂。

苏童对河流的描写中有着明显的今昔对比。小说《南方的堕落》中曾深情地讲述河流的美好岁月:“传说祖奶奶有一天对镜梳银鬓,听见窗外莺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几枝新柳,看见窗下是一河春水,两岸是鸟语花香。这是几百年前的香椿树街景,我绝对没有见过。”令人遗憾的是,随着时代变迁,现代工业的发展,河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城北地带》所说:“旧时代的风景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化工厂尚未建造的年代里,河水清纯秀丽,香椿树街的人们打开临河的木窗,可以看见那些柳条形的打鱼船,看见船上的打渔人和黑色的鱼鹰,现在河里当然已经没有鱼了,有运煤和水泥的驳船队驶过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鱼却从水下消失了,那些来自浙东或苏北的打渔船也就从人们的窗口前消失不见了。”河流作为家乡风物,代表了时间、乡愁与怀念,同时河流映现了江南诗意的散失。多水的江南,河流曾被赋予美好的想象,而今诗意不再,城市发展中河流被污染,这样的描写中有无尽的感伤与叹息,体现了怀旧书写的反思意味,饱含着对美好、诗意江南的热切期待。

尽管如此,苏童创作中永远无法割舍他的南方,尤其是以香椿树街为核心的城北地带。这里是苏童从小生活、成长的地方。他曾自述自己多年后重返香椿树街,“我从一盆被主人搁置在老虎窗前的枯萎的万年青上,看见了南方生活残存的一点诗意,就那么一点诗意,已经让我莫名地感动。”〔13〕诗意的想象中包含着多少对家乡的深情。重返年少时期生活的街道,是寻找和怀念,怀念童真与美好,怀念所有逝去的一切。香椿树街系列作品是苏童的另一种还乡,在写作中他一次次回到这里,回到记忆中的童年与少年时光,他对香椿树街的故事情有独钟,多年沉迷,有着对童心的眷念,对逝去岁月的追寻,对生活丰富性的探寻,对精神自由的渴望与寻找。

三、新旧对比:旧式生活的诗意

怀旧情结还表现在苏童对于旧式故事的迷恋,他擅写历史题材与旧式生活,如《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碧奴》等历史题材作品,以及《三盏灯》《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另一种妇女生活》等对旧时代的描写。即便是在书写新时代生活的故事中,也常常借服饰、饮食等生活细节,表现对过往的留恋、对传统的怀想。《五月回家》中永珊回到梨城老家,执意要去老屋看看,老屋成了废墟,永珊在废墟中回忆儿时拉手风琴,并执意将一个被遗弃的五斗橱拉走,它是20 世纪70 年代南方一带流行的五斗橱式样。一只被错认的五斗橱,勾起多少往事。正如《人民的鱼》中的鱼,《白雪猪头》中的猪头,在物资缺乏的年代,有多少生活的细节无法忽略,令人慨叹。

怀旧情结还表现在旧式生活中日常细节的诗意化。生活细节更能表现江南生活的情韵,作品透过一个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场景让我们看到了江南生活的独特魅力,对于生活细节的表现更多地体现对于过去的怀念,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完成美的寻找,因此,他更倾心于书写过去生活中的精细、完美之处,并以之与当今生活中的粗糙的、具破坏性的一面形成对比。正如《桥上的疯妈妈》中疯妈妈因爱穿旗袍受到伤害,她身着白丝绒旗袍站在桥上,手执檀香扇,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人物命运令人唏嘘,旧式旗袍给人的美感却无法被抹去。

作品中人物往往经历时代变迁,人物命运或生活方式常发生巨大转折。苏童对旧时生活的描写有一种津津乐道的痴迷,作品中的人物本身常爱缅怀过去,《妇女生活》中娴的好日子停留在20 世纪30 年代,极尽绚烂而短暂。孟老板给她拍的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她被孟老板看上却因怀孕而被抛弃,黯然神伤中独自生下女儿芝。芝长大成人后带男友回家,看见“桌上摆了四只小菜,量虽少但非常精美”,此时的娴“一眼就可以看出精心打扮过了,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娴的嘴唇上也浅浅地涂了口红”。苏童倾心于这样的细节勾勒,在江南式的日常生活中,细致、精巧、唯美的特色一览无余。此时娴已心如止水,然而对于生活细节的关注成为一种习惯,“这种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极端重视,只能是以细腻著称的江南文化特产。”〔14〕日常生活以审美的方式出现,给人以强烈的怀旧感。娴在年老色衰之后凭着一本发黄的影集沉湎于回忆,叹惋、感伤、恋旧,这碎片式的记忆恰如苏童对于江南美好往昔的追忆。有趣的是,这样的描写在芝以及芝的女儿箫的生活中极少出现,生长于新旧时代背景下的女性生活细节,构成鲜明的对照。

时代的变换,江南的生活方式也发生着变化,旧式的生活不乏单调却也有诗意的一面,新时代的生活显得那么纷乱,这种对比在《另一种妇女生活》中更为鲜明。酱园店堂内工作的顾雅仙等三个女性之间纷争频起,一楼之隔的简家姐妹生活清简。老字号的简家酱园已不复存在,进入新时代的简家姐妹多年固守着旧式的生活方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她们的房间昏暗,却“显现出一种古典的繁琐的轮廓”,日复一日,她们坐在花架旁,分理彩色丝线,绣出一件件作品,然后由妹妹简少芬送回刺绣加工厂。简少芬坐在后院刺绣并看守天井里的东西,户外劳作给了她新鲜的感觉,“她甚至想以后如果天气适宜,她就可以经常在天井里绣,绣所有的花鸟和流水,绣所有的荷叶和鸳鸯。简少芬把彩色的丝线挂在绳子上,那些丝线就随风轻轻拂动起来,她发现丝线的颜色在户外的太阳下也显得分外美丽动人。”这样的描写不能不说是富于诗情画意的。刺绣所代表的是一种足不出户的传统女性的娴静与优雅,赋予女性内在沉思之美,使女性的精神世界更加丰盈。

苏童总是不由得将诗意化的表达赋予传统生活的点滴之中,传统生活方式有着安稳和美好的一面,但随着时代变迁,这种安稳也终会被打破。如果没有顾雅仙刻意安排的相亲打乱了简少芬的心,她或许会如姐姐所希望的那样守着这个家安安分分地过下去。她婚后的变化是惊人的,与姐姐共同生活时她小心翼翼,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出外送绣品时“眼神如心慌的小鹿”,给人留下“美丽而又脆弱”的印象。当姐姐以一种极端、可怕的方式自杀死去,简少芬回来时眼里“看不到昔日的泪光”,甚至张口就是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来骂相依为命大半生的姐姐。短短半年,她改变了,诗意化的一面丧失殆尽,新的生活鲜活且更符合人性,然而这种变化也令人疑惑。其中不难看到苏童对于江南古典生活的顾瞻之情,留恋之意。他在作品中展现了传统生活中具有审美意味的生活细节,让人看到时代变化之中古典韵味的无情凋落,令人怅然若失。

诗性的精神在江南文人的血液中流淌,面对那个早已在现代化发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古典江南的影子,苏童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怀念之情。作品中的怀旧书写,一方面体现在作品中人物本身强烈的怀旧情结,饶有兴味地在旧时景物与旧式生活中发掘怀旧的内涵,另一方面,作品常以饱含忧伤和怀念、具有强烈抒情意味的方式来进行故事的叙述,这些共同构成苏童小说中的怀旧书写。值得注意的是,怀旧并非一定是对“旧”的肯定与认同,其中也包含一定的反思与批判。“反思和怀疑本身也为怀旧主体自身的情感场打开了一个缺口,使其既能品味到遥远过去的韵味,也不会囿于对过去的盲目迷信和崇拜而封闭对现实生活丰富多彩的感悟和体会,怀旧因此变得开放、有张力。”〔15〕不论是“枫杨树”系列的家族叙事,还是“香椿树街”的故事,以及新旧生活的对比,对历史的追溯或对童年与故乡的怀想中,都并非纯粹的美好与诗意,在深情回望中有着强烈的反思色彩,作品中家族叙事的晦暗与颓废、街头少年的冲动、无知与暴力,以及河流中所包含的现代工业发展对自然的侵蚀,江南古典韵味的失落,都带有一定的反思和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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