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域的演化:重读当代批评理论的文学研究
2022-11-25王丹
王 丹
从时下较为流行的文艺理论史、批评史著述或高校教材看,当从整体性意义上读解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脉络时,人们或是习惯于在自然时间中将它视为一个个“点”的线性集合——由分布在不同时间段的、倾向各异的理论流派或思潮所连缀起来的编年史——来接受,或是倾向于把它识别成一个相继出现的、自成一家的标新立异过程。这就如有的学者所归纳的,作为发达资本主义态势下的欧美“新学,文论图变心切,反复倡导观念变革。革新之余,它们还喜欢在自己名号前,添加新(New-)、超(Super-)、反(Anti-)、后(Post-)之类头衔,以此标榜先进,或与众不同”;〔1〕或是以另起炉灶、前后更迭的“转向”一词来为其进行命名。
仅从现象表层看,这些读解或认识似乎都不无道理,都在不同层面、不同程度上注意到当代批评理论构成中所存在的众多差异。然而,就深层的谱系关系讲,不论其具体旨趣、立场和身份如何,它们几乎又不约而同地囿于断裂性的取代或替换视角来理解这些差异,从而在实质上忘却了这些理论流派、批评思潮,在文学研究上得以成为一个“特定共同体”的根本规约源自其特有的问题域,“这个总问题(即问题域——引者注)就是一定的可能性的绝对条件,因此就是在科学的一定阶段整个问题借以提出的诸形式的绝对规定。”〔2〕由此,不仅难以从根本上阐明规约当代批评理论格局的基质到底是什么,也无法有效解释由不同学派或思潮所构成的文学研究历史,究竟是基于何种动因、沿着怎样的路数产生与发展的。同时,还影响了我们对西方文论中国化这一实践过程的历史性反思。就此而言,以“问题域”为视角去审视当代批评理论的生发与演化,就自然成为本文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问题域”与文论的历史生成
恰如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阿尔都塞所强调的,从提问的切入点这一关键层面看,“问题域”意味的其实“并不是作为总体的思想的抽象,而是一个思想以及这一思想所可能包括的各种思想的特定的具体结构”。〔3〕换言之,“问题域”是以某一根本性问题为主导的、具有特定结构的问题群落,它在逻辑上规定了理论批评可能提出的全部问题的总和及其空间层级。对于当代批评理论这一历史对象而言,它在本质上是通过“问题域”这种存在方式来构建自身的,它对文学的思考与研究其实也都是在这种被认同的问题范围之内进行的。从这个角度讲,要想真正弄清20世纪以来的那些理论流派、批评思潮之间的精神关联,及其是如何参与并体现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脉络以及阶段变动与发展趋势的,就必须首先确证究竟什么是这一独特的“问题域”。
对于这一关键性话题,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有所论及。其中,哈比布是这样解答的,“尽管这些现代批评的众多趋势都具有自身异常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但它们倾向于汇集到一个方面,即它们认识到了语言在构成我们的世界方面的重要性”。〔4〕伊格尔顿在梳分20世纪西方文论的整体面貌与知识语境的基础上,特别强调道:“对于20 世纪知识生活来说,语言,连同它的种种问题、种种神秘以及它与其他事物的种种纠缠牵连(implications), 已 经 同 时 成 为 其 范 式(paradigm) 及 其 偏 执 的 对 象(obsession)。”〔5〕海登·怀特则在描述当代文学批评的状况时也着重指出:对于许多“现代批评家来说,既然一切事物都可以潜在地作为语言来进行阐释,那么一切事物也就可以潜在地作为文学来进行阐释”。〔6〕从这些具有广泛影响的评述不难看出,认为文学与语言间的关系是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上的“问题域”,业已成为有着不同理论背景的诸多学者的集体性共识。
在他们看来,从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直到后结构主义批评,基本上是从语言维度来看待文学的:基于对语言的本体性认识来审视笼统的、一般的文学现象,提出与之相应的特定问题。进而,通过“问题化”的展开来构建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和阐释空间,且在此基础上确定与之相关的思路取向、概念范畴、批评方法和具体论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批评理论的不同派别即便在思想资源、文学观念和对象侧重等方面存在某些异质性,但就整体而言,它们在文学研究上的提问范围、方式和解答方向,无不受到先于提问而已然存在的文学语言问题的规约。事实上,这一点也是符合客观存在的理论批评史实的。
具体展开说,被视为当代文论肇始的俄国形式主义坚持认为,既然文学是一种在审美功能中呈现的独特语言门类,并借助语言的符号排列与组合呈现自身之所是,那么,理论研究的对象就应是使某一文本成为文学艺术的“文学性”,即以陌生化的表现形态存在于文本中的语言形式要素。用其主要代表雅各布森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文学研究想成为一门真正客观的科学,那么就“必须承认‘手法’是其唯一的‘主人公’。然后,核心的问题就是如何应用手法,证明手法”〔7〕在文学构成中的决定性功用,研究其构成规律和系列化的原理。
与之在时间上大体平行的英美新批评,倾向于认为文学是一种非指涉性、有别于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的语言类型,强调其审美特异性体现在文本语义的含混复义上;“反讽”“悖论”“张力”“比喻”等被赋予新内涵的概念范畴,不仅是带来语义复义的修辞技巧,更是文学独特审美品质的具化形态,同时还是对文本展开批评分析、语义阐释的细读策略。基于此种认识,这一派别将其研究定位于文本“内在”,即“弄清某部具体作品(诗歌或散文)如何获得一个有意义的形式——或未能获得这样一个形式”,〔8〕并借此对之作出客观的价值评判。
至于直接承袭俄国形式主义的结构主义文论则认为,文学是利用语言这一结构系统作为媒介的二级符号表意系统,其意义和效果的生成源自那个有待于描绘的、类似于“语法”的抽象结构。它提供了组成文本的符号选择、符号间相互关系及其得以组织起来传达意义所依据的排列规则,具体的文学文本“只不过是某个抽象、一般结构的表现形式,是该结构诸多可能的实现形式之一”。〔9〕因而,他们着重从结构类型的层面考察文学语言,认为如此才能“弄清使得文学作品的生产和解释得以成为可能的文学系统诸规则”〔10〕或普遍模式。
倘若说以上三者只是代表了批评理论在20世纪前期的主要形态及其特征,那么即便是在此后被认为是“向外转”并作为“文化转向”主要表征的后结构主义批评,也并未超出文学与语言的关系这一“问题域”的规约。更确切地说,它的不同分支的研究对象及其力图解决的具体问题,都是在这个“问题域”中提出来并作为其群落构成而存在的。
首先,从思想层面讲,在文论解构倾向的创始人德里达看来,没有任何外在于“语言”的可能性,没有任何东西超越了一切现象的文本性;福柯将文学及其言说视作一种与知识、权力紧密关联的话语实践,认为主体和作为客体的世界都是由语言内在地构成的,“话语之外别无他物”;阿尔都塞把文本连续性中的缺失、空白和疏忽,当成文本中蕴含的隐性意识形态内涵的语言症候,并对之进行具有解构意味的阅读与分析;拉康的新精神分析则通过对语言能指延续性的深化认识,重新诠释了弗洛伊德的大部分理论,认为无意识在其结构和运作方面都是语言性的,语言具有“他者化”功能。
其次,从批评实践上看,读者接受—反应理论大多认为文本的语言和意义在其本质上是对话性的,产生于作者与读者所完成的交互作用;新历史主义不仅认为文学是一种特别的话语,还强调文学存身于其中的社会历史语境,也是由表示和理解世界的话语网络构成;在新女性主义看来,文学语言体现了思想和压迫中的男权中心主义,文学有可能通过改变语言的文化建构来表达女性的体验;后殖民研究则认为帝国主义殖民话语是一种社会和历史的建构,这种建构体现在语言所表达的文本性概念之中。因而,他们往往通过话语分析来揭露、批判西方文学中的宏大叙事及其所营构的逼真“现实”。
由以上共时列举来反观的话,那些习惯于从“孤立”“对立”“兴替”的角度看待当代批评理论历史脉络的说法,显然对其具体派别在文学语言问题上相近乃至相似的自觉意向视而不见。由此,不仅忽略了那个能表明其内在联系的线索起源,只看见它们之间的异质性,也在实际上忽略了看似相悖的某些表征中所存在的“共识”。事实上,不管这些具体形态的理论背景、批评旨趣和具体观点是怎样的,它们对文学语言的领会却是真实和富有洞察力的,甚至可以说,这种“异质并存”的状况,在纵切面上恰恰体现了文学语言问题在当代批评理论脉络中的动态展开与深层影响。
二、“问题域”与文论脉络的演化
从前文所述可以看到,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的提问方式及其解答上,的确是围绕着“语言”生成的。但是,把语言问题置于研究的中心,强调文学的存在形态及其丰富意涵实质上源于语言的构造,却并不必然意味着该问题只能有一种研讨路径,更不意味着不同的路径、方向之间是彼此无关乃至截然对立的。从具体的理论建构以及批评实践来看,恰如解构主义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所概括的那样,当代批评理论在20世纪经历了“从词与词之间关系的研究转到词与事物或与主观现象之间关系的研究”〔11〕这么一种格局转变。
从结构性的意义上讲,这种转变不仅不是把这些派别、研究人为分割或前后断裂的可信依据,反而充分体现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语言问题上逐步深入的层级演化,说明了这些有所差异的前后分支是在什么意义上构成一个整体的、动因为何。换句话来说,之所以会出现此种转变,主要在于当代批评理论的具体派别或思潮对“语言”的认知和理解是不一样的,因而有着从属于“问题域”的复数展开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发展路径。
具体来讲,作为前期形态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和结构主义,构成了其中的第一条路径。该路径主要从形式自足的实体意义上解析文学语言,并基于此去描述、论证语言之于文学构成和属性、特征和功能的多重影响。在它们看来,“如果人的行为或产物具有某种意义,那么其中必有一套使这一意义成为可能的区别特征和程式的系统”。〔12〕可是,以往那些诉诸作家思想意图、道德伦理、生平经历及其原初创作背景的旧实证主义批评操作,却从根本上忽视了这一点。由此,非但不能科学有效地阐明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审美规律,反倒使得构成文学本体的语言被低估成装饰意义上的工具,进而还使得文学及其研究沦为其他学科的文献例证。所以,唯有洞悉语言本身丰富但又有限的形式配置和聚合组合的可能性,以及它是以哪些特定的方式被安排进文本的,方能真正把握文学本身及其意义与价值。
正是出于这种认识,这些理论派别才自觉地区分日常(自然)语言、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强调文学语言本身的形式特征对文学及其活动的规约作用。虽然分别从语音表现、语义修辞和语法结构出发进行研讨,构成了它们在语言问题的提问、解答方式上的主要区别,可恰恰是这种区别,呈现了一种由语言的表层形式结构到深层结构系统的递进过程,即由感性静观的“外形式”到“内形式”的本质直观这么一种演化途径。
从当时的知识语境看,它们之所以将语言问题的研讨作为文学研究的基础和前提,其目的显然在于质疑浪漫主义以来的经验还原论文学观,以及由此派生的“作者中心论”和“内容/形式二元等级论”。而且,在此方面也确实取得了具有范式意义的成效,不仅从根本上颠覆了文学意义、价值取决于作者个体言说的传统文学观念以及相应的理论成规,更使得语言问题、语言分析真正融入当代文学研究的精神血脉之中。可以说,经由它们自觉的理论批评实践,当代批评理论越发意识到作为一门语言的艺术,文学自身及其审美言说从根本上是由可视化的语言符号构成;对于文学语言性质与特点的认识,直接规定着理论研究分析、把握和阐释文学属性与特征的基本思路。
然而,问题也恰恰在于此。从语言自身的形式逻辑来理解文学并借此读解文本,在阐明文学的形态、属性与特征不能不受制于语言的形式关系、结构模式的同时,也在实质上忽略了作为一种由符号构成的表意系统,语言内部的种种关系和它的“指涉或表现真实世界或人类自身的能力,都不过是惯例性的和实践的”〔4〕约定,不可能脱离相关惯例得以形成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文化语境,也不可能同人在现实中的意向行为相分离。而如是这般的忽略,不仅狭隘了语言问题的涵盖范围,也使得它们的文学研究日益陷入“目中无人”“眼中无物”的认识论偏颇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20世纪后期的批评理论之所以将其目光转向实际生活中文学的语言言说“与事物或与主观现象之间的关系”,正是为了纠正此种缺陷和不足。
不过,这种纠正并非对前期形态研究路径与方式的简单否定或抛弃,更不是复古式的转向“外在”或“非语言论”“反语言论”〔13〕的可信标识。这就恰如伦特里奇亚在研讨后现代批评史时所总结的,当代批评理论的“危机产生的一个原因是试图孜孜不倦地使文学话语成为一种独特语言,换言之,文学被视为一个广袤的独立自足的文本和语义世界;原因其二在于将文学放置在更广阔的话语和历史语境下从而追求文学语言的关联性(relevant)”。〔14〕综合这一阐释与前述希利斯·米勒的理论观点,不难看出以下几点。
(1)文学语言问题始终是当代批评理论的关注焦点之所在,转变后的理论派别不仅没有与这一问题域以及由此生成的基本思路相脱离,反而对前期思路、视域和成果进行了拓展与丰富。换言之,20世纪后期的批评理论形态只是改变了讨论语言问题的具体方式,即将提问的重心由静态的语言形式层面,转向与动态的社会、历史因素以及意指主体紧密关联的语言实践活动上。(2)20世纪前后期的批评理论形态在提问方式上的差异,不仅充分说明了对于文学的语言分析绝非只有一条路径,也呈现了二者之间内在的逻辑关联。(3)对于文学语言的“内外”关注及其具体表现,不仅不意味着20世纪前后期的具体分支、派别是以互不相容的方式思考语言给文学研究带来的问题,反而说明了当代批评理论内部有着明确稳定的问题传承,还展示了令其不断超越“自身界限”的内部资源。
就此而言,将当代批评理论的转变简化为“向外转”“文化转向”之类的流行看法,显然忽视了“问题域”与这一变化的关系。当然,这种演化绝非单纯的线性因果连续,由此生成的趋势变化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话语促变,而是有着一定时间跨度的历史性建构。事实上,早在当代批评理论的起始时段,与俄国形式主义基本上同时的俄国学者巴赫金,就已经开始把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洞见结合起来,拉开了通往另一条路径或方向的大幕。
巴赫金不仅有针对性地指出“语言形式仅仅是从十分活跃的整个言语活动,即表述中抽象出来的因素”,〔15〕还在后结构主义思潮和“文化研究”兴起之前,就已着手从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研讨文学语言活动的特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本尼特探讨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关系时说:在1929 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一书中,巴赫金就“把索绪尔学派的语言学范畴归于批评分析,他创造了语言研究的新的、历史的方法,他提供了必要的理论背景”。〔16〕这恰恰可以作为确证上述事实的注脚。只不过,由于特殊而复杂的时代原因,巴赫金的影响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才逐步显现。
这一点,还可以从作为后结构主义文论开拓者之一的克里斯蒂娃那里看到。在对前期文学研究的封闭自足进行批判性反思时,她曾明确指出:“‘对话性’理论:它从巴赫金处获得启示,继而使我得以在结构主义阶段之后,开辟了另一种理解并实践意指(signifiance) 作用的方式——后结构主义。”〔17〕在她看来,对于对话性的揭示其实意味着文学语言问题绝不只是限于索绪尔语言学的知识语境和概念框架之中。作为一种预设了对话关系的意指实践,文学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符号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并非先验的自然联系,它同时还涉及现实中的言说者、倾听/对话者、受话意向、符码和交流渠道,以及当下的或过去的文化背景〔18〕等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因素。在其中,所谓的“主体性是语言的一种功能”,而“由于处于一种符号网络内部的地位,语言最终在时间与空间中延伸到了众多的领域——文化、政治、美学、种族、阶级和性属”。〔4〕然而,无论是俄国形式主义还是结构主义,都没有重视语言的这一特征及其意义之所在,更没有在借鉴索绪尔思想时将它纳入自身的思考里,以致让自己的文学研究陷入了囿于一隅的盲视之中。
可以说,正是由于把语言活动的特点作为理解和把握文学的主要平台,20世纪后期兴起的后结构主义思潮——解构主义批评、接受美学和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女性主义、后精神分析主义等文化批评以及新马克思主义、酷儿理论和生态批评等,方才从多元多样、各有特色的主题视域,去关注文学的语言活动是如何与那些超语言学的事物或因素关联起来的;这种关系对文学在现实语境中的实际形态、属性与功能会产生何种影响,这样的影响又是如何介入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接受过程。相应地,它们在文学研究上也日益跨界到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并呈现看似与20世纪前期相悖、异质的形态面貌。
然而,就其进行批评阐释的运作及其释义特点而言,从作为文学审美性外化体现的形式、结构的内在研究着手,凭借对文本的语言分析去厘清文学生产与消费机制中的“形式的意识形态性”,〔19〕既让理论批评可以从诉诸感性直观的形式层面思考文学的审美活动何以可能、表现形态如何,又使之能进而对文本构成中隐蔽的意识形态内涵与微观政治功能展开文化批判。从这个角度看,它与前期批评理论派别之间的“家族相似”是一目了然的,表层观念或理论知识上的差异,是难以遮蔽它们在“问题域”上的集体性“共识”的。
事实上,也恰恰是在这个共识的意义上,与社会历史相关的各种因素才成为文学语言分析不可或缺的要素。这一点,正如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詹姆逊所指出的:“我们习惯上称之为‘社会历史背景’的东西——也就是说,阶级和意识形态背景——对于形式分析来说不是‘外在’的,而恰恰是‘内在’的。”〔20〕同时,这种审美的语言形式和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的有机结合,也让当代批评理论从实质上同传统的社会学批评、传记研究等理论模式区别开来。
三、结语
中外文学研究的历史和实践都表明,只要产生某一“问题”的实践还存在、还具有生命力,那么不管人们对此如何评价,由此产生的研究对象以及相应的理论方法就仍然是有效的。就此而言,把握“问题域”的结构层级及其累积性演化,既是认识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过程的基础与前提,也是反省构成它的各种派别间联系与区别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由前文的叙述可以看到,当代批评理论在对文学的提问方式以及阐释路径和研究论域上,经历了从关注语言本身的形式属性、审美功能到关注语言活动的文化政治结构及其运作机制这样一个演进过程,其间理论研究的对象、方法和理论都有重大变化,批评关注的焦点也从作品、文体、形式、结构,转向话语、性别、制度、述行、族裔、阶层、主体/文本间性、身份/身体和意识形态等问题。而之所以出现如此的变化,从根本上源于它的不同派别或倾向对于“语言”及其与文学本体的关系,有着各自的独到见解。但是,这种结构性的层级差异,并不意味着当代批评理论在20世纪前后期的形态表现或研究路径存在根本对立,也不意味着语言问题在文学研究中影响的递减、削弱乃至“终结”。
事实恰恰相反,它倒是揭示了文学语言问题的衍生、演化和累积过程。同时,也印证了当代批评理论产生与发展中的内在动因和逻辑关联,确证了各种派别、思潮是在何种意义上构成了当代批评理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脉络的。与此同时,认识到这一点其实还意味着对任何域外流派的理论、方法和范畴等的借鉴和运用,都有可能因脱离其原初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而偏离了它特有的问题视域,以致产生不同形式的误读或误解,并会由此导致种种与之并无直接关联的辩驳和论争。
从这个角度讲,在分析和评判西方文论中国化的实践历程时,我们一方面要弄清楚作为外来知识资源的批评理论,在经历了文化的迁移来到中国后,哪些会因语境的距离或差异而变得截然不同,哪些会“因其在新时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21〕另一方面,在考虑它的不同理论、方法或派别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文论建设的价值与作用时,既要强调它必须关注并回应中国的本土文艺、语言文化实践所提出的实际问题,还应从“问题域”的视角去进一步反思这种诉求以及由此生成的理论知识和应用操作,对于在实践中检验西方文论中国化过程中的经验得失所产生的多重影响。或许只有如此,才能在吸收相关外来成果并使其转换成中国话语的实践过程中,批判性地考察当代批评理论中的中国问题及其现实意义,并带着自身的问题意识去反思西方理论融入中国的语境和历史时所存在的种种盲点,进而创造性地构建研究文学语言问题的中国视角、中国路径和中国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