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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的秩序机制:基于世俗仪式的考察

2022-11-25靳亚飞

理论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世俗仪式

靳亚飞

社会秩序如何形成?社会学内部存在“个体主义”与“整体主义”两种理论传统。前者强调个体行动诸因素的重要性;后者强调结构、规范、集体意识等整体因素的重要性。〔1〕仪式常被学界看作一种具有社会秩序效果的行动类型,在此基础上形成理解秩序问题的仪式视角。在初期的发展中,仪式视角属于第二种传统,后起的世俗仪式研究则捕捉到被二元思维割裂的现象细节,发展为一种更具解释力的理论视角。长期以来,学界并未对世俗仪式的相关成果进行系统的反思,因此,回顾世俗仪式相关研究成果,分析其作用机制,反思其理论特质,对社会事实的理解乃至社会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一、世俗仪式:含义、特征、类别

1977 年,摩尔、梅霍夫在《世俗仪式》一书中正式提出世俗仪式(Secular Ritual)一词。理解世俗仪式首先应清楚什么是仪式,不同研究者有不同的仪式定义。有学者强调它是一系列无意识的、不断重复的动作;〔2〕有学者则强调它是一种象征性表达行为,以象征的方式表达、重塑着现实;〔3〕还有学者认为它是一种策略性的创造性行为。〔4〕尽管众说纷纭,但“重复性动作”“象征性符号”一直是仪式的核心要素。长期以来,在大多数学者的心中仪式一词就是指宗教仪式,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世俗仪式开始引起学者的关注。麦克拉伦认为,“仪式并不局限紧凑的舞台或教堂的圣坛;它作为自然的社会活动存在于宗教背景中,但不限于宗教背景。作为有组织的行为,它们产生于日常生活事务中”。〔5〕瓦尔博格认为,“世俗仪式是具有宗教仪式特征但不具有先验参照的仪式”。〔6〕因此,世俗仪式是指存在于世俗领域中、具有象征内涵的一系列程式化行为。

世俗仪式的特质使其与其他社会行为有所区别,它体现在三个方面:(1)指向世俗的象征系统。迪尔凯姆认为,仪式区分神圣与世俗两个领域并使二者实现沟通。〔7〕毫无疑问,他强调仪式表达宗教观念,指向神圣崇拜对象,世俗仪式则不同。伦诺克斯认为,世俗仪式的产生是一种范式的转换,它“把上帝从仪式的中心移除……创造了一种意义深远的焦点和目的转变……即将结婚的夫妇、出生的孩子都被置于仪式的中心……家庭和朋友的社区也被赋予见证的责任,使之人性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神圣经历”。〔8〕世俗仪式并没有明确的宗教内涵,它指向一系列世俗的象征系统或是伦理情境。(2)世俗仪式强调行为无意识的重复性,却又富含社会意义。它注重身体性的东西,即使一些看似意义“贫乏”的重复性动作,也会被认为是一种仪式,如日常沟通中,说话的惯常腔调、睁眼的频率等等。但是,它们背后具有社会意涵,单纯重复性的生物习性不被认为是一种仪式。(3)它是一组固定重复但又策略性的行为。帕累托认为仪式是一种非逻辑行为。他根据行为符合手段—目的、主客逻辑与否两个标准列出四类非逻辑行为。〔9〕仪式被列入第二、四类非逻辑行为,即主观合乎逻辑、客观上无逻辑的行为和主客观上都具逻辑但主客观逻辑不一致的行为。前者如生日仪式中长寿面,客观上是无法理解的,只能诉诸象征的领域。后者如选民参与政治仪式的逻辑往往与政客的意图以及政治事件的因果逻辑很难相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世俗仪式也充满明确的策略面向,如上面谈到政治策略行为,它往往致力于政治目标的达成,单纯的逻辑、非逻辑分类很难把握其复杂内涵。斯科鲁普斯基认为,我们需要“从‘仪式=神圣=象征’与‘实用=亵渎=工具’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并摆脱这种头脑简单的反对派带来的扭曲”。〔10〕世俗仪式的研究要超越对仪式行为的单向理解。

世俗仪式的类别有哪些?赫里克认为,世俗仪式“集中于集体仪式形式及其在世俗语境中的社会意义,所涉专题从核心理论……到社会秩序问题,涵盖治疗行为、政治活动、年龄分级、戏剧和游戏、国家仪式和节日”。〔11〕世俗仪式因维系力量不同可以被分为三个类别:(1)习俗性的人生礼仪和节日。人生礼仪如生日、成人礼、婚礼、葬礼等,传统节日如春节、清明等。这些仪式源自特定的文化传统,具有宗教内涵或直接来源于宗教仪式,但随着时代的推移其宗教内涵被遗忘,成了韦伯意义上的“传统行为”。(2)制度性仪式。这类仪式因某种制度的存在而存在。如就职仪式,这种与某个特定法理性的制度设计相关,某个法理性职位的就任,需要特定仪式产生的合法性。再如政治性集会、选举活动、演讲活动、特定庆典等等。(3)日常仪式。它由日常习惯维系,主要指日常生活中重复进行的行为。它是某种社会情境的习惯性行为,具有日常性和例行性,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很少被行动者明确地意识到。当一种制度的行为不需要或需要较少个人意识的投入,具有了“惯例性”,它就变成了一种日常仪式。

二、世俗仪式的秩序机制

机制是指“一组在控制条件下能被持续观察到同样也能通过推理获得的、因此是可以被解释的有着固定互动规律的因果关系”,〔12〕世俗仪式怎样产生社会秩序?现有的世俗仪式研究主要呈现了三种秩序机制。

1.化解危机与冲突

第一种机制受功能主义影响,强调仪式化解社会危机、冲突的功能。大量研究从个体和结构两个层次展开。首先是化解人生危机。法国学者范热内普在《过渡礼仪》一书中指出过渡礼仪可以化解人类生活中各种过渡期的人生危机。其具体机制表现在仪式过程的“模型化”三阶段中:分离(Rite of Separation)、过渡(Rite of Transition)与再组合(Rite of Incorporation)。过渡期中阈限阶段最为重要,在这个阶段,一个人“游移于两个世界之间……神圣与世俗之间之作用与反作用,其作用与反作用需要被统一和监护,以便整个社会不受挫折和伤害”。〔13〕正是这一阶段的神圣体验弥合了日常生活的断裂,使个体渡过危机。葬礼最为典型。赫尔兹考察了葬礼仪式对社会秩序的意义,成员的死亡给社会系统带来危机,漫长的葬礼能使断裂的社会关系和受损害的集体意识逐步得到恢复或补充,有助于个人和社会的平稳过渡。〔14〕年老也是危机的一种重要形式。梅霍夫在美国加州一个东欧犹太移民老年中心,发现年老的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通过不厌其烦的犹太化的生活方式的讨论、生活经历的分享等活动制造个人生活的连续性,让晚年生活充满意义感,化解了随年老而来的生活危机。〔15〕生活空间转换也需要仪式弥合。正如麦克拉伦所言:“我们个人人格的维系来源于仪式。它帮助我们在自己与环境间建立关系,使得世界秩序化。”〔16〕在当前碎片化的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处于孤立的生存状态,心里充满孤独感、虚无感和焦虑感,卡斯珀认为世俗仪式是一种解决方案,它赋予生活以意义,创造新的共同体。〔17〕

其次,它能够化解社会结构的冲突。列维·施特劳斯认为,仪式可以化解人类思维中的矛盾,这些矛盾具有结构指涉。受其影响,特纳发展出了仪式与结构冲突模型理解其作用机制。其中,象征和交融(Communitas)是两个重要环节。第一,仪式象征能够调和社会结构的矛盾。特纳发现在贡登布社会中,生育治疗仪式实际上用以调和女从夫居与母系血缘确定归属之间的矛盾;双胞胎仪式是要处理两个人争夺一个亲属位置的矛盾,“数量上是两个,结构上却是一个,神秘意向中是一个,经验所见中却是两个”。〔18〕仪式的象征性起到重要作用。第二,交融阶段缓解社会结构的紧张。交融(Communitas)源于对范热内普阈限概念的改造,它是指一种卑微与神圣、同质与异质并存的混合状态,各种社会差别被消融或倒转,不平等的社会关系被抹平或重构。交融与结构构成具有辩证意义的两极,在交融状态中,人从结构中挣脱出来,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当回到结构状态,原有的结构矛盾得到缓解,关系得到进一步强化。正是这种辩证关系的存在,一个社会才能够正常运转。〔19〕运动会是一个典型例子。胡全柱通过对现代奥运会的分析,指出奥运会是一种国家间地位逆转仪式,强化了全球权力结构。〔20〕

2.制造共识

还有一种仪式机制受认知主义的影响,强调仪式认知因素对社会秩序的影响,其作用机制是世俗仪式塑造社会公认的观念、规范、准则,制造社会共识,进而产生秩序效果。一些研究者对仪式塑造共识的机制进行了分析。大卫·科泽指出了仪式在政治合法性塑造中的作用。他认为,一方面仪式活动表达着一套政治象征符号,或是表达着某种政治观念;另一方面,仪式活动产生了巨大的情感能量,投注于象征符号之中,使其具有真实感。二者共同产生了人们的政治认同。〔21〕卢克斯认为,强调社会一致和价值共识是通过“集体激情”产生的观念过于简单,无法充分理解政治仪式的复杂性。集体的热情并没有把所有的社会群体团结起来,而是通过“动员偏见”加强了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群体。〔22〕贝拉认为,基督教传统内化为美国人的习性,赋予特定行为和符号以特定象征意义,世俗政治制度的运转依赖人民心中宗教象征的仪式性唤起。〔23〕

一些研究者对制造共识的策略和技术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他们把仪式理解为表演或戏剧行为,深化了仪式作用机制的理解。特纳和谢克纳很早就关注了戏剧或表演技巧对共识形成的影响,但提升表演理论分析力度的是受到符号互动论影响的一批学者,戈夫曼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把日常社会互动理解为一种仪式化的戏剧表演,展现的剧目是社会公认的规范和行动准则。〔24〕它有“前台”和“后台”之分,前台以仪式的方式展现,努力维持标准的外观,后台则是仪式的筹备之处,〔25〕当公认的规范和行动准则没有展现时,互动者就面临失去面子的尴尬,为此,互动双方开展一套仪式化的面子工作(Face Work),尽力将互动拉回正常模式。柯林斯承袭戈夫曼的分析提出互动仪式链理论,认为“相互关注”和“情感连带”是仪式互动能够成功的核心要素,它塑造出彼此认同的微观情境,同时微观的互动像链条一样相互关联起来会产生宏观关系模式。〔26〕亚历山大认为,“类仪式”的表演活动维系着现代社会整合。一方面,社会表演成功受制于结构因素,结构决定了表演要素融合的难易;另一方面,在特定结构状况下,政治精英采取策略性行动,努力“发展表达性交流的有效形式……利益冲突转化为具有广泛适宜性的表演,以便能够设计各种使人信服的符号形式”。〔27〕成功的表演让民众获得“真实感”,容易产生社会共识。亚氏融合了策略和结构因素,构建了一种理解社会整合的社会表演理论。

3.共同的行动

最后一种仪式机制受到行为主义影响,强调共同的仪式行动本身所具有的秩序意义。具体来说,在秩序理解中,这一种机制的作用方式不在于具体矛盾的化解,也不在于仪式产生的共识,其关注的是共同的仪式参与活动本身,正是它给差异性的群体提供了“最大公约数”,构成了秩序的基础。在对权威秩序的理解中,亚伯纳·科恩认为权威的建立非源于共同的观念和价值体系,而是共同的仪式参与活动。具体来说,仪式本身具有“多义性”,每个参与者基于不同的目的,对仪式有不同的理解,他们或许只在参与仪式这一方面具有相同性,而它常被理解为一种“同意”。正是共同的仪式参与活动本身成为统治的基础。〔28〕

利奇发现每个克钦世系都借着仪式活动对现实的政治体制作出利于自己的解释,随之产生“贡劳制”“掸邦制”“贡萨制度”三种理想类型,它们均是实际政治形态的偏离。正是公共仪式确立了克钦族群间的统一性。〔29〕华琛发现中国的葬礼行动而非观念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一致性,进而指出:“标准化”的行动而非观念构成了中国性的源泉,是中国大一统的文化基础。〔30〕凯瑟琳·贝尔深化了行为主义的研究,认为仪式中存在权力身体化的趋向,在《仪式理论与仪式实践》 一 书 中, 她 提 出 了“ 仪 式 化”(Ritualization)概念。“仪式化”是一种身体化的、微观的权力实践。“在仪式化中,权力不是外在的,只有它构成了有生命的身体,并通过这个有生命的身体构成。这个有生命的身体既是社会中的身体(Body of Society), 也 是 社 会 化 身 体 (Social Body)”,〔31〕身体成了权力运作的舞台。这一身体化的权力形体中存在自由与统治的“背反”关系,“仪式化同时包含同意和反对、误解和挪用的关系”。〔32〕一方面行动者在仪式行动中存在自我定义的自由空间,另一个方面仪式参与行为却是对统治行为的主动的配合,再生产了权力关系。正是“身体化”仪式参与活动本身构成了权力双方稳定关系的基础。

三、超越二元思维:世俗仪式秩序研究反思

社会秩序的形成离不开个体和结构两个层次的因素,长期以来,学界对社会秩序形成的理解聚焦于单一面向形成“个体主义”与“整体主义”理论传统。前者强调个体理性行动的重要性;后者强调结构、规范、集体意识等整体性因素的重要性。两种传统以不同的方式拓展了我们对社会秩序形成过程的理解,但是基于二元思维形成的理论范式很难把握秩序形成的复杂机制。世俗仪式的研究成果突破了单向的理论范式,展现出成为一种更具解释力的仪式行动理论的潜力。

首先,仪式理论超越了利益整合和象征整合的二分,仪式行动具有工具性与表达性。前者认为仪式是具有功利性、实用性、目的性行动,它服务于利益整合,后者认为仪式是自动化的、无明确目的象征表达活动,〔33〕它服务于象征整合。表面上二者是矛盾的存在,但在世俗仪式的研究中,正是对矛盾特性的把握生动再现了政治秩序的复杂生成过程。亚历山大的“类仪式”研究是个典型。政治精英的政治目的往往与其所表达的政治价值不一致,但是政治算计和仪式表达相互成就。政治精英在明确的政治动机之下开展仪式表演活动,他操纵各种仪式要素,传达己方的政治价值,实现其政治目的。尽管仪式的主体基于工具、利益考量参与仪式活动,但是仪式要想发挥效果,象征性表达性不可或缺。如果仪式操纵无法使仪式要素按照一定的程序有效衔接,仪式就会“失真”,权力展现成为尴尬的闹剧。当象征的表达达到效果,受众感受到“真实感”,政治目的才能实现。政治秩序在复杂的矛盾运动中得到再现,利益和象征要素都得到了考量。

其次,仪式理论超越了行动和结构的二分,仪式行动具有策略性与惯例性两个面向。策略性强调行动的能动性,行为方式不是按照固定模式进行,总因特定情境下个人实用主义的、权宜性的行动选择而改变,强调行为的行动面向。惯例性指的是行为的重复性,强调行动的结构面向。二者表面上存在矛盾,但仪式研究中,正是对两种行动特性的关注再现了社会秩序的复杂生成过程。一方面,它体现在认知主义路径的研究中。在戈夫曼的研究中,行动者基于对情境共同的认知展开互动行动,这代表了行动的惯例性的面向;但行动总会偏离预期,为了避免尴尬,互动双方使用面子功夫调整各自的行动方式,实现情境的再现,它代表行动的策略面向,微观行动中存在行动的两种特性。另一方面,它体现在行为主义路径的研究中。凯瑟琳·贝尔认为,身体是重要的媒介,仪式的“实践信念不是一种‘心理状态’……而是……一种身体状态”。〔34〕因此,在权力的仪式实践中有个体的“反抗”“协商”策略,但仪式的模式受到所在社会的利益格局和政治设计的影响,仪式总以固定的形式呈现,最后产生了权力关系的再生产。对仪式行动策略性和惯例性辩证关系的把握加深了对秩序形成机制的理解。布迪厄的“惯习”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机制,自由行动只是“幻象”,行为者的认知图式和习性深嵌于其所生活的社会结构之中。〔35〕

四、结语

莫斯反对仅聚焦于总体社会现象某一环节的碎片化的分析方式,呼吁一种综合考量社会现象各要素的整体性分析方式。社会理论体系内部存在的二元张力使其缺乏对社会现象复杂性的解释能力,关于世俗仪式的新近研究蕴含着突破二元思维的契机。世俗仪式通过化解危机与冲突、制造共识、共同的行动三种机制再生产了社会秩序。这些研究突破了传统秩序理解中的利益和象征、行动与结构的二元思维,形成了一种更具融合性的仪式行动理论,加深了对社会秩序形成过程的理解。当下推进仪式研究具有现实和理论意义。世俗化浪潮下宗教仪式的作用不再强大,但在“世俗化”区域中,“世俗仪式”大量存在,在人类日常生活和重大的事件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仪式研究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一位西方学者曾说:“仪式研究正在以扩大我们理解的深度和维度的方式进行,在世俗和宗教并存的背景下,世俗仪式是这种发展的一个信号。”〔36〕因此,对仪式现象的关注,对社会现实的理解和社会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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