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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民要术》征引儒家伦理思想刍论

2022-11-25欧阳祯人杨永涛

理论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子路孟子儒家

欧阳祯人 杨永涛

《齐民要术》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保存最完整的农业典籍,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出土简牍、帛书等新材料的发掘为我们认识其在先秦、秦汉时期的思想渊源提供了重要依据。〔1〕作为生民之基的农学巨著,其文本不仅包括农、林、牧、副、渔等诸业生产规律和经验知识,还包括酿造、腌藏、饮浆、制糖、煮胶、制墨等农副产品的加工储藏,可以说是“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2〕但如果要对《齐民要术》展开综合研究,不能仅围绕其农学思想,正如孙金荣教授指出,《齐民要术》虽以论述农业为主,但又包含了文献学、史学、哲学等各方面内容。〔3〕经过笔者的阅读,《齐民要术》所蕴含的是一种开放的学术史观,尤其是引用先秦元典时,遍引诸家,并不因一家之言而废弛。而且,贾思勰的叙述体例具有简洁直观的特点,多为引用经典原文,稍及后世注解。所以,其蕴含的哲学思想仍具有巨大的阐释空间。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往往掌握着国家与地方的命脉,也因此出现了有雄厚经济基础的风流人物,他们将儒学、易学、道学融摄一体,形成了独具风格、超然物外的魏晋玄学,此即累世称道之魏晋风度。但儒学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流,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士人,尤其是一些小家族的士人更能亲身体会到人间疾苦。在南北朝时期,政权动荡不定,战乱时有发生,经济状况(尤其是农业生产)随之每况愈下,受到严重影响。作为地方官吏,也是一位具有家学渊源的士人,贾思勰也忧心于此。作为地方行政长官,如何将儒学的“修己安人”之道贯穿其一生便是他面临的一场大考。《齐民要术》一书应是缘此而作。因此,这本书不仅蕴含着他的农学思想,而且蕴含着其作为士大夫的儒家伦理思想,尤其是如何落实儒家的伦理思想到现实生活中去。本文拟就《齐民要术》征引先秦儒家经典并结合贾思勰的相关论析,阐发《齐民要术》一书所蕴含的儒家伦理思想,以求教于方家。

一、圣王之道与富而教之

1.“圣王之道”与“食为政首”

作为圣王之道重要组成部分的农业生产是贾思勰对《齐民要术》一书的历史定位和价值定位,更是其政治哲学合法性的核心意识。什么是“圣王之道”?自然是三代之治,这也是周孔以来的儒家所共同追求的理想政治图景。《论语》最后一篇是《尧曰》篇,这里言道: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4〕

这主要是在讲述尧舜禅让制的美政。而且在后面也非常明显地突出了“食”作为“重民五教”的重要地位。《孟子》最后一篇《尽心》篇,以及《荀子》最后一篇《尧问》篇都不同程度地突出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作为中华文明前轴心时代的核心人物对于古典政治伦理的塑造,这也成了儒家政治伦理的重要框架。贾思勰也从三皇五帝时代政治神圣性角度出发,结合其写作《齐民要术》政治合法性的论证,删引前贤所论:“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尧命四子,敬授民时;舜命后稷,食为政首;禹制土田,万国作乂;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5〕这里面实际上涉及几个非常重要的典故,这也证明了我国农耕文明具有深厚的历史人文底蕴。

在贾思勰看来,圣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认为,“神农、仓颉,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赵过始为牛耕,实胜耒耜之利;蔡伦立意造纸,岂方缣、牍之烦?且耿寿昌之常平仓,桑弘羊之均输法,益国利民,不朽之术也。谚曰:‘智如禹汤,不如尝更。’是以樊迟请学稼,孔子答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圣贤之智,犹有所未达,而况于凡庸者乎?”〔6〕这里面提到生产生活工具的升级与进步为农业生产带来的效益是显而易见的,要用实践的观点看问题。孔子所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精神也与之契合。

农业生产自古以来十分被重视。在《尚书》中,《大禹谟》篇提出了“六府三事”〔7〕的政治主张。所谓“六府”就是金、木、水、火、土、谷,“三事”为正德、利用、厚生。这里都强调了爱惜民力、以农为本的思想。进而在《洪范》篇中,《洪范》有“九畴”,也就是九种施政大法,“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8〕其中第三畴便是强调八项政务,也就是“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9〕八政畴正是国家政治系统运行的基本框架。而这里第一项便是“食”,那么国家运转的重点或说是国之根本在于农业发展,这也是“食为政首”的理论来源。

2.儒家从不主张“贱农”

“富而教之”的重要前提之一是儒家对农业生产的肯定。有学者可能误读了下面的论述,进而认为孔子是“贱农”的: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退。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10〕

“樊迟请学稼”章的根本意旨是在说士人要追求大人之学。在农业专业知识上,孔子是有自知之明的。这里的“小人”是专指樊迟的,孔子培养樊迟的目的是什么?毕竟每个人生命的时间都是有限度的,孔子虽“累累若丧家之犬”,但从未对自己的政治理想有过抛弃的念头。孔子培养的士大夫需要去担当当时混乱时代的道义,凡事有轻重缓急,均讲究一个“合义合宜”。“焉用稼”意思是还需要你樊迟去耕种吗?儒家的角色伦理并不仅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仪,更是基于自身认知进行道德操练的礼宜。贾思勰有自己所处时代的特殊现状,他写作《齐民要术》也是在努力追寻圣王之道。两者之间在本质上没有冲突。

不仅儒家从来不主张“贱农”,反而在孔子看来很多隐士都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选择农业生产,不问世事。比如下面两个典故: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11〕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12〕

上面是《论语》中关于“隐士”形象的两个典故,且多与农事相关。第一个故事是孔子到楚国问津,子路向两位长者问路;第二个故事是子路追孔子前行,迷路了,一位长者恰巧招待子路引发交流。两个故事在文本中是连续出现的,其写作意图很显然,就是“不仕无义”。这些隐士是当时的高人,然而选择隐逸,是因为在当时的动荡战乱“无道”的环境下,这些有节操的隐士不愿意出仕,而选择隐逸务农,孔子对他们也是尊重与同情的,也可以说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惺惺相惜。上文也提到“举逸民”正是基于此。孔子一直抱着一种追求“有道”的政治理想。〔13〕他说: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14〕

笔者在阅读相关学者的研究论文时,看到今天有学者仍持儒家是“贱农主义”的观点,真是谬矣。因此,不得不借此谈一下儒家对于农业生产的态度。

3.“富而教之”与政治伦理

贾思勰在上文提到的“富而教之”的典故发生在孔子去卫国的路上: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15〕

卫国是殷商故地,也是孔子的祖先之地。从对话中可见孔子当时踌躇满志,他不仅胸中有富民之法,更有教民之术,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地到了卫国。这里需要注意到有这样的一个政治伦理秩序:庶—富—教。人口的数量是封建时期国家生产力的首要指标,人口不仅是农业劳作的主要动力,更是军事斗争的重要基础。人口的增多意味着经济压力的增大,满足庞大人口生活所需便是首要任务,而基本的温饱问题就需要靠农业生产,这也是贾思勰深深意识到的地方。因此,他写作《齐民要术》有这样一层政治伦理关切。人口的增多在孔子看来必然需要得到道德的教化与感召。经济的富足,随之而来的是社会矛盾的增加、阶层矛盾的尖锐。在孔子看来,需要通过教化的方式来缓和社会矛盾,推进社会和谐。需要注意的是“教化”并不仅是一个单向向下的过程,也是一种双向的互动。“君—臣—民”都在这个互动的过程中,这是儒家教化的重要特色。贾思勰也将这种思想贯穿其《齐民要术》一书。

贾思勰在论述农业生产所需要的注意事项和基本规律之余,也特别重视教化百姓,他引用“正旦,各上椒酒于其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上除若十五日,合诸膏、小草续命丸、散、法药。农事未起,命成童以上,入太学,学五经。(‘谓十五以上至二十也。’)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谓九岁以上,十四以下。篇章谓六甲、九九、《急就》、《三仓》之属。’)”〔16〕等论述强调了晚辈正月对家长的尊重礼仪,青少年都需要在农事繁忙前到太学学习《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经传,而且小孩子要学习一些识字启蒙的书。而且,每年“十月农事毕,命成童入太学,如正月焉”。〔17〕可见,贾思勰对儿童和青少年的教育相当重视。每年“十一月。阴阳争,血气散。冬至日先后各五日,寝别内外。砚冰冻,命幼童读《孝经》《论语》 篇章小学。……十二月。请召宗族、婚姻、宾、旅,讲好和礼,以笃恩纪。休农息役,惠必下浃”。〔18〕男女要在十一月分房居住,保存阳气。在天气寒冷不能动笔写字的时候,就让学生背诵儒家经典。在每年年末都要举行各种礼仪,为来年的农事生产开个好头。

此外,贾思勰还十分重视书籍的保存,这也体现了其作为一个读书的“士人”应有的品格,以及对日常生活的仔细观察。“书橱中欲得安麝香、木瓜,令蠹虫不生。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须三度舒而展之。须要晴时,于大屋下风凉处不见日处。日曝书,令书色暍。热卷,生虫弥速。阴雨润气,尤须避之。慎书如此,则数百年矣。”〔19〕

上文,我们着重强调了作为政治伦理而言的圣王之道是贾思勰作为一个士人所要追求的目标,曲径通幽,殊途同归,贾思勰继承了儒家这一历史传统、价值传统、信念传统,并且他尊崇“富而教之”的儒家精神,是具有经世致用的仁学品格的。

二、资生之业与义利之辨

1.资生之业需勤勉修身

《齐民要术》一书可谓“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20〕这句话是在称赞《齐民要术》一书涉及范围广大,不仅是农业生产,还涉及农副产品生产加工,动植物品种来源等,无疑是一部农学巨著。作为“资生之业”的农业生产是人类生存的现实基础,贾思勰对此给予相当重视。贾思勰也认为,农业生产的基本满足并非一个人了此一生的终点,他更强调的是在农成收获后需要讲求道德人格的自觉与挺立。贾思勰引述孟子之言,表达了君子出仕的重要性,同时也表达了农业生产不可一日废止的正当性和重要性。他引用《孟子》里面的“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一言,可见一斑。赵岐注此曰:“言仕之为急,若农夫不耕不可。”〔21〕《尚书》 中也强调“稼穑之艰难”,〔22〕这里是在突出耕种开荒之不易,亦需要勤勉维持。

贾思勰也引用《孝经》的论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是在突出人作为“三材”之一,万物之灵长应有的伦理规范,也就是需要在巧妙运用自然规律生产生活的基础上,慎独修身,落实“孝道”。“《论语》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汉文帝曰:‘朕为天下守财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治可移于官。’”“然则家犹国,国犹家,是以‘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其义一也。”〔23〕均是在家国同构的基础上强调了个人修养的重要性,也就是在衬托单位个体进行农业劳作对于国家富足安定的重要性,在凸显民贵君轻的政治正义。究其根本意义是在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哲学,而这也是贾思勰《齐民要术》一书所隐藏的政治关怀。

2.不言商贾,重义轻利

贾思勰在自序中指出,“舍本逐末,贤哲所非,日富岁贫,饥寒之渐,故商贾之事,阙而不录”。但《要术》卷七讲的全是生产交易发家致富的事,因此,有人怀疑这篇文献的真实性。缪桂龙教授认为,其实不然,这是没有深切理解贾氏书中“货殖”和“商贾”两个词的含义而造成的误解。贾氏认为,“货殖”是以生产为基础的生财之道,“货”从生产中来,没有脱离农业和副业生产,买卖是以“自产自销”的方式进行,与空头“商贾”完全不同。行商坐贾是脱离生产,专门贩卖别人的产品并以此为生的人,他们一天可以暴富,也可以终年贫穷,用现在的话来说,等于投机倒把,买空卖空,随时有破产的可能。人丢掉“农本”,专搞买卖或投机,“舍本逐末”,才是贾氏极力反对的。〔24〕这里区分了两种经营方式。一种是自产自销、物币交换的经营方式,也是生财之道的重要途径。另一种是倒手转卖、赚差价的摊贩经营,这是贾思勰所不能认可的。贾思勰之所以不言商贾,其由头是“舍本逐末,贤哲所非”,而隐藏在这之后的是儒家的义利之辨。

《孟子》的开篇是《梁惠王》,里面有这样一段对话开启了先秦儒家义利之辨的高峰: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25〕

意思是,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向孟子说,老头(“叟”并不是尊称),你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这里,给我们带来什么利益?孟子的回答意思是:如果一个国家,它的各级领导人都只是追求怎么对我自己有利,那么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就非常危险。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这里孟子并不是强调放弃利益,而是更为强调在利益后面应当有个道义的担当,也就是一个义利之间的价值伦理取向。

因为一旦疯狂地追求利益,人们就会利欲熏心。本心的善端也会被遮蔽,更不必说什么仁义礼智信了。仁爱之心的显发在家庭中通过“孝”来呈现;在社会交往上则需要“义”来呈现。先义后利的人际交往原则是每个人保持良知良能的重要保障。在家族中更是这样,贾思勰引述《四民月令》的记载,说每年的三月,“是月也,冬谷或尽,椹麦未熟,乃顺阳布德,振赡穷乏,务施九族,自亲者始。无或蕴财,忍人之穷;无或利名,罄家继富:度入为出,处厥中焉”。〔26〕崔寔这里充分考量到当时的农业生产水平,他认为有盈余的家庭或族人应当把“义”(此刻是人的生命)放在首位,赈济贫困宗亲、他人。而且他这里延续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主张,那就是“务施九族,自亲者始”,为什么这样说?崔寔此言其实是有很深的伦理关切。为什么这样简明的道理需要说出来,这其实涉及两方面问题:

其一,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差序格局,墨家强调“兼相爱,交相利”,意思是没有区别地爱任何人,给予任何人以平等的利益。而儒家的“仁爱”却强调有条件地爱,人只有先敬爱自己的父母,才能一步步扩展,去爱别人。就像是石落水中的水波纹一样,层层向外。越向外接触的范围越大,人群越多,伴随着的是感情越淡,水纹波动得也就越浅。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称这种现象为差序格局。这无疑是符合人情人性的,也是儒家之爱的本有特质。其二,以推爱的方式进行布施实际上会最低程度地减少社会矛盾,因为爱人自亲始,作为一套伦理共识无疑是合适的,而且每个人的财力是有限的,布施多少以亲疏关系作为基础在当时是最合适的选择。

《齐民要术》还提到“五谷既登,家储蓄积,乃顺时令,敕丧纪,同宗有贫窭久丧不堪葬者,则纠合宗人,共兴举之;以亲疏贫富为差,正心平敛,无相逾越;先自竭,以率不随”。〔27〕当每家每户秋收有了积蓄了,对于家族里贫困的人、无力安葬的人都要根据亲疏远近出钱出力。这也是“重义轻利”的重要表现。而且关系最亲近的人更要做一个表率,甚至要竭尽全力。这也是符合传统中国家族伦理中天理人情的。

我们今天强调《齐民要术》一书中体现的重义轻利的价值伦理,是因为我们认为作为资生之业的农业生产是需要持之以恒的,同时个体也需要修身来加持自己,进而面对义利之辨的时候,能够作出正确合宜的价值判断及选择。此外,《齐民要术》里面的诸多价值伦理取向仍有阐释空间。

三、尊重规律与各因其宜

1.尊重历史与尊重规律

《齐民要术》的内容来源是“今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28〕从前文所见贾思勰所引的儒家经典即可明了第一句的含义,而且笔者仅仅引用了一小部分,也可以说是挂一漏万。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因为其中有“常道”,而这些道理并不仅局限在人生道德,也能应用于生产生活。“爰及歌谣”在《齐民要术》中的体现也可以通过《诗经》和民谣俗语等窥探一二,《诗经》的成书本来就有“采风”一说,这是普通人的智慧结晶,并不仅是书斋里学子的所读所论。“询之老成”是向活着的老年人或内行人咨询,这是获得农业生产经验最具可操作性的策略,最后还需要自身的实践。也可以说,最后一项是对前三项的综合实践。尊重自然规律的思想是贾思勰写作《齐民要术》的重要依凭。《孟子》里有个典故: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公孙丑上》)〔29〕

这就是著名的“揠苗助长”的典故,自然生物的成长有其规律,要善于运用这些规律生产生活,并非一味地追求高效益,从而破坏了农业生产应有的规律性。例如,贾思勰指出一个细节,在种树的时候根据树株原先的向光背光面栽种,让叶片得以及时地最大程度吸收光照,以提高成活率。“凡栽一切树木,欲记其阴阳,不令转易。阴阳易位则难生。小小栽者,不烦记也。”〔30〕此外,尊重自然规律也是对人自身修养的锤炼: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孟子·告子上》)〔31〕

这段文献是在借山林草木的自然生长和本然之态被人为破坏,讽刺人性的堕落和被外物欲望遮蔽的本心善端。贾思勰除了常引《孟子》所论,还兼及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和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等思想旨趣,可谓深谙农事之道。

2.顺天量地与各因其宜

除了应当尊重自然之外,贾思勰更强调农业生产要善用自然的生态伦理观。比如,他说“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反道,劳而无获”。〔32〕比如,贾思勰常引: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孟子·梁惠王上》)〔33〕

杨海文教授认为,孟子的主张是获取但不是掠夺,表明孟子的主张不是不让人类开发自然。其实,人类与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生物链的关系。我们的生存离不开生物链,同时是生物链上的一个环节。只有当万事万物在生物链的不同环节上实现自身职责之后,整个生态才会进入有序循环。〔34〕而且,孟子所主张的“无饥”后应有的教化之义,在贾思勰这里得到很好的继承。

贾思勰十分重视“各适其宜”的农事生产生活原则,进而形成了其尊重自然规律而各因其宜的生态伦理思想,他指出统治者应当“上因天时,下尽地利,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殖。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35〕而且经过细致的观察,他指出播种谷物深度要根据气候来做依据,“春种欲深,宜曳重挞,夏种欲浅,直置自生”,这是因为谷物的根须“春气冷,生迟,不曳挞则根虚,虽生辄死。夏气热而生速,曳挞遇雨必坚垎”。〔36〕对于动物,更应当谨慎仔细。贾思勰强调,对于牛耕应当“民春以力耕,夏以强耕,秋以收敛”。〔37〕养殖牛马要顺应它们的天性,“服牛乘马,量其力能;寒温饮饲,适其天性:如不肥充繁息者,未之有也”。〔38〕当马生病了,要及时观察,根据马的状态,及时作出初步的病理判断进行施治。“何以察‘五劳’?终日驱驰,舍而视之:不㜊者,筋劳也;㜊而不时起者,骨劳也;起而不振者,皮劳也;振而不喷者,气劳也;喷而不溺者,血劳也。”〔39〕此外,对于人而言,贾思勰也讲饮酒要节量,做到合宜即可。

四、结语

作为中国古代农学的扛鼎之作,《齐民要术》的研究空间仍然有待进一步开拓,本文仅从儒家伦理学的角度,通过《齐民要术》征引儒家文献,尤其是先秦元典,着重探讨了贾思勰尊崇圣王之道因而倡导富而教之的政治伦理,粗略剖析了正视农业作为资生之业而强调义利之辨的价值伦理,简要介绍了其尊重自然规律而各因其宜的生态伦理。从中可以看到中华农耕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数千年,其蕴含着深厚的儒家伦理思想的关切。《齐民要术》是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滋养下形成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道路上,离不开传统农耕文明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这必然也要汲取《齐民要术》的儒家伦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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