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性与美国史学——读《那高尚的梦想:“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史学界》
2022-11-25王娟
王 娟
彼得·诺维克(Peter Novick,1934—2012)是20世纪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他所写的《那高尚的梦想:“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史 学 界 》 (That Noble Dream:The"Objectivity Question" 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1988)一书,获得了1989 年美国历史协会的艾伯特·J.贝弗里奇奖(Albert J.Beveridge Prize)。获奖词是这样的:“诺维克的作品表明,历史学家在选择他们的研究对象,并对其作出评价和解释时,往往受到自身思维和职业标准的影响。作者凭借自身技艺,运用各种材料,说明了一个公众十分好奇但又深感困惑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历史知识的“客观性”问题,它因其复杂性、变动性和重要性,成为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诺维克参与了这一问题的讨论,他以“客观性”这一史学假设在美国的演变为线索,分析了百余年来美国史学是如何与时代互动、与政治勾连的,呈现了无数的成果以及通过这些成果展现的主张,他的目的是恢复历史学家关于史学客观性的自觉意识和专业自信。学者评价这部“美国历史学界实际发生了什么”的编年史,说它“是给当下和未来的历史学家以及其他学者的一份礼物”。〔1〕
一、“客观性”概念的演变
古典时代是西方史学的古典传统,开山之作为希罗多德的《历史》。此书开篇陈明其写史宗旨:将已发生的事件如实地记载下来以永垂后世。此时,人们多相信世界是由命运支配的,根本不存在历史发展的余地,其历史意识是指向过去的。滥觞的英雄史观演变成道德史观,整个古典时代的史学都被这种意识支配着,史学家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吸引到道德方面来了。同时,人们于自然中常见日月光华,四季轮替,因此,相信历史就是一个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过程。在他们看来,“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才是可理解的(Intelligible)或可知的(Knowable),有关它的知识才是可证明的(Demonstrative),因而成为‘真知’(Knowledge Proper)”。“在有关历史的真实性问题上,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人们都会多多少少认同西塞罗(Cicero)的那句名言:‘谁不知道历史学的首要律令是非证无言?’”〔2〕所以,“客观性”的含义在这一时期除了“真实地再现过去的经验”之外,还有“超然”以及严格的史料批判原则,〔3〕在史学实践中较多地表现为写作当代史,即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的历史,并以历史故事通达民情,以城邦英雄化育人心。
基督教史学奠定了西方史学的中世纪传统,其内容可于《上帝之城》一书中窥见一斑。此书宣扬的是天命史观,认为上帝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现实的悲剧并非历史的中断或倒退,而是上帝意志对人类世俗罪恶的惩戒,其历史意识是指向末日审判的未来的。古典时代的时间循环论被抛弃了,因为它既无法确证《圣经》的唯一启示性,又否定了人类最终得救的可能性。中世纪史学家“关注的是重复的经验、习俗的顺序,而不是对事件的原因或独特性的解释”,这样才能将历史看成是一个有始有终、有末世期待的神意计划。他们记录的历史事件是“明显可感知的”,且“与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相符”。〔4〕“他们尤其注重族群的绵延不绝与王朝的万世一统。有了这一言之凿凿的谱系,过去和现在之间就有了‘客观而真实’的联系,过去对现在的指引意义就不再虚幻,现实的社会政治生活也就有了合法化的支撑。”〔5〕所以,此时的“客观性”概念即为符合《圣经》,符合前代经典,有谱系继承,在史学实践上通常是写作通史,并以上帝意旨为解释历史的唯一动因。
史学自近代始,内涵不断丰富,史学观念也在进步,对“客观性”的挞伐亦不期而至,其作为不证自明的公理信条的权威逐渐式微。基督教史观在历史场域中失效与近代历史意识的产生不无关系。“所谓近代历史意识,即是认为人类历史是线性的,走向光明未来的,不断进步的变化。”〔6〕从历史时间观的发展过程来看,呈现圆圈—线段—直线—平面的变化。新的历史时间意识沿袭了科学那种标准性、俗世性、确定性的概念,“历史的走向不再被定义为人类背离上帝恩宠之堕落,而是朝向现代推进”。“现代历史学的创立过程完毕后,圣经的时间表已然崩溃,千禧年的盼望变成华丽的自欺幻想。”〔7〕继新的时间概念产生之后,对待历史事实的新态度顺势而生。然终究是时移世易,历史真相掩埋在残垣断壁之下,层累的时间碎片杂糅交错,亦时常与时代有从权之计,科学历史学的衰落、相对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兴起以及多元文化主义的冲击,使“客观性”逐渐成为一个“高尚的梦想”。
彼得·诺维克的《那高尚的梦想》续写了“客观性”概念的演变。一开篇他就指出:“‘历史客观性’并不是单一的观念,而是各种主张、态度、愿望和憎恶相互纠缠在一起的集合体”,“它的准确含义究竟是什么,永远存在着争议。”他认为,在这一个多世纪里,“客观性”概念发生了如下变迁:“在19世纪,‘客观性’往往是针对‘主观性’而言,而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客观性’的对立面却是‘相对主义’。”相对主义在这里并不是指一种明确的立场,而是指一种批判的态度:“怀疑客观性的观念在历史学的运用是否具有一贯性。”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历史学家们以更宽容的态度对待假设,他们更加强调历史解释应接受事实的检验,而不是从事实中获得的历史解释”。“客观性”的含义范畴再一次发生改变,逐渐成为“公正”“明智”和“平衡”等温和词语的同义词,被用来“指对假设所做的严格检验,而不是指‘不带任何预设地研究某个主题’或‘让事实自己说话’”。〔8〕
对于“客观性”问题,诺维克坚定地表明了立场:“至于客观性思想,在我看来,它的特征自始至终都被人们夸大了。”虽然“近年来不时被修正,但传统的用法依然属于强势,甚至占据主导地位。历史学家最初提出的实现客观性的纲领,无论从其基本内容还是从指导方向而言,依然有着十分持久的生命力”。〔9〕虽然诺维克没有赋予“客观性”一个明确定义,这是他屡受批驳的点,但这也是他的理论基础,因为他发现了“客观性”概念在不同时期的变化——从“坚持真理只有一个”转变为“驶向真理的集体航行”。同时,他强调了“客观性”概念的原初可靠性(Primal Validity)。不论“客观性”概念如何争论不休,它始终包含如下成分:“忠于过去的事实”“事实独立于解释”“区分历史与虚构”“坚守中立”“不受价值观念支配”以及“权威的知识”。〔10〕不过有学者指出,诺维克并不满足于认为客观的理想是有益的。“它促进了一种不真实的、误导性的、令人厌恶的区分,历史叙述也被意识形态或政治目的歪曲了。”〔11〕
二、“客观性”问题与美国专业历史学
美国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形成于19世纪的最后30年,此时正值哲学上的自然主义和实证主义一统思想领域。虽然19世纪被誉为历史学的世纪,但美国史学与同期的德国、英国和法国史学相比,显得颇为滞后。是时,美国学人多涉德国探寻史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他们将自然科学的法则运用于历史学科,加之对德国模式的误解,将“客观性”认定为核心的专业标准。在他们看来,历史应该以真正的培根归纳法识别并排列确切事实,就像是牛顿式物理学家和达尔文式生物学家所做的那样。他们不仅认为自己是一个学科的建造者,还试图在大学中借鉴德国的“习明纳尔”(Seminar)式教学模式,有意识地通过强调“客观性”来提升学术威望。〔12〕另外,这些学者都是男性盎格鲁-新教徒,他们认为生活在美国的其他社会群体没有理性和客观的能力,因而排除了印第安人、非裔美国人、墨西哥裔美国人、来自南部和东欧的移民以及所有妇女的历史书写。〔13〕学者们还相信“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当今的历史”,他们有意识地借助历史作品深化民众的国族团结意识,抚平民众的内战创伤。这些举措,使美国的历史学者群体获得了高度的思想同质性,这对树立客观性作为学者们公认的标准是非常重要的。〔14〕这些策略确实奏效了,“客观性”的正统地位一直持续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此期间一系列专业团体、专业期刊得以出现。
然而,南北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却极大地侵蚀了“客观性”的根基。前者涉及美国族群矛盾,白人史学家所著美国史令黑人不满。后者涉及爱国主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史学家通过两种途径帮助美国:一是直接参军;二是修正对德国的看法并写进教科书中,这些举动侵蚀了史学的根基——“客观性”。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接连发生激烈的学术争论,尤其是一战的战争罪责问题和美国内战的起因问题,打破了学术共识,成为美国历史相对主义兴起的直接背景。〔15〕到20 世纪30 年代,查尔斯·比尔德(Charles Austin Beard)、卡尔·贝克尔(Carl Lotus Becker)与其相对主义盟友正式向“客观主义”发起攻击。他们认为,历史事实不是整齐地存放在某个地方,“像童话里等待被唤醒的睡美人一样,等待着一位戴眼镜的、受过专业训练的研究者的到来”;历史学家不仅不可能收集任何历史事件的全部事实,而且他们对历史事实的选择和解释还受到自身的先入之见与价值判断的影响。〔16〕还有一些因素也动摇了历史学界对客观性的信仰:一是科学的发展,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数学的概率论及物理的“测不准”定理;二是邻近的学术领域中的新方法,如广义相对论、实用主义、法律现实主义、文化相对主义;三是历史学家对私人资助人的依赖,不同政治联盟之间的分裂。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历史学家开始指责相对主义,尤其是欧美国家在面对法西斯主义时的软弱,客观性的兴起与衰落的又一个循环便开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扭转了这个行业的衰落,并使历史学家们相信他们有能力披露真相。”〔17〕这场大战的道德确定性使学者们能够回到更实证的立场,在20 世纪50 年代,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共识”的标志。对许多历史学家来说,从激进的相对论撤退,便是危险的意识形态狂热给他们的警告。〔18〕历史学家们吸纳了相对主义思维对史学客观性的部分否定,构建了一个新的“客观性”理解,恢复了历史作品及历史学家的权威。在这些年里,专业历史学家的数量上升了,历史作品的质量和数量也有所提高。〔19〕
到20世纪60年代末,妇女和非裔美国人更多地在历史研究中出现,冲击了白人历史学家的地位。〔20〕科学知识的发展也给历史研究带来了新的挑战,比如库恩的“范式”概念,福柯(Michel Foucault)对知识与权力间关系的分析,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费什(Stanley Fish)等哲学家提出的多重真理的可能性,打破了意义确定性的假设。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和其他人类学家强调的“相对的现实”和“意义之网”等概念,赋予了历史细节以意义,否定了“狮子代表勇武”这类简单的对应。由此,历史客观性的新危机出现了,历史学家群体不能再就一个共同的议程达成一致。部分学者甚至认为历史学应该放弃其科学抱负,成为文学的一个分支,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前职业化的重现。相应地,这一时期历史学的专业地位逐渐边缘化,历史专业的毕业生面临就业困境,教授们在学校管理上的权威也下降了。〔21〕
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历史学界对客观性的怀疑气氛越来越浓。关于历史事实是什么以及历史学应该如何进行研究的截然不同的假设已经扩散开来。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历史学界作为一个整体而言,早已不再是任何实质意义上的共同体了。“历史上第一次,相当一部分美国史学家对整个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和假设抱有敌意,致力于美国史学标准的失格而非合法化。”〔22〕历史信息惊人地过度生产,不仅是新历史记录本身的泛滥,还包括新的历史主题、新的视角、新的诠释、新的理论和新的呈现方式。不宁唯是,写作的铁律同样适用于历史:解释越有力、越权威,就越会产生反解释。强有力的解释不仅不能澄清过去、平息争论、指导新的研究,反而会引发新一轮的讨论——更多的会议和座谈会、更多的书籍和文章、更多的解释,以抗衡以前的解释。〔23〕
三、客观性的变化性与原初可靠性
所有的史学研究都是在特定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的生产场所进行的。始自20世纪60年代末的混乱,给史学带来了诸多砺石。一方面,20 世纪60 年代的政治激进主义:民权运动的分裂,种族、阶级和宗教反抗的兴起,越南战争,水门事件的宪法危机以及经济停滞等,冲击了学者对美国有能力带领“自由世界”走向空前稳定和幸福的期望。另一方面,史学的语言转向、文化转向以及后现代主义的冲击,推动历史学家追溯文化为权力服务的方式,启发他们分析语言阐释与客体的相互关系,促使他们质疑宏大叙事的建构。这些新发展挖掘了一系列在传统历史叙事中被忽视的故事,给历史研究提供了许多研究主题和研究方式。无论是社会史学家、文化史学家,还是其他的特殊群体史学家,都没有在他们的研究议程、方法论或认识论上达成足够的共识。〔24〕当时,历史客观性思想引发的争论之多,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期。在课堂上,在各种形式的校园骚动中,在学会内部各种形式的争吵中,与“客观性问题”相关的术语和概念不断地挂在人们的嘴边。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自主学科得以形成的基础是声称对某个独特的研究对象拥有唯一的主权。每个学科要求有自己的领域,同时也要求有自己独特的研究方法、理论基础与研究对象。然而,这样的信念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开始瓦解了。
诺维克1968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欧洲历史博士学位,毕业论文还获得了克拉克·M.安斯利奖(Clark M.Ansley Award)。从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学术背景来看,他很可能会在20世纪的法国史研究中取得成果。但就其后发表的学术作品看,他将自己的研究范围从欧洲转移到了美国,并且出现了从史实研究到理论研究再回到史实研究的变化。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成熟的历史学家,诺维克为什么几次改变研究对象和主题,这一问题目前还没有材料可以直接解释。但他之所以研究“客观性”问题,必然与当时的史学氛围和时代环境有关。他自己在书中也说:“一个又一个史学意识的出现,推动了当代史学的加速发展。对美国史学家而言,20 世纪50 年代是学术共同体的十年共识期,是‘意识形态分化’前的十年。紧随其后的60年代是思维和情绪分化的时期,这种分化不仅持续到80年代,而且造成了历史学的碎片化。”他说,这是近几十年来学术研究不断加速的渐进性演变的结果。这些演变,或是单独的,或是结合的,共同推动历史学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即是说,历史学已经分裂成大量各自独立的领域。“当一个学术共同体发展到一定程度,它就不再是一个共同体。它会被分解成若干规模较小的共同体,这些小共同体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又将再细分,于是一个个更小的学术共同体出现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共同体,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研究,都有各自的对话对象和话语”。〔25〕
不过,他并没有全盘否定这种变化。在他看来,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不稳定或末日降临”,相反,它只意味着某些事物发生了变化,而且在某些时期比其他时期更快。这种变化对历史研究有一定的启发作用,扩大了历史研究的范围和方法;但同时,这种变化也给历史研究带来了一些挑战,使历史研究失去了确定性。“当没有人能想象到能有什么东西是历史学家无法研究的时候,他们又怎么能说清楚历史学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呢?”〔26〕为应答时势,诺维克将自己的写作目的定为:“为了我的历史同行们,对我们从事的工作的本质有更多的自我意识;也是为了让历史学界以外的人们,对历史学家正在从事的事业有更好的理解,以便他们多一个视角来看待历史学家的学术成果以及通过这些成果所表达的思想。”〔27〕
要实现这一目的,诺维克要做的是,如何在这种语境下重新阐释历史学的理论基础,重建历史学家的学术自信和历史学科的专业权威。他将当前的客观性危机看成历史学发展的又一个阶段,既尊重学科外的攻击和学科内的反思所产生的学术成果,又警惕可能造成的碎片化。因此,诺维克以时间为经,以“客观性”概念的演变和历史专业的发展为纬,呈现客观性和历史学科的互动及演变。他叙述了客观性概念在美国历史学界遭遇的命运,提出了“客观性”的变动性和原初可靠性的观点,分析了“客观性”概念与历史专业化的相互关系。在他的观点中,现下这场客观性危机于美国历史学界而言,并非新鲜事,这与之前史学的相对主义危机如出一辙。这都是因为专业方法和技术上的改变,以及对世界和人类状况的基本看法的改变所带来的冲击,是历史学走向成熟所必经的一个阶段。历史学家并没有因为后现代主义运动而被要求改变他们收集史料、考据史料的工作方法,不过他们必须更准确地观察客观性的变化性和原初可靠性,重视客观性与专业化的关系。
可以说,《那高尚的梦想》给历史学者提供了一种摆脱客观性争论旋涡的思路。戴维·霍林格(David A.Hollinger)就说,诺维克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急需的解释,它不是历史学家的技艺,也不是历史哲学,而是这个专业的常备知识。同时,他又把这个问题解释得非常宽泛,使读者能够跟随他的理解去认识这个专业发展的有趣之处。〔28〕诺维克对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史学的演变的回顾,为重新肯定传统历史认识论的基本假设奠定了基础。如果说史学客观性的变动性具有生产力,那么史学客观性的原初可靠性便有凝聚力。在这些变与不变所维持的空间里,历史专业中试图创新的人,试图维持历史学的学科地位和学术团结的人,都可以寻找到新的方向和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