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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经典在当代社会传播的情感结构和沉浸体验

2022-11-25丽,

关键词:革命红色情感

王 丽, 李 理

(华中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什么是“红色经典”?学界对其内涵和外延一直存在争议,概括起来有两个层面的界定。第一是在狭义范围内的界定。有学者指出,“红色经典”即“从20世纪40年代的根据地、解放区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六十年代产生的一批主要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文学作品”(1)於曼:《红色经典:从小说到电视剧》,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年,第6页。。还有学者指出,“‘红色经典’是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全国人民的国内革命战争和民族解放战争为题材的一批文学艺术作品……这些作品,诞生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和‘文革’前17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2)曾庆瑞:《透视“改编”的误区——我看“红色经典”电视剧的改编》,《当代电视》2004年第7期。。更有学者指出,“‘红色经典’……狭义上仅指1950、1960年代的包括文革‘样板戏’在内的‘革命历史小说’”(3)王春艳:《“红色经典”研究综述》,《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第二是在更为广义范围内的界定,指以革命战争时代为创作背景,以英雄事迹或英雄人物为讲述内容的全部经典文本。有学者指出,“红色经典”指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到20世纪70年代初期,“原创性地展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族独立解放的历史全程,且在当时达到一定的高度、具有广泛影响的、以叙事性为主的革命历史题材文艺作品”(4)惠雁冰:《“红色经典”述论》,《红色文化资源研究》2017年第2期。。也有学者认为,“红色经典,是指1942年以来,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导下,文学艺术工作者创作的具有民族风格、民族做派、为工农兵喜闻乐见的作品。这些作品以革命历史题材为主,以歌颂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为主要内容”(5)孟繁华:《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55页。。还有学者认为,“更大的‘红色经典’概念则把范围扩大到所有其他的艺术类别,如绘画、雕塑、音乐与舞蹈以及无产阶级革命家传记文学,等等”(6)陶东风:《红色经典:在官方与市场的夹缝中求生存(下)》,《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4期。。

与学界定义相映成趣的是官方文件中的表述。2004年4月国家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认真对待“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有关问题的通知》,针对电视剧制作单位将《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红岩》等“红色经典”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存在着“误读原著、误会群众、误解市场”的问题,特别指出“红色经典”作为革命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是以真实的历史为基础而创作的,是文艺作品中的瑰宝,影响和鼓舞了几代人。随后在同年5月再发的《关于“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审查管理的通知》中将“红色经典”以括号注明的方式界定为“曾在全国引起较大反响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名著”(7)《国家广电总局:绝不允许调侃亵渎“红色经典”!》,2004年4月22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n/2004-04-22/26/428467.html,2020年6月23日。国家广电总局于2004年4月9日下发《关于认真对待“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有关问题的通知》,通知指出:“近期,一些电视剧制作单位将《林海雪原》、《红色娘子军》、《红岩》、《小兵张嘎》、《红日》、《红旗谱》、《烈火金刚》等‘红色经典’改编为同名电视剧,有的电视剧播出引起了许多观众的议论,甚至不满和批评。一些观众认为,有的根据‘红色经典’改编拍摄的电视剧存在着‘误读原著、误会群众、误解市场’的问题。有的电视剧创作者在改编‘红色经典’过程中,没有了解原著的核心精神,没有理解原著所表现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本质,片面追求收视率和娱乐性,在主要人物身上编织过多情感纠葛,强化爱情戏;在人物造型上增加浪漫情调,在英雄人物身上挖掘多重性格,在反面人物的塑造上追求所谓的人性化和性格化,使电视剧与原著的核心精神和思想内涵相距甚远。同时,由于有的‘红色经典’作品内容有限,电视剧创作者就人为地扩大作品容量,稀释作品内容,影响了作品的完整性、严肃性和经典性。‘红色经典’作为革命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是以真实的历史为基础而创作的,是文艺作品中的瑰宝,影响和鼓舞了几代人。为此,各省级广播影视管理部门要加强对‘红色经典’剧目的审查把关工作,要求有关影视制作单位在改编‘红色经典’时,必须尊重原著的核心精神,尊重人民群众已经形成的认知定位和心理期待,绝不允许对‘红色经典’进行低俗描写、杜撰亵渎,确保‘红色经典’电视剧创作生产的健康发展。请各省级广播影视管理部门要切实负起责任,认真检查所属制作机构创作生产‘红色经典’电视剧的情况,特别要严格把握好尊重原著精神,不许戏说调侃,切实保证此类剧目创作、生产、播出不出问题。如遇拿不准的剧目,报总局审查处理。”随后又于5月25日再发《关于“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审查管理的通知》,通知指出:“全国所有电视剧制作机构制作的以‘红色经典’(即曾在全国引起较大反响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名著)改编的电视剧,经省级审查机构初审后均报送国家广电总局电视剧审查委员会终审,并由国家广电总局电视剧审查委员会出具审查意见,颁发《电视剧发行许可证》。”。

“红色经典”概念的“旅行”表明它在中国当代语境中具有非常明确的政治和文化含义。与此相应,“红色经典”的传播也呈现了自己的特点。20世纪9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红色经典丛书”,重印50年代到60年代一批长篇小说作品,成为“红色经典”这一说法的滥觞(8)胡友峰、郑晓锋:《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色经典的生成》,《兰州学刊》2016年第12期。。“红色经典”的大规模主动传播由此开启。随后,从1999年新中国成立50周年到200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的“喜庆年”间,各地电视台和电影院开始热播一大批反映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和电视连续剧作品。在世纪之交,“红色经典”已由方兴未艾逐渐成为媒体与受众关注的焦点(9)孟繁华:《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第199页。。新世纪以来,出版部门大量重印、再版各种革命题材的文学、文艺作品,中国舞台上重新上演革命题材的剧目和音乐舞蹈,一些以“红色经典”为主题的文旅项目纷纷推出,“红色经典”在持续火热中开启了文化再造之旅(10)刘康:《在全球化时代“再造红色经典”》,《中国比较文学》2003年第1期。。

必须指出,红色经典的再造仍然充满了张力:一方面,红色经典不仅能作为“文物复制”和“景观再造”,而且能作为一套公认的价值观念和文化遗产纳入到中国文化重建之中;另一方面,红色经典以艺术手段描述中国共产党政治权力产生的历史过程,尤其是红色经典中的革命内容,包括阶级斗争、利他主义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以及革命集体的超主体性,与当下盛行的自私自利和享乐主义价值观、主体性身份的后现代去中心化和分散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民族主义叙事,可以增强公众对现代民族与国家的自豪感。这种张力为“红色经典”的当代传播提出了全新的时代课题。

本文采用广义的“红色经典”概念,首先梳理红色经典文化生产的媒介事件;其次考察红色经典小说的情感结构;然后采用深度访谈研究方法,考察红色经典在当代社会传播的新特征,重点关注其沉浸体验与情感结构之关系以及影响;结论部分总结和重申沉浸体验在当下红色经典社会传播中的价值与意义。红色经典在当代社会传播创新的实践,标志着中国仍有不断可供开掘的红色文化传播新动力。

一、纪念建党期间的红色文化生产和社会传播

建党纪念既是构建中国共产党红色话语体系的实践契机,也是传播中国共产党红色文化的重要节点。以历次建党纪念为文化基调的作品,主要集中反映出对中国共产党革命和建设过程的描述以及权威意识形态构建,有助于全党全社会从宏观上、总体上把握中国共产党历史的主流和本质,也有利于中国共产党历史征程的社会传播和集体记忆。

(一)建党二十周年纪念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1941年,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书记处起草的《中央关于中国共产党诞生二十周年、抗战四周年纪念指示》中强调:“今年七一是中共产生的二十周年,七七是中国抗日战争的四周年,各抗日根据地应分别召集会议,采取各种办法,举行纪念,并在各种刊物出特刊或特辑……在党外要深入的宣传中共二十年来的历史,是为中华民族与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英勇奋斗的历史。他最忠实的代表中华民族与中国人民的利益……在党内要使全党都明了中共在中国革命中的重大作用,在今天他已成为团结全国抗战争取抗战胜利的决定因素……要加强策略教育,与学习党在二十年革命斗争中的丰富经验。”(1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一八九三——一九四九)》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10页。作为一支新生的政治力量,中国共产党及其所属的无产阶级面对新的社会革命任务,必须通过构建革命历史话语,唤起广大人民对自身的身份认同,以增强奋斗的信心和自豪感。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了两个基本问题,即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以及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的原料,经过革命作家的创造性的劳动而形成观念形态上的为人民大众的文学艺术。在这中间,既有从初级的文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为被提高了的群众所需要、或首先为群众中的干部所需要的高级的文艺,又有反转来在这种高级的文艺指导之下的、往往为今日最广大群众所最先需要的初级的文艺。无论高级的或初级的,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1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3页。这次座谈会对其后的文艺创作繁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明确的目标是为群众创造一种新的话语体系和新的审美体验。

对延安时期的文化建设而言,关键问题是如何通过精心策划的艺术生产来建立一个文学和文化俱佳的革命文艺作品典范。毛泽东认为,革命艺术作品的创作是一项体制工程,在性质上是集体的,是中国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毛泽东并没有把文学和艺术仅仅看作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也没有看作仅仅是政治的附属工具,而是始终强调文化在中国革命中的地位,强调“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的辩证法。毛泽东认为,“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因此,党的文艺工作,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13)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65-866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提出的文艺为人民大众,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等一系列重要思想确立了党领导文艺工作的根本方针。思想改造的目的,是建立一个以社会主义集体生产作为物质存在和生活条件的一个新的伦理和道德共生态。中国共产党当时文化领导力建设的重要任务之一是生产和构建“红色经典”,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本身就是一个典范文本。

(二)建党八十周年纪念与意识形态遗产的复苏

世纪之初“红色经典”的复兴被看作是在社会转型中复苏意识形态遗产的努力。新世纪伊始,国家和大众文化消费部门都在推动“红色经典”的复兴。从1999年到2001年革命小说新版销量达数十万册,许多红色经典小说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并重新上演“革命示范剧”,其中故事片和电视剧是红色经典最受欢迎的两种形式。2001年5月24日,《深圳商报》报道:“15部国产新片和17部复映片将从6月20日到7月10日集中在我市各大影院推出,这是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和文化部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推出的优秀影片展映活动”,“除了集中展映新片以外,还包括《大转折》、《离开雷锋的日子》等17部优秀历史影片也将在此期间集中复映”(14)《纪念建党80周年30余部优秀国产影片近期展映》,2001年5月24日,http://news.sina.com.cn/c/260168.html,2020年6月23日。。与此同时,“八大革命样板戏”在北京、上海等主要城市重新上演,几乎场场满座;许多新京剧改编的革命小说纷纷亮相。2001年6月1日《新闻联播》推出的50集系列报道《丰碑》,标志着中央电视台纪念建党80周年宣传活动全面展开。

随后,《新闻联播》分别制作播出《时代先锋》、《优秀党支部》、《革命的理想》等系列报道节目,“通过对历史的理性回顾、人物的精彩介绍、现实的客观展示和未来的蓝色畅想,全方位、多层次、广视角地将一幅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历史画卷呈现于观众面前”(15)《中央电视台建党八十周年电视宣传报道圆满成功》,2001年7月10日,http://www.cctv.com/news/china/20010710/131.html,2020年6月23日。。显然,国家在推广红色经典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如作为爱国主义和传统教育的一部分,学校实施了红色经典小说的引导性阅读。书店里红色经典文学作品的大量销售、影视化红色经典作品的高收视率和票房利润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一种真正的大众兴趣和大众消费的结果。在麦当劳、好莱坞电影明星、日韩流行文化和偶像饭圈现象的社会环境中,中国年轻观众再次被这种红色经典的革命文学艺术所吸引。

(三)建党百年纪念与红色文化创新转化的“新媒介事件”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红色经典的重现形式从小说、戏剧到雕塑和绘画,从京剧、流行音乐到电影和电视剧,尤其是官方主流媒体为红色文化的传播创制了众多令国人乃至世人集体关注的“媒介事件”。红色文化资源是人民性、群众性的革命文化,宣传形式也应该是贴近大众、为百姓所喜闻乐见、具有共情能力的。新媒体时代突破了依托电视这一载体的局限,借助的媒介渠道与形式更加多元化,并巧用官方对红色文化的途径推动,扩大更多的主体参与到红色文化资源的认同与传播中来。其中,电视剧《觉醒年代》在年轻受众中的意外“出圈”、建党百年献礼剧《理想照耀中国》对革命年代以及革命精神的深入诠释、Vlog红色文化传播形式的个体视角等,都成为红色文化传播的亮点。在网络与新媒体崛起的时代,媒介事件的概念也面临着全新的媒体环境。“新媒介事件”不仅是政治经济力量和媒介体系创制出来的成品,更是一个过程,或称发展中的事件。“随着网络与新媒体的崛起,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媒介事件概念以及媒介事件策划面临全新的媒体环境”(16)董天策、郭毅、梁辰曦、何旭:《“媒介事件”的概念建构及其流变》,《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10期。。以从红色热土上成长起来的湖南卫视建党百年宣传策划为例,湖南卫视联合各大媒体平台,通过形成移动社交媒体网络集体围观和参与盛况,内容以“红”字为核心,从新闻到纪录片、从影视剧到晚会,几乎所有内容都是“大屏化、青春态”,创造了建党纪念仪式现象级主流文化的热点。如通过五四主题晚会为《理想照耀中国》、《百炼成钢》两部作品预热;用影像的方式,以“青春当燃”为主题聚焦当代青年的当“燃”态度,传递当“燃”之声,借此助推红色文化在青年群体中的传播。再如革命文物青年说节目《闪光的记忆》的现场体验、盲盒竞猜、密码破译、NPC助演和二次创作的视频;《理想照耀中国》的短视频推送、中视频赛道、短平快叙事;音乐咏史《百炼成钢》的漫画、主题剧“出圈”;《28岁的你》的互动专题直播、知乎话题讨论、抖音连麦等。红色经典的革命神话、身份主体性,尤其是审美体验以及情感结构,不再仅以阅读和阐释的方式充当革命经验和社会经验的“真实”形式,而是呈现出不同的红色文化传播景观。

综上所述,中国共产党在一百年的奋斗史中留下了丰富的红色文化资源,是助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宝贵精神财富。其中红色经典在当代社会传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通过有组织、有计划的运作方式将其纳入到作为中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部分,起到对中国民众的价值导向作用。表征是一种实践,但是意义所依赖的不是其物质性,而是符号功能;正是一种特定的红色表征,一个概念才能在语言中作为一个符号起到作用并传递意义。红色经典的建立不再是一个受历史变迁或一时兴起影响的漫长选择和排除过程;相反,它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协调一致的努力,涉及到从作家到出版社、媒体、学校等整个社会的各个部门。红色经典不是个体艺术家离散作品的集合,而是革命文化产业的集体生产,在许多方面类似于西方国家的“大众文化”生产(17)Theodor W. Adorno,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1,p.1.。然而,文化工业模型应该被修改以适应中国的情况:不是受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利益动机所驱动,红色经典的文化生产属于建立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领导力的文化逻辑或者群众文艺建设工程。首先,红色经典是对传统经典的批判和扬弃,既需要在传统经典中寻找素材和资源,又需要对传统民俗文化进行收编与权力化(18)刘康:《在全球化时代“再造红色经典”》。。其次,文化生产与经典建构融为一体,即建构经典的运作规范,其特点是蕴含国家行为和社会民众行为一体化。最后,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生产,红色经典的生产形式与传播样态再造了一整套的话语体系和情感结构,对社会意识、社会生活、社会结构产生直接影响。红色经典的生产和传播可以被视为一个复杂而多维的文化建设工程,正是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所使用的文化的、语言的各种概念系统以及表征系统,使得红色经典的构建富有价值,并向受众传递出有关红色经典不同时代变迁的丰富意义。

二、红色经典小说传播的情感结构

革命通俗小说可以被视为红色经典的核心。红色经典小说文本可以引起读者的共鸣式反复阅读,从而保留为历史佳作范本;围绕红色经典小说还可以衍生和产生不同类型的影视剧改编作品和其他红色文化景观复制与构造,以其他方式延展其价值。

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国家支持各省市建立作家协会、美术家协会等机构的背景下,优秀革命题材作品层出不穷。报刊媒体广泛宣传关于中国革命的小说、电影、戏剧和视觉艺术,这些作品很快被大学、中学教本课程所采纳,并在工厂、医院、商店、政府机关、部队、派出所、监狱、农村的人民公社等场域作为政治课的必修科目。红色经典小说肩负着创造新语言、新风格的重任,其表现形式不仅要与革命主题内容相对应,而且要在文学形式特别是表达方式上嵌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的革命话语,并逐渐成为毛泽东时期文化和意识形态上的通用语。新的语言和意识形态首先是以英雄的、理想的、崇高的愿景来激励公众,作为一个真正的“漂浮的能指”,具有万花筒般的、变幻莫测的视角。同时,它应该把它的“所指”和“指涉物”完全固定在社会和物质载体上,特别是在日常生活领域。这种语言的辩证法描述为“本能的”,它描述了适切新类型的“没有拥有超自然的力量”的民间英雄人物,其“成就在于普通群众范围内”和“实际容易模仿”。它可以被称为“全国民众”的话语,深深扎根于方言众多的本土语言,而非知识分子和统治精英的古典文学语言里。

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红色经典革命通俗小说出现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最重要的题材之一。红色经典小说是以严格的制度化的方式产生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由计划、构思、研究、写作、修订,最后出版完成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1年3月成立,属国家文化部领导,第一任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首批出版了《苏联文艺丛书》、《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文艺建设丛书》,内容上热衷于工农兵题材,重在“歌颂人民革命和党的领导”(19)胡友峰、郑晓锋:《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色经典的生成》。。人民文学出版社列出了从1958年到1965年出版的144部红色经典小说。红色经典小说男女主人公都是革命者——农民、工人、军人、知识分子,他们的革命转向与革命事件本身同时发生。小说把革命事件和革命人物描绘成一部演进的历史,一部成长和转变的个人历史。红色经典小说传播为一种革命的、集体的成长小说,一种具有新意义价值、新实践和新关系涌现的文化。这一部部革命性的成长小说不只是关于个人成长,而是要作为一部史诗,捕捉那些作为革命人物所经历的历史运动。红色经典小说的主题主要有:一是对中国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改写,以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观念为前提;二是通过对革命男女主人公的刻画,构成“人民”或“广大群众”等集体的超主体性;三是将中国民族神话重塑为被压迫阶级的英雄史诗,最后投射出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有着比民族神话和民族身份更宏大、更普遍的吸引力,是对现代性的宏大叙事。

情感结构与文学作品具有同构关系,只有通过文学作品本身才能够被认识。雷蒙德·威廉斯对情感结构、支配性结构、残余结构和涌现性结构的理论表述,可能有助于解开阶级斗争和革命领导力之间的比喻关系。威廉斯认为,文化霸权的形成始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实践意识即大众的社会意识实际上是被生活所塑造的。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种结构,可以在一个又一个没有其他联系的作品中察觉这种结构的运作——人们并没有互相学习;但是它是一种感觉的结构,远远超过思想的结构——一种“冲动、克制和定调的模式”,以及“不是感觉对抗思想,而是思想如同感觉,感觉如同思想;一种活生生的、相互关联的连续性的当下的实践意识”(20)Sean Matthews,“Change and Theory in Raymond Williams’s Structure of Feeling”,Ptetexts:Literary ang Cultural Studies,Vol.10,No.2,2001.。这表明感觉的定义与那种内在流动的、无序的或随机的力量,即浪漫和感伤想象的无政府力量非常不同;而是意味着感觉也是有组织的或模式化的,也是要服从分析、服从理性、服从逻辑,遵循以索绪尔语言学为模式的结构主义分析的过程。威廉斯将“情感结构”或“经验结构”作为一种文化假设,尽管在研究过去的一个时期时,可以把生活的特定方面剥离开来,并把它们当作自成一体来对待;但很明显,这只是研究它们的方式,而不是它们的经历。情感结构把每个元素作为沉淀物来研究,但在当时的生活经验中,每个元素都是溶液,是一个复杂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从艺术的本质来看,艺术家正是从整体效果中汲取营养,将感觉的主导结构表达和凸显出来(21)Sean Matthews,“Change and Theory in Raymond Williams’s Structure of Feeling”.。把过去的每个元素作为沉淀物来学习,但在当时的生活经验中,每个元素都是一个复杂整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研究任何过去的时期时,最难掌握的就是这种对当时那种生活质量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分析的每一种因素都是能动的,在很多不同的层面上,我们都能在某些真实关系中看到它的存在。通过描述这些关系,真实的文化过程就将呈现出来”(22)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2页。。与红色经典小说的文学艺术形式相关联的情感结构“沉淀物”,不可避免地简化为信仰系统或制度或明确的党群关系,尽管它也可能包括与生活经历相关的紧张关系。

红色经典小说是中国社会生活中一种独特的文艺现象,它“包含着太多历史的记忆,也包含着一个民族视为至宝的精神财富”(23)吴晓东:《“红色经典”改编:必须尊重历史记忆》,2004年5月27日,http://zqb.cyol.com/content/2004-05/27/content_877429.htm,2020年10月20日。。红色经典小说的情感诉求可以解释为一种情感结构,在这种结构中,阶级斗争的观念被大众积极地生活、感受和体验。此外,一种文化涌现正从这种感觉结构中形成,并很快成为主导。它同结构所暗示的一样严密和明确,然而,它在我们的活动最微妙和最不明确的部分中运作。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情感结构是一个时期的文化:它是一般组织中所有因素产生的特殊的现存结果。新的一代人有其自己的情感结构,他们的情感结构好像并非“来自于”什么地方,而是“产生于”有机体变化组织之中。情感结构始终都是一种处于“溶解状态的社会经验”,是一种在特殊地点和时间之中对生活特质的感受,是一种特殊的思考和生活的方式(24)Sean Matthews,“Change and Theory in Raymond Williams’s Structure of Feeling”.。红色经典小说借用中国“白话通俗小说”这种充满民间性的形式,将革命作为一种现代概念来表现,完成其非历史性的过程。《林海雪原》作为红色经典小说的主要代表,一直被认为是“新的政治思想和传统的表现形式互相结合”的典范(25)吴岩:《谈“林海雪原”》,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第1页。。《林海雪原》出版后,许多评论家都提到了《林海雪原》的民族风格;然而仍停留在传统文学理论中突出的形式层面上的方法,却忽略了在题材、人物类型和叙事结构等层面上与传统小说更内在的联系。根据形式意识形态理论,特定形式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繁荣决不是任意的,它不仅“反映”了意识形态的深刻变化,同时它也是这种意识形态产生的一个重要方面。

显然,“为什么要镇压土匪”不仅是《林海雪原》小说中群众心中的疑问,也可能是组成小分队战士心中的疑问,更重要的可能是故事外的读者心中的疑问。这个问题自然成为叙述的目标和起点。叙事成为了将外部政治使命,转化为故事中人物和小说读者的内在需求的唯一方法。《林海雪原》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种方法,利用中国传统白话小说的资源,将政治使命重塑为一种道德化的中国故事,并在此过程中为“革命通俗小说”树立了典范。道德与政治的统一是中国古代“家国一体”政治文化体系的必然产物。在这种关系中,“政治”一词所代表的国家秩序与“道德”一词所代表的个人修养是一体的;不仅政治权威被道德化,而且道德也被赋予了政治权威。道德被视为政治合法性的唯一基础,有道德的人拥有上天的授权;天命在本质上和道德是一样的。因此,一个有道德的人必然能够唤起群众的信任和理解,这就形成了政治权力的基础。中国政治文化的这一特点使政治的道德化成为传统政治追求合法性的最重要方法。《林海雪原》是作者曲波根据自己1940年代末期在东北剿匪的亲身经历创作的小说,主人公少剑波是曲波“自我想象与自恋的产物”。他坦承,作为一个只上过六年学的年轻革命士兵,自己的文学理解建立在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和《岳飞传》等中国白话小说基础之上,而不是政治小说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上面(26)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9页。。这些中国白话小说不仅提供了书写革命题材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它们提供了革命政治道德化的修辞方法。1912年,近代小说批评家管达如发表了堪称近代小说理论之总结的《说小说》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指出:“英雄、儿女、鬼神,为中国小说三大原素。凡作小说者,其思想大抵不能外乎此。且有一篇之中,三者错见,不能判断其性质者;又有其宗旨虽注重于一端,而亦不能偏废其他之二种者;此由社会心理使然,不能以此衡作者之短长也。”(27)罗书华:《中国历代小说批评史料汇编校释》,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001页。正如有学者指出,“超自然小说”、“英雄故事”和“感伤小说”,也都可以归入道德小说的范畴——它们都是用道德的方法叙述的政治故事(28)Rosemary Roberts,Li Li,eds.,The Making and Remaking of China’s “Red Classics”:Politics,Aesthetics,and Mass Culture,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8,pp.18-21.。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包含了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三大主题的《林海雪原》,表明了白话小说对革命题材的深刻影响,因此这部小说具有许多公认的红色经典文本所缺乏的文学历史意义。

历史学家认为,在世俗时代历史已经取代宗教,成为创造神话和为现代民族国家设定道德标准的主要手段,通常是通过为我们辩护、评判我们,并谴责那些反对我们的人。在十七年时期,大量的革命历史小说在中国产生、传播和消费,可以被理解为中国共产党通过唤起和阐明关键问题而创造的神话——这些问题围绕着: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历史条件的“真相”是什么?革命者为他们的同时代人和后代设定了什么样的道德标准?等等。有批评家指出,在反动统治时期,几乎不可能将革命的主题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填补文学历史上这一空白,让我们的人民了解历史上革命过程与当前现实之间的联系,甚至让他们获得更大的信心和热情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29)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5页。。实际上,中国革命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自过去的历史事件,这中间最重要的是,革命历史的叙事结构如何体现和传播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的合法性,以及革命者的革命意识形态。

反映论还引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革命历史小说的作者,他们中许多人都参与了小说中描述的真实事件,他们是如何把“知道”翻译成“讲述”的。更具体地说,他们是如何将自己在特定事件中的亲身经历转化为具有“概念性内容”的文本,以提供给没有类似生活经历的读者阅读的。历史和叙述一直被认为是完全独立的。前者通常被认为是过去发生的“真实事件”,而后者则被认为是基于想象的虚构事件。然而很少有人质疑过去发生的事件是如何成为历史记载的。历史学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等认为,历史上“真正发生”的任何事件都不会以叙事形式出现,从而成为历史,它必须也只能被叙述成历史;此外,“通过对某些事件的压制或从属以及对其他事件的突出,通过描述、主题重复、语气和观点的变化、替代的描述策略等等,这些事件被做成了一个故事。简而言之即我们通常会在小说或戏剧中看到的所有技巧”(30)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p.53-54.。

与十七年时期其他红色经典小说相比,《红岩》的创作在历史真实方面具有独特性。《红岩》于1961年以罗广彬、杨益言的笔名出版。最初的目的是描述国共战争结束时,作者和其他受害者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渣滓洞被监禁和折磨的痛苦经历,最终被转化为红色经典小说。首先,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和出版时未署名的刘德彬拥有第一手真实的资料,虽然作者忠实地提供了“成堆的材料”(31)在1949年11月27日重庆渣滓洞大屠杀发生后的几个星期内,一些幸存者和目击者开始写下事件的个人回忆,并在当地报纸上发表,叙述了一些可怕的谋杀和受害者的生活故事。罗广斌、杨益言和刘德彬很快成为其中的核心,负责后续的口头和书面讲述。最早、最重要的一个叙述文本是由罗广斌写的,题为《关于重庆组织破坏的经过与狱中情形报告》,讲述重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被破坏以及狱中的情况。这份超过2万字的详细报告旨在提供关于中共地下组织的信息,并特别呼吁惩罚告密者,其中一些人是中共地方高级官员。另一个重要的早期叙述文本是一本由罗广斌、刘德彬等人撰写的小册子,其中包括为1950年1月15日举行的公众追悼会准备的被批准为“革命烈士”的中共死亡成员的简短传记。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为配合政治运动,教育人们缅怀为新中国的建立而牺牲的共产党成员,罗广斌、杨益言和刘德彬在多个城市给数以万计的群众做巡回口头报告,随后整理成文章、小册子和回忆录发表或出版。1950年庆祝中国共产党诞生29周年,他们被第一次邀请合作撰写书面报告文学《圣洁的血花——献给九十七个永生的共产党员》,完成后不久就发表了。参见Rosemary Roberts,Li Li,eds.,The Making and Remaking of China’s “Red Classics”:Politics,Aesthetics,and Mass Culture,pp.18-21.,但对这些材料的意识形态和象征解释则被文学生产领域的文化机构以及读者/听众所共有,《红岩》可以说是重复讲述与重复写作的双轨实践结果。两位作者同时也是两位讲故事的人,他们能从读者/听众那里得到定期、直接的反馈,这让他们有机会修改故事的细节和主题,使他们的故事更加生动、引人入胜,以适应读者/听众的不同期望。其次,作为一个书面文本,《红岩》经历了由作者和各种编辑许多阶段的重写。与其说是权威作家的言论,不如说是十多年来多种文学和公共政治利益的积累。最后,其他红色经典小说融入了民间叙事元素以增强叙事效果,而《红岩》则主要利用情节剧和具体形象美学来描绘历史事件。在小说中真实的事件通过对偶和夸张的手法来表现,从而赋予杂乱的历史记录以“虚幻的连贯性”。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和其他英语国家的一些研究者对中国革命文学研究后认为,红色经典小说作者的作品多是在冷战背景下创作的,以新批评主义或现代主义审美主义的标准来看,红色经典在艺术上价值有限,而且小说作品中也没有表现出作家个人的才华和想象力。的确,与传统的艾略特式的拥护个人才能精英主义美学、蔑视未受过教育的大众的高度现代主义截然相反,红色经典是为群众而生的,吴强、梁斌、杜鹏程、曲波等创作者写的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最熟悉的题材,其次才是在此基础上的再典型地加以概括与艺术提炼。赵树理、马烽、柳青等是有农村背景的知识分子,写作农村题材也是驾轻就熟有话可说,以写作方式和作品样式为新农村造影,为新农民代言。因此,整体的新的审美体验主导的情感结构在红色经典小说这类文学艺术作品中得到表达和呈现。威廉斯认为,“这一特殊情感结构的产生,有其深刻历史与社会背景”(32)赵国新:《情感结构》,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435页。尽管情感结构说存在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问题,例如情感结构概念所涉及的一代人该如何界定?是按照年龄划分还是其他更加合理的划分标准?任何一个特定时期内都至少包含三代人,是否意味着这一时期存在三种情感结构?情感结构是否具有阶级性?代际之间的情感结构是否截然不同?现实经验不断变化,是否能够真正及时识别情感结构?即使意识到情感结构的变化,是否能够全面而准确地表达广阔而微妙多变的经验?……以上是《新左派评论》在对威廉斯进行访谈时提出的质疑和批判性回应;另外,阿兰·奥康纳(1989)、阿兰·斯威伍德(1988)、吴治平(2006)、曹成竹(2014)等人也对情感结构概念的模糊和不尽完善提出过批判思考,但作为一种文艺观点、一种文学批评和思考方法,却开启了文学和文化批评领域的情感转向。。多数的红色经典小说爱好者都是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经历了经济紧缩、意识形态和文化单调的“集体记忆”。这种情感结构来自当时对现实生活的整体感受。这种感受结构占据了一种特殊位置,既描述了伴随着特定年代生活的不确定危机和困难经验,又调解了那一代人独特的优先性——既用来定义压力的来源,又可以在特定文化主导形式中被追踪到,进而在最微妙、最难以捉摸的人类活动中发挥作用。

三、从沉浸到体验:红色经典情感结构的传播突破

长时期以来,红色经典传播的主力军主要依托国家级媒体和地方媒体宣传为主的宏大叙事,其传播手段能够有效阐释红色经典的文化内涵,确保红色经典社会效益作用的发挥。并且官方主体的审查把关和干预政策也可以较好地尊重红色经典文化精髓,保证其完整性、严肃性和经典性,避免片面还原历史和随意杜撰亵渎。广电总局曾规定:“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须经省级审查机构初审后报送广电总局电视剧司终审,并由广电总局颁发《电视剧发行许可证》;凡未经审查的“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一律不得播出(33)《广电总局:“红色经典”改编剧须报送该局终审》,2004年5月29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news/2004year/2004-05-29/26/442184.shtml,2020年10月20日。。传统的红色经典传播多从整体历史事件的宏观视角出发,与其接收者——普通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群体,仍旧存在社会距离和经历体验的差距。基于此,出于对青少年群体价值建设的目的,以高校教育机构、中小学为主体场域,将红色文化资源与“四史”教育的传播相结合的形式比较盛行,如组织学习者阅读红色经典书籍、观看红色电影或者组织参观红色纪念场馆等等。但客观地讲,这些普及传播在内容上往往浮于表面,缺乏系统性、持续性与完整性的统一,不能使接收者真切体会红色经典真正的精神内涵。同时,红色经典远离青少年群体的生活经验与情感体验,程序化、简单化、框架化的呈现形式无法触及青少年群体的灵魂深处,引发其内心的认同和共鸣。即使有时接收对象对于红色经典的价值输出在短时间内有一定认可,而后续因为主体内容比较浅薄,没有深挖红色文化的内涵,便会出现红色经典在当代社会后续传播乏力的现象。

文艺作品的情感结构的核心概念是对“变动不居的社会经验”的扩展,它既是一个时期的文化折射,也是一般结构中所有要素的特别鲜活的成果。情感结构作为一种文化假说,表示一代或一个时期之内文化的构成要素以及相互关系。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情感结构,当新的一代人以不同方式感受整体生活,创造性回应他们时代的独特世界,新的情感结构就产生了。当前多数艺术的有效结构关联的是已经存在的明显的社会结构,这种结构或是主流的,或是残余的,而情感结构主要关联的是新出现的结构,尽管常常是对旧形式的修正或扰乱。情感结构是在某种前兴起(preemergence)层面上运作,与新兴文化因素密切相关,一直由新的感觉或思想与公认的表达方式和经验形式相比较中产生。新一代以自己的方式对所继承的独特世界作出反应,既吸收了许多可以追溯的连续性文化,也再现了新的组织形式,比如新兴文化替代主流文化因素成为新的主流文化;但在对整个生活的感受是不同的,并将其创造性反应塑造成一种新的情感结构(34)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第57页。。

Z世代是1995—2009年生人,伴随着Z世代一路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有超过二十年的“网络文化”浸润。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全面普及,新媒体逐渐成为主流媒体形式,对于红色经典在Z世代群体的传播需要充分利用媒体网站、微信、微博、B站等新媒体渠道,以视频、音乐、舞蹈、图画等沉浸体验方式来创造更加轻巧的、更加年轻态的青年叙事主流文化,提高红色经典传播的精准性和高效性。情感结构是个体、社会、形式变迁的聚集地,证明了红色经典在当今中国的社会和心理效用,其总体表达的实现在于文化模式和社会性格的理解默契,依赖于相同情感结构的分享。这种情感结构从根本上隐匿于现实生活中不能被抽象概括的整体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也印证了中国文化政治的复杂性,体现出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领导力经验与从新自由主义、后现代主义到全球主义的一系列全球化意识形态之间的张力。文化演变为一种具有深远意义的回应,是具有特定价值观的人对于变化以及变化的结果和影响,例如社会正在经历的剧烈阵痛的回应(35)Ranbir Vohra,“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The China Quarterly,Vol.54,1973.。

沉浸理论最初由芝加哥大学的心理学教授Csikszentmihalyi提出,将沉浸定义为“快乐最重要的部分”和“人们在所在情境中完全投入的状态”(36)M. Csikszentmihalyi,Beyond Boredom and Anxiety,San Francisco:Jossey-Bass,1975,pp.79-80.。沉浸体验最初在研究个体行为内在动机本质时被提出,也被称为心流体验,是一种能够唤起积极情绪的情感行为,如兴趣和享受。早期沉浸体验理论指出,当人从事某项活动并处于心流状态时,精神高度集中于此,并屏蔽与该活动无关的感知和想法,排除环境干扰。体验是经历的一个新的构造,其一切经历均指自我经历,并从他人那里知道,或道听途说,或推导猜想;体验的意义在于直接性且从直接性中获得收获,并转化为自我经历的一部分(37)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78页。。因此体验只能是具身性的活动,以一个动态的身体与特定的语境发生交互,以身体为媒介在交互中获取知识的过程(38)华维慧:《边界突破与真实重构:论VR新闻的真实性逻辑》,《编辑之友》2021年第2期。。

笔者承担的社会实践课程《红色经典阅读与传播》,两年间带领学生探访红色教育基地“走读红色经典”,足迹沿着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历程展开,以武汉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和毛泽东故居为起点,从嘉兴红船到上海一大、二大会址,从河北狼牙山到江西瑞金,从山西吕梁到福建古田,尝试通过红色基地沉浸式学习领会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例如听着红色经典歌剧《洪湖赤卫队》成长的一代人,对于湖北省洪湖瞿家湾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旧址具有特定的象征性记忆,此种表征的确定性并不受制于物质环境变化,比如瞿家湾街景的还原和复制、洪湖芦苇荡的实景布景等的影响,这个意象和其情感结构仍然能够自我维续。而年轻一代对于这个红色印记几乎全然不知。受访者E(男,22岁)说:“印象最深的到瞿家湾旅游的叔叔阿姨们主动加入我们的快闪拍摄,想不到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唱《洪湖水浪打浪》这首歌。受到现场情绪的感染,这首歌与这段红色故事一直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原来《洪湖水浪打浪》这首歌这么出名啊!”受访者Q(女,20岁)说:“在瞿家湾青石板路上,我们跟着韩英角色第四代扮演者马娅琴老师一起共同演唱《洪湖水浪打浪》,配合老师和导游情景再现般的讲解,我真切感受到了洪湖人民奋勇拼搏的革命精神及对党的感恩之情。”此时心流被定义为一种个人参与的游戏,并且全神贯注参与其中、享受专注和内在兴趣的一种愉快的体验感(39)C. Aubé,E. Brunelle,V. Rousseau,“Flow Experience and Team Performance:The Role of Team Goal Commitment and Information Exchange”,Motivation and Emotion,Vol.38,No.1,2014.。而场景本身的属性包含了游戏和展演的成分:观众以真人角色扮演参与沉浸式展演,并在摹仿式再现的心流体验情境中充分享受红色经典文化的浸润。同时,红色文化传播效能做到入脑入心、落地生根,需要根据传播工具与载体发展的成熟度,辅之选择合理有效的传播形式。受访者P(男,20岁)说:“不同于普通的阅读和朗诵,沉浸式走读别具一格。稚嫩清脆的朗朗书声、坚定铿锵的铮铮誓言嘹亮回响在方志敏烈士纪念园的上空。而四地连线共读经典散文《可爱的中国》更是为我们的走读实践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雕塑、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理地点位置;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含义的,附着于并强化于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40)Maurice Halbwachs,“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and Collective Mind”,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4,No.6,1939.。记忆二重性的基本内涵即在于此,“强调记忆的具体特征和抽象特征,及其各自不同的来源和功能”(41)刘亚秋:《记忆二重性和社会本体论——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的社会理论传统》,《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1期。。物质客体是随时间推移而改变,而精神层面的社会现实相较而言不仅具有稳定性,甚至会历久弥新。为学习红色经典文献《共产党宣言》,我们组织师生前往浙江嘉兴南湖红船和上海陈望道旧居,在南湖红船前齐读并宣讲《共产党宣言》。受访者I(女,23岁)说:“尽管当时现场很冷,但当我们在红船前齐读《共产党宣言》的时候,信仰战胜了寒冷,满满的仪式感,那一次朗诵也是我迄今为止最难忘的一次朗诵。”这种仪式化的学习呈现,使得参与课程的师生在不同场景下形成了“参与式共同体”。为学习红色通讯作品《狼牙山五壮士》,师生一行人远赴河北保定易县登琅琊山参访纪念馆,由中央广播电视台新闻主播杨波带领学生在纪念碑前共读《狼牙山五壮士》。受访者M(男,22岁)说:“一字一句现场朗读石雕上《狼牙山五壮士》这篇作品,某种程度上就是发出了我们大学生的青春誓言,这种沉浸式现场学习带给我们强烈的心灵震撼,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沉浸体验的流动可以成为一种集体现象,分享相同的体验感受,与之互动的其他人也会经历流动,在社会情境中形成从一个人传播到另一个人、从一群人传播到另一群人的“传染效应”(42)Kiyoshi Asakawa,“Flow Experience,Culture,and Well-being:How Do Autotelic Japanese College Students Feel,Behave,and Think in Their Daily Lives?”,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ies,Vol.11,No.1,2010.。互动的个体越多,这种传染效应越大。

“走读红色经典”让青年学生对革命历史人物的理解不仅停留在书本上,更能从红色实践中切实感受到鲜活革命精神的内涵。受访者A(男,20岁)说:“走进历史事件发生地和新闻现场进行实地学习,让我深刻感受到了过去的新闻是现在的历史,未来的历史是现在的新闻。这种走进红色新闻历史现场,倾听老师的现场讲述,临场化的学习让我记忆更加深刻。”受访者S(男,23岁)说:“我们年轻人最爱的元素就是高燃,喜欢的画风、期待的人生、理想的自我就是要燃的,而百年间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中国共产党人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建国大业中,不就是百年以来最燃的事吗?百年后,千千万万年轻人共同参与一个时代的红色经典集体传播事件中,也是当下最燃的事啊!”

通常的红色文化传播场景多为静态的图书馆或博物馆,这样的场馆天然地具有严肃性和疏离感,受众的主动参与性大大受限。新时代随着场馆互动装置的增设,VR、AR(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加持,红色教育基地和传播场馆在“景观化”呈现和沉浸式体验方面大为改观。以福建红色文化网上展馆暨福建红色文化VR/AR实体体验馆为例,其特色是深耕当地红色文化资源的沉浸式传播。如何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营造出身临其境的现场感?他们创新革命旧址的呈现形式,将VR、AR技术与纪念馆资源融合,观众可看、可听、可触,实际景观观感是“原装原貌”。个体还可以参与网上展示馆活动,可以通过电脑端及各类移动端进行访问观看,远程感受体验福建省地方红色文化。严肃的党史与高科技产生神奇的碰撞,让党史学习“潮”起来。原来主流文化也可以很潮、很酷、很有型、很有未来感,它正在打破以往的陈规,撕掉旧有的标签,彰显先锋、新锐、科技感的元素。这些技术使得红色文化接收者从被动的观者/听者变为积极的参与者,这对个体接受红色文化与红色精神具有更为积极的激励作用。

约翰·富沃克(John H. Falk)在其所著的《博物馆体验》一书中说:“沉浸式的情绪可以唤醒人的认知和记忆。虽然认知过程中,情绪被认为是独立的,但是这个体验过程,多感官是不可分割的。情绪、记忆与决策紧密联系,他们的体验记忆可能最终影响参观者的选择。”(43)John H. Falk,Lynn D. Dierking,The Museum Experienc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6,pp.6-7.流动可能被认为是一个基本的动态因素,它塑造了人们在日常生活和未来中的感受、行为和思维方式。人们在他们居住的一种或多种文化中选择或选择“让他们感到充满活力、有能力和创造力的行为”(44)Charles Byrne,Raymond MacDonald,Lana Carlton,“Assessing Creativity in Musical Compositions:Flow as an Assessment Tool”,British Journal of Music Education,Vol.20,No.3,2003.。流动可能在心理的社会面向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发展出社区导向以及个人表达能力。沉浸体验是一种确保“不必担心失败”、提供“每一步都有明确目标”以及正向的即时反馈,通常为个人提供沉浸或流程中令人振奋的感觉。这种体验还提供了一种时间被改变的感觉,以及一种将注意力从意识中排除的状态,使自我意识与活动完全融合(45)Chin-Lung Hsu,Hsi-Peng Lu,“Why Do People Play On-Line Games? An Extended TAM with Social Influences and Flow Experience”,Information & Management,Vol.41,No.7,2004.。“由于把共同利益界定为真正的自我利益,由于发现个人主要是在共同体中才能得到检验,团结观念是社会潜在的真正基础……从根本上说,团结的感觉是唯一可能稳定一个如此困难的组织的因素”(46)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10-411页。。因此,人们通过在红色经典传播流程中,采用如实地探访、文本阅读、浏览引导等方式来体验各种红色元素的意义,当接收者的心流体验得到积极的社会反馈或社会认可时,这个过程更有可能被正向促进和激励,尤其是对于年轻一代如大学生青年群体。

结语

在电子和多媒体复制品中,红色经典被精心改造成怀旧的替代品,红色经典的革命符号被解码,并根据流行的现实政治的逻辑进行重新编码。比如红色经典小说不仅被改编成电影电视作品、连环画、戏剧话剧舞台剧等娱乐形式被反复表演和观看,同时还产生了许多文化副产品,像玩具、明信片、邮票等文化图标,创造了一种弥散语言系统,提供了一个有凝聚力和情感结构的革命现代意识形态的替代品和代言品。“革命”在怀旧的戏剧化中不再表现为一种情感上和审美上令人愉悦的“空能指”,以及一种主导文化的消费主义商品或全球主义的他者想象。通过触摸、刺激、模拟带来的逼真感和浸润感的主流红色文化,这些更能入眼、入心、入脑,且能有效防止红色经典文化遗产转化为视觉商品和展演消费。

变化的情感结构被理解为一种辩证法,它跨越了“后退”的力量和“缓慢”的控制。一个社会的情感结构在过渡和变化的某个时刻变得明显,以文化艺术实践的转变形式得以凸显和明晰。因此,红色经典在我国当代社会沉浸传播的实践,正是情感结构变迁作为一种普遍化经验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对政治、道德或精神活动的肯定。这种情感结构包含“约定俗成—获得默许—表达呈现”三个重要组成部分,新的表达手段同样随着情感结构的流变被感知和实现。情感结构的变化是被感知到的才成为意识,因此威廉斯对情感结构的描述是充满明显的辩证张力的,而正是这种张力让情感结构变得明显起来。

道德理想生成于集体生活,而非个人意志或人为安排的,即被集体表现的社会现实,并不直接来自个体心灵,而是超越他们;是一种社会的自我意识表达,是生活在特定社会中的人们所形成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结构。只有定期再现这一情感结构,才能维持社会化的统一即社会的神圣性原则,例如红色经典“经典化机制”之于中国共产党领导力的文化逻辑与象征意义。如果没有沉浸体验的传播实践,情感结构通常只能浅表地、游动式地存在,无法将信仰的功能唤起成为道德信念的心灵状态。红色经典传播沉浸体验所体现的情感结构与传播实践启示我们,需要不断地加以调整和重新规划社会复杂文化生态,这是一个宏大的集体实验,也是一个由生活感受和社会经验构成的真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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