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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兰陵萧氏在荆州的文学文化活动看南朝文学的新变

2022-11-25吴桂美

关键词:兰陵荆州文学

吴桂美

(长江大学 人文与新媒体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两晋时期由于门阀士族制度的盛行,涌现出了大量文学家族,著名的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等。进入南朝,这些家族有了一些变化,许多中原南渡的高门士族由于政治失势走向没落,而一些北府兵将领的后代却因军功走向权力中心,再弃武从文进入文坛,成为新兴的文学家庭,知名者有兰陵萧氏、彭城刘氏等等。

兰陵萧氏在南朝影响巨大,不仅建立了齐、梁两个王朝,还是南朝文坛的主要力量,出现了萧子良、萧子隆、萧纲、萧统、萧绎等许多在文学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综观南朝兰陵萧氏,可以发现这个家族许多成员的命运与活动都与荆州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1)荆州所辖地域从禹定九州,历经各朝至今,范围一直有所变化。两汉时期的荆州在汉武帝时,统辖七郡,北至河南南阳,南至两广北部,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湖北、湖南两地,江陵和襄阳是其核心地区。魏晋时期,魏、蜀、吴三分荆州之域,荆州之名南北双立。东晋南朝时期荆州屡有分合,如在今湖南地区分置湘州,湖北地区分置郢州、雍州,虽然在南朝宋、齐、梁、陈更替中,荆州地域也有所不同,但荆州的核心部分始终在湖北地区,荆州治所也一直在江陵。因此本文所论荆州用的是中观概念,主要指现在湖北所辖地域,当今荆州及襄阳一带是其核心区域,即古之江陵和襄阳地域。虽然襄阳时属雍州,但大多时属荆州,所以也在本文论述荆州范围之内,特作说明。。荆州自汉末起,尤其自东晋进入南朝之后,因其通达东西南北的地理位置、重要的战略意义,而与萧氏家族的政治、文化活动产生了诸多关联。齐梁时萧氏宗族子弟基本都有出镇荆州的经历,他们与周围文人相互唱和、激励创作,使荆州成为当时除京师、雍州之外的另一个文化中心。尤其萧氏家族在荆州的一系列文学文化活动和文学创作,不仅使荆州成为南朝的重要文学创作中心之一,而且萧氏在荆楚地域文化影响下形成的文学观念,促使并推动了南朝文学走向世俗、完成新变。而萧氏家族文学创作与荆州地域的联系和影响,学界关注却不多。只有曹道衡、王玲等人的著作有所涉及。曹道衡在论述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关系、王玲在探讨汉魏六朝时期荆州地区文化变迁与经济发展关系时,都论到了“西曲歌”与兰陵萧氏、齐梁文学的关系。曹道衡认为沈约作为永明体的主将,他提出的诗体显然受到了南方民歌的影响,除吴声歌的主要影响外,永明诗风的变化与萧赜等萧氏皇族对西曲歌的提倡关系甚大(2)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4-16页。。王玲认为荆州地区城市经济的发展与繁荣,促使了西曲歌的流行,西曲歌的内容题材、情感基调和艳丽风格,得到了兰陵萧氏这样的上层社会的接受,而对南朝文学产生了一定影响(3)王玲:《汉魏六朝荆州地区的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27-236页。。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二人的论述都较为简略,不够全面细致,本文将在他们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展开深入研究。笔者认为,探讨萧氏在荆州的文学文化活动及其影响和意义,不仅可以深化萧氏家族研究、南朝文学研究,对于丰富当今的荆楚地域文化研究也有相当的意义,而从地域角度关注文学家族和家族文学研究,正凸显了文学家族地域性的一大特点。

荆州地处南方,本不被北方中原士族所看重。但自汉末起,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三国魏蜀吴争霸中逐渐显现出来。诸葛亮在其《隆中对》中,鲁肃建议孙权如何建立帝王之业目标时,都对荆州的地理战略意义有着清楚的分析和认识。长江和周围群山的天然屏障,便利畅达的水陆交通,以及贯连东西南北的枢纽位置渐渐建立起荆州在军事上的重镇地位。汉魏之际,北方战乱频仍,但“荆州丰乐,国未有衅”(4)陈寿:《三国志·魏书·辛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696页。,许多民众因避战乱南迁荆州。此外,北方的混乱与社会的分裂造成了政治中心的多元化,给南方的政治经济发展提供了机会。大量人口的南迁,充实了荆州等地的劳动力,带来的先进生产技术以及本来地广丰饶的优越地理环境,再加上当地政权的有意举措,极大促进了荆州经济的发展。政治军事战略地位的逐渐凸显和认可,以及经济的不断发展,都使荆州在政局变幻莫测的朝代里成为各方豪强争夺的焦点、地方大臣建立影响力的重要砝码。尤其东晋大量北方世家大族的迁入,又使荆州在政治和社会影响力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正如《隋书》所载:“自晋氏南迁之后,南郡、襄阳,皆为重镇,四方凑会,故益多衣冠之绪,稍尚礼义经籍焉。九江襟带所在,江夏、竟陵、安陆,各置名州,为藩镇重寄,人物乃与诸郡不同。”(5)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97页。进入南朝之后,“江左大镇,莫过荆扬”(6)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971页。,荆州俨然已成为与下游扬州并重的两大方镇之一。

因此南朝帝王对荆州职守一直非常重视。自宋武帝刘裕始,荆州刺史一般都由皇室成员或皇帝亲信担任。《宋书·刘义宣传》曰:“初,高祖以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遗诏诸子次第居之。”(7)沈约:《宋书·南郡王义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98页。兰陵萧氏出自下层北府兵,对荆州的战略重要性更是了然于心。南齐建立前,不少后来荣登帝王的萧氏成员都曾镇守或活动于荆州,在荆州积聚力量、笼络人才,累积政治资本,如萧道成、萧赜。齐末萧衍也是在襄阳暗自修养,借助江陵之力,最终建立梁朝。建国后,他们又多以皇子及宗室子弟出镇荆州或在荆州为官,如萧齐宗室的萧映、萧嶷、萧子卿、萧子敬、萧子响、萧昭秀、萧昭粲、萧遥欣、萧子良、萧子隆、萧宝攸都曾出任荆州;梁六任荆州刺史萧秀、萧憺、萧纲、萧恢、萧续、萧绎也全部来自萧氏皇族。此外,南朝时期萧氏还几次在荆州建立政权:齐和帝萧宝融在江陵即位;侯景之乱后萧绎建都江陵;萧詧在北周羽翼下建立的后梁也以江陵为都。隋初,萧詧后人萧铣自称梁王,迁都于江陵。荆州绝对可以说是京都以外,萧氏政治活动的另一个中心舞台。

地域上的政治优势大多会带来文化上的繁荣。从晋宋起,大量北方文化士族的南迁入荆,荆州职守对人才的有意招揽,都使得荆州成为南朝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尤其齐梁萧氏不仅大多自身文学才能出众,而且为营建势力或声誉,在荆期间大力加强荆州地方文化建设,广泛招揽人才。他们周围聚集了不少当世文士,互相唱和,写作了大量的唱和诗、赠别诗。其中以萧嶷、萧子良、萧子隆、萧绎及其周围的文学才士最为突出。

齐豫章王萧嶷,史载其“宽仁弘雅,有大成之量,太祖特钟爱焉。起家为太学博士、长城令”(8)萧子显:《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05页。,他的文学才能在萧氏家族中虽不算最为出众,却是南朝萧氏荆州文学文化活动的奠基者。萧嶷两次出镇荆州,期间不仅简省政治,而且“于南蛮园东南开馆立学,上表言状。置生四十人,取旧族父祖位正佐台郎,年二十五以下十五以上补之,置儒林参军一人,文学祭酒一人,劝学从事二人,行释菜礼”(9)萧子显:《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第408页。。时人王俭对此评曰:“旧楚萧条,仍岁多故,荒民散亡,实须缉理。公临莅甫尔,英风惟穆,江、汉来苏,八州慕义。自庾亮以来,荆楚无复如此美政。古人期月有成,而公旬日致治,岂不休哉!”(10)萧子显:《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第407页。王俭之词或有过誉之嫌,但萧嶷的一系列举措以安抚荆州政治形势稳定了齐初政权,为荆州各方面的发展确实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政治安抚之外,萧嶷还非常注重文学才士的网罗,在其周围聚集了乐蔼、王秀之、王诩等文人,谢朓也曾从其游达四年之久,此外江淹、庾诜等都曾任其幕僚,这些士人都是当时文坛的重要代表人物。萧嶷文士集团的影响虽然不及之后的萧子良和萧子隆集团,但是许多文人都是先通过萧嶷招引至萧氏皇权周围,再为萧子良、萧子隆所用。可以说萧嶷为后面文人集团的形成开了风气之先,也为稍后永明文学的繁盛奠定了一定的基础(11)邵春驹:《萧嶷与永明之治——从一个侧面看南朝低级士族的儒雅化进程》,《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随王萧子隆曾被齐武帝萧赜称为“我家东阿”,多具文才,善属文,史载其有文集七卷,出任荆州四年。《南齐书》载:“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数集僚友”,而“朓以文才,尤被赏爱,流连晤对,不舍日夕”(12)萧子显:《南齐书·谢朓传》,第825页。。谢朓之外,庾于陵、张欣泰、宗夬、萧衍都曾聚于其周围。《梁书·庾于陵传》载:“齐随王子隆为荆州,召为主簿,使与谢朓、宗夬抄撰群书。”(13)姚思廉:《梁书·庾于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89页。《南齐书·张欣泰传》曰:“子隆深相爱纳,数与谈宴,州府职局,多使关领,意遇与谢朓相次。”(14)萧子显:《南齐书·张欣泰传》,第882页。萧衍也在永明八年(490年)出任萧子隆镇西咨议参军,曾为其文学集团成员之一。遗憾的是,由于萧子隆与其周围文士作品大多散佚,他们的诗文唱和已较难考证(15)萧子隆现只存诗《经刘瓛墓下诗》一首、文《山居序》一篇。,惟有通过存诗较多的谢朓,对萧子隆及其周围文人的创作有所推测和了解。谢朓《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诗》、《奉和随王殿下诗十六首》、《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大概作于游萧子隆之时或前后。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谢朓《随王鼓吹曲》十首,载注曰:“齐永明八年,谢朓奉镇西随王教,于荆州道中作《钧天》已上三曲颂帝功,《校猎》已上三曲颂藩德。”(16)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3页。这十首乐府诗应该也是谢朓随萧子隆,作于赴荆州途中或于荆州作。

除萧子隆文学集团外,当时影响最大的文学集团当属萧子良及其“竟陵八友”。《梁书·武帝纪》载:“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17)姚思廉:《梁书·武帝纪》,第2页。“竟陵八友”的主要活动场所虽在建康鸡笼山西邸,其成员却与萧子隆文学集团交往密切,并有交叉,谢朓、萧衍就曾先后同属萧子良和萧子隆文学集团。两个集团成员曾在荆州互相唱和,创作了不少作品。萧子良与“竟陵八友”中的任昉、宗夬、王融同名的《萧咨议西上夜集诗》,萧衍的《答任殿中宗记室王中书别诗》,谢朓的《江上曲》、《同羁夜集诗》、《望三湖诗》、《临楚江赋》大概都为他们在荆州的唱和之作。谢朓在永明九年随萧子隆至荆州,离开京都时,西邸文人为他饯行,也留下了不少赠答诗歌。沈约作有《饯谢文学离夜诗》,谢朓回赠了《离夜诗》、《和别沈右率诸君》诗两首,表达了与友人的依依离别之情。属于兰陵萧氏皇舅房的萧琛,也曾位列“竟陵八友”之一,他现存四首诗歌,其中《和元帝诗》、《别萧咨议前夜以醉乖例今昼由酲敬应教诗》、《饯谢文学诗》三首大概分别为送萧绎、萧衍、谢朓到荆州赴任的送别诗。

萧绎在荆州时间最长,前后经营荆州达二十四年之久,无论任荆州刺史,还是建都江陵,周边都集结了一批文学才士。尤其萧绎江陵政权建立后,荆州因成为政治中心而聚集了大量文士,如王籍、陆云公、刘孝绰、庾曼倩、何思澄、宗懔等等,正所谓“才秀之士,焕乎俱集”;萧绎又“博总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冠绝一时”(18)姚思廉:《梁书·元帝纪》,第135页。。自己较有文学才能而好属诗,君臣经常唱和应答,萧绎因而在历史上留下了相当数量的诗文,这些作品大多作于荆州(19)如诗《赴荆州泊三江口诗》、《早发龙巢诗》、《登堤望水诗》、《和鲍常侍龙川馆诗》、《夕出通波阁下观妓诗》、《咏阳云楼簷柳诗》、《示吏民诗》、《后临荆州诗》、《别荆州吏民》、《别荆州吏民诗二首》、《送西归内人》、《后临荆州诗》、《怀旧诗》、《登颜园故阁诗》、《五言诗》、《遣子至魏诗》、《藩难未静述怀诗》、《遗武陵王诗》、《宴清言殿作柏梁体诗》、《燕歌行》、《咏雾诗》、《登楼观战诗两首》、《夜游柏斋》、《寒宵三韵》、《出江陵县还诗二首》、《幽逼诗四首》;文《下荆州辟韩怀明等教》、《太常卿陆陲墓志铭》、《请于州立学校表》、《召学生教》、《庄严寺僧旻法师碑》、《安成炀王集并序》、《答晋安王叙南康简王薨书》、《散骑常侍裴子野墓志铭》、《善觉寺碑》、《庾先生承先墓志》、《特进萧琛墓志铭》、《法宝联璧序》、《隐居先生陶弘景碑》、《荐鲍几表》;著作《周易义疏》、《礼杂私记》、《注前汉书》、《孝德传》、《忠臣传》、《怀旧志》、《全德志》、《同姓名录》、《研神记》、《荆南志》、《老子议疏》、《补阙子》、《金楼子》、《纂要》、《玉韬》、《洞林》、《连山》、《筮经》、《式赞》、《药方》、《西府新文》、《内典碑铭集林》等等。。其周围文人何思澄《奉和湘东王教班婕妤诗》,刘缓《杂咏和湘东王诗三首》,鲍泉《奉和湘东王春日诗》,刘孝绰、刘孝威、庾肩吾同题《奉和湘东王应令诗》等等,大致也可以推测为荆州时期作品。

从上述梳理可知,出于对文学的喜爱、提倡,或某些政治目的,诸多文人雅士因萧氏在荆州的招揽进入当时文坛中心。一方面萧氏在荆州给这些文人提供了一个较为安定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他们相互唱和、赠答、激励,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南朝诗歌的创作及文学的繁荣,使荆州成为当时的文学创作中心之一,而受到人们的瞩目。一些荆州本地人也经萧氏引纳进入他们的文学集团,如南阳乐蔼、江陵庾诜被萧嶷所重用,江陵庾于陵、竟陵张欣泰、南阳宗夬受重于萧子隆,江陵庾曼倩、南阳宗懔集于萧绎等等,这无疑提高了荆州文士在南朝的政治文化地位,一定程度上也促使荆州地方文学走向了中央王廷(20)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人们一般认为庾诜、庾于陵、庾曼倩的地望是新野,但据《北史·庾季才传》记载:“八世祖滔,随晋元帝过江,官至散骑常侍,封遂昌侯,因家于南郡江陵县。”也就是说自庾滔起,庾氏已由新野迁至江陵,因此这里将他们的地望归于江陵。。

南朝“先是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专经为业”(21)李延寿:《南史·王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95页。,齐梁萧氏王朝重文风气更甚。萧氏帝王和诸侯王大都爱好文学艺术,喜慕风雅,虽然萧子隆和萧子良作品基本散佚,许多作品创作时间很难考证,但是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史实记载想象当时君臣唱和之景。兰陵萧氏作为南朝皇族,在荆州与其周围文人对文学的注重、倡导和实践,除了推动文人创作、诗歌繁盛之外,最有影响的是对西曲歌的喜爱、吸收和仿作。

产生于荆、郢、樊、邓之间的西曲歌,原本是流行于荆楚一带的地方民歌,在齐梁时期被广大士大夫喜爱、重视、传唱甚至模拟创作兴于一时,很大程度上正得力于南朝萧氏皇族成员在荆楚为官的经历以及对西曲歌的接受。萧氏出身素族,起身行伍,审美情趣具有较强的平民色彩,虽然后来极力注重自身文化建设,追求雅致化,但追求奢靡享乐、感官刺激的世俗文化对他们仍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西曲歌艳丽绮靡的歌词,对情色声爱或热情洋溢、或哀怨婉致的表达,恰好迎合了他们这一审美倾向。正如《南齐书·萧惠基传》云:“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淫俗,雅乐正声,鲜有好者。”(22)萧子显:《南齐书·萧惠基传》,第811页。相对于吴声歌,西曲歌的内容更显宽阔,风格更为开朗明快。《古今乐录》云:“按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23)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98页。西曲不同的民俗、音乐音节和歌唱方式,让在建邺听惯了吴歌的萧氏有了不同的体验。

齐梁时首先将西曲带入上层社会并使之得到欣赏流行的重要人物,应是齐武帝萧赜。萧赜在布衣之时尝游樊、邓,登位后追忆往事而作的《估客乐》(“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渚。感忆追往事,意满辞不叙”),即是一首典型的西曲歌。《古今乐录》曰:

《估客乐》者,齐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阼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使乐府令刘瑶管弦被之教习,卒遂无成。有人启释宝月善解音律,帝使奏之,旬日之中,便就谐合。敕歌者常重为感忆之声,犹行于世。……齐舞十六人,梁八人。(24)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14页。

这首《估客乐》是萧赜用西曲形式创作的一首宫廷乐歌,再令乐府机关谱曲歌唱表演,并流行于世的(25)曹道衡认为,齐武帝萧赜时期,虽然朝廷乐官对西曲歌的谱曲存在一定的困难,但是齐武帝等齐代统治者对西曲歌的喜爱却是很明显的。参见曹道衡:《南朝政局与“吴声歌”、“西曲歌”的兴盛》,《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2期。,开了西曲盛行风气之先。之后的东昏侯萧宝卷同样喜爱西曲歌,《南齐书》载南齐末年当萧衍军逼近建康时,萧宝卷还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儿子》,《女儿子》就属于西曲。此外萧纲、萧绎等都仿作过西曲歌,萧绎有《乌栖曲六首》、《长歌行》、《芳树》、《折杨柳》等,萧纲为雍州刺史镇守襄阳之时,也作有《乌栖曲》四首,另有《北渚》、《南湖》。可见,本来流行民间、不登大雅之堂的西曲歌,由于萧氏皇族的提倡和影响,在南朝逐渐进入社会上层。

兰陵萧氏对西曲歌最为喜爱、推动最大的当属梁武帝萧衍。萧衍任雍州刺史驻守襄阳时,就模仿当地民歌创作了不少拟乐府诗,如《芳树》、《有所思》、《临高台》等。其仿作西曲歌多为情歌,感情细腻,风格绮丽。郑振铎曾评萧衍曰:“他的诗,以新乐府辞为最娇艳可爱。”(26)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一)》,《郑振铎全集》第8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萧衍本身有着很高的音乐文化修养,称帝后,更亲自动手改造、雅化和创作西曲。《古今乐录》有颇多记载:

《三洲歌》者,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其旧辞云:“啼将别共来。”梁天监十一年,武帝于乐寿殿道义竟留十大德法师设乐,敕人人有问,引经奉答。次问法云:“闻法师善解音律,此歌何如?”法云奉答:“天乐绝妙,非肤浅所闻。愚谓古辞过质,未审可改以不?”敕云:“如法师语音。”法云曰:“应欢会而有别离,啼将别可改为欢将乐。”故歌。歌和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27)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25页。

梁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28)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51页。

《上云乐》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29)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79页。

《隋书·乐志》也载曰:

初武帝之在雍镇,有童谣云:“襄阳白铜蹄,反缚扬州儿。”……乃义师之兴,实以铁骑,扬州之士,皆面缚,果如谣言。故即位之后,更造新声,帝自为之词三曲,又令沈约为三曲,以被弦管。(30)魏征、令狐德棻:《隋书·乐志》,第305页。

西曲等江南民歌进入宫廷,应该始自南朝宋,当时就有上层贵族对民歌进行改造。据《宋书·乐志》记载:“随王诞在襄阳,造《襄阳乐》,南平穆王为豫州,造《寿阳乐》,荆州刺史沈攸之又造《西乌飞哥曲》,并列于乐官。哥词多淫哇不典正。”(31)沈约:《宋书·乐志》,第552页。当时的改造大多只是原盘接收,歌词较为粗鄙,数量也不多。而从齐梁始,兰陵萧氏皇族对西曲歌不仅进行大量的仿作,还自创,以及雅化改造。如上所引,《三洲歌》本为商人出入巴陵三江而唱的民歌,梁天监十一年(512年),武帝及僧人法云对《三洲歌》歌辞进行了雅化。《襄阳蹋铜蹄歌》本是童谣,武帝即位后与沈约一起改造成曲,并在宫廷演奏。兰陵萧氏对西曲的改造还在于把西曲舞曲改为有鼓吹、无弦乐的一种“倚歌”的音乐形式。《古今乐录》曰:“凡倚歌悉用铃鼓,无弦有吹。”(32)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30页。前文提及的萧宝卷在含德殿吹笙作的《女儿子》就是一首倚歌。

梁武帝对西曲的偏爱,应与他在荆州的经历有关,此外可能也受到了周围江陵文士的影响。如宗夬曾与萧衍同游萧子隆、萧子良集团,后又追随萧衍入梁,甚受萧衍礼遇。他的家族世代居住于江陵,对西曲歌应该非常熟悉,史载其作有《荆州乐》三首。像宗夬这样的江陵人士随着政治地位的提高,以及与萧氏审美趣味的契合,势必对西曲的流行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齐梁萧氏及其周围文人对西曲的推崇,尤其改制,因其自身政治地位,使西曲由民间得以进入宫廷,改变了吴声歌一统天下的局面,成为当时主流音乐文化之一而盛行一时,这无疑大大提高了西曲的地位。他们对西曲的改制、创作,还提高了西曲的声辞效果和审美趣味。我们可以将《江陵乐》与梁简文帝萧纲仿制的《北渚》作一个简要比较:

不复蹋踶人,踶地地欲穿。盆隘欢绳断,蹋坏绛罗裙。

不复出场戏,踶场生青草。试作两三回,踶场方就好。

阳春二三月,相将蹋百草。逢人驻步看,扬声皆言好。

暂出后园看,见花多忆子。乌鸟双双飞,侬欢今何在。

——《江陵乐》四曲(33)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29页。

岸阴垂柳叶,平江含粉堞。好值城傍人,多逢荡舟妾。绿水溅长袖,浮苔染轻楫。

——《北渚》(34)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1022页。

因表演乐曲缺失,两首西曲的音乐风格已不好比较。但就歌辞风格来看,《江陵乐》的语言直白质朴,欢快热烈。《北渚》则雅致婉丽,柔美内敛,应该更加符合宫廷音乐的特点和审美要求。这种改制更利于西曲在上层社会的认可和流行,使得荆楚民歌由俗而雅,大大提高了荆楚民歌在南朝的地位和影响,对于荆楚民歌的发展意义重大。与吴歌相比,虽然吴歌进入宫廷时间较早,但西曲进入得似乎更顺利,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萧氏皇族的喜爱和倡导,以及臣子的追随和仿作。

由于兰陵萧氏在荆州对士大夫的延揽及其一系列文学文化活动,荆州在齐梁时期已成为京城、雍州之外一个较大的文学文化中心。《梁书·刘昭传附刘缓》载,萧绎为荆州刺史时,“西府盛集文学”(35)姚思廉:《梁书·刘昭传附刘缓》,第692页。。《刘孝绰传》也曰:“孝绰诸弟,时随藩皆在荆、雍。”(36)姚思廉:《梁书·刘孝绰传》,第481页。他们在荆州的文学活动及对荆楚文学的吸收不可避免地对南朝文风产生了很大影响,这主要表现于对南朝文学走向世俗、完成新变的引领。

追求新变是南朝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新变的表现可以多样,如新题材、新风格、新声律、新主张、新形式等等,齐梁萧氏及其周围文人在这些方面都有所尝试和创新。这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有关,更与提倡者兰陵萧氏的出身和文学主张息息相关。与两晋礼乐衣冠的王、谢高门大族不同,兰陵萧氏出身寒门,起身行伍,依靠军功逐渐步入权力最高点。萧道成就自称“吾本布衣素族”(37)萧子显:《南齐书·高帝纪下》,第38页。,他们的儒学传统、家族教育、文化信念明显缺乏,或者说根基并不牢固。这就决定了与世家大族的雅文化相比,他们更容易受到其他文化的影响,更容易接受俗文化和文学的创新。

兰陵萧氏对西曲民歌的喜爱,除了他们的出身和审美原因之外,还基于他们对京师文化、文风的不满,以及对文学革新、文学风格的自觉追求。萧纲《与湘东王书》说得非常清楚:“比见京师文体,儒钝殊常,竟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38)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011页。他认为京师文体,也就是当时的雅文学,滞板冗长,一味模仿,引用典故太多,吟咏性情不够,反而巴人下里之类的文学更显活泼、新颖和真挚。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曾曰:“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39)沈德潜著、霍松林校注:《说诗晬语》,郭绍虞主编:《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03页。确实南朝文学自宋始就在经历转变,吟咏性情、独抒性灵成为整个文学思潮的主流,萧氏正是这一主流的引领者和实践者。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曰:“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40)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第908页。萧纲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也主张:“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41)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010页。萧绎在《金楼子·立言》里宣称:“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42)梁元帝:《金楼子·立言下》,仲长统等:《仲长统论物理论桓子新论金楼子》,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5页。西曲对情感的大胆表达带来了文人艳丽流荡的仿作,可以说这与南朝文学的新变主张是一致的。反过来,西曲歌的盛行又促进了他们文学新变主张的实践和施行,使得文学自魏晋以来在朝着脱离政教方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且更为丰富地表现人性的内在要求,情感更个性细腻,辞采更繁富精妙。曹道衡在《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中也讲到:“歌舞之盛终究会促进音乐的发展,使当时的上层士族对南方的民歌产生兴趣,并且在诗歌创作中注意从这些民歌中吸取营养。音乐的发展,也促使士人们对音律的兴趣,所谓‘永明体’的强调声律,显然也和这种社会风气有密切的关系。”(43)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第14页。曹道衡指出了西曲等乐府民歌与永明体、律诗产生之间的关联,其实这也是文学新变风气下,西曲被上层接受,并对文学产生影响的结果。有学者还通过对《上云乐》和《江南弄》句式结构的分析,认为:“《江南弄》、《上云乐》歌辞一改西曲五言四句的结构,成为参差不齐的杂言,规矩有致,很像后世依调填词。很多学者将唐宋词的创作追溯到梁武帝,从创作方式言,是有一定理由的。”(44)吴大顺:《魏晋南北朝音乐文化与歌辞研究》,扬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85页。

西曲言情绮靡的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与南朝宫体诗的盛行也息息关联。西曲民歌是民间通俗音乐,男女情歌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或写男女情思,或写男欢女爱,无疑为宫体诗提供了大量题材来源。很多宫体诗的艳情描写就直接取材于西曲民歌,甚至一些宫体诗就是为配合西曲等演唱而作的歌辞,或者说按照西曲演唱的形式而创作的。《南史·文沈皇后传附张贵妃》载曰:“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45)李延寿:《南史·文沈皇后传附张贵妃》,第348页。这里虽然没有明确说“以为曲调”是什么曲调,但西曲一定是其中的曲调之一。

《南齐书》、《梁书》、《南史》记载了颇多萧氏皇族与臣子宴会赋诗赋文、臣子唱和的文学活动,可见帝王对当时文学创作和文风不可避免的左右。梁武帝等萧氏皇族对西曲的喜好以及大量创作,在客观上势必具有引领诗歌创作走向的作用,其歌辞中艳情题材和女色表现很容易引起周围文人的积极响应和争相模仿。如萧纲的一首《乌栖曲》:“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萧绎的一首《乌栖曲》:“七彩隋珠九华玉,蛱蝶为歌明星曲。兰房椒阁夜方开,那知步步香风逐。”(46)两首《乌栖曲》分别见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22、2036页。两首西曲仿作都将男女的爱情欢愉表现得淋漓尽致,香艳热烈。宫体诗风便在这样的创作语境中逐渐形成,南朝整个较为柔靡浓艳的文风与之关系密切。有学者将荆、雍之地确定为宫体文学的兴起之地,不无道理(47)参见蔡丹君:《荆雍地域与宫体诗的兴起》,《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

总而言之,西曲从民间走入宫廷,不仅代表着继鲍照、汤惠休之后,南朝文学更加向世俗化发展,也代表着南朝文学在题材内容、风格形式上的新变。

除此之外,兰陵萧氏在荆州的文学文化活动对南朝文学的影响,还在于这些文学集团的唱和诗对南朝诗坛造成的影响。南朝诗歌主流在于咏物和酬唱,而从本文第一部分梳理内容可知,无论是萧子隆、萧子良还是萧绎文学集团,唱和应答诗确实是他们创作的一大主流。有人会认为他们的酬唱目的主要是为了展现自身才华,而不是反映生活。确实,在这些皇族文学集团里,文人们生活大多优渥安定,唱和诗多为应制或逞才而作。但是南朝皇族的争权夺利,也在这些文人的内心投下阴影,他们在离别唱和诗中,也借机抒发个人在政治漩涡中的无所依托,及其悲郁之感。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谢朓。谢朓无论跟随萧嶷、萧子良还是萧子隆,在荆州期间,生活总体稳定,受到了很高的礼遇,因而留下了不少诗篇。虽然创作题材可能有所局限,但整体诗风清新秀丽,富有生活气息,代表了谢朓早期作品的成就。如深受南方乐府民歌影响的《江上曲》将一位少女的爱情写得天真浪漫,婉丽多情。但当谢朓因萧子隆的赏识和自身文才遭到忌恨,在永明十一年被齐武帝召回建康。转为萧昭文中军记室之后,谢朓因为政治境遇、心境的变化,诗风有了明显转变。如他从荆州返回建康途中,写下了《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诗云: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48)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426页。

诗歌将山水景物和个人情感自然结合,表达了对自己命运的哀叹,以及曾经权势煊赫世家大族没落的无奈,诗风悲郁愤概。较之以往题材狭窄的游宴应酬之作,这类离别诗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境界上都有了新的拓展。这些似乎是谢朓后来政治生涯和诗歌创作的预演,同时也预示着南朝诗歌的转变。

萧绎的诗歌创作,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南朝文学的转型,可以说是中国文学走向盛唐的先声。萧绎创作了不少宫体诗,但也有不少体现他“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诗学主张之作。尤其他在后期侯景之乱中兄弟争帝、江陵被俘期间的作品,如《遗武陵王诗》、《幽逼诗四首》等,都堪称佳作。其中《遗武陵王诗》是侯景之乱中,萧绎萧纪兄弟相斗,萧纪战败求和遭拒后,萧绎写给萧纪的一首诗。诗云:

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49)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55-2056页。

全诗只有四句,开篇以荆州的长江惊浪暗示了兄弟相争的激烈、残酷,以及萧绎的野心,后又以鸟嗟和猿悲荆楚风物寓喻兄弟情意丧失的悲痛和遗憾。萧绎的内心世界通过这首诗得到了很好的展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长期生活在荆楚之地,荆楚山水风物赋予了萧绎创作灵感,他的诗歌富含荆楚文化蕴味的意象。如“远村云里出,遥船天际归”(《出江陵县还诗》其一)、“水际含天色,虹光入浪浮”(《赴荆州泊三江口诗》)等都写得饶有意趣,清新可人,富有生活气息,颇有唐人诗歌的意味。

谢朓及萧绎诗风的转变,是他们主张文学革新、文学抒情的结果,也可视为南朝文学变化的一个风向标。虽然之后的陈朝在诗歌主导上仍延续着宫体余风,但谢朓及萧绎的创作已标志着文化转型的端倪。对此,金克木曾评价说:“明显标志一个长期文化时代的是开端不是结束。看来可以承认梁代及其前后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关键时刻之一。”(50)金克木:《〈玉台新咏〉三问》,《文史知识》1986年第2期。

结语

汉末中原战乱,许多俊杰之士南迁进入相对安定的荆州,带来了荆州文化的繁盛。后经魏晋,因地居冲要,荆州一直为兵家看重和必争之地。南朝时期都城多定于建邺,作为江左屏障的荆州更加显出其重要性,正如顾祖禹评曰“终六朝之世,荆州轻重系举国之安危”(51)顾祖禹撰,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湖广四》,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653页。,而成为兰陵萧氏政治文化活动中心之一。镇守荆州的兰陵萧氏常招聚文士,他们与周围文人相互唱和、激励创作,使荆州成为当时除京师、雍州之外的一个重要文学阵地。而且齐梁萧氏在荆州的文学文化活动,在荆楚地域文化影响下的创作及文学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引领着南朝文学走向世俗、完成新变。

齐梁萧氏对西曲歌的喜爱、提倡和仿作,使西曲的俗文化向上层雅文化渗透,一方面带来了南朝文学的世俗化倾向,另一方面也与宫体诗的盛行以及永明体、律诗的形成密切相关。萧氏对西曲的推动表面上源于寒门出身形成的审美取向、家学根基薄弱的选择以及皇族权利地位的促进,实际上是他们对京师文化、文风不满,以及对文学革新、文学风格自觉追求的结果。齐梁萧氏及其周围文人在荆州创作了大量的应制唱和之诗,虽然多为骋词显才之作,但许多送别诗、远行诗却写得情真意切,清新可人。谢朓、萧绎是其中典型代表。他们的诗歌跃出了题材狭窄的游宴应酬之作,转向战乱、苦难及内心情感的描写,作品整体呈现出一种盛壮苍凉的特点。与魏晋诗歌相比,他们不再注重本事和背景的细致交待,而是更倾向于通过典故、特定意象和词语婉转地抒发情绪,情感的表达趋于更加含蓄蕴藉。南朝诗歌的这一转变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是中国文学走向盛唐的先声。

本文既属于家族文学研究选题,也属于荆楚文化研究范畴。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可以对当代荆楚文化研究产生一些思考。荆楚文化研究在当代地域文化研究领域具有一定影响,成果颇为丰富,其内涵也甚广,既有荆楚文化历史发展的梳理,也有不同内涵层面的细致分析。在对荆楚文化的历史梳理中,上古炎帝神农文化、先秦楚国历史文化、秦汉三国文化一直是其主要研究内容。其实,荆楚文化研究是一个发展、宽泛的概念,三国之后至清代,荆楚大地涌现出了不少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历史人物,却不太为人们所关注。正如兰陵萧氏与荆州关系甚密,却很少有学者对此做专门细致的材料梳理和背后原因分析,因此荆楚文化在今后的历时性研究上应该力求、也应该可以拓展出更多的话题。本文便是在这一问题上做的一点努力,希望既能对南朝重要文学家族萧氏和南朝文学研究有所推动,也能对荆楚文化的研究选题及研究方向有所拓展和启示。

附注:本文得到了长江大学荆楚文化研究中心项目“兰陵萧氏与荆州”(cwh2013040)的资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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