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英译本解释性叙事干预论析
——以副文本为例
2022-11-25操萍钱灵杰
操萍,钱灵杰
(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世俗风情小说《蜃楼志》创作于清嘉庆九年(1804年),作品通过叙述十三洋行商总苏万魁与其子两代人的兴衰遭际,描绘广州海关关差骄奢淫逸的腐朽生活,揭露出大清帝国迟暮时期官场与商界的矛盾冲突。这部极富岭南风情的地域文学作品“无意于讽刺,而官场之鬼蜮毕现;无心于谩骂,而人世之情伪皆显”[1],开中国谴责小说之先河。
2014年,美国汉学家韩南首次将《蜃楼志》译介到英语世界,英译本出版后逐渐引起学界关注,在有关韩南英译中国小说研究的综述性论文中屡有提及[2-3],但将该译本作为研究对象专题探讨的不多,曾景婷、伍少堃依据翻译事件的生成和结果,考察了译者在多重因素作用下破坏原作、建构译作的行为[4]。刘晓晖、朱源在对韩南翻译选材价值考量的研究中,将其选译《蜃楼志》作为重要论据,论证了偏爱价值对译者行为的影响[5]。以上有关韩南《蜃楼志》英译本的研究成果述多论少,且重心聚焦于英译本正文部分,尚无论文专题探讨译作中反映叙事干预的副文本。鉴于此,结合叙事学理论,以韩南《蜃楼志》英译本序言和注释为案例,考察译者的叙事干预行为。
一、副文本的叙事干预本质
“副文本”概念最早由法国文学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他在叙事诗学研究过程中将“所有使一文本与其他文本产生明显或潜在关系的因素”定义为“跨文本关系”[6],副文本性是跨文本关系的一种,由“文学作品的正文与只能称作它的‘副文本’部分所维系”[6]。副文本是相对于正文本而言的一种文学形态,指的是“在正文本和读者之间起协调作用、用于展示作品的一切言语和非言语材料”[7],它依附于正文本而存在,既包括正文本周边的一些辅助性文本,如以语言形式出现的标题、题词、序跋、前言、注释等嵌于文本之内的要素,也涵盖以图像形式呈现的封面图画、插图、照片等。副文本虽不属于文本正文,却环绕文本周边为读者提供有关文本的阐释说明,影响读者阅读和文本接受。翻译作品的副文本寄生于译作之中,与译作正文内容密切相关,在作者、译者与读者之间发挥着沟通协调作用。
作为“译者声音”的体现[8],副文本是译者对原作的深度阐释,包含译者对源语语言和文化的主观理解,彰显出译者特定的观念与态度,集中体现译者意识形态与文化立场。副文本书写是译者光明正大“现身”于译作并从自我视角出发塑造他者形象的重要手段。2008年起,有关副文本的相关理论与概念逐渐运用于翻译史、翻译家、翻译方法与策略研究,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维度,目前已成为研究热点。然而,借助其他相关学科理论拓展翻译副文本研究空间仍略显不足。正是通过副文本中丰富的语言与图像要素,译者得以发出“公开叙述的声音”[9],深入阐释原作意义并显性干预叙事,进而实现翻译的再叙事功能。由此可见,译作的副文本与翻译叙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二者的有机结合一定程度上为翻译研究创造了新的发展空间。译者的叙事干预可通过解释、评判及概括等多种途径实现,副文本主要功能在于阐释、说明和提供事实,故大多属于解释性叙事干预范畴,即“对故事要素之主旨、关联或意义的公开阐释”[9]。在《蜃楼志》英译本中,译者借助序言、注释等副文本材料,通过解释性叙事干预进一步丰富了译作正文本的意义,引导读者正确解读原作文本意图与异域形象,促进了译本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
二、《蜃楼志》英译本序言的解释性干预
译者序言是译作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位于正文本之前,围绕翻译作品展开介绍或评述,内容涉及原作、译作或其生产过程与语境等方面[10]。译者在序言中对作品进行意义阐释,是读者对作品形成“前理解”的重要媒介,“本身就是译者干预叙述模式和读者接受的一种文本类型”[10]。《蜃楼志》英译本序言部分共计7页,译者借助序言这种言说策略详细介绍了原作的主题、情节及创作特色,从多重角度阐述了译者对原作的理解,为读者预先铺设了阐释路线,引导并干预读者对文本的解读。
(一)解释成长主题
在译者序言开头部分,韩南并未直接介绍原作《蜃楼志》,而以广为西方读者所熟悉的中国古代小说《红楼梦》为参照,两相比较引出《蜃楼志》的作品主题。译者认为两部小说均以主人公长大成人为主题。《蜃楼志》主人公苏吉士是一位贾宝玉式温柔俊秀的富家公子,他在肩负光耀门楣重任的同时追求个性的自由解放。小说开篇时,十四岁的苏吉士情窦初开犯下诸多“少年罪孽”,后因“父亲无辜被责”“不善于御女”“贞妾被豪强夺去”[11],经历了家变与情变,逐渐摆脱不成熟的心性,最终成家立业并完成从少年向成人的转变。《蜃楼志》描摹年轻人认识自我、追寻自我的过程,讲述主人公“初涉社会、体验人生、积累经验、追求成功的故事”[12],符合成长小说的基本特征。译者将《蜃楼志》置于中国小说发展史中考察,准确把握了主人公“自我教育”的经历,将其定位为一部成长小说[13],对原作成长主题的解释客观中立,为读者理解原作提供了正确的方向引导。
(二)解释情节主线
译者认为,《蜃楼志》故事内容假托明朝,但事实上小说的情节主线与清嘉庆年间的两大社会危机关系密切:一是佶山受贿,二是惠州叛乱[13]。译者通过查阅大英图书馆馆藏东印度公司史料,研读《清代秘密结社档案辑印》等书籍,发现了小说故事情节与上述史实之间的关联并在序言中予以解释:1799年至1801年期间佶山担任粤海关监督,向富甲天下的广东十三行商人潘有度大量索贿,这与小说中新任海关监督赫广大向行商苏万魁敲诈勒索的情节较为相似;1802年广东惠州府秘密结社天地会起事,虽与小说中豪杰姚霍武起义的情节有所不同,但“军门岭”“羊蹄岭”等小说中出现的叙事地点又和天地会反清暴动地点极为相似。此外,译者还将历史上的两广总督吉庆视为小说中新任两广总督庆喜的原型,并做出了合理的解释。译者以史料为依托,将虚构的小说情节与真实的历史线索发生关联,努力通过详尽的解释为读者提供丰富的历史背景信息,积极干预读者对译作的理解,有助于读者还原小说叙事内容。
(三)解释互文特质
互文性是构成一部作品文学性的基本因素。译者因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对《蜃楼志》的互文特质尤为敏感。他注意到《蜃楼志》虽为原创作品,但与《红楼梦》和《水浒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在《蜃楼志》第14回中,乌岱云勾引吉士小妾施小霞,反遭戏弄狼狈不堪;在《红楼梦》第28回中,薛蟠调情宝玉好友柳湘莲,反遭痛打连求告饶,译者认为上述情节相似程度极高[13]。又如,《蜃楼志》中姚霍武与诸多豪杰在羊蹄岭起义,不能不让读者联想到《水浒传》中宋江与各路好汉水泊梁山。译者甚至关注到姚霍武部下吕又逵与宋江兄弟李逵不仅人物角色类似,两人姓名亦有重合之处[13]。借助以上案例,译者合理解释了《蜃楼志》与其他作品形成的意义互动关系,这种解释性干预补偿了读者理解所需要的互文语境,为读者清除了因互文性造成的理解障碍,是再现原作互文特质的有效途径。
韩南《蜃楼志》英译本序言内容丰富,译者除了从以上三方面进行解释性叙事干预外,还对作者庾岭劳人的籍贯、作品名称的寓意、译者翻译依据的底本做了简要解释。译者同时就相关翻译策略进行说明,如解释第2至23回开篇诗歌未译的原因、汉语拼音与罗马拼音相结合的音译方法等。从叙事干预角度看,译者在序言中的多方面解释为读者进入陌生文本提供了必要的信息储备。
三、《蜃楼志》英译本注释的解释性干预
注释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为了完整传达原文语义和风格而采用的辅助性补偿手段,译者可利用注释对译文进行自我解释,解除读者可能对译文产生的困惑,也可在注释中补充说明原作的创作特性、澄清纠正原作的错误或不当之处。添加注释可将译文置于丰富的文化及语言环境,增加译本的深度并构成与翻译文本互动的空间,有助于译语读者深刻理解源语文化、思维及表达方式,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意义[14]。
《蜃楼志》的叙事背景设置在鸦片战争前夕的广州口岸,原作中大量文化信息不易为目标语读者所理解。译者韩南遵循“清除障碍,助于欣赏”“去繁就简,字数合理”“既顾常识,又涉学术”等原则[15],精心增添注释多达218条,均以尾注形式列于各章末尾。这些译注不仅数量多,而且范围广、内容深,多以说明时间地点、介绍人物典故、解释风俗制度为目的,在译者显形状态下干预叙事建构进程,为译本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语境,反映出译者从作者意图、读者需要出发参与叙事交际的努力。
(一)解释时空概念
译者通过添加注释对原作中的时间、地点概念进行解释,帮助读者明确故事发生的时空语境,为读者深刻理解译作的产生提供了具有参考价值的史料信息,有利于凸显文本叙事功能,实现译本时空建构的目标。例如:
原文:商于嘉靖三年二月充当洋行经纪,五年八月遵太清宫斋坛例,捐纳盐提举职衔。[11]
注释:The second month of the third year of Jiajing equates to 1524.[13]
“嘉靖三年”是我国古代普遍使用的帝王年号纪年法,年号“嘉靖”是皇权的象征,更是封建君王“家天下”的具体表现,这种纪年方式已随封建王朝的结束而废除。西方读者习惯使用公元纪年法,难以准确把握这一独具中国特色的时间概念。译者将其直译为“the third year of Jiajing”,同时在注释中按照公元纪年法换算成1524年,使读者明确了原文的叙事时间。除对时间概念进行解释性干预外,译者还对某些地点的特殊意义进行说明。例如:
原文:岭梅闲后独争荣,细腻精神自品评。[11]
译文:The hidden plum strives alone for glory; Its painstaking spirit is self-assessed.[13]
注释:The plum is described as from Dayuling,a mountain on the border between Guangdong and Jiangxi.It was a favorite reference,because the plum trees on different sides of the mountain blossomed at different times.[13]
译者将诗中“岭梅”翻译为“the hidden plum”,从表面上看“岭”字意义并未译出,但在注释中详细说明了“岭”的具体位置:岭梅指的是大庾岭的梅花,大庾岭在今江西与广东两省交界处。译者还进一步解释:大庾岭南北两侧梅花开放时间截然不同,因此中国古代诗歌喜用“岭梅”这一意象。注释将译文中模糊信息补充完整,丰富了读者对叙事地点的认知。
(二)解释人物典故
对原作中具有典型性或代表性的历史人物、神话典故,译者也以尾注的形式补充相关信息,普及中国文化常识,便于读者深入理解原作。《蜃楼志》英译本注释涉及的历史人物有胡广、范蠡、陆贾、吕嘉、班超等20位,人物注解大多简洁明了,补充的人物信息并非泛泛而谈,而是讲求重点突出。例如,有关东汉官僚胡广的注释为:“Hu Guang was a Han dynasty official who was respectful and ingratiating; people called his attitude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13],三言两语既将胡广所处时代及其个性特征交代清楚,又突出了人物“中庸之道”的处事态度。《蜃楼志》英译本对神话典故的注释多达12处,包括庄周梦蝶、吴刚伐桂、张敞画眉、曹娥投江、萧史乘龙等,多数注释简明清晰。例如:
原文:广列名花任品题,羊车到处总离迷。而今了却风流愿,掷果由他衬马蹄。[11]
译文:Despite an array of beauties to please the eye,he’s distracted wherever he happens to go; For now his amorous desires are at an end,and he lets his horse trample the fruit the girls throw.[13]
注释:A reference to Pan Yue,who was so handsome that admiring women threw fruit at him as he pleased.[13]
原文中“掷果”一词是西方读者的理解难点,即使译者将“掷果”动作的发出者“女子”在译文中补充完整,读者也很难把握原文主旨。为解决这一难题,译者利用注释解释了“女子掷果”的原因:潘岳一表人才,英俊秀美,出去游玩时女子向潘岳车里投掷水果。译者对“掷果盈车”这一典故的解释将相关文化信息补充完整,为读者理解原文清除了障碍。
(三)解释风俗制度
作为一部世情小说,《蜃楼志》记录的岭南民间风俗、社会面貌是古代中国的缩影,作品对风俗人情与社会制度的真实书写反映了古代的社会现实。对这些风俗制度的解释关系到读者对作品整体内容的把握,译者“择要而注,侧重鲜明”[15],为读者呈现出一幅生动的社会风俗画卷,下面以婚俗文化负载词“奠雁”的翻译为例加以说明:
原文:此日春江奠雁,儿真衣锦而还。[11]
译文:On that day there will be spring along the river as you present the goose—a son will indeed be returning home in triumph.[13]
注释:Traditionally,the prospective son-in-law presented a goose to the bride’s parents.[13]
从周代至清末,婚姻按六礼而行,除纳征礼外,男方需执雁为礼送与女方。古人认为,雁南北来往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礼义,因此“奠雁”之礼象征新人生活和顺、婚姻忠贞专一[16]。译者对这一古代婚姻礼仪的解释表述精炼、准确恰当,有效诠释了译作中的陌生概念。《蜃楼志》中还出现了大量与中国古代制度文化有关的概念,如反映科举制度的“乡试”“会试”“殿试”等,反映官职制度的“布政”“按察”“钦差”等,反映婚姻制度的“正妻”“侧室”“次妾”等。此类制度文化词汇的翻译关系到译文中民族形象的建构,但因信息含量大,仅以直译的方式处理有时难以如实传递,译者必须通过解释加以干预。例如,小说第一回中行商苏万魁请辞洋行经纪,在向海关关部投递的禀帖中自述“捐纳盐提举职衔”[11],“捐纳”指中国古代封建政府以授予官职取得现银或实物的一种办法,为使读者理解这种官吏任用制度,译者添加了以下注释:“in times of national disaster rich men were sometimes permitted to buy official positions in return for their contributions”[13],解释了中国古代捐钱入仕的官吏选拔制度,对译作文本的文化缺省起到补偿作用。
四、结语
小说《蜃楼志》最早将笔墨投向海禁初开的广州口岸,书写了彼时中国政治、经济、世俗、民情等社会现实,勾勒出的浮华世相极具时代特色与地域特征。译者在序言中解释作品的成长主题、情节主线与互文特质,彰显出原作的文学价值;译者利用注释对相关时空概念、人物典故、风俗制度进行必要解释,再现出原作的文化价值。需要指出的是,韩南《蜃楼志》英译本的注释类副文本存在少数重复注解的现象,如有关吴刚伐桂传说的注释在译本第三章和第四章中两次出现,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体验。然而,瑕不掩瑜,借助序言与注释两种类型的副文本,译者得以发出声音并显性干预翻译叙事进程,既充分体现出译者的主体性,也对深化读者理解、建构民族形象、丰富文化语境起到了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