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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形象演化考论

2022-11-25

关键词:貂蝉元杂剧董卓

陶 雨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关于吕布形象的研究,目前已有论文从不同角度论之,多数论文立足《三国演义》文本或单一三国故事作品探究吕布形象。 少数论文在研究貂蝉形象时带出一些对吕布形象的分析。 总体来看,目前关于吕布形象流变的研究还不够全面,学界对吕布形象的评价多是贬斥大于褒扬。 本文拟在前贤与时人研究的基础上①①目前研究吕布形象的代表性论文有唐良鹏《论吕布形象单一化的演变过程》,载《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张寅潇《吕布轻狡反覆辨析》,载《渤海大学学报》,2018年第6 期;张晓晓《悲剧人物吕布的英雄情结》,载《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8年第4 期。,注重以古籍文献为基本依据,立足《三国志》、元杂剧“三国戏”、《三国志平话》和《三国演义》等文本,侧重从动态演化的流变中细密分析吕布是如何从一个历史人物变成一个艺术典型的。

陈寿在《三国志》中总体评价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覆,唯利是视。 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灭也。”[1]144从这段总结性的评价中可以看出陈寿对吕布是持批判态度的。 陈寿指出吕布虽然武力出众,但欠缺谋略,道德品行不佳,其走向灭亡是必然的。

一、《三国志》中有勇无谋、好色重利的无德小人形象

研究历史上的吕布形象,当以陈寿的《三国志》、裴松之注为主要依据。 《三国志》中吕布形象从才能层面视之是骁武的典型:“布便弓马,膂力过人,号为飞将”[1]133。 但有勇无谋。 陈寿指出“布勇而无计”[1]136、“布虽骁猛,然无谋而多猜忌”[1]137。

从道德品德层面来看,吕布贪财好色,唯利是视。 典型的事件是其为利背主。 《三国志》中记载“卓以布见信于原,诱布令杀原”[1]133,吕布杀丁原的原因是受董卓的诱惑。 虽然并没有实指诱惑是什么,但显然是吕布通过正规途径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贪婪。

吕布投到董卓处又趁董卓让其守中阁的职务之便与董卓侍婢私通。 《三国志》裴松之注中也侧面从曹操之口指出吕布人品不佳。 在吕布被曹操生擒之后,吕布对曹操道:“布待诸将厚也,诸将临急皆叛布耳。”[1]138曹操说道:“卿背妻,爱诸将妇,何以为厚。”[1]138可见吕布好色且不专,人品极其恶劣。

《三国志》中描述董卓与吕布的相处模式是:“(董卓) 性刚而褊……尝小失意,拔手戟掷布……(布)由是阴怨卓。 卓常使布守中阁,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1]133吕布在王允的劝说下杀死董卓。 王允劝吕布杀董卓的理由是:“君自姓吕,本非骨肉。 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1]133吕布杀董卓的原因虽有怨恨董卓的喜怒无常,更主要的是怕自己与董卓侍婢私通的事泄露,所以先下手为强。 在自己个人利益、个人性命可能会受到损害的时候吕布选择手刃董卓。 这里吕布色胆包天,为了顾及个人私利而背弃主子的丑陋形象跃然纸上。

从气质禀性层面来看,吕布刚愎自用。 《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写到吕布自以为杀了董卓有功,所以投到袁绍处之后,居功自傲:“轻傲绍下诸将。”[1]134“轻傲”二字,把吕布眼高于顶、不尊重他人的盲目自大形象显露无遗。

二、《三国志平话》中勇武重情、为妻杀主的猛将形象

《三国志平话》因是说话人的底本,所以情节相对粗糙,但是吕布的形象还是比较完整地呈现出来。 在才能层面上,《三国志平话》与史传《三国志》在突出吕布的武勇上具有一致性。 为突出吕布的战斗实力,《三国志平话》虚构出吕布与十八路诸侯作战的情节。 在《三国志平话》中,以曹豹与孙坚二人为代表的十八路诸侯均不是吕布的对手。 《三国志平话》中袁绍对诸侯说道:“温侯吕布,身长九尺二寸,使方天戟,无人可挡。”[2]30一句“无人可挡”显示出吕布无人能敌的武勇。此外,在反复刻画渲染吕布武力高强的同时,为迎合市民百姓“拥刘反曹”的审美价值追求,《三国志平话》虚构出张飞独战吕布和张飞三出小沛的故事情节。 这两个事件重在突出吕布虽武勇但是单打独斗方面不是张飞的对手。 该情节故事被元杂剧“三国戏”继承。 《三国志平话》与元杂剧表现吕布武勇的同时又突出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张飞,主要是因为民间百姓对刘备集团尤其是对张飞的接受与喜爱。 《三国志平话》与元杂剧“三国戏”中虽然有张飞战败吕布的情节,但并不影响对吕布英雄形象的塑造。

在道德层面上,《三国志平话》对吕布杀丁原和董卓都给出了新的解释,尤其在杀董卓的理由上,变成了吕布为夺妻子貂蝉而杀董卓。 这样的情节改变与《三国志》相比,使得吕布在道德层面上不再完全被批判了。 《三国志平话》改董卓诱使吕布杀主人丁原为吕布为赤兔马主动杀丁原。表面上吕布是为利反主,实际上吕布杀丁原又另有隐情。 《三国志平话》中吕布对董卓说道:“屡长主公常辱我,以此杀了丁丞相是实。”[2]26这里可见吕布是因为丁原经常对其辱骂所以反主。 虽然《三国志平话》中吕布也有为利杀丁原的一面,但相较单纯为利反主,吕布形象要相对正面一些。

关于吕布杀董卓的原因,《三国志平话》亦与《三国志》不同。 《三国志》中吕布好色不专,与董卓侍女私通,杀董卓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三国志平话》中吕布是为妻子貂蝉与董卓反目。《三国志平话》虚构出“连环计”情节,具体叙写吕布为何杀董卓。 在“连环计”情节中,宰相王允无意间在自家后花园中看到养女貂蝉烧香祷祝。 王允询问貂蝉为何祷祝,貂蝉道:“贱妾本姓任,小字貂蝉,家长是吕布,自临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见面,因此烧香。”[2]33王允知道貂蝉与吕布是夫妻关系,便利用貂蝉。 他先请董卓宴饮,借机把貂蝉介绍给董卓。 董卓乃酒色之徒,自然被貂蝉迷得神魂颠倒。 之后王允又请吕布宴饮,在宴会中让貂蝉献曲。 吕布对王允说明其与貂蝉的夫妻关系,王允顺水推舟承诺选择一个好日子送貂蝉与吕布团聚。 待吕布去往曲江,王允把貂蝉送与董卓。 吕布从曲江回到太师府后打听到董卓新得一妇人,叫貂蝉。 吕布十分吃惊,走到廊亭中看见貂蝉“推衣而出”更是非常恼怒。 于是吕布提剑入堂,一剑砍断了董卓的脖子。 与元杂剧“三国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相比,该连环计情节相对简略,没有过多写到吕布的心理变化。 但《三国志平话》中吕布为妻子杀死董卓的相对正面形象初具雏形。

在气质禀赋上,《三国志平话》表现出吕布具有英武、猛虎之气。 《三国志平话》中吕布一出场即“有如猛虎”[2]26,接着又从董卓的眼中描绘吕布:“董卓见吕布,身长一丈,腰阔七围,独杀百十馀人,如此英雄,方今天下少有。”[2]26《三国志》中并没有具体交代吕布的身高长相,到《三国志平话》中把吕布外形塑造成身长腰阔、孔武有力,符合市井百姓对英雄形象的审美期望。

三、元杂剧中能文能武、渴望夫妻团圆的俊勇丈夫形象

元杂剧“三国戏”是元代历史剧中最为繁盛的一类,对吕布的描写比重比较突出。 胡适从元杂剧所写人物角度把元杂剧“三国戏”划分为六类,其中就有吕布故事一类。①六类分别为:吕布故事,诸葛亮故事,周瑜故事,刘、关、张故事,关羽故事,曹植、管宁等小故事。 参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年,复印实业印书馆,1942年版第383 页。元杂剧“三国戏”涉及吕布的完整杂剧有《虎牢关三战吕布》《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关云长单刀劈四寇》《张翼德单战吕布》《张翼德三出小沛》,共五部。②参看关四平《三国演义源流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8 页对“三国戏”存佚情况的考辨。总体观照元杂剧“三国戏”对吕布人物形象的塑造,其取材民间故事之处颇多,与《三国志平话》有着一致性。 元杂剧的大部分作家作为士人群体,也有着他们自己对三国人物的独特理解。 他们亦借三国人物的躯壳表现自己的情感愿望与心理,“以史写心”。 因此,元杂剧“三国戏”在人物塑造上比《三国志平话》又增添了新的文化质素。 这也是吕布形象演化的一个新阶段。 相较于《三国志》《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中的吕布形象在道德、才能、气质禀赋等层面均有所丰富与变化。 这是人民大众的道德理想与审美理想的融合体现。

从道德层面比较来看,《三国志》中直斥吕布“轻狡反复”[1]168,显然针对吕布两次背主,即杀丁原和董卓之事批判吕布是一个背恩忘义、不忠之人。 元杂剧“三国戏”较《三国志》和《三国志平话》淡化了吕布为利背主的一面。 元杂剧“三国戏”《虎牢关三战吕布》中有吕布背弃丁原的原因,吕布自述道:

一日丁建阳令吾濯足,丁建阳左足上有一玄瘤。 某问其故:“足生一瘤者何也?”丁建阳言曰:“足生一瘤者,有五霸诸侯之分。”某暗想你足生一瘤,尚有五霸诸侯之分,某足生双瘤,我福分更小似你那? 某绰金盆在手,一金盆打杀了丁建阳,就乘骑卷毛赤兔马而驰,后拜董卓为父。[3]68

杂剧中吕布的心理活动非常明显,他想要建功立业,不甘于在丁建阳之下。 杂剧《虎牢关三战吕布》中交代吕布是在杀丁原之前就有赤兔马了。 与《三国志平话》其为马杀丁原和之后小说《三国演义》里董卓以赤兔马相诱使吕布杀丁原均不同。 可见杂剧中吕布反丁原与财利无关。 杂剧里吕布反主在道德层面上弱化了其见利背义的一面。

元杂剧“三国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继承《三国志平话》的一些内容,虚构出吕布杀董卓是为了报“夺妻之恨”。 吕布与貂蝉本有夫妻之实,这就淡化了其为色而背义的形象。 杂剧中貂蝉本是吕布失散的妻子,所以吕布为貂蝉杀董卓是把吕布塑造成勇于护妻、重视家庭关系的温情丈夫形象。

元杂剧“三国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中吕布与貂蝉本为夫妻,因黄巾起义二人失散。 重见之时吕布分外欢喜,甚至喜极而泣。 杂剧原文是“吕布掩泣科”[3]160,并且对貂蝉说道:“貂蝉,兀的不想杀我也!”[3]160当王允以吕布与貂蝉两人不守礼而斥责貂蝉时,吕布非常有担当地主动护妻,说道:“这都是吕布之罪,不干他事。”[3]160当吕布把夫妻分别的原委向王允道明之后,吕布道:“只望老宰辅怎生可怜见,着俺夫妻再得团圆。 吕布至死也不忘大德,当效犬马之报!”[2]160吕布承诺若王允帮助他们夫妻团圆,他一定有恩必报。 从这里可以看出吕布的重情、念旧以及他对貂蝉的珍视。

当吕布看到貂蝉被送进董卓的府邸时,他十分疑惑地找王允问询。 从王允的口中吕布得知,他的妻子貂蝉竟然被董卓纳为妾,吕布自然气不过。 “(吕布云)这老匹夫原来行这等不仁的勾当,兀的不气杀我也。”[3]165此处吕布说董卓不仁,是名副其实的。 因为吕布并不知道这是王允使的连环计。 在吕布看来,董卓强行霸占儿媳妇的行为简直禽兽不如。 杂剧中吕布道:“董卓老匹夫,好无礼也。 我吕布与貂蝉,本是绾角儿夫妻。 那老匹夫既认吕布为义子,岂有这等家法?”[3]166吕布知道董卓霸占了自己的妻子,其失望、愤怒之情迸发得异常强烈,自然手刃董卓也是情有可原。

丈夫护妻本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正和林冲林教头一样。 面对比自己位高权重的人,况且此人还是他的义父,吕布不是没有过挣扎。 在吕布看来是董卓不仁在先,所以为了夫妻团圆,吕布必须要杀董卓。 注意杂剧在这里设置的是吕布和貂蝉本为夫妻,所以较后来《三国演义》中为争夺一绝色美女而杀董卓,吕布形象要可爱一些。

从杂剧家的创作心理来看,杂剧在道德层面上美化吕布形象的原因似乎有两个:一是杂剧家自身的地位处境。 元代社会十儒九丐,作为儒生的杂剧家自身价值也得不到体现,所以他们希望借笔下人物之口呼唤能够识人用人的伯乐、明君,不想明珠暗投。 孔子:“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章句下·第三节》)从儒家思想来看,在强调臣以君为纲的同时也看重君臣之间的相处方式。 从孟子开始“士”阶层地位逐渐提高,也说明臣子对君主不是毫无原则的绝对服从,臣子也有选择的权利。杂剧里吕布反丁原似也有作为封建士阶层崛起的杂剧家心声的体现。 二是从元杂剧产生的元代社会现实来看,元代的百姓处于双重压迫之下。 连年的动乱以及异族的统治,这些社会的外因加大了对家庭稳定的破坏力。 “因此,在元杂剧作品中,呼唤家庭完整、夫妻团圆就成了主旋律之一。”[4]从这个角度来看,杂剧设置吕布为家庭团圆而背主似乎情有可原。

从才能层面进行比较观照,元杂剧延续《三国志》吕布的骁勇且对吕布武勇的夸耀更进一步。 《三国志》提道:“布便弓马,膂力过人,号为飞将。”[1]133可见吕布马上作战非常娴熟。 为了突出吕布的武勇,元杂剧延续《三国志平话》中虚构的十八路诸侯在虎牢关与吕布作战的故事情节。元杂剧《虎牢关三战吕布》从张秀的口中称赞吕布:“那吕布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威震天下。”[3]56吕布已从《三国志》中仅是擅长弓马变成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在才能方面吕布不仅能武,元杂剧“三国戏”把吕布塑造成了一个既能武也能文的稍有谋略的将领。 《三战吕布》中吕布自述:“幼而习文,长而演武,上阵使一枝方天戟,寸铁在手,万夫不当,片甲遮身,千人难敌。”[3]68“幼而习文”表明吕布并非头脑简单的武将。 《连环计》中王允道:“更和那吕温侯气昂昂智勇兼全。”[3]156用了“智勇兼全”形容吕布。 《单刀劈四寇》中吕布自道“胸中端的多才智”[3]252,再次强调吕布有才又有智。

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元杂剧“三国戏”有、而《三国志》《三国志平话》与《三国演义》均无的一个情节。 杂剧《关云长单刀劈四寇》中,当四寇索吕布、王允及李肃去西凉作战时,李肃信心满满地要打头阵迎战。 吕布却急止李肃,说道:“这西凉府地方,你不知道路境……他那里尽都是高山峻岭难行地。 樊稠他深知妙策晓兵机。”[3]252从这里可以看出吕布也并不是仗着自己武勇就横冲直撞去作战的莽夫,他也会因时因地、因作战对象而分析战势,体现了他稍有谋略。 杂剧第二折写到李肃没有听吕布的告诫,贸然进兵与四寇交战最终兵败自刎。 这也再次印证了吕布当初的想法没有错,从而体现了吕布有智谋的一面。

从气质禀赋层面比较,元杂剧“三国戏”较《三国志》突出吕布的英俊。 因是表演艺术,所以较《三国志平话》更好地展现了其容貌英俊的一面。 《三国志》中对吕布的外貌基本没有介绍,所以吕布是否英俊我们无从得知。 杂剧中对吕布的五官并没有具体刻画,但从杂剧特有的穿衣扮相中可见吕布的帅气。 《三战吕布》扮相是“画戟金冠战马奔,征袍铠甲带狮蛮”,“紫金冠,分三叉,红抹额,茜红霞。 绛袍似烈火,雾锁绣团花。 袋内弓弯如秋月,壶中箭插街钢铁。 跨下南海赤征马宛,匣中宝剑常带血。 声名扬四海,英勇战三杰。相貌无人比”[3]75。 《连环计》中有“人又英雄马又骁,太师亲赐赤麟袍”[3]158-159。 吕布的扮相是赤麟袍加身,一身似火,很有少年侠气之感。 元杂剧作家笔下只有英俊武勇的吕布才配得上如此精美的服装和锋利的武器。 《单刀劈四寇》中更是直接借吕布之口说出他相貌无人比:“我是那人中吕布,容貌威仪。”[3]251

四、《三国演义》中无谋好色、忠义皆失的将领形象

从道德层面比较,小说《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不同,小说仍然延续《三国志》对吕布的评价,突出吕布见利忘义、好色背主的形象。 小说中吕布杀丁原是因为董卓的利诱,其中就包括日行千里的名马赤兔马。

《三国演义》借李肃之口描绘吕布形象:“知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5]27与元杂剧吕布为谋个人发展主动手刃丁原不同,小说中吕布是为金银珠宝等一己私利反叛丁原。 《三国演义》写董卓想要招安吕布,派李肃去当说客。 李肃作为吕布的同乡,认为用董卓的赤兔马及金珠就可以“以利结其心”[5]27。 因是同乡所以较他人更了解吕布为人,可见吕布从小在家乡就是一个爱财重利之人。 罗贯中仅从这一个小的细节就把吕布“见利忘义”形象刻画得跃然纸上。

需要指出的是,《三国志》对吕布背叛丁原是完全的批判态度。 《三国志平话》与元杂剧《虎牢关三战吕布》弱化了吕布为利背主的形象。 小说《三国演义》塑造的吕布形象更加复杂。 他背叛丁原确有为了钱财之因,但也有“择主而事”之故。 罗贯中在塑造吕布时兼顾到吕布多重复杂的心理,既体现了吕布性格主要层面的为利可以不顾一切,也体现出他性格的次要层面。 我们试看吕布与李肃之间的对话:

布惶恐曰:“某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肃曰:“贤弟有擎天驾海之才,四海孰不钦敬? 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布曰:“恨不逢其主耳。”肃笑曰:“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5]28

从上面的对话可以看出吕布背弃丁原亦是因为他想要有更好的平台从而大展宏图,他栖身丁原只是权宜之计,伺机而待。 接下来李肃劝吕布早图归董卓,吕布沉吟良久才道:“吾欲杀丁原,引军归董卓,何如?”[5]28这里的一个细节是吕布沉吟良久,表现出吕布内心的挣扎。 他并不是见到董卓托李肃给他的金珠、玉带就见财眼开地马上允诺归顺董卓,他也是经过内心的强烈斗争后下的决定。 从以上两处可见,吕布杀丁原的原因在罗贯中笔下更加复杂。

小说《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不同,完全删除了貂蝉与吕布原是夫妻这一人物关系。 这就使得吕布杀董卓的理由不再那么情有可原。 在道德层面上,吕布只是为了美色就可以背主,这样的吕布形象较元杂剧“三国戏”大打折扣。

《三国演义》第八回中王允仍然使用连环计,这里的吕布形象与元杂剧不同,他主要是因为好色而与董卓决裂。 在《三国演义》中交代貂蝉是年方二八、色伎俱佳的美女。 当王允唤貂蝉出来与吕布相见时,吕布是“惊问何人”。 一个“惊”字既突出貂蝉的美,也反映出吕布被貂蝉的美色给勾走了魂。 接下来吕布是“目不转睛”地看貂蝉,再次突出吕布被美色所迷惑。

从王允的口中也再次证实吕布之好色:“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我观二人皆好色之徒。”[5]65《三国志平话》与元杂剧去除了吕布好色不专的一面,小说《三国演义》复归《三国志》,再次突出吕布之好色。 元杂剧中吕布两次反主似乎情有可原。 三国时代是一个高唱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时代,所以吕布弃丁原而投其心中的“明主”也算合理。 在吕布看来,董卓不仁在先,为妻子杀董卓也可以说的过去。 而小说中吕布两次反主均是其见利、见色忘义的结果。

从气质禀赋层面比较,小说《三国演义》较元杂剧更加夸耀吕布的俊美。 罗贯中仍延续元杂剧写人的手法,没有直接描写吕布具体的容貌特征,而是先借李儒之眼侧面刻画吕布的整体形象:“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执方天画戟,怒目而视。”[5]26接着对吕布的着装进行重点描写:“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5]27“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5]45《三国演义》中吕布的服饰着装和元杂剧“三国戏”的描写比较接近。“红锦百花袍”与杂剧中的“赤麟袍”相似。 “束发金冠”与“紫金冠,分三叉”也几近一致。 兵器的使用也是一样的,手持方天画戟,坐下赤兔马奔驰。 写人的手法均是用留白、意会的方式。 读者发挥想象,在头脑中勾勒其高大英俊的相貌。

从才能层面比较,元杂剧与小说较一致的就是吕布的武勇。 《三国演义》关于吕布的英武形象描写要比元杂剧更丰富。 《三国演义》有而杂剧没有的情节之一是,《三国演义》第三回中吕布第一次出场,其为丁原而与董卓开战。 小说描写吕布身手是“飞马直杀过来”[5]27。 从董卓的口中评价吕布:“吾观吕布非常人也。 吾若得此人,何虑天下哉!”[5]27“飞马”的动作生动形象,配合同样是武将的董卓的赞美,英雄惜英雄,可见吕布确实武力非凡。

《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一样,为突出吕布的武勇,在《三国演义》第五回中,也写到吕布与十八路诸侯作战的情节。 《三国演义》写到董卓闻知以孙坚为首的十八路诸侯前来搦战时大惊失色。 反观吕布却镇定自若地挺身而出,曰:“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5]41果不其然,十八路诸侯一齐上马迎敌吕布,都被吕布杀得四散溃败。 小说把吕布虎虎生威、临危不惧的英勇武将形象体现得淋漓尽致。

需要指出的是,元杂剧“三国戏”与小说《三国演义》都写到了赤兔马,但在罗贯中笔下赤兔马显得特别重要。 一是它代表着吕布因利背叛丁原。 二是在“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中马衬人,人衬马,它象征着吕布的勇猛和威严,只有英勇的吕布才能配得上如此的良马。 三是成也赤兔马,败也赤兔马。 小说中吕布武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借助赤兔马使他武力更强。 在小说中没有了赤兔马的吕布寸步难行,最终兵败被俘。 《三国演义》交代吕布失败,赤兔马落入曹操之手,曹操又将赤兔马赠予关羽。 关羽有了赤兔马之后增强了他的武力。 赤兔马的两个主人,吕布和关羽,作者都突出了二人的武勇和百战不殆。

关于吕布的兵器方天画戟,在《三国志》中没有交代。 大约从《三国志平话》开始,将方天画戟作为吕布的专有兵器。 根据一些学者的考证,汉代时期画戟多为仪仗用品。 “方天画戟”被作为兵器大约是唐代之后,且使用此兵器难度极高。 关于吕布使用方天画戟的描写,是作者着重强调唯有器宇轩昂、威风八面的吕布,才能衬得上如此的兵器。

在才能层面,《三国演义》与元杂剧不同,其延续了《三国志》吕布无谋的形象。 借李肃之口说吕布是“勇而无谋”[5]27。 第九回从李傕口中再次强调“吕布虽勇,然而无谋”[5]78。 曹操也提道:“吾料吕布有勇无谋,不足虑也。”[5]93总体来看,小说中作者主观命意是要突出吕布的无谋。

《三国演义》中作者突出吕布失败的原因是其有勇无谋、骄傲自大和不得人心。 主要表现在陈登、陈珪父子经常虚夸吕布,吕布十分受用,被吹捧迷失了该有的方向。 陈宫好心提醒吕布要提防陈登父子,盲目自大的吕布根本听不进陈宫的建议。 吕布被陈登父子设计,最终丢了徐州与小沛。 吕布居下邳之后,曹操继续攻打吕布,小说写道:“吕布在下邳,自恃粮食足备,且有泗水之险,安心坐守,可保无虞。”[5]164吕布无谋,分不清形势,自傲地以为凭借下邳的地理优势就能够克敌。陈宫屡出谋略让吕布屯兵城外备敌,但吕布都犹豫不决。 吕布不与谋臣商量应敌之策,反而去内室和自己的妻子严氏、貂蝉商议。 吕布听从妻子之言不出城迎敌,错失了战胜曹操的机会。 这里吕布不听谋士陈宫的建议反而心软地偏听妻妾之言,可见吕布没有战略眼光。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吕布的评价颇低,其后司马光亦评价吕布:“布者反覆乱人,非能辅佐汉室,而又强暴无谋,败亡有证。”(司马光《传家集》)[6]元代郝经曰:“吕布翻覆,虓猛而不知义。 至于禽戮,乞解缚自效,岂天哉。”[7]从上述史官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执笔史书者对吕布均持批判态度。 三人均强调吕布不义且对这种不义提出强烈批判。 历史上“忠”“义”皆失的吕布是不可能得到史官的认同。 知史可以明鉴,史官将其作为反面例子来垂鉴后世是史书编纂的本义之所在。

《三国演义》复归《三国志》反复塑造吕布是个“不义”之人,频繁使用“虎”字来描写吕布。 虽然兽中之王体现出吕布的威猛有力,但是小说也反复强调:“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第十三回谋士审配对曹操说道:“吕布,豺虎也。”[5]103糜竺亦说:“吕布乃虎狼之徒,不可收留;收则伤人矣。”[5]103这都是借用他人之口体现吕布是颇有狼子野心的不义之徒。

小说作者对吕布形象的塑造总体上是贬大于褒的。 但是《三国演义》中也偶尔写出吕布仁义之举的一面。 小说塑造吕布在和刘备的争斗中,两次俘获刘备家小,两次保护了刘备家小。 第一次,攻入徐州,他“令军士一百人守把玄德宅门,诸人不许擅入”[5]122,同时“又常使侍妾送物,未尝有缺”[5]122。 第二次攻入沛城,吕布道:“吾与玄德旧交,岂忍害他妻子。”[5]161让糜竺保着玄德家属去徐州安置。 小说中吕布杀董卓也确实是为色迷惑,但是王允那句“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5]56这也可算作吕布杀董卓的一个原因。 吕布听从王允的劝说,似乎也想做个“忠臣”。

《三国演义》中的吕布是一个复杂多面的艺术形象,他的失败结局主要因其见利忘义、勇而少谋且骄矜自傲。 但是他同时又具有一种英雄情结,不甘屈居人下,注重夫妻感情。 吕布是罗贯中塑造的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 作者并没有把他写得十恶不赦。 吕布是三国众多人物形象中独特的一个。

结语

从《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到《三国演义》,吕布从一个不那么重色重财、稍有谋略也较重情义的武将变成了一个好色贪财、忠义皆失的将领。 总结《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与小说《三国演义》,在才能、气质禀赋层面,吕布的高大帅气、勇猛善战都是一脉相承的。 小说中似乎更加夸大吕布的战斗实力。 不同的一面是,《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中吕布的形象与历史真实的吕布相去较远,道德层面淡化了其为利、为色背主不义的一面,一定程度上拔高了吕布。 小说复归《三国志》对吕布“唯利是视”“见利忘义”的评价。 《三国演义》较《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吕布更趋向反面形象,但与历史真实又不是完全一致,其人物形象更加复杂。

《三国演义》较《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更加突出吕布无义形象的原因:一是随着封建制度的强化,忠义观念亦逐渐深化。 罗贯中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用到了道德尺度评量选取材料。儒家正统观念强调忠信,吕布恰是儒家强调的反面例子,对吕布不忠不义行为进行批判能更好地凸显小说忠君之主旨。 二是与《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塑造人物使用对比衬托等艺术手法相关。 鲁迅评《三国演义》时写道:“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写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8]虽然上文论述到小说中吕布形象也有多样化的一面,但整体上小说写吕布时浓墨重彩地突出其“见利忘义,有勇无谋”。 这种形象塑造的单一化可以说正是例证了鲁迅先生的评价。

吕布形象的刻画是作为对比衬托刘备集团尤其是关羽形象而存在的。 小说要强调的是同为人臣,关羽始终坚守本义,吕布却见利忘义,反复无常。 和吕布相比,关羽是被历代所赞赏的忠义之士。 关羽受曹操之恩却不忘与其桃园结义的刘备之义。 小说中写到关羽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 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5]222与吕布的形象相比,关羽是逐渐向忠君爱国的贤臣典范上靠拢,而吕布则是作为不义之人的典型被历代所唾弃。 所以《三国演义》为了逐步塑造关羽这一忠义典范,罗贯中必然将吕布的无义最大化地呈现,这是吕布形象较《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矮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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