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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交融
——论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

2022-11-24王佩吟王学振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周家人世间

王佩吟,王学振

(1.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2.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口 571158)

以知青文学蜚声文坛的著名作家梁晓声,在年近古稀之时又奉献出115万字的鸿篇巨制《人世间》。该作2017年11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不久即于2019年8月以最高票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2年春节期间由《人世间》改编而成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又在中央电视台热播,“创下央视一套近5年收视新高”[1]。《人世间》广受关注,在于它是一部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交融的杰作。梁晓声说:“不论这个主义那个主义,风格尽可迥异,但宗旨却只有两点——既要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要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其实始终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品质特征。舍此意义,文学与人类的关系便无足轻重,并且就会在面对‘意义’二字时陷于大困惑。”[2]32《人世间》写出了“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这是其客观、全面的现实主义;更写出了“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这是其向善、向美的理想主义。

一、 客观、全面的现实主义

梁晓声秉持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认为“小说家应该成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3]63,同时他把“客观”和“全面”作为现实主义的精髓:“关于‘现实主义’,历来众说纷纭——在我这儿,无非就是客观一些,再客观一些;全面一些,再全面一些;少些个人情绪色彩,多些理性眼光。不客观些,则不可能全面些。而片面的眼光,是现实主义之大忌。”[2]32在创作《人世间》时,梁晓声自觉运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构造了一种年代写作和伞状结构结合的形式,客观、全面记录了近半个世纪来历史的负重前行和个人命运的沉浮起落。

(一)讴歌改革开放取得的巨大成就

《人世间》聚焦于东北某省会城市A市共乐区光字片的周家,书写了中国从1970年代初期到当下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其间还有对往事的少量回溯),充分肯定了历史前行的步伐,从经济生活、政治环境等方面讴歌了改革开放取得的巨大成就。

1.经济生活从匮乏到富足

《人世间》是以周家及其亲友的生活变迁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从这些人家的吃、用、住等日常经济生活场景中就可以明显感受到历史前行的步伐、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社会进步。

就吃、用而言,在改革开放之前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物资极度匮乏,一切都是凭本凭票限量供应,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供应之外的东西。小说上部写到了1973年春节年货供应相较以前的“多”,也仅仅只是“多”到这个地步:

A市的市民可以买到中国用大米从朝鲜换来的明太鱼了,凭票每人两斤,两条三斤左右,供应充足,斤两限制不太严格。……市民们也可以买到中东产的一种蜜枣了,不凭票不凭本,随便买,当然也是中国用大米换的。多年难得见到的瓜子、花生、芝麻酱、香油、虾酱,都可以凭本限量买到了。[4]114

最让A市人想不到的是,每户还可凭购货本买到一二两茶叶、一块上海生产的檀香皂。那皂的确非同一般,刚拆开包装纸时异香扑鼻,令人陶醉。茶是红茶,不知产于何地,商店预先用稻草纸二两二两包好了。这两样东西,对于大多数人家是非正常需要,属于奢侈品。特别是茶叶,一辈子不喝又怎么啦?但有些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渴望拥有,而且多多益善。准备为儿女办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睐茶和檀香皂——若能在婚宴上为客人沏杯红茶,让新娘子在婚后一年里一直使用檀香皂,那什么劲儿![4]115

当肖国庆、孙赶超风风火火地赶到周秉昆家,告知大年三十上午城郊一家小商店将有不凭本不凭票的猪肉出售这一“秘密消息”,希望三家凑钱去买一扇猪肉时,周母简直难以相信:“孩子,你说的可是猪肉啊!除了秋季买大白菜,平常日子买菜还限制在五斤以内呢!”[4]116但是改革开放之后,猪肉、红糖等从前有钱也不容易买到的东西,变得十分平常了,普通家庭的年夜饭也比从前富裕人家的还要丰盛。小说中部也写到了物资供应的真正充足:

一九八六年,A市的副食品供给比往年更加丰富。市场买卖活跃,可用“繁荣”二字形容——蛋禽鱼肉,应有尽有。政府为过去的“黑市”正了名,辟出了经营场地,竖起了牌楼,上面写着“集贸大市场”的字样。几乎每个区都有那样的地方,市民称之为自由市场。[5]141

在小说下部,沦入社会底层的周秉昆,靠着自己打工挣下的辛苦钱,也给家里买下了彩电。

就住而言,光字片的居民从前居住在年代久远、低矮狭窄的土坯房里,当拖儿带女的知青返城时无处容身,有的乱搭乱建,有的高价租房,不少家庭因住房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这里道路泥泞不堪,下雨或者雪融之后只有垫上砖头才能行走;公厕里的粪水向外溢出,臭不可闻,甚至因踏板腐朽而淹死孩子的事也有发生。主人公周秉昆身世坎坷,几易其宅,他生长在光字片父亲周志刚修建的土坯房,成年之后因为与郑娟的爱情住进了条件更差的太平巷,用走穴挣下的1 600元钱从别人手里“兑”下一套俄式楼房。俄式楼房真正的主人要回房子后,周秉昆带着妻儿在文化馆的地下室暂且容身,后来为了照顾有病的母亲又搬回了光字片。当周秉昆服刑出狱时,已是半百之年,无力另置新居,似乎要和父母一样,终老于这并不宜居的光字片了,但在周秉义主动请缨,从中纪委平调回A市担任副市长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周秉义招商引资,对光字片等旧城区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光字片的居民被异地安置到虎皮冈设施完备的希望新区。周秉昆获得了一套两居室和一间门面房的补偿,其他居民也都住进了崭新的楼房。光字片的土坯房推倒后则建起了高档商品楼盘,写字楼、居民楼一应俱全,成为A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2.政治环境从严苛到宽松

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社会进步当然不仅仅只是表现在经济生活中,政治环境的日益宽松也是重要的体现。《人世间》对此也有形象的表现。

在十年浩劫期间,政治环境严苛,是非颠倒,动辄得咎。有人在一次讨论会上抛出了张春桥的话:“取得了彻底打倒刘、林两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伟大胜利,即使全中国人都成了文盲,那也是‘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乃至全世界做出的贡献!”不明就里的民警龚维则出于不愿成为文盲的本能对此表示反对,结果以“辱骂中央首长”的罪名被开除警籍,一下子从模范民警变成了政治劳改犯[4]418-419。业务组长于虹带领姑娘们取材于国画,制作了一批动物题材的麦秸画,偏偏有人看出了那些国画作品是“黑画”,接着许多人的火眼金睛也都看出其中的“黑意”来:“画虎的是以草为林,三虎为彪,明摆着是为悼念林彪而画;画骆驼的将骆驼们画得那么瘦,神态那么茫然,居然题曰‘任重道远’,明摆着是在讽刺大好形势;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摆是在暗示现实惨不忍睹;革命者常说阶级敌人‘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可画上的狼却那么漂亮……”孙赶超等对此抱不平,被派出所拘留了一段时间,找关系才放出来。于虹被迫辞职,单位以“开除”的名义才搪塞了上级[4]426-434。周秉昆等人编辑的杂志刊登了纪念周恩来总理的诗歌,他因此也被捕入狱。其他如唐朝阳改名唐向阳、亚麻厂“红五类”青工韩伟因用印有“万岁万万岁”的办公信纸折叠玩具被告发而跳楼等闹剧、悲剧,也时有发生。

粉碎“四人帮”以后,政治上的阴霾一扫而清,周秉昆、龚维则等无辜者被释放出狱,被打倒的老干部平反复出。宽松的政治环境逐步形成,民众可以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再也不会担心因言获罪,领导干部甚至可以成为公众和媒体监督、调侃的对象。如小说下部中,周秉义调任A市副市长不久,某报对他进行了一次关于解决坯房区群众住房困难的电话采访,周秉义表示还没有成熟的方案,希望以后采访他时不要搞突然袭击,预先打个招呼,让他好好考虑考虑,结果报纸发表了一篇题为《周副市长说考虑考虑》的报道,讥讽的意思非常明显,读者看到后对周秉义也是骂声一片[6]345-346。不久周秉义到光字片微服私访,在回去的路上被两个醉酒了的小子打劫,报纸又发表了一篇《周副市长历险记》,“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对事后不报案的心理进行了画龙点睛的分析”。事后周秉义淡然处之:“那事呀,有什么啊?老百姓缺少乐子,报社以一件官员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于和谐嘛。细想想,这也是官员为稳定做出的特殊贡献啊。”[6]346-347周秉义被媒体嘲讽,却不以为意,固然是因为他心胸宽广,也是政治环境宽松的一种表现。

(二)正视社会转型的“阵痛”和腐败等负面现象

梁晓声追求现实主义的客观、全面,对于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他的认识是理性的、辩证的。因此《人世间》在充分肯定历史前行的步伐,讴歌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政治等方面历史性飞跃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历史前行的艰难,对改革开放带来的转型“阵痛”以及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腐败等负面现象进行正视。

转型“阵痛”主要通过工人的遭遇来表现。周秉昆年轻时是木材加工厂、酱油厂的工人,他的一班工友大多是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普通劳动者,在企业停产、转产、改制的浪潮中纷纷遭遇下岗等厄运,生活难以为继。孙赶超的父亲退休了,厂里报销不了医药费,在一个缺煤的冬季冻死于医院锅炉房后边的炉灰堆旁。肖国庆下岗后与孙赶超一起拉三轮,又得了尿毒症,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了卧轨自杀。周秉义受命担任一家军工大厂的党委书记时,负债累累、必须转型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转的工厂已经停产,工人们有的南下深圳等地创收,有的自谋生路(“昔日机床前操作车钳铣刨得心应手的技术工人,甚至不得不放下身段在建筑工地上当起了挑抬搬运的苦力工,或给瓦工水泥工们当徒弟,仅拿比小工们多一点儿的工钱”,“家中有实际困难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的工人,要么摆摊做起了小贩,要么站马路牙子揽零活”[5]422),有的甚至沦落到在农贸市场上出售昔日的“荣誉”(“他们卖属于他们自己的工具,全套的电工工具、水暖工工具、瓦工工具等,或卖以往省下的劳保手套、鞋、工作服,获奖所得的毛巾、肥皂、笔记本什么的”[5]423)。尽管军工厂在周秉义任期内成功转型为中方控股的合资家电工厂,大多数工人所获还是不多,“三分之二的工人只获得了极少补偿,就被彻底买断工龄遣散为无业市民”[6]11。工人孙赶超在朋友聚会时愤怒地质问:“这个国家又该拿‘官倒’怎么办?又该拿腐败怎么办?谁动那些以权谋私的人的手术了!凭什么要我们忍受‘阵痛’,让一小撮人趁火打劫发不义之财?”[5]485小说通过周秉昆在和顺楼担任副经理时的所见所闻和龚维则的堕落批判了“趁火打劫发不义之财”的腐败现象。韩文琪社长创办高级饭店和顺楼时,打的就是“专挣那些公款吃喝的人的钱”主意,后来正如他所设想的,和顺楼生意非常好,各种交易在胡吃海喝中达成,周秉昆发现:“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过,岌岌可危的企业的头头们,设宴请客最频繁,出手最大方。企业没钱了东贷西借也要请客,打白条赊账也要请客,尤其要请得豪爽大方。”[5]271龚维则本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警察,有权后思想变质,犯下不少事儿,就连他患有精神病的侄儿龚宾也因为他的关系在私营企业不干活白拿钱。

(三)采取年代写作和伞状结构相结合的叙述方式

为了达到“客观”和“全面”,《人世间》构造了一种年代写作和伞状结构结合的形式。梁晓声说,他“要抒写的是时代本身”,“时代是动态的”,“要抒写时代本身的变化,非写几个十年不可;因为中国之发展变化并不是在一个十年内一蹴而成的。凡四十年中,前十年与下一个十年不可能不部分重叠,此中有彼,彼中有此”[2]31,因此《人世间》从1972年写起,一直写到2016年,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在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些直接标明年份的语句,如:“一九七二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十时,A市对一批死刑犯执行枪决”[4]11、“在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六年这十年间,物质的中国变化有限,而人的变化却近于戏剧”[5]1、“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时,周秉昆正式出狱”[6]1等。小说以此让读者明确感知到时代前行的步伐。

小说还将个人的命运沉浮与时代的风云变幻巧妙结合起来,在书写个人命运的同时,艺术地呈现了半个世纪内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诸如大三线建设、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推荐上大学、知青返城、恢复高考、出国潮流、下海经商、艺人走穴、国企改制、工人下岗、个体经营、棚户区改造、反腐倡廉等尽入书中。小说主要写了周家三代人的命运,但将笔触延伸到他们的各种社会关系,构成一种伞状结构。如果说主要人物周秉昆犹如伞柄,他的父母、兄姊、儿女、领导、师傅、朋友以及他们所关联的社会关系则犹如伞骨。通过这种伞状结构,《人世间》将中国社会各阶层都纳入囊中:周秉昆当过工人、杂志编辑、饭店副经理,出狱后修过江堤,拉过三轮,他和早年的工友肖国庆、孙赶超、常进步等,基本上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当过二十多年的正厅级干部,他和岳母金月姬以及周秉昆结识的马守常、曲秀贞夫妇等,属于党的高级干部;周秉昆的姐姐周蓉属于恢复高考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研究生,担任过大学副教授,她和两任丈夫诗人冯化成、导演蔡晓光以及周秉昆的领导邵敬文、师傅白笑川、中学校长陶平等人,则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此外还有记者、警察、商人、留学生、家庭妇女各色人等。

年代写作侧重纵向,伞状结构侧重横向,两者的交织、结合成就了《人世间》视野的开阔、内容的丰厚,使《人世间》成为一种“指向于总体性”[7]的史诗性写作,奠定了其现实主义的“客观”和“全面”。

二、 向善、向美的理想主义

梁晓声本质上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坚信“人类还是要进化的”,“进化的大方向只能是继续向好人性进化的方向”[2]32,主张文学的净化功能:“人类究竟为什么需要文学艺术?文学艺术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更丰富,更是让人类的心灵向善与美进化。”[3]64因此《人世间》在客观、全面记录现实的同时,又洋溢着向善、向美的理想主义,梁晓声吸收民间伦理的精华,塑造“好人”群像,讴歌亲情、友情、爱情,用温情抚慰广大读者的心灵。

(一)塑造“好人”群像

“好人”群像的塑造是《人世间》理想主义的一大体现。在《人世间》中,向善、向美的好人多而作恶的人少,这是梁晓声理想主义过滤的结果。他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论好人文化的意义》,不是说‘老好人’,而是对自己的善良心有要求的人。《人世间》里没有太坏的人,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总是干坏事。我总是在作品中挖掘、表现人物好的一面。这也是我对文学的理解。”“创作《人世间》时,我要求自己,应表现出多数人本能地希望做好人的心愿。”[3]64

《人世间》便以周家为中心,塑造了“好人”的群像。周志刚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投身大三线建设,获得了无数的荣誉,退休后回到光字片,长年义务为街坊修理房屋。他对子女要求严格,却认可了女儿周蓉与“右派”冯化成、儿子周秉昆与寡妇郑娟的婚事,表现得重情重义、开通大度。周母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却热心街道工作,为大家排忧解难,她养鸡下的蛋舍不得吃,大都送给了需要帮助的人,“她的两只母鸡差不多就是为光字片大家养的”[4]79。周家的三个子女不仅能力出众,人品也没得挑:周秉义为官清正,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办实事,政绩卓著;周蓉至情至性,为爱情、理想不计得失;周秉昆富有同情心,不遗余力地帮助弱者,他特别讲义气,答应朋友的事宁愿自己为难也一定要办到。周家的大儿媳郝冬梅出生于高干家庭却没有丝毫的娇气,知事明理,小儿媳郑娟知恩图报,知足常乐,女婿蔡晓光用一生呵护周蓉,无怨无悔,都是地道的好人。即便是周蓉的前夫冯化成,虽然后来染上沽名钓誉、拈花惹草的毛病,年轻时也曾有做好人的初衷,一生并没有作过大的恶事。周家的第三代虽然没有第二代那么耀眼,但大体也保持了周家的“好人”本色,如周秉昆的养子楠楠在美国留学时,就为了保护老师和同学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周家的社会关系中,无论是底层的工人,中层的管理者、知识分子,还是高层的干部,大多不是坏人。肖国庆、孙赶超等工人抱团取暖,互帮互助,遭遇生活的困境时表现出一种难得的韧毅精神。《红齿轮》杂志社的正、副主编邵敬文、白笑川尽心尽力地扶持年轻的编辑周秉昆,教他各种技艺,为他解决许多实际困难,两人颇具正义感,曾不顾危险与周秉昆一道刊发诗文反对“四人帮”的专制统治。上面派到杂志社来负责“纠偏”的社长韩文琪,初来时排挤邵、白、周三人,显得面目可憎,相处久了也表现得通情达理。马守常是个有担当的老革命,刚刚摆脱被打倒的命运结合进市革委会,就尽力为老百姓办实事,担任省委宣传部部长后大胆起用参与“天安门事件”尚未平反的邵、白、周三人,复刊在“天安门事件”中停刊的杂志。面对异议,他在复函上批示:“请予立即执行,不必再行讨论,我本人负一切政治责任。”[5]18-19马守常的老伴曲秀贞,尽管担任省高等法院领导职务时犯过“反右”扩大化的错误,但也不是坏人,她被“发配”到酱油厂担任支部书记后,真心实意地关心周秉昆等青年工人的成长,与他们结下深厚友谊,后来还多次出面为他们摆平麻烦事。周秉义的岳母金月姬革命资历很老,却高兴地担任只是正厅级的省妇联副主任,表示“共产党人不应该向组织摆资格,和组织讨价还价”[5]315。她曾对女儿与工人家庭出身的周秉义恋爱、结婚有过疑虑,后来和老姐妹曲秀贞谈天时,就此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体现出永葆初心的赤诚:“我们原本是来自老百姓的人,我们是为了老百姓才豁出性命干革命的人,是口口声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按逻辑来讲,我们这样的人,应该觉得老百姓最亲啊,可我们怎么成了最怕与百姓人家结成亲家的人呢?好像哪家老百姓和我们这样的人家结成了亲家,就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似的,你能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吗?”[5]442-443

(二)歌颂亲情、友情、爱情

对亲情、友情、爱情的讴歌是《人世间》理想主义的又一体现。人在世间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磨难,因为有着亲情、友情、爱情的支撑,人在磨难面前才不会退缩。《人世间》谱写了亲情、友情、爱情的理想主义颂歌,亲情、友情、爱情激励着人物砥砺前行,激励着读者向善、向美。

1.不离不弃的亲情

“什么叫亲人?亲人那就是,既是一荣俱荣,也应该是一损俱损、分担烦恼……”“亲人是天定的关系。即使一个亲人真的做错了事,甚至犯法了,只要认罪服法,有悔过自新的表现,亲人就不应该嫌弃。天定的关系是超常的关系,是要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6]337周秉义是个特别讲原则的官员,亲友很难得到他动用权力来关照。妹妹周蓉对此看得很透,她告诉周秉昆他们的哥哥不属于家庭,甚至也不属于他本人,而是属于组织。就是这个属于组织的周秉义,却对亲情做出了如上的解说,揭示了人世间的真谛。

《人世间》表现了亲人之间“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演绎了一个个温馨的亲情故事。周蓉爱上“右派”冯化成,不计后果地前往贵州,和冯化成结合,这在那个特别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里,是很容易给家庭带来大麻烦的,但家人并没有割舍亲情与她决裂,而是理解她,原谅她:父亲周志刚奔波千里,到贵州的小山村看望她;母亲日夜牵挂她,哭坏了眼睛,经常让弟弟周秉昆念她的来信;哥哥周秉义和他的女朋友郝冬梅从微薄的工资中,每月省出15元钱来接济她。周蓉、冯化成在探亲的路途中因为朗诵纪念周恩来总理的诗歌而出事,只有他们的幼女玥玥被送回周家,周母受到惊吓成为植物人,周秉昆不愿惊动在外工作的父亲和哥哥,独自承担起照顾母亲和外甥女的重任,因亲情而表现出可贵的担当。周秉昆因和骆士宾争夺楠楠的抚养权而失手伤人,入狱服刑,妻子郑娟对他不离不弃,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也尽全力来帮助他和郑娟母子。

在《人世间》中,亲情甚至超越了血缘关系。郑娟的母亲收养郑娟和盲童光明,靠卖冰棍、糖葫芦和糊火柴盒为生,一家人相依为命,没有血缘关系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亲情。楠楠是郑娟被骆士宾强奸后生下的,周秉昆爱郑娟,同时也接受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楠楠,并且视如己出,两人之间建立了良好的亲子关系,楠楠多次情真意切地对周秉昆说出“爸爸,我爱你”这样的话,也正是由于与楠楠十几年相处形成的亲情,周秉昆才不顾一切地与其生父骆士宾争夺楠楠,楠楠也很珍惜这种亲情,尽管他很向往出国,但最终还是拒绝了骆士宾的出国安排,回到了周家。光明随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郑娟来到周家,周秉昆和他情如手足,还想凭着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娶妻生子,光明出家多年后周家的人还想起他这位“亲人”,光明也用自己的力量抚慰失子的郑娟。

2.义字当头的友情

“由于友谊蕴含着极多的和极大的裨益,因而它比一切都优越。它能用美好的希望照亮未来,它能弥补心灵的创伤,或挽救心灵的堕落。”[8]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阐述了友情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梁晓声则在描述底层青年的生活状况时,揭示了人们对友情的本能需要:“而不论年龄大小,几乎都没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变一下人生状况,父母也完全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像父辈那样靠江湖义气争取别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帮助时借助一下哥们儿,或在同样感到压力时抱团取暖,面临同样威胁时做出小群体的一致反应。”[4]356在《人世间》中,人物无论正邪黑白,大都重视友情,讲究一个“义”字。

主人公周秉昆只是一个普通人,还坐过牢,之所以在朋友们中间有一定的威望,就是因为他珍视友情,急朋友之所急。他在木料加工厂工作时与孙赶超、肖国庆等人结下友谊,后来就做了一辈子的朋友;他在酱油厂担任出渣班代理班长时,因表演节目出名事实上已在推销员岗位工作,出渣班出了生产事故,他以代理班长名义主动要求承担全部责任;他在组织演出公司走穴和担任和顺楼副经理时,帮助孙赶超、肖国庆生活困难的姐妹解决工作;光字片拆迁时,他和妻子郑娟牺牲自己的利益,把借给孙赶超一家无偿居住几十年的小屋算到孙赶超名下,让他们一家人也住上了新房。

涂志强是在小说开头就被枪毙的杀人犯,但他和他的伙伴们也表现出重视友情的一面。涂志强和周秉昆在木料加工厂结对干活,他看周秉昆年纪小,两人抬木头时总是照顾周秉昆。涂志强和他的伙伴们喝醉酒后打架,动刀子杀死了人,涂志强一个人把责任全部揽下来,保全了水自流、骆士宾等伙伴。而涂志强的那些伙伴们也够意思,在涂志强死后每月凑钱,托周秉昆转交涂志强的遗孀郑娟,解决其生活问题。

在《人世间》中,友情还突破了阶层、年龄等客观因素的限制。这一点特别突出地表现在周秉昆与马守常、曲秀贞夫妇的友情上。马守常在澡堂洗澡,摔坏了腿,刚好被周秉昆见到,进行了及时的救助,二人由此结缘。马守常是开国少将,担任过军事工程学院副院长等要职,此时结合进市革委会任副主任,“老太太”曲秀贞也曾担任过省高级法院的庭长,尽管因政治原因落难,仍是酱油厂的支部书记,而周秉昆则是新中国建立后出生的青年工人,双方的地位、年龄等相差甚大,善良的本性却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遇到了困难,经常求助于“老太太”,“老太太”嘴里数落,实际上却是鼎力相助。周秉昆也没有忘记马守常和“老太太”的恩情,他们生病时前往看望,他们去世时也排除困难,参加追悼会寄托哀思。

3.真挚感人的爱情

《人世间》以周家三兄妹为中心,书写了真挚动人的爱情故事。“许久没见到她,他反而想清楚了,男人若爱一个女人那就必须连同她的一切麻烦全都负担下来,他已有了足够的勇气。他明白自己的愿望也正是郑娟的愿望,那是她绝不会主动表达的,那种表达对她有多么的难。他也明白,自己如果因为她不主动表达而对他们共同的愿望讳莫如深,该是多么的虚伪。”[4]451这是周秉昆爱上郑娟不久时的心理活动,也可以视为他朴素而真挚的爱情宣言。

周秉义与郝冬梅是中学同学,两人在动乱的年代里躲在周家阅读世界文学名著,志趣相投,两情相悦,终成眷属。郝冬梅的父亲当过副省长,在运动中被打倒,周秉义与她相爱,是承受着很大的政治压力的,但他没有丝毫的退缩。在生产建设兵团,作为知青的周秉义面临参军提干、担任军区首长秘书的大好机遇,也为了保持与郝冬梅的爱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郝冬梅不能生育,周秉义也无怨无悔。而郝冬梅,则一心一意支持周秉义事业上的发展,对他的家人也很亲近,表现了因爱而生的明事理、顾大局。

周蓉是个叛逆、浪漫的女性,少女时代的她因爱读北京诗人冯化成的诗而与他通信,又因同情冯化成被批斗的命运而与他相爱。为了实现爱的理想,周蓉追随冯化成的足迹,瞒着家人,偷偷来到几千里之外的贵州与冯化成结合并生下女儿玥玥,在贵州一待就是近十年,直到恢复高考,冯化成也调回北京,她才以考入北京大学的方式离开贵州。周蓉的追求者蔡晓光是个干部子弟,他对周蓉十分痴情,理解并支持了周蓉出走贵州的行为。虽然周蓉已经嫁给冯化成,蔡晓光却依旧痴心不改,倾情呵护,对于周蓉的家人也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加以关照。周蓉与冯化成离异后,一直没有结婚的蔡晓光终于与周蓉结合。后来周蓉因女儿玥玥的原因出国十多年,蔡晓光也苦苦等待。

周秉昆受水自流、骆士宾托付,每月给郑娟家送生活费,对郑娟的感情由惊艳于其美丽、同情其遭遇而真心爱慕。一年后水自流、骆士宾等以投机倒把罪名入狱,郑娟一家面临生活的绝境,周秉昆偷偷变卖了家里祖传的手镯,准备长期资助郑娟一家。而郑娟则感恩图报,在周家遭遇厄运时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带着弟弟光明、儿子楠楠进入周家,替周秉昆护理变为植物人的母亲和年幼的外甥女玥玥,赢得周秉昆和周家人的敬重,两颗善良的心终于走到一起,相濡以沫地过了一辈子。

在《人世间》中,爱情没有功利的考虑,突破世俗的羁绊,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上的相知相伴。郝冬梅身为高干子女,周秉义是普通建筑工人的儿子,生活在A市最为贫困的光字片,两人的身份有着巨大的差距,但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人还是相爱了。冯化成沦落时,周蓉因为共同爱好的诗歌与她相爱;冯化成发达了,周蓉却发现了他的一些恶习,意识到两人精神上的差距,毅然与他分手。周蓉是个离异的母亲,各方面条件不错的蔡晓光却始终视她为心目中的女神。郑娟是杀人犯的妻子,又被强暴而怀有身孕,不曾恋爱更不曾婚育的周秉昆却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周家人也接纳了她。

(三)吸收民间伦理的精华

梁晓声出身于建筑工人家庭,在底层的民间长大,《人世间》向善、向美的理想主义是与民间伦理结合在一起的。《人世间》中的平民百姓,生而平凡,命定普通,他们并没有受过多少高深的教育,他们是按照民间伦理的要求去做“好人”,民间伦理促使他们“在生活重压下的自尊自爱、自立自强”,造就了“他们的抱团取暖、手足相助,他们的善良正直、乐观坦荡,他们对情义的看重、对命运的抗争,以及他们为改变生存处境所付出的努力”[9]。

小说中楠楠的成长即是一例。楠楠继承的是骆士宾的基因,却在周家长大,成为周家的骄傲,民间伦理的熏染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郑娟在楠楠的追思仪式上表达过按照民间伦理希望楠楠做“好人”的愿望:“作为母亲,一个文化程度很低的中国母亲,我对儿子唯一的教育,就是希望他长大后是一个好人。如果他竟然不是一个好人,那么不管他多么出人头地,都会让我伤心。现在,他用行动证明了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有多么悲伤,同时就有多么欣慰。”[6]207周蓉也曾经回忆楠楠被民间故事感动的细节:“我见到咱爸给他和聪聪讲杨家将故事的情形。咱爸讲到杨二郎为了让兄弟们夺路而逃,力举城门结果被活活压死时,楠楠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6]163

梁晓声把民间伦理的精华作为培养美好人性的养分,激励人们向善、向美,但他并不是对民间文化照单全收,而是以现代文明的眼光进行烛照,发现、批判、扬弃其中的糟粕,这是《人世间》理想主义的另一个向度。如周秉昆从母亲对待蔡晓光的态度中,明白了底层人家攀附权贵的心理,感到内心的酸楚:“秉昆早已看出,几乎所有底层人家,都希望能与一户有权力的人家攀成亲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着往近了走动走动也是种慰藉。即使从不麻烦对方,但确实有那么一种关系存在的话,那也足以增加几许生活的稳定感。”[4]137上了大学的吕川在与昔日工友通信时,也批判过民间“义”的狭隘性:“我承认你们都很义气,但那义气,从来仅仅局限在我们之间,凡与我们无关系的其他人,他们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们何曾表现过正义和同情?我们之间那种义气,与我们父辈当年的拜把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生存之道!”[4]438光字片拆迁前后居民对周秉义态度的前后变化,最能显示民间的阴暗心理:易地安置住上新楼时,有些人感激得给他下跪,甚至要给他塑像;但在腾出的空地上建成高档楼盘时,有的人开始猜测、怀疑,甚至写下一封封的举报信去诬告他。

结 语

真、善、美是文学的基本追求,只有“真”的作品才能如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只有“善”和“美”的作品才能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人世间》的现实主义保证了它的“真”,理想主义保证了它的“善”和“美”。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交融使小说获得了动人的艺术力量,赢得了读者,产生巨大的审美效应。《人世间》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交融也彰显了现实主义的包容性和活力,说明现实主义并不狭隘,永远不会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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