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话中的杜诗章法和句法艺术批评
2022-11-24李新
李 新
(保定学院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1]140可见,裁章构句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在宋人的诗学视野中,杜甫的诗作是最为讲求谋篇造句之法度的,如南宋何汶《竹庄诗话》称:“《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2]3他又转引《雪浪斋日记》云:“欲法度备足,当看杜子美。”[2]10严羽《沧浪诗话》云:“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3]170孙子、吴起乃兵家之圣,遣兵布阵,井井有条,均有兵法传世,杜诗法度严谨,故如孙吴“节制之师”;李诗豪放飘逸,纵横倜傥,以气势见长,不受诗律所限,有类飞将军,故以李广比之。南宋员兴宗《〈七言古诗·歌两淮〉诗引》亦云:“事以诗叙者,唐人累累有焉。然有之而工,工之而传,惟少陵、乐天二氏乃已也。盖少陵以严,乐天以详。”[4]4303与白居易诗相对比,杜诗法度更严。并且,宋人对于杜诗的章法、句法艺术均分别给予细致入微的分析、评价,以下分而论之。
一、 宋人杜诗章法艺术论
诗之章法,即诗歌创作中布局、谋篇的法则,恰如对弈之开局布子、绘画之勾勒轮廓,乃奠定篇什骨骼结构之法也。杜甫作诗,十分注重章法,如其所言——“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认为诗篇应该章法细密,结构严整,且要力求波澜起伏,跌宕多姿;还有“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认为诗篇之意脉要变化飞动,结尾更须言有尽而意无穷,足见其对诗篇章法的重视。宋人颇为推重杜诗的章法,如在北宋时期,范温《潜溪诗眼》云:
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方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事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固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门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5]323
范温援引黄山谷“文章必谨布置”之语,细评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韦见素,乃韦济之误)之章法,由开篇立意,而顺承、呼应,至卒章言志,布置得体,章法谨严,至被“前贤录为压卷”,不愧于南宋王正德《余师录》所评:“老杜歌行最见次第出入本末。”[4]6185
(一)工于起结
杜甫的诗篇工于起结,宋人对此也都有所认识,如南宋吴沆《环溪诗话》称:“杜诗好处无他,但是入手来重,如‘国破山河在’,一句便重;又如‘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气象可想。”[4]4334诗中指出其五律《春望》《春宿左省》等,开篇起首皆具有先声夺人的艺术魅力。惠洪《石门洪觉范天厨禁脔》云:
“若不得流水,还应过别山”者,题野烧也。“严霜百草白,深院一株青”者,题小松也。前人以为工,但是题其意尔,非能状其体态也。如子美题雨,则曰“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乐天赋琵琶,则曰“银瓶忽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又曰“四弦一声如裂帛”。此皆能曲尽万物之情状。若雨、若声音,其不可把玩如石火电光,非人之才力能揽取之。然此但得其情状,非能写其不传之妙哉。[6]193
通过诗作之类比,惠洪称道杜诗开篇不仅仅做到点清题面,而且能够铺而赋之,曲尽其情状。
关于杜诗的篇末收结,南宋陈长方《步里客谈》曾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4]4290-4291陈长方总结杜甫《缚鸡行》诗终篇所使用的宕开一笔特殊章法,并指出其法为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诗所继承,足见其完章结语之气势豪壮。
(二)前后呼应
同时,宋人也指出杜诗篇中注重首尾相呼、前后相应的行文之法,如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云:“杜少陵《游何将军山林诗》,有‘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之句。言甲抛于雨,为金所锁;枪卧于苔,为绿所沉。有‘将军不好武’之意。”[7]338照应首句“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顺承而铺陈下笔;葛立方《韵语阳秋》云: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诗云:“滑忆彫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暮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8]
葛氏列举杜诗数例,并对此格加以溯源。
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丛稿续集》则称:
诗有直述句,有得意句,须分别得定,方可。“七月三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已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此直述句也。“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此是杰句。“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此兴句也。后四句如此,则前四句但见豪壮矣。[4]8664
林希逸引述杜甫《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称美其篇章诸句铺垫、映衬,各得其妙。严羽《沧浪诗话》云:“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3]74引杜甫排律《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为例,指出此诗中四句语意贯通,且上下两联前后交错相应——“曲留”句上承“昭君”句,“梦尽”句上承“神女”句。宋末范晞文《对床夜语》中总结出杜诗多种前后相应之格:
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辞才不世,雄略动如神。”以下联贴上联也。“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犹前格也,特倒置下句耳。若“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未见其全篇如此,亦又一格也。[9]419
(三)篇幅剪裁
宋人对于杜诗全篇行文中的剪裁手法亦大加赞赏,如苏辙《诗病五事》云:“老杜陷贼时,有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其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10]文中所引为杜甫至德二年(757)所作的《哀江头》诗,诗人目睹沦陷后的曲江萧索之境,追思昔年盛事,怀旧伤今,苏辙指出其诗可穿越时空而不受所限,“如履平地”的“诗人遗法”,即剪裁之法;不似白诗“拙于纪事,寸步不遗”。魏庆之《诗人玉屑》中称:
凡人作诗,中间多起问答之辞,往往至数十言,收拾不得,便觉气象委贴。子美《赠卫处士》诗略云:“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若使他人道到此下须更有数十句,而甫便云:“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此有抔土障黄流气象。[4]9184
(四)通篇贯穿
此外,宋人对于杜诗章法,亦推重其诗通篇语意贯穿、一气连属的特色,如《潜溪诗眼》云:
古人律诗,亦是一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十二月一日》诗云:“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此诗立意,念岁月之迁易,感异乡之漂泊。其曰:“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则羁愁旅思,皆在目前。“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梅望春而花,楸将夏而乃繁,言滞留之势,当自冬过春,始终见梅楸,则百花之开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国,思朝廷,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闻官军收河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室复见太平,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途,则曰:“欲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惬当众人之情,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今人不求意处关纽,但以相似语言为贯穿,以停稳笔画为端直,岂不浅近也哉?[5]318-320
范氏以杜甫数首五律、七律名篇为例,总结杜律用语虽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的独到章法,看似无法,实则有法;正如晚唐杜牧《答庄充书》所谓:“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11],不落宋人律作不求意脉关纽,仅以相似语贯穿之浅近窠臼。南宋吴沆《环溪诗话》亦云:
杜诗又有浑全之体,……四句只作一句,八句只作一句。如“安稳高詹事,新诗日日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是四句亦作一句;如“不见闵公三十年,新诗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亦是四句只作一句。如“寄语杨员外,山寒少茯苓。归来稍暄暖,当为斸青冥。翻动神仙窟,封题鸟兽形。兼将老藤杖,扶妆醉初醒”,即是八句只作一句;又如“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俎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亦是八句只作一句。[4]4345-4346
所引杜诗数例,或四句作一句,或八句作一句,皆语势贯穿,浑然一体,能够达到刘勰《文心雕龙》中所谓“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1]141的艺术高度,实乃章法艺术境界之上乘。
二、 宋人杜诗句法艺术论
陆机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12],足见锤炼佳句对于谋篇的重要性。宋人于杜诗句法艺术的评价与推赏,更多于对其章法艺术的探讨,因杜甫本人作诗即重遣词造句之法,从其“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哭李尚书之芳》),“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解闷十二首》其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等诗句,即足见其对句法艺术的完美、执着追求,和严谨的创作态度。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称:“老杜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盖诗欲气格完邃,终篇如一,然造句之法亦贵峻洁不凡也。”[7]33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中对杜诗句法特征有着独到的体认:“《吕氏童蒙训》云: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予亦江边具小舟’,‘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13]48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因杜诗句法精妙,称:“杜子美诗,古今绝唱也。……句法理致,老而益精。”[14]极为讲求诗艺法度的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其《与王观复书三首》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及而不可企及。”[4]943南宋朱弁《风月堂诗话》亦云:“此老句法妙处,浑然天成,如虫蚀木,不待刻雕,自成文理。”[4]2959足见,朱弁对杜诗自然浑成的句法艺术表现大加赞赏。
此外,据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北宋名相王安石“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7]406许顗《彦周诗话》称杜甫《秦州》诗:“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4]1406苏轼之子苏过作《和毋仲山雨后》诗云“杜陵有佳句”[15],南宋王之道《和吕叔恭题和州香林汤》诗云“词源眉山长,句法杜陵旧”[4]3365,皆以诗论诗,称赏杜诗句法。“杜子美诗人冠冕,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严。”[16]南宋陈俊卿更以“句法森严”,作为杜甫堪当“诗人冠冕”的重要资格。可见,宋人皆以杜诗的句法艺术作为诗学楷模,并从艺术方面给予多角度的品评。
(一) 结构多元
关于句法之概念界定,依萧涤非先生所言,“是指一句诗的组织法或结构法而言”[17]。首先,宋人对于杜诗创作中富于变化的句式语法结构(即诗句的意义节奏)给予了充分关注,正如范温《潜溪诗眼》所云:“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五言诗亦有三字二字作两节者,老杜云:‘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邪,定留人邪?山谷尤爱其深远闲雅。”[5]330魏庆之《诗人玉屑》“上三下二(七言上五下二)”[4]8993条下亦引“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宿府》)”为范例。中国古典诗歌句子的韵律节奏,是固定地以每两个音节作为一个“音步”即节奏单位的,“就五言诗来说,是二——二——一型的,就七言诗来说,是二——二——二——一型的”[18]。从以上宋人所举之杜诗五言、七言句数例,可以看出,杜甫在创作实践中,有意使诗句的意义节奏,突破了以两个音节为一个节奏单位的韵律节奏常态的局限,避免了句式的平板,给表情达意带来极大的便利,如“肯别定留人”,句式为“二——三”型;“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白发少新洗,寒衣宽总长”,句式均为“三——二”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句式为“五——二”型……同时,这些句式按照韵律节奏诵读,亦无句意晦涩之感,并未破坏诗歌的韵律之美。因此,杜诗句式结构的处理,调和了意义节奏与韵律节奏,在不妨碍表意与诵读的前提下,使得诗歌句式富于变化,较之常态更趋多样化,富有开拓意义与探索精神。
(二) 倒装句法
宋人于杜诗的倒装句法,即句中词序错位(倒置)的现象,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诸多的赞评,如北宋惠洪《石门洪觉范天厨禁脔》云:“《秋兴》:‘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以‘红稻’于上,以‘凤凰’于下者,错综之也。”[6]8沈括《梦溪笔谈》则称:“杜子美诗,有‘红飰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亦语反而意全。韩退之《雪》诗:‘入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亦仿此体,然稍牵强矣,不若前人之语浑成也。”[4]491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亦载:“前人评杜诗,云:‘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13]406均谈及了杜甫七律组诗《秋兴八首》其八的颔联之词序错位,此联将动词宾语“红稻”“碧梧”提前至句首的做法,既符合了在音调平仄上协于声律的诗体要求,且上下句语词属对精切而意奇,并使得句法错综,富于摇曳动荡之姿,可谓一石三鸟。
北宋王得臣《麈史》曰:“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语,多倒其句而用之,盖如此则语峻而体健。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类是也。”[4]873引述杜诗《月夜忆舍弟》中颔联两句,将“露”“月”提前,定语“今夜”“故乡”则置后,文势奇峻,劲健有力。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也指出:“杜诗有反言之者,如云‘久判野鹤如双鬓。’若正言之,当云双鬓如野鹤也。又云‘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若正言之,当云:五尺童时似黄鹄,化为老翁似白凫也。他如‘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然。”[19]232杜甫在诗句的比喻中,有意将“野鹤”“黄鹄”“白凫”之类富于形象性的喻体提前,而本体则置后,富于出语惊奇、先声夺人之妙。
同时,也有个别诗论家对此持有异议,如北宋蔡启《蔡宽夫诗话》云:“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谓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处,不若‘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5]385从未能出语天然角度来审视杜诗的倒装构句,但也肯定了其炼句之“用工”“精切”。
此外,宋末范晞文《对床夜语》还提道: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9]423
范氏所总结的将颜色字放置于句首的构句现象,在杜诗创作中大量存在,这不仅仅是出于词序倒置的句法修辞,可取得文句劲健的艺术效果之考虑,更是作者审美心理过程的真实表述,正如韩成武先生《杜甫对景物感知过程的真实表述》一文中所称:
杜甫的诗境特征,历来被人们认为是“一大二真”,这个“真”字,就包含了他在作品中真实地表述了感知世界的具体过程。……感觉是知觉的前奏,人对于物的感知过程,是由感觉物的个别属性(如颜色、形状、气味等)到知觉(对物种的判断)的过程。杜甫在写景诗歌中,常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就是这个道理。[20]
(三) 容量宏厚
宋人对于杜诗构句的容量之大、句意之含蕴深厚的特色也是颇为称道的,如南宋吴沆《环溪诗话》所称:
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物事,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诗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也是好句,然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沙”,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了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惟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
杜诗句意大抵皆远,一句在天,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据纡筹策”,即一句在地;“万古云霄一羽毛”,即一句在天。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即上一句在地,下一句在天。如“高风下木叶”,即一句在天;“永夜揽貂裘”,即一句在地。如“关塞极天惟鸟道”,即一句在天;“江湖满地一渔翁”,即一句在地。惟其意远,故举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4]4337-4339
吴氏所论,征引大量杜诗名篇名句为依据,指出其句意缜密、包蕴深远的构句特征,仅一句便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甚或包揽天地之间物象,“举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超出凡品,堪称“一句说满天下”。
杨万里《诚斋诗话》亦云:
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穷,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兴难乘”,此不言热而反言之也。[9]138
杨万里指出杜诗构句精切,而意在言外。罗大经《鹤林玉露》则称:“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19]215评述杜甫七律《登高》颈联之内蕴深沉、厚重,一联两句富含八意,亦足见宋人对杜诗一句寓多意、包蕴深厚的构句之法推崇备至。
(四)以拙为奇
宋人对于杜诗构句以拙为奇、以俗为雅的艺术特色,也多有褒扬之辞的,如《潜溪诗眼》云:
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如《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洞庭》诗先如此,故后云“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诗》无前两句,而皆如后两句,语虽健,终不工;《望岳》诗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虽曰乱道可也。今人学诗,多得老杜平慢处,乃邻女效颦者。[5]322
范温称美杜诗“工拙相半”,以拙语构句,而得高古劲健之妙。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亦载:“《漫叟诗话》曰: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是也。”[9]199指出杜诗句中黄鹂、翠柳、白鹭、青天之语,看似拙如口语,然其意象组合颜色互衬,清新秀丽,正得自然天成之妙。罗大经《鹤林玉露》亦称:
作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以杜陵言之,如“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在家长早起,忧国愿年丰”“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难殚举,可以类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诗文独外是乎?[19]288
罗大经更援引杜诗多例五言、七言拙句,指出其构句虽至拙而至奇,能达‘浑然天全’之道的艺术境界。
杜诗构句多用方言谚语,以俗语入句,宋人对此亦多有关注,如北宋庄绰《鸡肋编》载:“杜少陵《新婚别》云:‘鸡狗亦得将’,世谓谚云:‘嫁得鸡逐鸡飞,嫁得狗逐狗走’之语也。”[21]北宋惠洪《冷斋夜话》云:
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间用方俗言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颖脱不可干之韵。老杜《八仙诗》,序李白曰“天子呼来不上船”,方俗言也,所谓襟纫是也。“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川峡路人家多供祀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俗人不解,便作养畜字读,遂使沈存中自差乌鬼为鸬鹚也。[4]2444
惠洪认为杜诗构句间用方俗言,则句法‘老健有英气’,并举例云:“诗人多用方言。南人谓象齿为白暗,犀角为黑暗。少陵诗云:‘黑暗通蛮货’,用方言也。”[4]2430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指出杜诗以南、北方言入句云:“《重过何氏》诗云:‘花妥莺梢蝶,溪喧獭趁鱼。’西北方言以堕为妥,花妥即花堕也。”[13]63《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则载:“洪驹父《诗话》云:世谓兄弟为友于,谓子孙为诒厥者,歇后语也。子美诗曰:‘山鸟山花皆友于’,退之诗:‘谁谓诒厥无基址’,韩、杜亦未能免俗,何也?苕溪渔隐曰:老杜诗云:‘六月旷抟扶’,案《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疏云:‘抟,斗;扶摇,旋风也。’今云抟扶,亦是歇后语耳。”[13]77洪迈《容斋四笔》 亦称:“杜韩二公作诗,或用歇后语。如‘凄其望吕葛’‘仙鸟仙花吾友于’……之类是已。”[22]均指出杜诗甚至敢于以歇后语入句,只不过其中所引杜诗“仙鸟仙花吾友于”,当为“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之误。
对此,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则称:
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又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又云:“夜来醉归冲虎过,昏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寐谁能那?”是也。杨诚斋多效此体,亦自痛快可喜。[19]285
罗大经指出杜诗以方言、谚语等俗语构句的做法,能够达到化俗为雅、“不害其为超妙”的艺术境界,并为宋代诗人杨万里等所效法。宋末范晞文《对床夜语》 亦云:
“仰看明星当空大”“无处告诉只颠狂”“但使残年饱吃饭”“案头干死读书萤”“却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著人”“堂上不合生枫树”“不分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数日不可更禁当”皆化俗为雅,灵丹点铁矣。又“王孙若个边”,“若个”犹“那个”。“遮莫邻鸡报五更”,“遮莫”犹“尽教”。[9]418
范氏以多首使用俗语之杜诗名句为例,认同并赞赏其“化俗为雅”的作法,若灵丹一点,化铁成金,亦足见杜诗中这一现象的普遍性。
宋人也有对杜诗以方言、谚语等俗语构句的做法不以为然之语,如北宋蔡絛《西清诗话》云:“至杨大年亿,国朝儒宗,目少陵村夫子。”[23]南宋李石《何南仲分类杜诗叙》亦云:“近世杨大年尚‘西昆体’,主李义山句法,往往指摘子美之短而陋之,曰:村夫子语。”[4]4294然而,诗风追求典雅华丽、崇尚辞藻雕饰的“西昆体”代表诗人杨亿之所谓“村夫子”之讥,正从反面说明了杜诗构句自然天成、运俗为雅的不可企及之处。正如北宋刘颁《中山诗话》所载:“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谓为村夫子,乡人有强大年者,续杜句曰:‘江汉思归客’,杨亦属对,乡人徐举‘乾坤一腐儒。’杨默然苦少屈。”[7]288人为藻饰者,终不及造语自然天成之妙。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亦云:“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自曹刘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9]450是故,南宋诗人戴昺作《有妄论宋唐诗体者答之》云:“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万丈长!”[4]8894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亦有词曰:“杜陵言语不妨村”(《望江南·仆既为宋壶山说其自说未尽处,壶山必有答语,仆自嘲三解》)[24],均充分肯定了杜诗构句不避拙语村言,又能化俗为雅的艺术魅力。
结 语
综上所述,宋人十分赞赏杜诗严于篇章布局、遣语造句,“少陵诗法如孙吴”“少陵如节制之师”“少陵以严”的谋篇构句法度,对其章句艺术表现,做出了既宏观而又细致的评述。分别援引大量诗例,从杜诗的布置谨严有法、工于起首收结、前后呼应、擅用剪裁、一气连属等诸多方面,对其“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的章法艺术加以总结和肯定。并且,从杜诗多样化的句式结构、摇曳错综的倒装句法、涵蕴深厚的构句容量,以及以拙为奇、化俗为雅的拙句运用等四个主要方面,对其“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富于开拓创新精神的句法艺术,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均上升到诗学理论高度,给予了绝佳的赞誉。
从中亦可以看出,有宋一代诗坛诸家,对于杜诗的谋篇、构句之法,是自觉加以总结与学习的。尽管有个别诗论家如北宋“西昆体”代表诗人杨亿,对杜诗以俗语构句之法持否定态度,“指摘子美之短而陋之”,至以“村夫子”目之,但毕竟遭到了同代多数诗人的有力反驳,正所谓“杜陵言语不妨村”“不害光芒万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