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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慕高义 辞赋非缘情
——历史心理学视域下曹植的创作

2022-11-24夏洵若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曹植

夏洵若

(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072)

曹植在其短暂而绚丽的一生留下诸多佳作。他有着曹操嫡子的高贵出身,“生乎乱,长乎军”[1]231的宝贵履历、忠贞不渝的崇高理想和远大超越的情感价值。八斗雄才与锦绣文章使之成为魏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夺嫡失利后,他并不颓废或怨天尤人,依旧对兄长曹丕忠心耿耿,并甘心辅佐侄儿魏明帝。良好的心态、崇高的情怀与忠贞的品行,为他赢得后世主流学界的好评。然有后人为其悲情一生鸣不平,说他与长嫂甄氏有畸恋[2]105-112,并视其部分作品为“感甄”或“缘情”之作。事实上,曹植的情怀导向并不在狭义的男女之情,而在更宏大、更高尚、更复杂、更抽象的精神理想层面,这贯穿他的前后期创作之中。这类作品并非言情,或属广义的“言志”又不尽然,实属曹植个人价值、精神世界与哲理深思的反映。

一、 曹植的情怀价值观

早在25岁时,曹植在写给好友兼曹魏重臣杨修的信里,就声明自己要“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1]287,对那些仅限于文学创作的行为予以批判,并视之为“辞赋小道”[1]287。这迥异于后世的“文章做得好”和政治不得已的“违心之论”[3]。类似的观点有将曹植的抽象哲理式、客观式、放眼天下皆可运用的言论降低为具象主观的小圈子观点之嫌。在学界,“感甄派”尤为突出,将曹植涉及广义情感之作,都强行纳入狭义“爱情”之内,甚至归结为爱慕其嫂甄氏[4]175-202之窠臼。事实上,曹植的关注点从来不在爱情方面,更与不伦之恋无关。

《与杨德祖书》以外,曹植的诸多作品皆透露出宏观大气思想。《白马篇》写道:“性命安可怀?……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5]126,以白马少侠为投射意象的诗人自我,说以家国大业为重,谈什么小家庭小情感?他在《鰕篇》里写:“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6]236《美女篇》里道:“众人徒嗷嗷,岂知彼所观?”[6]179分别都对世俗大众的“嗷嗷”用了抨击和斥责态度,表达壮士和美女慕高义之崇高状态。在这两篇作品中,壮士和美女是不被旁人理解的,其中,这位美女宁可保持单身,也不委曲求全。“中夜起长叹”[6]179的孤寂感和椎心刺痛,亦不可夺其对“高义”的窃慕。这难道不是曹植“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戒,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5]329的自身写照吗?他在奏表中描述自己注入思想情感的那4个例子,分别以《诗经》里的4篇代表对君臣、兄弟、友人、父母的感怀。思慕的核心内容未提及男女情爱。可见高义情感在他心中的定位。这位伟大诗人笔下既有“壮士”代表自我,也有“美女”作为自身投射,以隐喻其理想的君臣情怀。

综其一生,此类理想风采与豪情壮志贯穿始终。拥有如此高度情操的曹植绝对不是瞩目于低层情怀的小人,实乃一大丈夫。从他后期的政见名篇《求通亲亲表》内亦可窥见一斑。他带着失落悲伤的语气说:“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5]329名为藩王实乃囚徒的悲叹,饱含太多深切压抑和濒临窒息的苦闷。然而,倘若换成一个社会中常见的顾家小男人,则这状态不是问题!“人生有所贵尚”[6]248,曹植的这句话恰已证明他的哲学考量。他是一位思想者,并不仅仅写诗而已。从他表达的“所对惟妻子”亦可看出,和所谓的人生伴侣朝夕相处并非他的理想化追求。这与他和妻子的感情是否和睦无关,而是因为爱情根本就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目标!

他需要的是人生政治大舞台,并非小情小爱。他是魏王族公子思想家曹植,并非后世同情其不幸遭遇的学者眼中所以为的“言情作者”。

二、 曹植的宏观视野

笔者创建适用于分析历史人物的人格判断法,简称“三维模型”。从三个维度可对一个人的大致心理性格及人际偏好做出定位。此处就展示经此模型分析的曹植部分人格特征,并说明有关他的创作和意识形态。

此“三维模型”的三条维度是:基底“N/S”,圆面“白/黑”,向量“上/下”,明了便捷。对于文学家的创作主旨,“基底”尤其重要,探究思维关注倾向和着眼点,其中趋于现实而具象化思维的为S型,趋于理想而抽象化思维的为N型。此概念源自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人格理论和美国心理学家推出的MBTI[7]3-4。在“三维模型”里,N的全称是Nuanced Awareness & Spiritual Realization即“微妙的感悟与灵性化概念”,中文对应为“感悟型”;S的全称为Solid Sense & Realistic Grasp对应为“感受型”。不论是哪一套理论、哪一种语言描述,都可明显得出曹植属于高度的“N型人”。他的思维架构是:精神化的、宏观视野、擅长抽象思维。相对于另一种S型——具象化的、现实视角、聚焦日常事务的处理而非思考,很显然,曹植隶属前者N型。这也是他擅长抽象化的思维和塑造各类文学意象,擅用比兴的手法来描述问题的原因之一。笔者将另有拙作分析曹植的MBTI人格类型,发现该理论并不适用于这样一位复杂的人物,但其中N/S维度却较贴切,是对曹植性格的一种经典划分,也成为“三维模型”提取此维度而改良为基底的原因。N/S还是具有显著人口比例差异的,根据美国统计,人群中S型人占据绝对主流,有80%甚至更多,而N型人仅占人口的20%左右甚至更少的比值[7]58。由于人类在不同时代的心理特征具有恒定性和趋同性[8],因此这些统计数据和心理学理论,亦适用于1 800年前的曹植所处的汉魏时代。

曹植作为当时的精英族群中的核心,被誉为“建安之杰”[9]的翘楚,热情投身于各类文人活动,流连于琴书之间,朝览百卷夕存吐握。这些兴趣习惯皆属于“感悟型”人格类型的范畴。更何况,他确切的传世作品皆透露出十分浓厚的、跃然于纸上的、生动活泼的N型风格。举例如下: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1]138是N型人的感叹命运之常态,且拥有探究规律与内在联系的视角,为N型之思维模式[10]236-242。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5]136也是N型人喜好思索天命的表征,亦为一种宏观视角总结规律的倾向。

“行云有反期,君恩傥中还”[5]83是用类比表达道理,亦有着眼于未来可能性的视野[7]57,皆属于N型人的思维习惯。

“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1]130是N型人喜爱并擅长幻想、畅行于虚幻层面,且有形而上的物理时间哲理化思考的彰显。

举例到这里就已明了,曹植具备浓厚“感悟型”特质,其公认的诗文特点之一就是擅用比兴手法,营造华丽恢宏的幻想意境。N型人曹植是“天生的创新者和推动者;对生活本身兴趣不大”[10]90。因此他在被放逐至贫穷封地而需要亲力亲为时,还将种田比拟为治国[5]484,宁愿苦中作乐。“关注机遇和可能性……不依赖物质环境”[10]90,因此他不尚华丽,坚持一次次上书奏表,期待发挥自己利器之用的可能。“在与人类利益息息相关的领域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展现出卓越的实干精神”[10]91,因而他关注魏王朝乃至整个天下大局,一次次祈愿尽忠报国,发挥自己的才智。他的热情和实干精神都是崇高理想与宏观的感悟型精神支撑的。这样一位典型人物,生冷的教科书都可大体定位他的整体精神风貌。人群中的大多数“S型人”有聚焦小局和“现实事务”导向[7]57-62,容易产生小情小爱的构想,这可理解;然而若说曹植是以“缘情”视角出发[2]107-112,甚至有对甄氏的“爱慕”而去创作诸如《洛神赋》等宏伟篇章[4]205-233,则就欠妥了。

根据“基底”单一维度,已然可见曹植理想朝向与心系焦点都并非世俗低端化的狭义情感范畴,再结合“三维模型”中的更多判断,其他条维度分别显示了他属于“白”(基于内心价值)与“上”(出世导向)两类,即综合为N型、白型、上型三者组合的“圣光型”这种十分向往光明美善、具备高度精神化思维和理想的高端精英者。这无疑符合曹植这位逆境中伤而不怨的浊世佳公子的整体风貌。反倒是把曹植与甄氏作出拉郎配[11]41,则降低了曹植忠贞而崇高的人格及价值。

他从普通的橘树就能抒发“夫灵德之所感,物无微而不和。神盖幽而易激,信天道而不讹”[5]173-174,联想到天命人事和世间万物道理,又“抚微条以叹息,哀草木之难化”[5]174,对苍生怀有怜悯之情,且为透物见人式的通过植物看出和比喻人性。又怎会如同“感甄派”的学者声称的那样,借助《橘赋》去歌咏甄氏[11]44-45这么一个具象的女子呢(且不说还违背叔嫂人伦关系)?他在《九咏》里感叹“何世俗之蒙昧!悼邦国之未静”[1]279,以及感叹“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终身!”[1]279都透露出一抹政治抱负无法展现的不得志。就好比他创作这篇骚体本身就有着对先贤屈原的致敬。屈原和《楚辞》对曹植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子建和屈大夫有些许相似的人生经历,皆被现实社会的黑暗逼迫,求明君而不得[12]。这在曹植后期,是尤为明显的创作主旨。又怎能因为这篇《九咏》语句用词上,华美而涉及花卉和女子等景物的描述,就要说它是曹植所谓的缘情甚至“当指甄氏”“两人表白情怀的回顾”[11]46-47式的作品呢?

类似“后过程考古学”将研究对象放入文化环境,注重其背后的人物和意识形态[13]的原理,一并考量作品作者及其文化背景、心理人格与思想,才是对作品的正确认知方式,且是对伟大的文学家曹植该怀有的尊重。脱离了作品全貌,只摘取其中部分词汇加以引申,将作者形象扭曲而脱离其文化环境,与不存在的人事抽出来编排隐情,难免是对曹植情怀和作品进行降格解读。

三、 曹植的友情、亲情观及女性观

(一)曹植赞赏的女性形象及他对甄氏认可的缺乏

在历史上,曹植曾经留下过诸如《列女传赞》《贤后赞》《母仪赞》《禹妻赞》等作品歌颂他欣赏的前代女性先贤,还有在他的长篇诗作里提及古代孝女的典范,亦可显示出他的女性观。纵观曹植称赞过的女性,大致都可发现几个共同点:她们身份尊贵、良善德行昭著、受到主流传统价值的赞许认可。换言之,曹植对女性人物的欣赏,十分正统且充满正面价值导向,并没有“乱伦绝恋”[2]105的任何兴趣,亦没有可能因为甄后美艳就对其“一见倾心”[2]133的心理趋向。甚至,从没有明言赞许过甄氏一分一毫。

曹植为大魏文学界的瑰宝,在其父兄当权下,创作过不少看来像是歌功颂德的文章。这也可视为他对亲情血脉和政治的看重,甘心情愿歌颂自己的亲人及本家辛苦建立起来的江山政权。假如他想要给甄氏冠冕堂皇写歌颂其母仪天下的文章,完全可以,然而并没有。这种缺席,难道不恰好有力地证明了他并不爱慕甚至也不欣赏甄后的作风吗?

细观甄后的背景,就不难理解曹植不欣赏她的事实了。甄后真名不详,并非后世通过《洛神赋》去反过来定其名为“甄宓”或者“甄洛”。她比曹植足足大了10岁,嫁给曹丕之前还曾为当时中原另一豪门袁绍之家的儿媳。在其丈夫袁熙还活着的情况下,因袁氏败北就倒向曹氏。当曹丕到袁门之内,甄氏似做好准备,将脸弄污浊或欲盖弥彰引起注意,成功跟着到了曹府[14]。此事在当时就遭到名士孔融的不屑与讽刺。他写信给曹操故意恭喜像当年的武王伐纣成功获得商纣王之妻妲己,曹操发现历史上无此典故,方知孔融是对他们收纳袁家儿媳的不齿而嘲讽[14]。时值曹植12岁之际,纵然年岁尚小,却已可背诵各类书籍十数万字[15]!这年龄的他,已看过有关前朝历史,也能懂名士的讽刺。作为一位聪明且有壮志和思考力的孩子,对此事当有独立判断。日后他一直都未对文帝的甄皇后有过赞誉之词,反而对很多人认为迫害他、对他进行政治排挤的兄长有诸多歌颂。从曹植在《文帝诔》见缝插针注入自己情绪观点的行为来看,他但凡要想写歌颂甄后的作品,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写对大魏王朝的赞美篇里带几笔,甚至专门来个类似对前代先贤的篇幅皆可,然而并没有任何此类言语,可见子建对甄氏实为不满,或者不屑!

的确,甄氏一女从二夫的事迹,纵然可用乱世颠沛、身不由己来谅解,然而,这种说辞对于价值观并不强烈的芸芸众生,或还可被接纳;如何能影响自小就颇有主见、终其一生有理想而敢于下定论、能够“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1]288的曹子建呢?他可是崇尚历代诸位孝女、烈女和英雄的行事风格之人啊!对于其自身的性命都可不管不顾,“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5]126的白马少侠原型,子建倘若遇到类似的情景,可想而知会慷慨赴死,而不从夫家之敌。其实,甄氏并非没有选择,她有选择,只不过不想死而想要荣华富贵罢了。不苛责这样一个古代女子,毕竟任何人都有生命的权力,也都有自身的选择——曹植定然是知晓这点,所以亦没有对甄氏发出讽刺的言论,只不过,给对方自由度和尊重的基础是一方面,不予以她欣赏和赞誉,就又是他的自由了。

此前就已说明他为N型人,注重理想概念,讲究意识形态的美好和谐,富有理想主义特质,且淡漠物质化外在条件。在已然不认同一个女人的情况下,如何可能被她给吸引呢?更别提要产生所谓的“不合伦理的爱恋”[2]105-107了!曹植难道是那种注重物质表象和肉欲、隶属“重度S型人”范畴的人格拥有者吗?断非如此!

(二)《浮萍篇》并非对甄后的同情之作

还有一些学者,虽不自认是“感甄派”,甚至并不明言曹植和甄氏产生爱恋,但是依旧主张曹植有作品是对甄氏的“同情之作”[16],即《浮萍篇》。

这种错误论点有两个连环套入的假设前提:一来认为此前一篇《塘上行》须是甄氏所写;二来说曹植的《浮萍篇》和《塘上行》存在对应关系且是情感上的。如此一梳理,就可见单从逻辑层面,这种叠加的环节和假设,无疑会使其论证薄弱。更何况,历代学者对《塘上行》是甄后所作的论点有过诸多的反驳。例如《宋书·乐志》云:“《塘上行》,歌用武帝《蒲生曲》。”[1]155此为古代学者沈约的严谨观点,指出《塘上行》为曹操所作。现代学者杨焄[1]155-156对此亦有详细论述,考证《浮萍篇》大致为黄初二年(221)所写,彼时曹植正面临被小人灌均谗言陷害、兄长曹丕意欲治罪的压力,如何能够顶风作案,让皇兄对自己更为不信任而自断后路呢?这诗由甄后所作的说法,源自《邺都故事》这一颇近小说的孤本,况且,这派论点将《塘上行》说成甄氏临终所作,说是甄氏由于“爱慕曹植,不满曹丕”[4]244-246作出此诗就毅然赴死,这颇不符合甄氏离弃前夫,跟随曹氏以求生的行为前科。再者,从那首诗里也看不出有“临终作”的任何痕迹。从极端的“叔嫂绝恋”[2]105-107到柔和说法的“小叔子同情嫂子而作”[16],均难免有缺乏实际凭据的臆想之嫌。

再从曹植本身的作品字里行间内,亦可找到反驳此论点的佐证。《浮萍篇》里有一句“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5]83描绘的显然是一位从父母身旁直接到丈夫身边的初嫁女子,与甄氏二婚形象完全不贴合。紧接着下一句写“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5]83更是曹植代入女子视角,用以比喻自身的处境写照。这在他的诗作与楚汉文化中多有盛行的“夫妻比喻君臣”的主流文学表达[17]也是相通的。

值得一提,这首诗的后几句还有“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5]83属于显著N型倾向人格,即一种关注人类本质悲哀共性的创作。在这种状态下,出于人之本性都不太可能着眼于小情小爱。曹植心目中如同“浮萍”的原型人物,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正如他创作的几篇感叹转蓬的诗歌,让“转蓬”成为一种漂泊不定、离根悲凄的意象那般,“浮萍”何尝不是有着跟“转蓬”类似的状态,成为诗人用以表达自身的意象呢?

(三)曹植的具象式情感大部分投入在友情和亲情

论述至此,或许会有读者反驳:即便一个人再注重抽象而精神化的层面,也不可能脱离现实的关注视角,不会没有具象的情感指代。本文和相关的心理学理论亦承认,人作为血肉之躯定然有七情六欲,不会处在某个维度的极端状态,哪怕N型分值极高者,在现实中亦不可能为100%的N型加0%的S型的表征[10]9-17。曹植当然有着他自身的具象式情感,只不过,他的具象式情感大部分并未投入在爱情里。

人类的具象式情感主要由友情、亲情、爱情构成,广义层面的具象式情感则还有对自我的情感、对自然物候的情感以及惺惺相惜、远程共鸣等,后几类有时亦可归入非具象式情感的宏观精神范畴,此处就论友情、亲情、爱情三方面。曹植一生有两任妻子,并没有史料记载妾室,更无任何绯闻,只有莫须有的“感甄”之说。在他过世之后也没像其父兄那般遗留下诸多女人需要打发,是铁一般的事实。他的第一任妻子来自清河崔氏,为当时名流崔琰的侄女。崔琰由于得罪曹操,受牵连而被曹操处死,曹植对此伤感和无奈,其父亦给过些许弥补,例如当时就将曹植封为万户侯[15]。当然,曹植并不看重这类物质的东西。假设曹植与崔氏之间的独立感情——撇开夫妻关系与责任之外——特别深厚的话,其父亲给出的物质条件补偿,反可能使其心里更不满,从而在诗文上表达,但留下的资料缺乏此方面迹象。曹植对其第一任妻子崔氏的离世并未太多表示,反倒成了“感甄派”拿来做文章的“佐证”。

然而我们应当正视的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和心理通常都是恒定的,尤其像曹植这样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从其诗文来看,也并非城府深而不愿分享的那种人,相反,曹植还是颇为耿直而乐于交流表达自我的。他没有表达,很可能就彰显了自己的并不在意。同理,他对待崔氏较少表达热情,并不是说他将这方面留给了别的女人,恰恰说明他本身在爱情上没有多大的在意罢了。这也就更能够理解为何他要为“每四节之会……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5]329而郁闷感伤了。因为,他所在意的,根本就在后面的这块——高谈、发义,这些他未能获得的东西,而非前面这些已经获得的——仆从、妻子,这种世俗中人感到满意的状态。

这能表示他对妻子没有感情、没有履行丈夫的责任吗?一定是不能的。相反,曹植是很有担当的男人,这在心理分析上也可就他的其他行为来类推。他对家国有使命感,在对妻儿就有很大可能也是如此,从他所写的《谢妻改封表》可见一斑。他小心翼翼对当时掌权的明帝谢恩,专门写此表,还为妻子写谦虚诚恳之词,不正是他保护妻子的责任心、作为丈夫的使命感的温暖体现吗?古时很多男女为包办式婚姻,成婚之前并无实质了解,更不谈自由选择,该模式下很多夫妇并无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然而却能和睦过完一生。这与普遍环境造成的缺乏选择有关。在曹植的案例里,他本身就将情感投入了其他部分——包括宏观层面的对国度对天下人民的关怀之爱、对自我的关注、对梦想的追求,以及微观层面的亲情和友情之爱。如此一来,分割去那么多块感情之后,曹植留给狭义而微观的爱情层面自然所剩不多,这反而更突显了他的伟大与某种程度上的牺牲。

他能够写“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135这样的言辞,说明他充分知晓自己作为生在王侯之家、长随军旅岁月、身怀惊世之才的不凡之人的使命和取舍。事实上,除了爱情层面有所缺失,或许与包办婚姻模式和他本身极高的“感悟型”倾向精神契合,难达到的客观条件之外,他对亲人以及各类友人,则投入了相当的感情。在他的两个幼小的女儿去世之后,曹植先后为尚不能说话的孩子作哀辞。曹丕的次子离世时,曹植也为小侄子写哀悼文[1]319。这些皆体现出曹植内心柔软而善良,十分重视血脉亲情。他写到小女儿虽然不能说话,却可察觉自己的表情言语,难道不正是他自身愿意投入语言之外的情绪关怀,予以倾听和理解尚不能说话的小孩子的真实写照吗?这与他待人平等、自小就“不治威仪”[15]并未瞧不起人的心理价值有直接关联,使得他尊重小孩,也尊重女性,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

对待朋友方面,曹植也真挚且充满同情[18]165-166。他写的友情诗很多,人物和题材都很广,被尊为六朝时代的“诗神”[19]127。严肃的文学评价亦可见一个事实,那就是由于中华文化倾向含蓄内敛。中国古代的爱情题材作品并没有像西方那般普及广泛;硬要将曹植的一些作品套上“爱情”的标签,只会显得不合宜,并不会增加所谓的浪漫之感。

纵然追求美好的“爱”是人类之本性,但所谓的“爱”从来就不仅限于爱情。中华文明悠久的岁月里,对于亲情和友情的歌唱从来都嘹亮不绝,而曹植更是其中的翘楚[18]156,甚至被誉为开创了中国友情诗之先河[19]129。那么,何必还要去给他套上“缘情”实为沾染“乱伦”的莫须有标签呢?

(四)曹植对动植物的缥缈共鸣情愫

至此,还有两类较为边缘的情感类型,就是对于自然物候的情感,以及怀有惺惺相惜的远程遥感式共鸣了。尤其后一类较为缥缈,却是真实存在于曹植这样的“感悟型”精神导向极重的人群心灵当中。

曹植对小动物植物和大自然,就像他对小孩一样有爱,释放柔软心怀。这份温柔善良,显露在他写的《神龟赋》《离缴雁赋》《芙蓉赋》等作品。这与他对广义的生命之重视有直接关联。而他对于远程的“知己”那种抽象化的情感,则在“寄心”和赞颂历史英雄的情怀与举动中有所表露。

他看见小龟“数日而死,肌肉消尽,唯甲存焉”[5]182,联想到“嗟神龟之奇物,体乾坤之自然”[5]182,以及“昔严周之抗节,援斯灵而托喻”[5]183,显然,在他心中关注的是先贤的教诲和气节。这篇《神龟赋》落笔在“亮物类之迁化,疑斯灵之解壳”[5]183,又融入何等的美好而灵性化的感念!思绪从真实的眼前场景,飘荡到幻想的美妙天界概念,这是一种“感悟型”,有着“天人”意识[20]浸润的高度思维模式。他与上古时代质朴而智慧的先民们一样喜爱和向往“天”与“天界”那些美丽的天象星辰日月和传说[20],又将自身的祝福投入到了心中怜惜的已过世小龟的身上,于是就幻想这已死亡的龟是“解壳”而如同仙人和“龙脱骨于深谷”[5]183一般,遁入天际而获得上天的垂怜收容。

实际上,曹植心目中的“天”与“帝王”就是带有抽象式又夹杂具象混合的意象概念。前者有来源于上古天人文化时代的原始意象[21],承载着宏观的精神化理念,依托他敏锐灵性化的思维,表达对“天”与“通天”[20]的关注和追求。这些,在如今学界常被混淆为对“仙道”的兴趣,以至于认为曹植后期由于政治不得志而转去求仙问道[22]。他对“帝王”的寄心,亦有些许抽象的成分,就更微妙了。因为皇位当权者在他一生之中有三个人物:汉献帝刘协、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前期的曹植在其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时代,就表现出跟曹魏政权主流些许不同的偏差。他对汉朝和汉皇有忠诚,在自己作品中称父亲曹操为“皇佐”[1]98,故被学者们认为有“亲汉”的价值观[5]107;后来曹丕成立魏王朝,他很快调整心态,为皇兄撰写赞颂篇章,在有些学者看来是为求自保而无奈的歌功颂德行为,实际其中亦注入了曹植真实的心理。这包括两方面:第一,对亲情的具象式投入;第二,对帝王的抽象式寄心。前者是他对“兄长曹丕”这个概念的反馈,后者则是对“帝王曹丕”或者“帝王某某人”,倾向于习惯尽忠的本能的忠贞君子式的意识形态。

把握了这一层概念,我们就能探析曹植另一代表作《洛神赋》拥有的创作主旨和隐藏的意象。为何其中的洛神显得缥缈迷离,碍于“人神殊途”而最终忽然消失不见?在其消失之前,为何要说“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1]29这样身份高低位置似乎不明的话语?实际上,“洛神”本身就是一个虚幻而可以变更的非具象化意象,“她”可以指代曹植的理想,亦可指当时担任帝王的曹丕,还可以在某些时刻作为曹植自己的化身而切换视角投射。因为,曹植是拥有极高层次而抽象化的思维者。高度的想象力和精神状态加之灵感的迸发,伴随上古神话相连的“集体潜意识”[21]滋养,天马行空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是常态,如若“浮萍”抑或“转蓬”及“天梯”式忽上忽下的翩翩摇曳都可以,如何不可转换身份而延续他那不会消磨的理想梦境呢?

四、 曹植的自我实现与哲人本质

长久以来,曹植对于物质条件是否丰厚,并不在意。《三国志》对他简朴不尚华丽的定位贯穿于他的整个人生。如《求自试表》里,他就说:“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为念!”[5]319可见他那时的心理感受不佳,是因挂念着举国尚未统一、吴蜀二方尚未平定的大事,跟他在封地的待遇是富足还是穷困没有关系。并不同一些人认为的那样,后期的待遇很差导致其心里苦闷,从而去求仙问道[22]。

曹植是不以现实需求为念的崇高思想者。相对于普通人首先追求的生活物质,他认为不太重要,反而寄心于“高层”。根据马斯洛的心理需求理论,最高层的塔顶端属于“自我实现”层次,这并非一个充分必要项,且是大多数人在一生之中都无法达到[23]。不过这一点,却实在难不倒素来具备极高的精神觉悟的曹植。

现实的困境拦住或打倒曹植了吗?从来没有。他哪怕被困于小小的封地被监视,还能够想象“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6]263,描绘各种活灵活现的天界景象。他还能够写出“俯观五岳间”[6]258这样霸气又超脱的话语,不输于他前期建功立业时构造的意象气魄。然而,他终究为了理想不达而痛苦。在无法取得自我实现之时,他极为重视精神层面的思考和构想,不忘昔日的那些缥缈岁月中曾经是自己知音的子桓兄长。这一切,是他喜悦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思想如同转蓬一般,时而上天又忽然入地、时而往东又忽然向西的心理来源。他数次表达过自己愿意连着“根”,然而实际上,他天生就是居住于“缥缈天际”的天人,正如当年接待邯郸淳时与其“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武行兵倚伏之势”[16]那般上天入地皆有自己一派见解,获得在座者的震惊与“天人”[16]之赞誉。从其心理类型来看,就不可能是安然扎根于地面的那一类平凡者,更何况他还有尊贵又无奈的身份与戏剧化的人生呢?

子建的文章华丽却不流俗,清新与宏伟并存,其背后原因就在于他思想上的高度和不曾减损的灵气。他是世间的八斗之才,也是九天落下的谪仙公子,有着“通天”的原发式理想。就像《洛神赋》中的“洛神”,亦是原为转瞬消逝,却停驻于永恒的小小转蓬和浮萍。因此实际上,《浮萍篇》与《吁嗟篇》等作品一样,皆是他自喻而自我投射的感叹之作[24],也是他的政治哲学理想之折射。

同样地,他不仅在《洛神赋》中可像浮萍和转蓬一般忽上忽下,转换人神概念,分别成为“君王曹植”和“洛神曹植”乃至同时出现,又被阻碍于殊途道远和礼防自持而顿然消失。他同时也是自己笔下那位慕高义的遗世美人。他也是天地间死后不幻灭的那具骷髅,还有与骷髅进行心灵对话的哲学家曹子[5]488。

的确,他不仅是曹植,更是曹子,是有着他自己的一套强烈而成熟的价值观体系,以及自身对于万事万物思索的哲人。千余年后他和他的同时代者早已不在人世,他曾经热切参与的其父兄创建的王朝也早已毁于一旦,却他的精神伴随其作品却得以长存,闪耀着此后每一个漫漫长夜。

结 语

曹植的作品并非“缘情”,狭义的情感从不是他聚焦的层次,亦不为其创作宗旨。他的创作也不仅是“言志”,带有广义的“情”,更有着对宏观层面的天地万物与人性本质之思以及追求真理的哲学理念。归根结底,“缘情”和“言志”的对立性本是人为所致,并不属于曹植自身的思想成因。

伟大的文学家兼时代英雄曹植,以他清雅绝妙之笔绘出一篇篇动人诗赋,而他本身心心念念的是人生的高度使命。他有着宏观抽象化与灵性化的思维,着眼于事物的本质内涵,喜用比兴暗喻的手法讲述道理,抒发真实而不乏缥缈的情怀。他一生都很重视血脉亲情和友情,更倾向于宏观理想层面,而忽略具象狭义的私欲情感。他在那些更高层次[23]的寄心,令他并无情感上的缺失,相反,对于理想上的缺乏,特别敏感而苦叹。心底里,他仍向往曾经与兄长曹丕一同舞文弄墨、畅谈名士风流的青春时光,因而凝结成他不可磨灭的情结。他各种深情悲伤的作品,包括但不限于《七哀》《洛神赋》《浮萍篇》《种葛篇》等,都融入了一层“寄心于帝王”式的——并不等同于“隐喻君臣大义说”死板教条化的——情怀,更不存在有人强加给他的,莫须有的对兄长之妻的爱慕。

曹植自始至终都心念着的帝王,是给予他“天人”梦想的倡导者,未必等同于现实中的皇权拥有者。理想主义的曹植拥有理想主的“帝王”与“天”之意象,他更不是由于事业抱负不得而去“求仙问道”之人。正如他在《髑髅说》里与一具死后有着意识的骷髅之间极具人类生死哲理的思索对话显示,曹植除了是文学家和王族君子之外,也是一名哲学家。他在此篇之中给予自己的名号,望能被后世知晓并长久铭记——他,就是曹子,是撇开了曹魏具象身份之外,永远屹立在中华乃至世界思想者舞台上的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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