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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日常与异域想象
——杨振声小说中的海洋书写

2022-11-24赵刘昆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渔家渔民书写

赵刘昆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与西方海洋文明的扩张密不可分,尤其是五四文学,不论是其“极端自由”的语言形式、饱满喷张的情感意涵,还是其现代意识的生成与发展,都离不开西方海洋意识的作用。五四一代作家纷纷用不同的文体鲜明而深刻地表达了自己对海洋的认知,海洋成为五四一代作家表现理想的有效形式之一。郭沫若、冰心、庐隐等人均是其代表。生于山东海滨的杨振声则代表了五四一代作家海洋书写的“北方气候”。关注现代意识的同时,杨振声更加注重挖掘海洋的“中国气质”与日常属性。

一、 《渔家》:杨振声小说海洋书写的发端

《渔家》发表于1919年3月《新潮》第1卷第3号,是杨振声较早的文学作品。同期《新潮》还刊载了叶绍均的小说《这也是一个人》、陈达才的论文《物质文明》等,皆以鲜明的批判和反思著称。作为一个具有整体风格的文化场域,《新潮》的每一个文本无疑都具有某一共同性特征,而这一特征既与其办刊理念密切相关,同时又对其中的文本起着某种主题化的规范作用。《〈新潮〉发刊旨趣书》是《新潮》具有发刊词性质的文章,它指出了中国社会当前的现状是“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何有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造成所谓蚩蚩之氓;生活意趣,全无从领略。犹之犬羊,于己身生死地位、意义,茫然未知”[1]33。并深感“此真今日之大戚也”[1]33,因此他们提出了《新潮》的办刊目标之一是“同人等深愿为不平之鸣,兼谈所以因革命之方”[1]33。不难看出《新潮》自创办之初就已确立的宗旨乃是要揭露社会现实中的弊病,加以批判,并试图寻求改良社会的“革命之方”。这种具有规定性质的“宣言”无疑代表了《新潮》的选稿标准,而《渔家》之所以能够在《新潮》发表,无疑是其带有揭露和批判性质的主题与《新潮》的选稿标准相契合的结果。

但一个文本的生产过程往往是极其复杂的,不得不考虑其产生的时代语境与作家的具体情况。《渔家》发表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也正是“问题小说”“乡土小说”快速发展的时期。“科学”“民主”“自由”等西方文化观念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孜孜追求的总体性理念。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语境之下,《渔家》自然携带了时代的某种特性。也正如《新潮》刊名所表明的那样,《渔家》无疑是一篇被时代“新潮”所裹挟的文学作品,其最大的文学价值无疑正是其对时代的主观记录与想象。可以毫不讳言地说,在题材上,《渔家》同时融合了“乡土小说”和“问题小说”的思想主题,揭示了动荡时代生命的无秩序状态。而从时代的总体性出发,也不难看出其中隐含的“批判”和“启蒙”主题。正是在诸多力量的合围之下,《渔家》中的海洋书写困于启蒙话语之中,被强大的主题化力量所裹挟,并未呈现出更多的可能性。《渔家》聚焦于一个以渔为生的传统家庭,在简明的叙事节奏中讲述了一个因天灾人祸而交不起“渔旗子税”的家庭走向崩溃的悲剧。在《渔家》中,海洋化身为一种“母性力量”,成为渔民物质和精神的“母亲”,渔民所有的欲望和需求都必须经由这一客体获得满足。但现实往往呈现出一种匮乏症状(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它表现为渔民(海洋的子民)无法从海洋(客体)处获得充足的资源。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海洋的给予是一种定额定量分配,就一般情况而言,渔民的收获足以满足自己的需求,自然也就不存在匮乏的问题。问题在于作为“中介”的苛捐杂税抽取了渔民之利,这自然造成海洋-渔民之间供需失衡。更为糟糕的是,还有一些非稳定因素(在文中体现为小偷)加剧了这种失衡。也就是说,是一种人为的“非自然”状态打破了正常的平衡,而追溯其根本原因,无疑指向了破坏这一稳定结构的“不治”。进而可以得出结论,是当时统治的混乱与军阀混战造成了社会的失衡,进而导致了“渔家”的悲剧。而“渔家”经过“普遍化”之后,具有了更大的社会效应。《渔家》的批判锋芒,显然不仅指向了统治者,也同样指向了“渔民”。是“渔民”的软弱纵容了统治者,使其能够肆无忌惮地对其进行剥削,并公然改变原本的社会规则。因而仅仅批判统治者是不够的,还必须唤醒被压迫的国民,并重塑其民族性格,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恶性循环,从而再次回归到古老的自然法则之中。

由此可见,《渔家》中的海洋书写是与“批判”和“启蒙”话语缠结在一起的,它显示了杨振声海洋书写最初的发端状态——一种介入现实的批判意识和启蒙意识。但在宏大的时代话语的笼罩之下,读者依然能够发现其中流淌着一种“阴沉”的诗意,而这似乎也成为《渔家》美学理念的微弱显现。“在五四文学中,杨振声的滨海渔家小说可谓较早地展现了海边实景,在其最早的小说《渔家》里,海——那个春雨连绵的海——给人以模糊、虚写的感觉”[2]95。那些被夜色包围的黑色的雨,阴沉沉地打落在脆弱的屋檐之上,女人补着残破的渔网。隔着窗户,遥远的波涛激烈地翻滚着,露出夜晚的一点光亮。混合着孩子的哭声、饥饿的匮乏,一副混乱、破败而又诗意丛生的画面跃然纸上。海洋的柔和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委屈的哭泣?蕴含了多少人生的喜怒哀乐?隐藏了多少次渔民的生离死别?而这一切都已无法言喻。海洋显然已成为一种具有母性的包容主体,是无数苦难的盛装容器。这样一种具有异质色彩的海洋书写显然是受到了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其中的阴郁、黑暗、混乱都是当时社会动乱的一种表征。杨振声显然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批判,所以其阴郁的海洋美学也就服从了批判和启蒙的总主题。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渔家》中的海洋书写并不是对西方海洋文明的盲从,相反,它是一种传统理想的复归。

二、 《玉君》:浪漫、忧郁与古典

《玉君》是杨振声的代表作,也是他将海洋书写推进到另一个深度的文学作品。与《渔家》中相对单一的批判和启蒙相比,《玉君》中的海洋书写在继承《渔家》的基础上有了更为深刻、复杂的开拓。《渔家》的风格是一种阴沉、实在的批判,而《玉君》则因其恋爱关系的引入而显得更为气质化,从而更多地呈现为一种浪漫、忧郁和古典的表达。

(一)浪漫

“浪漫”有两种理解:其一,就其生活与现实中的意义而言,它指的是一种带有主观性质的暧昧与幻想,是一种情调和氛围;其二,文艺理论中的“浪漫”往往指浪漫主义。浪漫,“原指与现实生活颇为不同的传奇故事、不平凡的爱情故事,后引申为带有强烈感情色彩、富有诗意、充满幻想的故事情节和画面……浪漫主义的本质特征是按照理想中认为应该如此的样子来描绘生活,描写对象或描写理想化的对象,表现作者的激情”[3]。在描述杨振声小说中海洋书写的浪漫特征时,所使用的概念是文艺理论中所界定的概念。《玉君》中海洋书写的浪漫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玉君》中的海洋带有一种梦幻式的虚拟性质。“杨振声的小说《玉君》讲述的是滨海渔家的生活,其中记述了出洋归来的林一存的一个幻梦”[2]94“仿佛是在埃及的东岸,赤圆的落日,如夜火一般,照得沙漠都通红。从天边的椰树间,跑出一群野人来,飞隼一般的快,直扑到我面前来捉我……”[4]59这种对海洋的想象穿插在对现实海洋的描述之中,它显示了作者试图以想象摆脱现实困境的努力。而这种想象的梦幻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林一存与玉君、菱君的关系注定只能像一场幻梦一样无疾而终。浪漫的背后隐藏的恰好是五四落潮以后青年人普遍的怀疑、幻灭之感。青年无法从黑暗笼罩的大地找到光明的出路,便只能转而投向广袤的海洋,期望以死亡和回归求得彻底的解脱。

第二,《玉君》中的海洋是与死亡相联结的。杨振声爱海却“并不止于外在的观赏流连,而是自觉把自己的生命与大海联系在一起”[5]15。海洋的包容性无须赘言,当大地不能容纳青年的理想时,海洋便成了另一种可代替的选择。只不过这种选择是神秘而残酷的,因为它与死亡联结在一起。投海自杀是一种文化隐喻,成为殉节这一崇高行为的表现形式。因而在实施这一行为时,虽然是出于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但更为明显的事实是,投海这一行为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它的交换对象是崇高这一道德品质。通过投海这一行为,主体反抗的姿态和情绪得以传达,在引起他者关注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道德意义上的认可。因此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投海是一种想象性行为,它并不意味着真实的反抗,而是出于自我人格建构的需要,因此它是一种变相的获取道德归依的方式。“他们刚把渔船拢岸的时候,听到有人啼哭的声音。他们扑着那个声音前进,听到咕咚一声,接着澌澌的水声,他们知道是有人撞下水去,就赶紧的过去救,好不容易找到了,捞上来一看,是个女子……灯下一看,见她面色僵白,头发湿垂在两肩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6]38玉君的投海是出于无奈,也是希望能以死亡的方式从博大的海洋中重新获得力量,以抵抗现实的威胁和压迫。但结局往往难以遂愿。《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沉沦》中的主人公“我”的投海也都有一种象征和修辞的意义,这无疑是与大海本身的隐喻性质有关的。海洋的包容、柔和是一种母性特征,与中华文化的包容有异曲同工之妙。玉君投海自尽是想投入一个具有包容性的文化母体之中,并期望从中获得力量,但封建化和固定化的文化传统明显已不具有这样的属性,因而海洋的隐喻无疑指向了文化的更新。玉君所投入的文化母体,是一个流动的、更新了的传统文化的母体。玉君希望归依和从中获得认可的道德,也不再是传统的旧道德,而是以更新了的文化传统为基础建构的新道德。

第三,《玉君》中海洋书写的浪漫还表现为一种对异域世界的想象。异质文化的神秘和新奇总是能激发人的好奇与想象,尤其是对于那些未能实际体验异质文化的人而言,这种异质性就更具有吸引力。但任何想象都有现实的根基,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当杜平夫远渡重洋抵达埃及时,林一存大致也料到他的行程已到埃及,他在梦中便有了对埃及东海岸的一系列幻想,显得神秘而朦胧。“忽的汽笛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一只载客的小汽船,飞箭似的,从西面驶进港来。平夫把那只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地老了十几年似的”[7]7,这种体验无疑是未经历过西方世界的一种带有预见性的情感体验。等平夫抵达法国之后,林一存、玉君和菱君无疑都把以浪漫著称的法国视为精神的避难所,而法国所代表的西方世界,无疑是西方式海洋的实存。所以他们对法国的想象,无疑就成为对西方异域世界的想象,成为对另一种海洋文明和海洋世界的个人理解。

(二)忧郁

在思想情调上,忧郁是浪漫的一种延伸,它是主体在丧失客体后无法获得客体代替物时所产生的一种不稳定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在五四落潮之时,这一客体往往就是主体在五四时期追求的文化理想。在杨振声的小说中,它具体体现为一种更新的传统文化的失落,以及无法找回失落文化理想的抑郁状态。“大海只能作为理想的象征,作为一片浪漫虚远的前景,铺展在远方,引人流连徘徊、踌躇远眺。”[5]18林一存认为在浪漫中所构想的那个异域世界所代表的文明实际上并不适合中国人,因而当玉君、菱君纷纷踏上异乡之路时,他选择了独自一人留在祖国,做一头耕地的“老牛”。无疑,对西方的失落是林一存失落的原因,也成了他无法获取客体而忧郁的原因。最终林一存成为一座自我隔绝的孤岛,而海洋也失去了其精神故地的意义。

看呀!那墨黑的乌云从海上冒出来,遮盖了半天。快起大风啦!嗳呀!那呜呜的风头扑过来了,妤冷!看,那海鼎沸到什么样子!千山雪流,万壑珠飞。水直奔腾到陆上来!怎么?海水都溅上身来了!好冷好冷!……这里暖和!盆大的太阳赤熊熊地炎在头顶上,四望的草木都烤焦了。荒沙万里,映日闪烁。热的要不得,渴的要不得。……看!那里飞奔过来一只箭猪,是向我来的。张了血盆一般的嘴。赤了白刃一般的牙扑上来。可怕可怕!看他站起来了![6]25

海洋成为一个可怕的,将要吞噬主体的凶恶之徒,处于孤立无援的主体疯狂、迷乱,竭力哀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孤独感再次袭来,忧郁像乌云一般再次笼罩在主体上空。

(三)古典

古典并非一种实指,而是作为一种气质存在于《玉君》的海洋书写中。首先,《玉君》中对海洋的描写表现出一种古典性质,具体体现为古典式词语的使用,如“细濛濛雨在海上打起千万个白波,洗淋淋沉重的载客小舟”[7]18。“白波”“小舟”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词汇,在现代白话文中使用这些古典词汇,往往能使语句更具古典意味。此外,杨振声在描绘海洋时,常用“清碧”“远接天边”“白日”一类词语,无疑也增添了《玉君》中海洋书写的古典气息。其次,这种古典性质体现为对古典意境的营造。如“不久海上生起乌云,飞上天空,把月遮了,月光从云缝中穿照下来。海上也渐起微波,风吹海浪,打在海岸石洞中,声调悲壮,震人心脾”[4]80一句,描绘出一幅壮阔而又震撼的海洋画面。再如,“脚下轻飘飘的像蹈着棉絮似的,出了园子,走下山坡,一直走到海岸,坐在一块石头上。天是空的,水是空的,山也是空的,天地一切都是空的,死的,没有情意的”[7]36,这句将主观感觉投射到万物之中,整个海洋乃至世界都呈现出一种空寂的意境,而这种意境,无疑已被古人言说过很多次了。

当然,古典最重要的体现是对传统文化及其精神世界的回归。“中国文化主流强调入世观念,大多数中国文人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积极关注社会人生。但是当理想受挫,他们又往往转而独善其身,海洋遂成为他们逃避世事、寻求解脱的心灵寄托”[8]“中国人认为只有在自然中,才有安居之地;只有在自然中,才存在着真正的美。”[9]“这是长期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国人顺应自然规律的审美情趣流露”[10]63。海洋不仅是失意时的暂栖之地,还是日常生活中的精神故乡。因而当五四落潮之后,知识分子便选择了栖身于更新的传统文化之中,它的古典意味正在于这更新的意味,古典成为一种流动的诗意,成为一种气质性的氛围。当玉君失落后,她可以选择投入海洋之中;当林一存陷入生活的烦恼中时,他也会选择到海边散步,感受大海的宽阔,从海洋中获取精神力量。因而海洋就成为主体的精神故乡,它从《渔家》的物质客体升华为一种精神性力量,成为一个精神的母体。

“海洋里的生物不仅是人类食物的一部分,而且饱含了人类的某种精神向往。……中国民间流传的人鱼传说则显现出人与神的对话乃至人与神共舞的天地,这是人类祈求幸福的一种方式,也是人格理想与道德完善的路径。”[10]64《玉君》中也涉及一些渔歌和渔民的风俗,这些无疑都是他们表达对精神故乡归依的一种神圣仪式,通过仪式的完成,他们实现了心理的宣泄,获得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可以说,中国的哲学智慧许多是通过“水”这一意象传达出来的,而海洋作为“水”的总体形态无疑是其力量的聚集,因而那些包含在“水”中的智慧无疑都一一在海洋中得以呈现。林一存正是运用海洋的智慧一次次化解了自己的死亡危机,玉君也是,而菱君则因海洋的浸润而拥有了自然、柔美的品质,呈现出一种天真状态。这些无疑都是海洋影响的结果。所以,《玉君》中的海洋不仅是主体的精神故地,还是主体化解生命危机的智慧来源。

三、 生命强力的展现:杨振声后期的海洋书写

杨振声后期小说的海洋书写是围绕着渔民的生活展开的,表现他们依海为生、因海而斗、以海复仇的一生,塑造了粗豪、原始、顽强甚至野蛮的渔民群像。在对海洋的书写中,小说表现了渔民蓬勃张扬的人物个性,展示了原始的顽强生命力,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希望借助这种顽强生命力达到反抗封建伦理道德、重振民族生命力的目的。

(一)蓬勃张扬的个性

杨振声小说中的海洋书写表现了富有个性与生命张力的渔民的一生。这种张扬的个性刚好与海洋本身蓬勃的精神相契合。海洋是生命之源,是生命原初的自然起点,也是不受尘世羁绊的自然整体,因而海洋本身就体现出一种自然的个性精神。久受浸润的渔民们依海为生,每天都要和海洋打交道,因而他们的性格自然会受到海洋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一种气质上的根本性影响。这就形成了渔民们自然不羁的个性和对远方与自由的向往。《抢亲》中的辛大是一个豪爽耿直的汉子,因受不了赵二的欺弄,便深夜召集数位好汉,奔向赵家庄抢亲,最终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报复》也有类似的情节结构,但结局却大不相同。小翠妈先后收了高二和刘五两人的彩礼,最后把小翠嫁给了高二,高二和刘五的矛盾自然就产生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在一次海难中,高二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刘五,刘五后又帮助喝醉的高二保住了钱包,二者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便缓和了许多,最终两人和解了。不难发现,这些渔民的个性是受海洋磨炼的结果。在危机四伏的海上打鱼,如果不能当机立断,不能吃苦耐劳,没有顽强的意志,是无法在海上立足的。正如《抛锚》中所展示的那样,在海上混迹,凭的就是拳头和义气,而不是什么伦理道德。

当然,其中一些问题也同样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这些小说中的女性话语处于空缺状态,女性几乎成为一种“不在场”,似乎只是充当了“工具人”的角色。与男性粗豪侠义的鲜明个性相比,女性显得软弱,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除了《抛锚》中的何二姑与男人一样具有了同等粗豪的个性特征和生命意识之外,其他作品中的女性都被男性的个性声音所淹没。由此不难意识到其中的逻辑,即普通的、一般的家庭妇女所具有的品德就是封建伦理框架下的三从四德,而那些逸出正统之外的风尘女子则是为主流所不齿的,因而她们成为例外。但这种逻辑的贯彻并不彻底,也并不总是一致,这从一个侧面显示了杨振声面对女性问题时复杂和矛盾的心态。在他后期小说的海洋书写中,女性只存在“女孩”与“妇女”两种身份,且都被伦理化,不具有性别的独立性,不能不说杨振声对女性的认识是较为传统和复杂的。他也希望能够借此摆脱传统封建伦理对女性的囚禁,使其摆脱“物”的状态,但杨振声显然又不想把女性完全解放出来,使其具有和男性同等的地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局限。

(二)原始生命力的展示

杨振声在其后期的海洋书写中赋予男性生命以野性和强力,任生命酣畅自由地舒展。其主要特征为雄野粗豪、豁达洒脱、热情勇武、放荡不羁、充满血性,尽情展现生命的蓬勃元气和阳刚之美。与沈从文一样,他“对生命的朝气,生命的力量,生命中自然本然的元气和精神十分赞赏”[11]。在《抛锚》中,穆三虽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却只欺负那些颇有些能力的富户,在割渔网的时候,他也选择了险恶狡猾的刘三下手,而当情人因自己的连累要被“抛锚”时,他又奋不顾身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何二姑的生命。这种敢作敢当、崇尚武力、颇有劫富济贫风范的性格俨然已成为一种具有典范性质的生命形式,成为渔民眼中所崇敬的事实强者,而形成这一性格的原因,无疑是滋养其生命的海洋与海洋文化。“文化是代表一定民族特点的,反映一定民族思想情感、精神风貌、心理状态、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等精神成果的总合。它更多地表现在人性人情、民风民俗、生活方式、心理特征、审美情趣、价值观念等非理论形态方面。”[2]132山东沿海一带崇武尚力,自古便出野蛮剽悍、狂放不羁、崇尚自由的英豪,加之这一地区民风剽悍[12],由此形成了当地独特的文化价值形态。所以杨振声在表现小说中人物的粗豪性格时,明显是受了故乡蓬莱民间文化的影响,而这种民间文化的孕育,也主要归功于海洋的作用。

渔民的生存是海洋的馈赠,同时也是与海洋搏斗的成果。大海中险象环生,稍不留神就会葬身大海。这对一个人的意志而言是极大的考验,在这样的环境中,软弱者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也正是在与大海的搏斗中,渔民们普遍具有一种粗豪野蛮的性格,这是当地恶劣的环境造成的必然结果。《抢亲》中的辛大如果软弱了,就会失去自己的幸福;《报复》中的高二如果软弱了,就会丧失尊严;《抛锚》中的穆三如果软弱了,就会失去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无疑都是基于生存的考量,都是一种实用主义的直接体现。比如小说中的人名,其命名方式简单、直接,似乎只是为了起到一种区分作用,而并未掺杂更多的文化意蕴。在一个以武力为尊的社会环境中,最大的道德就是武力,而不是伦理。

(三)以生命强力反抗封建伦理道德

杨振声小说中的渔民,是一群无视封建道德的浪人。在他们的世界中,真正的道德不是封建伦理,而是体现为生命实质的强力。杨振声借助这样一种视角,悄然打破了封建伦理的束缚,为人的个性自由与生命张扬找到了一个合理的依据。他在小说中讴歌赞扬这些粗豪野蛮的渔民,为他们自由、豪放、张扬的个性所鼓舞。他相信民族生命力的未来就蕴含在这些渔民的精神之中,因为他们是摆脱了封建束缚的域外之民,是不受正统文化统治和支配的异端,其中隐藏着一种新的伦理和道德精神。他认为可以通过提取这种精神达到改造民族精神、重振民族之魂的目的。在《荒岛上的故事》中,小说开头就点明了抗战的时代背景。作者安排主人公武诚见证了一次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屠杀,并激起了他心中无限的愤恨,于是他决定复仇。他载着自己的新船,告别了温暖的家,在大海深处以沉船的方式与敌人同归于尽。海洋成为武诚复仇与展现生命强力的凭借之物与见证者。在这里,“海洋书写融入政治寄寓后更为深沉,政治寄寓则在海洋书写的衬托中平添一丝恢宏”[13]。而这种复仇精神,其本身就是生命强力的体现,作者希望能借助这种精神,唤起国人更为坚韧的抗战意志,实现“抗战建国”的民族重任。

结 语

杨振声小说中的海洋书写以《渔家》为发端,经《玉君》的发挥和拓展,至《抢亲》的转折性深化有了较为丰富的提升。从《渔家》单一的批判和启蒙的主题化书写,到《玉君》浪漫、忧郁、古典的多重深化,直至《抢亲》等一系列小说中生命强力的展现,杨振声通过海洋书写展示了他对民族性格的发现、批判、启蒙、深化和重构。贯穿在杨振声海洋书写中的是其内部不竭的生命意识和动力,他试图借助原始的生命强力以反抗封建伦理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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