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适与焦虑:白居易诗歌中的长安居处
2022-11-24陈迟
陈 迟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白居易生活在长安时频繁更换居处,每处的居住时间平均不超过两年。贞元十九年(803年),白居易进士及第后任校书郎,于常乐坊租赁住宅,开启长安生活。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春,白居易校书郎一职任满,从常乐坊搬入永崇坊华阳观居住,和几位朋友一起准备制举考试。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除左拾遗,充翰林学士,于新昌坊租赁住宅。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改官京兆府户曹参军,迁居宣平坊,次年五月搬离。元和九年(814年)冬,白居易召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入朝,赁居昭国坊,元和十年(815年)八月贬江州司马。元和十五年(820年),白居易自忠州返回京师,次年二月于新昌坊购置宅第,至长庆二年(822年)任杭州刺史时离开。后于大和元年(827年)返回长安,再次居住于新昌坊宅内。大和三年(829年)前往洛阳,此后再未归来①。由此可见,白居易在长安的居处位置由常乐坊到永崇坊,再到新昌坊,又迁宣平坊、昭国坊,最终于新昌坊置宅,为长安漂泊生涯画上句号。
除去公务和外出时间,个人每日身处时间最久的就是居住的场所。白居易在长安生活了十余年,其诗歌中不乏对长安居处的书写,为我们窥见其在长安生活时的自适与焦虑心态提供了独特视角。王拾遗通过对白居易诗文的细致考察,基本厘清白居易两京宅第的情况,朱金城则对白居易在长安生活时的居所变迁进行了梳理。关于白居易对其住所的文学书写,研究者多从私家园林的角度切入,讨论重点一般放在白居易洛阳履道坊的书写与设计②;或是从题材分类的角度关注白居易的闲适诗,其中涉及白居易对居住地的描写,但论述的焦点仍在洛阳履道宅③。此外,日本学者妹尾达彦在《9世纪的转型——以白居易为例》一文中将白居易的人生历程作为个案,置于九世纪社会转型的广阔背景中加以研究,其中涉及对白居易在两京居住地的论述④。田埋重夫《白居易研究:闲适的诗想》论述了白居易对长安居处的书写,但关注点仍在于诗歌如何表现闲适⑤。以往研究没有聚焦于白居易对长安住所的书写,较少注意到白居易此时焦虑的一面,为进一步探讨这一问题留下了空间。从白居易诗歌中所表现出的长安居处面积大小、环境,居住里坊的地理空间位置及其背后的象征意味,租赁与购置房屋过程中蕴含的焦虑心态等方面,可以窥见白居易内心自适与焦虑的矛盾感。
一、居处环境书写:物质生活的自适
从租赁常乐坊住宅到购置新昌坊新居,白居易在长安城中的居处几经更替。作为将诗歌笔触伸向日常生活的诗人,白居易对自己在长安的居处多有描述,让人们得以窥见诗人当时基本的居住生活状态。
白居易初入京城,任秘书省校书郎,虽然官职不高,但前程一片光明,此时租住在长安街东的常乐坊。“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始于长安求假居处,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1]此时白居易只身生活在长安城,从其诗的描述可见,作为一个初入仕途之人,其生活还是比较惬意的:“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2]447常乐坊的住宅不是高门大院,虽是茅屋,但也有四五间房。白居易常将俸钱数目写进诗歌,对比后来的数目,“万六千”的俸禄显然微薄,但诗人“亦有余”的表达,肯定了目前的居处环境,显示出对当下生活的满足,更何况此处住宅还能满足诗人“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沽”[2]447的闲情逸趣。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春,白居易搬进永崇坊华阳观内居住。据白居易诗歌的描述,永崇坊寓所十分清幽:“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2]456对于华阳观居所的物质条件,白居易没有表现出抱怨的情绪,而是一再强调此地“性情懒慢好相亲,门巷萧条称作邻”[2]1017的幽静。
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于新昌坊租赁房屋,白诗对此处住宅没有太多的正面描写,但仍可以从一些诗句中找到诗人对居处环境感受的表达:“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况此松斋下,一琴数帙书。书不求甚解,琴聊以自娱。”[2]468从“容膝”的描述看,这所租赁的宅子不大,且这年白居易新婚,家中人口增加,宅子留给个人的居住空间可能减小,但从后面几句琴书自娱的叙述看,白居易并未显露出对宅小人多状态的不满。
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迁居宣平坊,此时其俸禄较之前有了提升,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廩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2]476据白居易诗歌的描述,这所住宅应该比之前更为舒适:“门前少宾客,阶下多松竹。秋景下西墙,凉风入东屋。”[2]479白居易喜爱松竹,常常在诗中借赏玩松竹表达闲适心境。新入住的宅院中不仅有松竹,并且数量多,与“少宾客”形成对照,更衬托出居住环境的清幽。之后白居易搬入的昭国坊宅院也比较宽敞,庭院中有柿子树、槐树,还能在庭院饮酒看山,甚是惬意:“柿树绿阴合,王家庭院宽。瓶中鄠县酒,墙上终南山。”[2]577
长庆元年(821年),白居易自忠州召还,在新昌坊购置一所宅第,结束了在长安租房居住的生活。白居易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作了好几首自题新居诗寄送给他人,分享难以抑制的喜悦心情。从相关诗作中可以得知白居易新昌坊新居的具体情况:“青龙冈北近西边,移入新居便泰然。冷巷闭门无客到,暖檐移榻向阳眠。阶庭宽窄才容足,墙壁高低粗及肩。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2]1519“宅小人烦闷,泥深马钝顽。街东闲处住,日午热时还。院窄难栽竹,墙高不见山。唯应方寸内,此地觅宽闲。”[2]1523可见,白居易的新昌坊新居房屋比较窄小,庭院狭窄的空间很难种植竹子,且看不见墙外山峰的景色,整体上不如从前在昭国坊租住的房屋那么宽敞,而元八的升平坊宅第却“堆土渐高山意出,终南移入户庭间”[2]1190,“白金换得青松树,君既先栽我不栽”[2]1190,与其新宅形成强烈反差。在第一首诗中,“移入新居便泰然”开门见山地表达了白居易对待新居的态度。白居易用权衡对比的方式安慰自己,在估量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后,认为羡慕旁人宽大的宅院是不切实际的,自己无法承担那样的费用,因而也就不再纠结于此。在第二首诗中,白居易用对比成功说服了自己。宅小的客观现实导致主人主观上感到烦闷,可是“院窄难栽竹,墙高不见山”的客观条件是无法改变的,只能调整主观心态,从不变的“方寸”向内心寻觅“宽闲”,内心的宁静反映在外界,便不觉居处窄小,以此达到对物质生活的自适状态。尽管物质条件在客观上并没有达到白居易的预期,但是白居易仍乐于居住在这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宅院中,通过运用不同的方式调整情绪,享受作为主人的快乐。
二、坊巷位置的呈现:矛盾与自我调和
白居易在昭国坊的住所距离大明宫很远。妹尾达彦在讨论长安城的规划秩序时曾指出:“在宫城→皇城→外郭城等长安的建筑景观中,必须系统性地描绘出天→天子→皇帝→官僚→庶民等级之间贯穿天地的宇宙秩序。”[3]当时的人认为与天子所在地(大明宫)的实际距离象征着与政治权力中心的远近,住在靠近大明宫的里坊内,自然就是天子身边的近侍高官,受到天子的器重,而居住在远离大明宫的里坊,在一定程度上则象征被皇权疏离。白居易自知昭国坊位于远僻之地,但仍故作宽慰:“勿嫌坊曲远,近即多牵役。勿嫌禄俸薄,厚即多忧责。平生尚恬旷,老大宜安适。何以养吾真,官闲居处僻。”[2]581昭国坊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从北向南第十坊,与白居易此前居住的常乐坊、新昌坊、宣平坊相比距离大明宫更远,甚至还在其闭门准备制举考试时居住的永崇坊的南边。在诗中,白居易用他惯常用的对比策略比较里坊远近的利弊,这里远近的参照点显然是大明宫。白居易劝慰自己不要嫌弃昭国坊的位置偏远,因为居住在大明宫附近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政务,使心为形役,不如当前的生活安适。昭国坊的地理位置成为白居易被政治中心大明宫疏远的一个象征,此时的白居易正值盛年却被授予太子左赞善大夫的闲职,心里难免苦闷。白居易用俸禄厚薄与职责轻重的对比表达了对里坊空间远近的感受,使自己的内心达到平衡。这种比较也是白居易逐渐形成的吏隐心态的一个反映:既能享受到由俸禄收入保证的基本物质生活,又能过着类似隐者一样疏离政治的隐居生活。在两轮对比之后,白居易从自我心性出发得出了为官悠闲、居处僻地更适合自己的结论,成功调和了由里坊远、俸钱薄所引发的内心矛盾。然而这样故作潇洒的做法仍掩饰不了白居易内心的苦闷,其在同一时期所作的《白牡丹》一诗中将这种心迹表露无遗:“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2]1200白居易用白牡丹自比,白牡丹无人怜惜却仍占牡丹名姓的境遇,与自己遭遇君王冷待却被授予京官的境况同病相怜。住在远离大明宫的里坊影响了白居易与政治中心的心理距离。“被人”“还唤”的措辞显露出白居易的矛盾心态。从地理空间角度出发,可以将这首诗解读为:白居易分明居住在长安城内,担任京官,却身处临近城南的偏僻里坊,每日参与朝谒,结果只落得一个如同白牡丹的好名姓,却改变不了无人垂赏的现实处境。昭国坊这一地理空间显示出诗人这一时期的现实困境。
尽管白居易擅长用对比权衡的方式安慰自己,调和内心矛盾,但早朝时前往大明宫必须经过的里坊又时刻提醒着他与政治中心的距离,使他内心的苦闷难以纾解。唐朝长安城内实行严格的街鼓制度,每日街鼓响时各坊门才允许开启通行,鼓声未响出坊为“犯夜”,需追究法律责任⑥。宫门每日定时开启,参与早朝的官员必须在五更五点前进入等候,这就意味着居住在长安城南部偏远里坊的官员们早朝时需要快速出坊,上朝才不会迟到。白居易在《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中表明:“病身初谒青宫日,衰貌新垂白发年。寂寞曹司非熟地,萧条风雪是寒天。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一种共君官职冷,不如犹得日高眠。”[2]1171居住在昭国坊的白居易参与早朝自南向北须经过九个里坊,因此白居易在街鼓未鸣之前就要做好准备,待鼓声一响即刻出坊。诗中所谓“远坊”是真实地理距离的呈现,诗人对“常侵鼓”颇有无奈之感。由于时间紧迫、路途遥远又遇上恶劣的风雪天,白居易骑着瘦马在路上焦急加鞭赶路的辛劳可想而知。张籍居住在修行坊(昭国坊东第一坊)时所作的《早朝寄白舍人严郎中》可与白诗互相参照:“鼓声初动未闻鸡,羸马街中踏冻泥。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常参班里人犹少,待漏房前月欲西。凤阁星郎离去远,阁门开处入还齐。”[4]张籍此时同样寓居距离大明宫较远的里坊,因此街鼓初动即已出发。寒冬雪天加剧了官员早朝路途的不易,宫门前以及自宰相私第至宫城路上设有沙堤⑦,从诗中透露的信息可知这样的天气就连便于官员出入的沙堤都被雪掩盖,普通官员走在泥泞大街上前往宫城的艰难可以想见。白居易后来买下位于朱雀街东第五街自北向南第八坊的新昌坊宅第,虽然仍处于长安城中南部地区,距离大明宫较远,但是相比昭国坊,上朝近了足足两坊路程。居住在新昌坊时,白居易上朝的心路历程与居住在昭国坊时大有不同,其诗《行简初授拾遗同早朝入阁因示十二韵》曰:“夜色尚苍苍,槐阴夹路长。听钟出长乐,传鼓到新昌。宿雨沙堤润,秋风桦烛香。马骄欺地软,人健得天凉。待漏排阊阖,停珂拥建章。”[2]1529尽管写作此诗时诗人的心态必然受到境遇和季节因素的影响,但里坊距离的变化也使诗人的心态更加从容,同样是在夜色未明时等待鼓声准备出坊上朝,却没有了之前在昭国坊感叹路遥马弱的酸楚之音,从前“侵鼓”的催逼之感因路程的缩短转变为等候“传鼓”的自适之态,人健天凉的舒适感取代了此前长途跋涉的艰辛体验。
里坊远近带来的地理距离和心理隔膜使白居易对居处地与大明宫之间的距离耿耿于怀,而坊内曲巷的地理位置背后隐藏的社会等级观念也影响了诗人对长安居处的书写。据《两京新记》《长安志》等文献材料以及相关考古发现⑧,新昌坊内存在十字街,出于日常生活和交通方便的考虑,当时的富庶之家大多沿十字街居住,极有权势的家族也倾向于居住在坊隅之地。一是在坊隅处购置宅第能利用的土地空间更大,方便建造园林台池;二是隅角之地能避开喧闹的坊街,达到闹中取静的效果;三是三品以上官员能在坊墙上沿街开门。如太子少师牛僧孺的宅第就位于新昌坊西北隅[5]161,相国李德裕的宅第坐落在安邑坊东南隅[6]。一般人只能在坊内较为偏僻或地势低洼处购置宅第,曲巷的地理位置同样象征着严格的社会等级。根据白居易在诗歌中的自述:“青龙冈北近西边,移入新居便泰然”,“丹凤楼当后,青龙寺在前”[2]1543,“地偏坊远巷仍斜,最近东头是白家”[2]2061,又据《两京城坊考》载:“南门之东,青龙寺。”[5]159可以大致判断白居易新昌坊新居的方位应该在新昌坊内十字街南北横街东侧。据青龙寺遗址考古研究报告,青龙寺应占据新昌坊四分之一地界(即东南隅的全部)[7],据此可以推测白居易新昌坊新居位于新昌坊东门之北。从白诗大意看,白家大门不直接面对东西向的横街,应该在向内比较偏僻的曲巷内。吐鲁番出土文献记载了长安新昌坊东侧贫民典当情况,白家应位处贫民区⑨。身处当时的社会结构中,白居易自知新昌坊新居曲巷位置所代表的社会等级,但是他敝帚自珍,在向他人介绍新居曲巷方位时采取了两种不同的调和方式。第一种是对他人的取笑进行反驳。白居易用玩笑的语气从侧面叙说新居的坊巷方位:“省吏嫌坊远,豪家笑地偏。”[2]1543这种第三人称书写以他人的视角先提出一个俗世的看法,随后再以“不觅他人爱,唯将自性便。等闲栽树木,随分占风烟。逸致因心得,幽期遇境牵”[2]1543向他人表明自己不介意宅第的种种缺憾,以达到心理的平衡。第二种是通过内心的自适来弥合外部的不足。其诗有言:“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2]1518白居易认为,只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内心就能得到满足,哪怕居住在地势低洼的曲巷也是可以接受的。言外之意即只要新居的主人对这所住宅感到满意,旁人的评论无关紧要。
三、从租赁到置宅:焦虑的消解
白居易自贞元十九年(803年)初次于常乐坊租赁住宅,至元和十五年(820年)终于在新昌坊购宅,其间经过了漫长的岁月,辗转于永崇坊、宣平坊、昭国坊之间。通过地理方位的视角观察白居易暂居的长安寓所,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寓所无一例外位于朱雀街东的中南部地区。追随白居易街东住所不断变迁的线索,着眼于白居易从租赁到购买寓所的转变,可以进一步探讨白居易长安生活中焦虑的产生与化解。
李绅诗中有“十载长安得一第”[8]之语,真实反映了当时普通官员在长安购宅之不易。中晚唐时期,一位普通官员想在长安城内购买住宅,往往需要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奋斗。白居易租赁房屋期间,诗歌中并未体现出其对没有房屋所有权的焦虑,白居易对居住在偏远里坊的抱怨也仅针对居住的地理位置,或是对房屋本身的低矮有所不快,这种现象很容易使人误会白居易对租赁房屋行为本身所持的态度。事实上,白居易本人对这种只拥有房屋的居住权而没有所有权的状态感到十分焦虑,这种情感终于在他购买新昌坊新居时爆发出来:“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2]1518此前白居易居住在长安别处里坊,所作诗几乎没有涉及对租赁房屋的评价,且很多时候对住宅环境展现出知足常乐的态度,直到购宅后白居易才显示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首联的“二十春”是约数,此时距白居易首次入住长安已经过了十八年,除去被贬江州司马的几年时间外,白居易几乎一直栖居于长安城内,漂泊于长安不同的里坊间,但是始终没有购置一所完全属于自己的住宅。经济能力不足自然是最大的原因,白居易自己也表明了这一点,自言身处“贫中”。此处最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白居易终于不再用他往常那一套贫居自适的理论进行自我安慰,反而表示因买不起住房以致“无处可安贫”,这就等于推翻了白居易此前在诗中强调的“何须广居处,不用多积蓄”[2]479论调。白居易前后矛盾的表述反映出他对于在长安城内拥有一处具有产权住房的渴望,由此可见诗人内心深处对自己提出的贫居自适理论是怀疑的。对于白居易而言,贫居自适论调在物质层面能够比较轻松地成立,而在精神层面自适得以展开的重要前提则是对房屋产权的拥有。“长羡”一词已然表明白居易“无处安贫”的焦虑由来已久,“蜗牛”“硕鼠”的对比,“立锥之地”的卑微乞羡均暗示着白居易的精神焦虑。诗的尾联则再次将话头绕回白居易一再建构的自适语境,一扫前文所述的不安,消解了之前营造的焦虑氛围,且结尾所述的“心便足”的确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自适,因为造成精神焦虑的“无处安贫”已被化解。
新昌坊新居作为一处实体建筑,从物质层面化解了白居易精神层面上“无处安贫”的焦虑。除此之外,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新昌坊新居作为朱雀街东中部偏南里坊内的住宅,从某种意义上看,普通官员能在这样的地理空间置宅本身就代表人生成功。随着以大明宫为政治中心的地理空间布局的定型,官员们纷纷向靠近大明宫的方位聚集,此处地价随之飞涨,只有达官贵人具备在这片区域购置宅院的经济能力,由此造成朱雀街东的中北部地区形成了高级官员住宅区⑩。中唐以降,随着科举制度逐渐完备,科举出身的官员占官员数目的大半,此时进入上层社会凭借的是能力而不是出身。大量外地学子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其中一部分人通过考试选拔成为官员,这批新晋官员出于朝会的便利以及日常交往的需要,开始向朱雀街东中南部地区聚集,由此形成朱雀街东官员区。在这一区域内拥有一处住宅则具有进入长安官僚圈的象征意味,因此成为大多数士子的奋斗目标。与此同时,街东住宅区已超越一般地理范畴,成为象征社会地位的空间概念。《唐国史补》记载:“近俗以权臣所居坊呼之,李安邑最著,如爵邑焉。”[9]《南部新书》也有类似的记载:“近俗以权臣所居坊呼之,安邑,李吉甫也;靖安,李宗闵也;驿坊,韦澳也;乐和,李景让也;靖恭、修行,二杨也;皆放此。”[10]与其认为坊望与爵邑相似,毋宁说坊望与郡望更为相近,为社会身份的标识。白居易购置新居的新昌坊位于安邑坊东侧,正是当时的官员聚居坊之一。
白居易《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典型地体现了当时士人的一些共同心态:“冒宠已三迁,归朝始二年。囊中贮余俸,园外买闲田。狐兔同三径,蒿莱共一廛。新园聊剗秽,旧屋且扶颠。檐漏移倾瓦,梁欹换蠹椽。平治绕台路,整顿近阶砖。”[2]1543开篇便不厌其烦地向友人诉说自己如何精心修葺新买的房屋,这样的内容在此前白诗关于居处的描写中不曾出现。大概因为从前是租来的房屋,白居易无须自己修整,现今面对拥有所有权的新居,看似絮絮叨叨的细节描写正反映出白居易对待新居喜不自禁的态度。这与韩愈那首著名的《示儿》诗的前半部分颇有相似之处:“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馈宾亲,冠婚之所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华夏阴敷。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山鸟旦夕鸣,有类涧谷居。”[11]韩愈于长安朱雀街东第二街自北向南第五坊靖安坊购置住宅,与白居易的新昌坊新居同属街东官员区住宅。在诗中韩愈讲述自己凭借科举进入京师,历经三十载辛勤打拼,终于立足街东官员区的人生经历,这又何尝不是与白居易“游宦京都二十春”[2]1518的际遇相似。韩愈将屋内外的布局景物一一点明,喜悦之情与白居易形成共鸣。从一介书生到在长安城街东拥有所有权住宅的官员,白居易和韩愈作为普通官员的奋斗目标终于实现。此外,针对长安城里坊四处林立的坊墙,齐东方认为,坊墙的长期存在引发着人们对私有领地的极度爱恋,产生相互排斥的心态[12]。白居易和韩愈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住宅的具体情况,正是对私有领地加以强调、炫耀的一种表现。
《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中有一句诗值得注意:“敢劳宾客访,或望子孙传。”[2]1543基于儒家重义轻利的传统观念,古代士人通常讳谈利禄,但白居易却从不介意这些,不加遮掩地向众人展现自己的世俗愿望,白居易在这里明确表示希望自己的住宅能永久流传。这种表达实际上是白居易消解内心焦虑的一种方式。伴随仕宦生涯的升降,官员们或是在长安城的里坊内频繁搬迁,或是被贬外放离开长安城,因此在长安城内拥有一处相对稳定的居所,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意味着仕宦生涯的稳定。白居易这个流传住宅的淳朴愿望不仅是对子孙而言,同样是对自我仕宦生涯能够无风无浪的期许。购买住宅意味着对居住的私人领地具有所有权,如若子孙能够传承则代表白居易不必担忧住宅的所有权问题,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仕途的稳定。
注释:
①参见王拾遗著《白居易两京宅第考》,《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2期,第287—290页;参见朱金城著《白居易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②相关研究主要有:卢文芳著《白居易园林诗文研究》,安徽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朱玉凯著《诗情与意境:白居易履道坊水景营构的审美意趣》,《文艺争鸣》2018年第1期,第205—208页;赵建梅著《从白居易有关履道池台的诗看其中隐思想》,《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第114—117页;美国学者杨晓山著《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第一章《其道两全:白居易诗歌中的园林与生活方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0—42页。
③参见毛妍君著《白居易闲适诗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
④参见妹尾达彦著《9世纪的转型——以白居易为例》,收入荣新江主编的《唐研究:第十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485—524页。
⑤参见田埋重夫著《白居易研究:闲适的诗想》,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147—204页。
⑥“诸犯夜者笞二十,有故者不坐。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参见刘俊文撰《唐律疏议笺解》,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第1825页。
⑦沙堤在长安城中的分布有两种情况:一是成为常制的,筑于城中至于朝堂的要道;二是自宰相私第至宫城。参见辛德勇著《隋唐两京丛考》,三秦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17页。
⑧参见宿白著《隋唐长安城和洛阳城》,《考古》1978年第6期,第409—425页;参见史念海著《唐代长安外郭城街道及里坊的变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1期,第1—39页。
⑨关于新昌坊东侧贫民典当情况,参见陈国燦著《从吐鲁番出土的“质库帐”看唐代的质库制度》,收入唐长孺主编的《敦煌吐鲁番文书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316—343页。
⑩关于中唐时期长安城官员居住分布及住宅价格,参见:妹尾达彦著《唐长安城の官人居住地》,《东洋史研究》1996年第55卷第2号,第35—74页;杨清越、龙芳芳著《长安物贵 居大不易——唐代长安城住宅形式及住宅价格研究》,收入樊英峰主编的《乾陵文化研究(六)》,三秦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221—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