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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中后期客家民系的初步形成

2022-11-24谢重光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赣南风俗方言

谢重光

唐末五代及两宋之际的战乱,驱使大批来自中原、江淮及赣中北的移民迁入赣闽粤结合区。这两批汉人移民规模大,迁入时间比较集中,引致赣闽粤结合区发生深刻的社会变迁。一方面,不同来源不同时段的汉人移民之间互相融合,另一方面,汉人移民又与土著的古越族后裔及自湖南迁来的苗瑶语族后裔进行了长期的斗争和融合。几个不同民族与族群斗争融合的过程,同时也是赣闽粤结合区的开发不断深化的过程。其中宋代以汀、赣为中心,波及郴、全、道、赣、汀、漳、潮、循、梅、惠、广等州,规模巨大、旷日持久的“汀赣贼”造反事件,犹如一针催化剂,在赣闽粤结合区经济社会发展、区域经济网络形成的基础上,极大地加强了赣闽粤结合区人民群众的联系,极大地锻炼了这些地区人民群众的反封建斗争精神和斗争艺术,同时也极大地密切了这一区域蛮、汉人民的关系,促进了彼此间的交流和融合,对于赣闽粤结合区最终成为具有内在一致性和同质性的社会文化单元起了关键的作用。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一区域的人们在语言、风俗、社会心理、人文性格等方面都在逐渐趋同,一个新的民系——客家民系就此逐渐孕育、形成,略述如下。

一、赣闽粤结合区独特民风的形成

这里说的“民风”,包括了风俗、社会心理、人文性格诸因素,在古代文献的表述中,有时又细分为民风与士习两方面。由于具有相似的自然环境,相似的经济生活,相似或共同的反抗斗争历程,宋代赣闽粤结合区社会风俗趋同,其中又以汀、赣二州最为突出和典型。汀州方面,因为有《临汀志》的记载,辅以各县志的追述,可以见其大略情形。兹就汀州的情形进行重点剖析。成书于南宋理宗开庆年间(1259)的《临汀志》记载,汀州“轻生尚武,人情不甚相远”,“其君子则安分,义励廉隅,耻为浮侠;其小人则质直果毅,不以侈靡崇饰相高”。①《临汀志》“风俗形势”,长汀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据《永乐大典》残文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页。这里“小人”指普通百姓,君子指士人为代表的社会精英。“小人”的“轻生尚武”“质直果毅”、勤俭朴素,是民风;君子的安分守己、“义励廉隅”是士习,无论“君子”“小人”,都“习气劲毅而狷介”,是共同的风俗。这里讲的是汀州的民风士习,其实也是其时赣闽粤结合区民众共同的社会心理和人文性格特点。换成今天的话,就是质朴、节俭、勇敢、偏急、重武。后来汀属八县县志关于民风、士习的描述,亦大率如此:

长汀县:“汀在万山中,踞闽(疑应为汀)江上游,波石廉悍,峰岭崎岖,士生其间,性多兀傲。”②民国《长汀县志》卷17《礼俗志》引旧志,第二册,长汀县博物馆整理重刊本,1983年,第77页。

宁化县:“人物富庶,性气刚愎,仕宦不谒公门,儒生耻于奔竞。”③康熙《宁化县志》卷1《风俗志》,宁化县志编纂委员会整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页。

清流县:“上古僻处荒服,王化不及,轻死文身。至唐犹险隘荒陋,轻生尚武。宋元气习劲毅,质直少文。”④嘉靖《清流县志》卷2《习俗》,清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页。

归化县:“质直好俭,不务浮靡。男力耕种而重迁移,女勤织纫而资交易。”⑤王光明、陈立点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风俗》引明志和邑旧志,福建旧方志丛书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页。

武平县:“山峻地僻,俗梗民强,尚武勇足以御敌,力本业足以营生。”“俗尚淳直,人知礼义,力本者多,末业者少”。⑥王光明、陈立点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风俗》引明志和邑旧志,福建旧方志丛书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页。

连城县:“豪右好争而少让,乡落习武而少文。”⑦王光明、陈立点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风俗》引明志和邑旧志,福建旧方志丛书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页。

上杭县:“君子则质直好义而恬于进取,小人则愿悫少文而安于勤劳”;“士则崇儒重道,民则尚义奉公,男耕女织,各安其业”。⑧民国《上杭县志》卷20《礼俗志》引《元郡志》和《明萧志》,上杭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重印本,2004年,第562页。

永定县:“山峻水驶,其人朴而寡文,崇尚廉耻;士甘自守,少奔竞……然颇悍轻生,勇而喜斗。”⑨(明)何乔远:《闽书》卷38《风俗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45页。

总的说,汀州的读书人,有淳朴本分,重视气节的优点,又有兀傲、刚愎的缺点。一般百姓则质直勤俭,刻苦耐劳,剽悍勇敢,轻生尚武,好斗喜争。这些县志成书于明代以后,甚至是民国时期,但对于风俗的描述基本是追述宋元以来的情况,其基本面貌与《临汀志》所述相同。

赣南的情况,据王安石《虔州学记》所记:“虔州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交、广、闽、越铜盐之贩,道所出入。椎埋盗夺鼓铸之奸,视天下为多。”①(宋)王安石:《临川文集》巻8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地最旷”是相对于江西全省而言。赣南在江西最为偏僻险陋,开发最迟,风俗也最为朴野,民众的反抗斗争,在江西全省中也是数一的。但隋唐之后,王朝统治深入,儒家教化普及,“声教濅远,人皆抗节笃志”。②同治《赣州府志》卷20《舆地志·风俗》引旧《郡志》、李太初《赣州学记》等记载,赣州地区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整理重印本,1986年,第760页。士习渐趋于淳朴本分,重视气节,但旧有传统未能根本改变,风俗呈现驳杂的面貌。试以《同治赣州府志》所载其属下各县的情况来观察:

赣县:“崇尚俭朴,有先民遗风,礼让之俗近古。”

于都:“居不求华,服不求侈,饮食不求异,器用不求奇。”

信丰:“地险僻,民质朴,力穑不事商贾。”

兴国:“民气近悍尚斗,地界深山长谷。鲜商贩,惟务农力产。士夫尚礼义。”

会昌:“山峻水驶,民质刚劲。俗淳朴而好礼,士力学知所向往。”

安远:“山峻水激,人多好胜。俗质朴,以耕为业。敦信义,重然诺,矜尚名节。”

龙南:“在万山中,其人亢健而任侠。士耻虚务实,鲜以标榜声华为事。俗勤耕织,无不粪之土。”

长宁(今寻乌):“俗俭朴,不尚奇巧。果而挟气,勇而喜争。士敦操尚,惜廉耻,民力稼穑。”

定南:“民惟力耕,不事他技。近龙南者多强悍,近安远者多循谨,近信丰者多诚朴,其简质无华则同。”③(清)魏瀛主修,钟音鸿等纂:同治《赣州府志》卷20《舆地志·风俗》引各县相关旧志、旧记。

与汀属八县县志的追述相似,上引《同治赣州府志》对于属下各县风俗的记述,也是追述唐宋以来情况。其基本面貌是“风气错杂,人多劲健尚义”。“劲健”的具体表现是果敢、喜争、尚气、任侠、淳朴、强悍。而“尚义”主要指士习而言,表现为“士知向学,人颇迁善”。与汀属各县相对照,可以看出汀属各县“人情不甚相远”,汀州与赣州亦“人情不甚相远”。

赣南、闽西民风、士习相近,但与周边相邻地区的风习却有较大差异。例如赣州北邻的吉州,据南宋后期文天祥所称,赣州与吉州相去只“一水三百里”,但是“气候、风土、习俗事事不同”④(宋)文天祥:《文山集》卷8《与吉州刘守汉傅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赣中北的洪州,据南朝《豫章记》所记:“地方千里,水路四通,风土爽垲,山川特秀,奇异珍货,此焉自出。奥区神皋,处处有之,嘉蔬精稻,擅味于八方,金铁涤荡,资给于四境。沃野垦辟,家给人足,蓄藏无缺,故穰岁则供商旅之求,饥年不告臧孙之籴。人食鱼稻,多尚黄老清净之教,重于隐遁。盖洪崖先生、徐孺子之遗风。”⑤《太平寰宇记》卷106“洪州”引,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由于自然条件较优越,生活较富足,所以百姓比较满足现状,士人好尚清净,有隐逸之风,与赣州风俗的差异尤为显著。

再来看看汀州与福建其他州郡的风俗差异。庆元间(1195—1200)泉州永春人陈一新任汀州教授,写过一篇《跋赡学田记》,提到“闽有八郡,汀邻五岭,然风声气习颇类中州。”⑥《舆地纪胜》卷131引。陈一新庆元间任汀州教授,据乾隆《汀州府志》卷16,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335页。概要说明汀州与福建的其他七个州、军风俗差异极大。陈一新的同时代人刘克庄有一首咏漳州风物的诗写道:“庵远人稀行未休,风烟绝不类中州。何须更问明朝路,才出南门极目愁。”①(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5,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这两则同时代人的记载,都就风俗语言立论,一说汀州颇类中州,一说漳州绝不类中州,可见在当时人眼中,汀、漳两州虽然境土相连,区域文化面貌和族群人文性格是迥然不同的。

还可以看看宋代福建的两部方志淳熙《三山志》与宝祐《仙溪志》对福州和莆仙风俗的记载。淳熙《三山志》记福州风俗曰:“民生其间,故其性纾缓,其恐强力,可以久安无忧……其君子外鲁内文,而小民谨事畏法。”②(宋)梁克家纂:《淳熙三山志》卷39,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年,第771页。宝祐《仙溪志》记述莆仙风俗曰:“生其间者,人性淳朴,嗜好简静。始也,士未知有科举之利,民未识有纷华之悦,承平日久,始多儒雅。多世家宦族,而习俗渐趋于文。然儒者力于修饰,而不苟进取;仕者乐于清贫,而不急富贵……隶民伍者,耕农多而商贾少。婚姻不愆于礼,丧葬不俭其亲。有无缓急相通融,岁时往来相问劳,犹有古之遗风焉。”“勤俭以署门户者,能安于淡泊,而不尚侈靡以相夸;争竞以泄私忿者,能亟于惩艾,而不事嚣讼以求胜。知理循分而寡欲易足,安土乐业而用志不逾,此风俗之大略也。”③(宋)黄岩孙撰:宝祐《仙溪志》卷1“风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页。总的说,福州人和莆仙人,性情比较平和舒缓,士习儒雅尚文、民风谨慎畏法,好修饰,重礼仪。只要略加比较,便可清楚地看到,赣南、闽西人轻生尚武,好勇敢争,不同于洪州人的知足恬退,质直淳朴,也不同于福州和莆仙人的儒雅尚文,缘饰重礼。细比较下去,还有诸多不同。

在广东,粤东北的循、梅二州,与粤东潮州之风俗,也有明显的分野。南宋以降,潮州接纳了大量来自漳州、泉州和兴化军(今莆仙)的移民,因而粤东韩江以东的潮州与闽南风俗、语言趋同,成为闽南文化的延伸区域。循、梅二州接纳了大量来自赣南、闽西的移民,因而循、梅二州的风俗、语言与赣南、闽西趋同。以梅州为例,《舆地纪胜》记述其“民俗风气”大略与“汀、赣同”。④(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02《广南东路·梅州·官吏·刘安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142页。按:其原文是:“梅之民俗风气,大略与潮阳、汀、赣同。”潮阳即指潮州,潮州民俗风气大略与漳州同,与汀、赣殊异。又据同书同卷“风俗形胜”所记:“郡土旷民惰而业农者鲜,悉藉汀、赣侨寓者耕焉。”然则梅州因为有大量汀赣移民迁入,故其民俗风气大略与汀、赣同;与潮阳同则是误记。《方舆胜览》也称“(梅州)介汀、赣之间,颇存犷俗。”⑤(宋)祝穆:《方舆胜览》卷36《梅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可知不迟于南宋中期,梅州的风俗、文化已趋同于汀、赣,成为汀、赣文化的延伸区域。

总的说,至迟在南宋中后期,赣闽粤结合区已经形成一个具有独特区域文化风貌和独特族群人文性格的社会文化单元,区域内部的赣南、闽西和粤东北三片在土俗、言语嗜欲方面趋同,而与周边的赣中北、闽中其他七州郡、韩江以东的粤东潮州以及东江流域的惠州等地都有迥然不同的风俗文化面貌,换言之,赣闽粤结合区与周边地区的文化边界业已形成。

赣闽粤结合区独特区域文化风貌和独特族群人文性格形成的原因,《临汀志》归之于环境,认为“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异俗,曹(疑应为晋)奢魏褊,楚急齐舒,从古而然。”⑥《临汀志·风俗形胜》,长汀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据《永乐大典》残文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页。文天祥强调与气候有关:“大概去南渐近,得天地阳气之偏,看来反不可以刑威慑,而可以义理动。”①文天祥:《文山集》卷8《与吉州刘守汉傅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两者都试图以自然条件来解释当地特殊的民风士习,应该说这是抓住了问题的一个方面。

但这样的解释并不全面,明代天启《赣州府志》曰:“吾郡壤接百粤,开设之初,封域东包揭阳,土风相近,火耕水耨,习拳勇,渔猎,信鬼,淫祀,其渐靡使然也。迄于隋唐,疆圉日辟,声教浸远,人皆抗志励节。故唐书宰相系有赣人。嗣是而文人学士,愈益彬彬,赣、宁、于、兴,遂有闻于天下,而各邑亦时有闻者。振缨纟委于一门,流芬芳于奕世,载之谱牒,可考而知也”②(明)谢诏撰:天启《赣州府志》卷3《舆地志·土俗》,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66-167页。。同是一个赣南,其所得天地之气也好,具有的山川条件也好,唐宋以前与唐宋以后并没有太大不同,但唐宋以前具有落后、闭塞的原始风习,唐宋以来却人物辈出,渐渐养成文质彬彬,抗志励节,不慑于刑威,而重于义理的风习,关键何在?我们认为,关键一在于“疆圉日辟,声教浸远”,即王朝统治在此区逐渐深入,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原文化影响不断加强;二在于艰苦的物质生活与长期的反抗斗争有以致之。换言之,由于赣闽粤结合区自然条件艰苦,社会发展落后,人民群众受到格外沉重的压迫和剥削,民不聊生,迫使民众进行了长期的反抗斗争,而南迁的中原、江淮、赣中北移民大量入居本区,移民与土著共同生活、共同斗争,在文化上互相接触、交流、采借,使得英勇、剽悍、敢造反、不怕死的族群性格不断加强,最终形成一种融摄多种文化精华的新文化。所谓义励廉隅、抗志励节、朴实无华,而又悍劲伉健、坚韧不拔、勇于反抗、敢于斗争的社会风尚和族群性格,就是这种新文化的重要内涵。

二、早期客语的形成

宋代赣闽粤结合区形成的新文化,除了民风士习这类内容外,还有一项重要且易于感觉到的内容,那就是方音。方言与民风士习或曰土俗、嗜欲息息相关,为了论述的方便,前面侧重论述了民风士习的土俗、嗜欲部分,下面侧重论述言语即方音部分。

前述文天祥说的“气候、风土、习俗”,刘克庄说的“风烟”,都应涵盖了方言的内容。陈一新说的“风声气习”,那就更明显强调了方言发音的特殊,“声”是声音,指的就是方言。此外,一首作于南宋末年的佚名诗歌,也谈到了汀州的独特方言。其诗写道:“荒山无寸木,古道少行人。地势西连广,方音北异闽。闾阎参卒伍,城垒半荆榛。万里瞻天远,常嗟梗化民。”③《永乐大典》卷7895“题咏”引《漫游集》。按:《四库全书》总1186册集部宋·胡仲弓《苇航漫游稿》提要有云:“《永乐大典》所载,别有《漫游集》一书,核其体例,盖采宋元两代之作,汇为总集。当时校雠未密,朱书标目,往往与此集混淆。今并考校姓名,删除讹异,不使与此集相混。”据此,《漫游集》中作品的时代有宋有元,但考“题咏”所引顺序为:《临汀志》、《舆地纪胜》、唐韩幄诗、《漫游集·过汀州》、米钱塘韦先生诗、《文天祥集》、元丁继道诗、《寓庵稿》。前两者为志书,接着都是诗文,应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然则《漫游集》既在米钱塘韦先生诗和《文天祥集》之前,其写作年代不应迟于宋末。又按:诗中“古道少行人”一句,原文作“古道少人行”,“行”属平水韵“八庚”韵部,而此诗押的是“十一真”韵部,原句不合韵,改为“古道少行人”,不但合韵,且对仗也工整,据此校改。“方音北异闽”之句,是其时汀州方言与处在汀州北面的福建其他七州、军不同的确凿证据。

汀州的方言有异于福建其他州、军,却与粤东之西北部地区的语言相近。《永乐大典》卷5343“风俗形胜”引《图经志》曰:

潮之分域隶于广,实古闽越地。其言语嗜欲与闽之下四州颇类,广、惠、梅、循操土音以与语,则大半不能译。惟惠之海丰于潮为近,语音不殊。至潮梅之间,其声习俗又与梅阳之人等。

如前所述,这部《图经志》成书于南宋,其所述为南宋粤东情况。然则宋代潮州、梅州已各有“土音”或“方音”,彼此不能相通,而界于潮梅之间的居民所操的方音则与梅州方言相同。宋代的潮梅之间约当如今梅州的丰顺、大埔等县地,即潮州西侧的凤凰山一线,是两种方音区的边界,其西侧操梅阳方音,东侧则操潮州方音。可见当时不但形成了潮州和梅州两个方言区,而且其地域分布也与今日之状况大体相似。

宋代赣南的方言状况,迄今未见有当时明确的文献记载,但明人王世懋的《闽部疏》称:“建、邵之间,人带豫章音;长汀以南,杂虔、岭之声;自福至泉,鸟夬舌弥甚。”根据周振鹤的解读,“这里王世懋将福建方言大略分成三部分,建、邵之间是边际话,移民从江西来,故带豫章音;福州至泉州是闽方言区,对于说吴语的太仓人王氏来说有如鸟语,故称鸟夬舌弥甚;至于汀州一带则和赣南、梅州方言一致,故云其杂虔、岭之声。则明朝时客方言的分布已很明确。”①周振鹤:《客家源流异说》,《学术月刊》1996年第3期。其实,汀、赣方言一致而与相邻地区迥异的情况,应该宋代已然,有文天祥所述吉州与赣州“气候、风土、习俗事事不同”为证。

或以为,虽然南宋中后期赣州、汀州、梅州的方音已然呈现一致性,且与闽南方言的差异性也显著表现出来,但“还很难判断此时的赣闽粤边已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方言——客家方言。”原因是“这里原先通行的应该是江西中北部一带的语言——早期赣语。如果我们无法证明南宋中期赣闽粤边的语言与早期赣语之间已有显而易见的差异,那么,也就无法认定此时通行于赣闽粤边的语言就是客家方言。”②王东:《那方山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说》,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78页。

我们认为,南宋时期赣闽粤结合区的人口结构,主要是由南迁汉人后裔、古越人后裔、从湖南迁来的苗瑶语族后裔三部分构成。其中,南迁汉人中由江西中北部一带迁来(又分唐后期至五代时期迁来、两宋之际迁来两拨)的移民后裔虽然占了相当高的比例,但也有直接从北方特别是江淮迁来的部分。陈一新《跋赡学田碑》说汀州“风声气习,颇类中州”,应该就南宋中后期汀州士人通行的语言立论,说明当时赣闽粤结合区的通行语言是“颇类中州”的汉语,而非古越族语言,也不是苗瑶语族的语言。这种“颇类中州”的汉语,应该是自唐后期至南宋中叶数百年间各种源流的南迁汉人语言互相融合的结果。与其将这一“颇类中州”的汉语称为“早期赣语”,不如称之为“早期客语”更恰切。

前述文天祥关于赣州与吉州“气候、风土、习俗事事不同”的断语,其所谓“风土、习俗”也应涵盖了方音。文天祥本身是吉州人,曾在赣州活动多年,他的观察是可信的。据这条记载,或以为“最迟在南宋末年,赣南与赣中一带在语言上的分异已经开始。”③王东:《那方山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说》,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0页。其实,文天祥之语虽然出自南宋晚年或末年,但某一地区的风土习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文天祥观察得到的印象,自然也是经历多年才形成的。所以赣南与赣中一带在语言上的分异不是到南宋末年才开始,而是最迟在南宋中后期就已经开始并慢慢形成了。

当然,在早期客语的形成过程中,也不排除汉人移民与古越人后裔、苗瑶语族后裔之间语言的相互融合,历时长久、蔓衍广大地区的“闽赣贼”活动中,盐子、峒民的呼应、合作为彼此的语言融合提供了舞台和契机。客家方言专家罗美珍、邓小华、畲族语言专家游文良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实证。罗美珍、邓小华认为,“我们通过客家话和傣、苗、瑶、畲语的比较,可以看到客家话吸收了百越民族的词语和一些语法规则”,“在客家话里一些有音无字的词,在傣、苗、瑶、畲语中有对应词,足见是向他们吸收的”,客家话“修饰成分放在中心词之后,……,这种修饰成分后置的语序是侗—泰、苗—瑶语言的固有语序”。在列举了很多实例后的结论是“客家话语序倒置是受百越语影响的结果”。①罗美珍、邓小华:《客家方言》,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5页、第27页。游文良认为,“现在汉语客家方言中那些不是来源于古汉语的词语中很多是古畲语融入的。”“现代畲语中和汉语客家方言相同或相近的成分有一部分确是汉语客家方言成分融入畲语的,而另一部分却是古畲语成分融入客家方言中的。”②游文良:《畲族语言》,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0页、第522页。邓小华深入研究后还认为:“(客话的)词汇系统则是北方汉语与南方土著民族语言混合而成,土著的比例甚至更大。”③邓小华:《关于古南方汉语“非”汉说》,见陈支平主编《林惠祥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论文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0-86页。可见在早期客语的形成过程中,古越语、苗瑶语族语言确实有一定程度的参与。不过,第一,古越语、苗瑶语族语言对于赣闽粤结合区汉族移民语言的影响,比起汉族移民之间的语言融合来说,是相对比较次要的;第二,古越语、苗瑶语族语言渗入客家方言的过程是漫长的,从唐末五代至南宋中期,其渗透的程度可能比较轻微,元明之后可能逐步加强,所以迄至南宋中期,汉族移民带来的中原、江淮与赣中北语言是主流,保证了所形成的早期客语“颇类中州”的本质特征。第三,正是由于部分古越语、苗瑶语族语言参与了赣闽粤结合区语言融合的过程,遂使由此形成的新方言与早期赣语具有显而易见的差异,确保其性质是早期客语,而非早期赣语。

关于南宋中后期汀州等地“颇类中州”的汉语与早期赣语的差异,我们还可以提出进一步的佐证。这里不妨先引述一则反映北宋赣中北语言与中州语言存在明显差异的资料。北宋江西诗派重要诗人临川谢逸(1068—1113)曾记述一个故事:“儒有游学于北而归者,父老幸其归也,且迎谒之,愿丐其语,以为子弟之训。既语,为北人音,父老不熟于耳也。皆相顾惊愕,退而骂且笑曰:‘而祖而父与而兄弟,未尝北其人也;而母而妻与而姑姐妹,固南其音也。而曩之音家人若也,至于去其乡而易之,可乎?’或曰:非固易之也,习使之然也。彼与北人居且久,入于耳、著于心,不自知其音之北也。”④(宋)谢逸:《溪堂集》卷10《习说》,见《四库全书》第1122分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本,1987年,第558页。故事反映出当时“北音”与临川音差异之大,当时的临川音即北宋时的赣中北部语音,亦即早期赣语,所以北宋时的早期赣语与“北音”即中州语音是存在明显差异的。而陈一新听到的南宋中期汀州方音,却“颇类中州”,说明南宋中期的汀州方音与早期赣语差异明显,应非早期赣语。

对比陈一新与谢逸所记,说明南宋中期汀州方音与早期赣语有显著差异;文天祥所记则说明南宋中后期赣州方音与当时江西中北部的赣语有明显差异。总的说,南宋中后期赣闽粤结合区的方音与早期赣语及南宋时的赣语都有明显差异。因此我们认为,与其将南宋中后期赣闽粤结合区通行的语言定义为早期赣语,不如定义为早期客语即早期客家方言。

早期客家方言与早期赣语的分道扬镳始于何时?语言学者严学窘、李玉若认为:“从声调和声母关系相比较来看,原始客家话和代表中原话的以洛阳口语为基础的《切韵》相差不大,约处于初唐时期。……客家话古次浊上声大部分字变阴平的时间和中原话古次浊上声字并于阴调类(清声母类)的时间相差不大,约于中唐左右。”①严学窘、李玉若:《客家话的原始形式述论》,《广西民族学院学报》1986年第2期。史地专家周振鹤据此分析说,“在中唐以前,客家话与中原话是尚未分家的同一方言,在中唐安史之乱以后,大量移民来到江西,客赣方言的源头才逐渐从原来的中原话分离出来。但当时客赣方言必定尚未分家,要等到唐末客家先民从江西北、中部又辗转进入赣南与闽赣山区以后,客家方言才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客家人也才逐渐形成。”②周振鹤:《客家源流异说》,《学术月刊》1996年第3期。他还认为“中唐安史之乱来到江西的移民正是带来了今天客赣方言的源头。而后唐末五代从江西北、中部迁往赣南与闽赣山区的移民,又使客方言的源头从客赣方言的共同源头中分离出来,并在相对封闭的山区环境中最终形成了客方言。”③周振鹤:《客家源流异说》,《学术月刊》1996年第3期。

严学窘、李玉、周振鹤等人的论述,指出唐末五代是后来形成的客家话与早期赣语相分离的开始,还指出后来形成的客家话之所以能够独立发展,关键是处于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他们没有能够说明的是,在这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汉人移民本身是多元的,有的来自北方、江淮,有的来自赣中北,不同来源的移民在语言上相互融合。北方、江淮的移民所操语言就是中原话,或近似于中原话,早期赣语也有与中原话接近之处,彼此互相融合,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演变,到南宋中期,终于形成早期客语,在来自泉州永春的陈一新听起来,就“颇类中州”。而赣中北的语言及早期赣语,自唐末五代以来却不断混杂了契丹、女真、西夏等少数民族的语言,发展方向与早期客语完全不同。两者之间的差异就越来越显著,终于分裂成为两种不同的方言。

三、客家初步形成时期的中心地域与“客”名出现时间推测

方言和风俗是某一地区文化面貌的重要内容,也是区分不同文化区域、不同民系的根本标志。赣闽粤结合区特殊风习的形成,特别是早期客语的形成,标志着客家民系已经在南宋中后期初步形成。这是北方、江淮与赣中北移民迁入赣闽粤结合区后彼此长期融合的产物,也是汉人移民与古越族后裔、苗瑶语族后裔长期融合的产物,当然也是赣闽粤结合区特别是赣南、闽西社会经济发展的产物,其间“汀赣贼”的活动起了很大的促进和催化作用。客家民系的早期分布,以赣南、闽西为中心区域,迄至南宋末年,粤东北的循、梅二州是其延伸区,或称边缘区。

我们称南宋中后期在赣闽粤结合区形成的新方言为早期客语,那是就这种新方言与如今的客家方言本质上一致而言,我们这样说,并不排除客家方言在南宋之后仍在继续发展变化。任何事物都处在不断发展变化中,客家方言也不例外。当代客家方言在这几十年中就有不少变化,今后仍将继续发展变化。所以不能以客家方言在南宋以后的变化,否定南宋时早期客语的形成。

至于南宋时赣闽粤结合区诞生的新民系是否已被称为“客家”,其方言是否已被称为“客话”“客语”,这个问题还值得研究。一般认为“客家”的名称迟至明朝中叶才正式出现,但据南宋朱辅《溪蛮丛笑》,当时荆湖地区“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语”,①(宋)朱辅:《溪蛮丛笑》“客语”条:“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语。”见《四库全书》5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本,1987年。“省民”是编户百姓,“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语”,应指未成为编户的荆湖土著称编户百姓所操语言为“客语”。另外,在粤东揭阳深浦,南宋淳祐年间买地契中又出现了“客洞田”的提法,见《永乐大典》卷5343“书院”项所载:“买刘氏揭阳县深浦客洞田七十三石四斗。”“深浦”即今汕头桑浦山,“洞”又作“峒”,是古代文献记载南方山区居民山谷间聚落的习惯用语。然则所谓“客洞”,推想可能是指客居此地山谷间的外来居民聚落,“客洞田”是指客居此地山谷间外来居民的一处田地。当时揭阳县范围很大,居民有福佬人,也有从赣南、闽西迁来的具有特殊风习、操早期客语的群体。如果这一推测不错,那么,南宋时对于从赣南、闽西迁来的新群体已经以“客”相称了。

又据南宋方大琮的记载,粤东北河源县与赣南诸邑邻接,“山径深阻,盗贼出没”,南宋后期“外之盐徒,每岁假道,杀伤相当,卒不得志以去。虽内之蓝口,客主相攻,几成大哄,竟以抚捕而定。”②(宋)方大琮:《铁庵集》卷4《举知河源县夙子与状》。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4《别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所言河源蓝口的“客主相攻”,“客”是指来自赣南的盐徒,“主”是当地土著。这里以“客”指称外来移民的意思很明显,也可能是当时粤东北地区通行的说法。结合“盐子”“汀赣贼”的活动促进客家形成的社会历史背景,则南宋时粤东北把来自赣南、闽西的移民称为“客”,进而发展出“客家”或“客人”“客籍”“客仔”之类的族称,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以上这些线索,对于探索“客家”得名的由来,值得重视。不过仅凭这些线索,尚不足以得出确切的论断,姑录于此,以待方家研判。

综上所述,宋代赣闽粤结合区在社会经济进步了的基础上,赣南、闽西、粤东北各片之间的联系密切了,及至南宋中后期,赣闽粤结合区终于成为一个声气相通、语言风习相近乃至同质化的社会文化单元。其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是此时赣南、闽西通行“颇类中州”的早期客语。根据方言与方言群的对应关系,结合此时赣闽粤结合区特殊的社会习俗也已经成形,一个新的人群共同体——汉族客家民系就初步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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