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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学”入蜀:“文翁化蜀”思想探微

2022-11-24徐道彬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儒家

徐道彬

安徽地跨江淮,处中国南北之交,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是文明积淀极为深厚的文化大省。且不说在政治领域,历代都有杰出人物和重要事件的发生,也不说淮河南北平原农业的巨大成就、皖南徽商经济数百年执掌牛耳,仅就思想文化层面上,安徽更是人杰地灵。春秋、战国时期,管子起于颍上;老子、庄子、闵子崛起于淮河涡水流域。两汉时期,淮南刘安、庐江文翁、沛郡桓谭、建安三曹,都是学术文化界的杰出人物。尤其是南宋后,皖江南北接纳了大批南迁的中原衣冠,激发和推动了这里经济和文化的快速发展。明、清两代,徽州的朱子理学与皖派朴学、新安医学与画派、宣城梅氏的小学与数学、桐城方以智哲学与方苞、刘大櫆、姚鼐的散文,一并构成欣欣向荣的“皖学”气象。

及至近代,泾县包世臣、贵池刘世珩、石埭杨文会,乃至绩溪胡氏、怀宁陈独秀,更是前赴后继,薪火相传,将“皖学”之名发扬光大。随着近年来“江南儒学”及“徽学”研究的兴起,皖江流域的地域学风研究也逐步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其中,西汉庐江文翁的研究正被纳入人们的研究视域。

鉴于以往学界对文翁在蜀期间的研究多有著述,而对其在皖时期生平事迹的探究尚付阙如,笔者不揣浅陋,拟对文翁出生地江淮之间的文化底蕴和风俗背景加以探寻和剖析,借以考察文翁早年所受的儒学教育和思想熏陶,进而探究“皖学”入蜀及“文翁化蜀”的思想根源所在。

一、皋陶与闵子:早期“皖学”的儒学形态

明人朱书曰:“古皖国也,其岳曰霍山,其渎曰大江,其川曰寻潜,其浸曰雷塘,其镇曰大龙。灵秀所钟,扶舆郁积,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①(明)朱书:《告同郡征纂皖江文献书》,参见《朱书集》,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104页。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称此地为“《禹贡》扬州之域,春秋时为皖国,战国属楚,秦属九江郡,两汉属庐江郡”②(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26“安庆府”,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298页。。今天所言之皖国,及其周边的桐国、六国、群舒等部落方国,皆属皋陶偃姓后裔。他们同宗同源,和睦相处,地域广大至于北抵淮河,南及长江,西限霍山山脉,东达巢湖西岸③《安徽文化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8页。。作为皋陶之后,皖国在风俗习惯和社会制度上,践行着祖先遗训“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④《皋陶谟》中皋陶之语,以下涉及皋陶之事皆同此,参见《十三经注疏·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一派原始儒家的风雅之范。溯其滥觞,皋陶为上古华夏的部落首领,主管刑法,以公平正直而闻名天下,与尧、舜、禹并称“四圣”,成为后世儒家伦理和法家思想的重要创建者。我们从《尚书》《荀子》《淮南子》《史记》等经史典籍中,可以看到皋陶主政“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以德服人,不怒自威。他以“法治”与“德政”相结合,“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充分体现了儒家“天秩有礼”“天命有德”“以人为本”“民协于中”的仁德礼让之风,以至“安民则惠,黎民怀之”,于是中国历史上便有了这一法官的鼻祖、儒法兼备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圣贤形象。

皋陶“明五刑,弼五教”的思想和教化,深刻地影响了江淮之地的民情风俗,使包括皖国在内的后裔诸国,在其崇德重礼、劝善诛恶的理念指引和熏陶下,“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繁衍拓展,生生不息,在古皖之地滋养和孕育出了具有早期原始儒家风格的地域文化。到了西汉初期,皖江地区更是文风昌盛,仁爱风行,浸润蔓延,相沿成习,处处散发着原始儒家的礼让特质、风范和文化魅力。此地家崇俭让,人习诗书,贤人辈出,如庐江的文翁偏重《春秋》,淮水的蔡千秋专治《谷梁》,施雠、戴崇、高相皆研究《易》学等,虽然西汉儒学得以尊崇有一个时间过程,但皋陶之训、孔孟之教早已浸润其中,流衍传播,江淮之士,济济昌昌,比肩联袂而出,若翻检清末徐定文所撰《皖学编》,即可见其一斑⑤(清)徐定文《皖学编》,该书成书于光绪十三年,有宣统元年徐履谦刊本,今据《儒藏》史部《儒林史传》第六十五册,霞绍辉校点本,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皖学编》述及一省学风之大略,上起先秦闵子骞、宋代朱熹,下及清代“皖派”诸儒,意在为地域学统争立一概念。但所言未得学界广泛关注,影响较小。民国梁启超、金天翮等人在论及江淮地域文化时,也曾仿照徐氏之说,以“皖学”称谓安徽一地的学术文化现象,此后“皖学”一词也逐渐成为现代学界所普遍关注的地域学术与思想文化的话题。。但就《汉书·循吏传》而言,传中贤臣仅六人,而皖江一地竟占其三:文翁(庐江)、朱邑(庐江)、召信臣(寿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值得特别关注和研究的现象。考察此三人,皆自幼习染儒经,得以举荐入仕;为官后,振兴文教,心忧苍生。尤其是作为循吏之首的文翁,早年精研《春秋》,通经致用;入仕后能将习得之经术,润饰吏治,振兴蜀地经济,奠定蜀学基石,成为一代名臣而得以彪炳史册。职是之故,“蜀学”的创立自与早期的“皖学”有着息息相通、密不可分的关系。

如果说,江淮之地的仁礼风俗,来自于皋陶之化;那么,孔门弟子闵子骞的讲学授徒和思想影响,也是稍后时期的重要来源之一。一代儒宗闵子骞,世称闵子(名损,字子骞),春秋末叶青州(今宿州)人,自幼生性纯孝,容貌端洁,长以忠孝仁爱、德行礼让著称,位列“孔门十哲”。曾随孔子周游列国,病死于下蔡(今寿县),葬于今安徽省宿州市曹村镇闵子祠村。后世所传名人轶事,多称其为从游圣门,终生以修明六经、教学生徒与劝善施仁为职志,坦然乐道而忘势利,为孔门弟子中唯一主张不做官的人。如《皖学编》追述其事云:“十一年,适孔子归鲁,闵子三年之丧毕,见于孔子。与之琴,使之弦,切切而悲,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过焉。孔子曰:哀未尽而能断之以礼,不亦君子乎?从孔子修明六经,于《礼记》有纂订之功。”①参见徐定文《皖学编》卷首上“先贤闵子”。关于闵子的出生地和墓葬争议等问题,此处不做辨析。类似情况很多,我们谨以前贤著述引而论之。闵子早年追随孔子,后又教授于江淮之间,颇类孔子洙泗之教,江淮之人以闵氏为孔门圣贤,称之为皖地之儒宗,其道德文章的遗风流韵至今犹在,故今人“念先哲之云遥,溯遗风而宛在,不但师其德范,可以自励身心,且使生同地、居同里者,知典型之在望,亦可以感发而兴起也”②(清)徐定文:《皖学编》自序,见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史传》第六十五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闵子博通五经,尤精礼学,扶翼世道,立懦廉顽,化民成俗,可谓百世之师矣。后人感发而兴起,遂将其明德礼教之思广布世间,致使两汉时代的江淮之间,儒风穆穆,礼教盛行。我们从古诗《孔雀东南飞》中,就可领略孔、闵之道的忠孝礼教在文翁故乡的贮存与蔓延。其主人翁就是饱读儒家经典、循规蹈矩以至于死的焦仲卿,及“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的节烈女子刘兰芝。诗序道: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全文叙述了一桩因礼教问题而产生的婚姻悲剧,控诉了封建三纲五常的残酷无情,寄托了人民群众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强烈愿望。读此篇章,我们不仅慨叹于焦、刘夫妇的真挚感情,歌颂其反抗精神,同时也可从侧面推导出两汉时期庐江地区在社会政治教化、儒家风俗礼仪方面的深厚根底,也可从中领略早年文翁身处的“皖学”地域风俗色彩和孔门闵子所传播的儒家文化基因。清儒洪良品定义“皖学”之源曰:“推其所自,即孔曾思孟之学也;而罗而萃之于一方,则又即以为吾皖之学也。”③(清)洪良品《皖学编序》,参见《皖学编》卷首。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史传》第六十五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由此可见,以皋陶、闵子为代表的原始儒家尊祖敬宗、崇尚孝道的人生理念和行为宗旨,在皖江地域得以具体落实,民智大开,人才济济,“教化流而文雅盛”。而文翁生于皋陶、闵子之后,又毗邻先贤故里,也“知典型在望,感发而兴起”,由此风从草偃,沐浴儒家仁礼之风,加之“少好学,通《春秋》”,“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终至于明体而达用,因“化蜀”而成圣贤。

二、通经致仕:文翁早年的生活经历

文翁早年的生平事迹,史籍记载较少,我们从《汉书》及唐宋类书中可以粗略考见:其年少有岐㠜之姿,及壮则又雄拔神武,足智多谋。因好读书,曾至“长安受经”,由通晓经学,深明天道人伦,而得举荐为官。后世的传说虽然未尽事实,却也能反映出时代人物的风流逸韵,后人可以从中感受到汉代察举制度与“通经致仕”情况之大略。据唐代虞世南《北堂书钞》载:文党,字翁仲,未学之时,与人俱入丛木,谓侣人曰:吾欲远学,先试投斧高木上,斧当挂。乃仰投之,斧果上挂。因之长安受经。又,《太平御览》引《录异传》曰:文翁者,庐江人,为儿童时,乃有神异。及长,尝起历下陂以作田。昼日斫伐柴薪以为陂塘,其夜忽有数百头野猪,以鼻载土,著柴中。比晓,塘成,稻常收。另有《幽明录》载其事曰:文翁尝欲断一大树,欲断处去地一丈八尺。翁曰:吾若得二千石,斧当着此处。因掷之,正砍所欲。后果为蜀郡守①以上所引传说文字,可参见唐宋类书虞世南《北堂书钞》卷97“艺文部”三《投斧受经》;李昉《太平广记》卷137“征应”三“文翁”;佚名《古今类事》卷15“祥兆门”。。以上三则轶闻故事,说明文翁早慧且好学,精诚所至,自有“神异”;长而到长安研读经学,精于《春秋》等儒家经典,博文约礼,胸有大志。故《古今类事》称之曰:非富贵前定,精诚所感,故有如此祥应。此后,有关巴蜀地区的史传碑志和诗文辞大多都会涉及文翁之事。随着后世对文翁形象的高度认同乃至经典化,文翁精神及其影响也随之具备了一定的象征性和圣贤化。

文翁作为西汉名臣,《汉书》归之于《循吏传》。其言曰:“文翁,庐江舒人也。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见蜀地僻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才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童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②(东汉)班固《汉书》卷89《循吏传》,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百衲本,第563页。颜师古注曰:“文翁学堂,于今犹在益州城内。”详录此段文字,一则因其珍贵,二则可借以观览“文翁化蜀”之全貌,由“巴蜀好文雅”及“天下郡国立学校,始自文翁”的纪事中,崛起一位以文治郡,以儒化民的实践儒者的形象:因通经而入仕,导湔江,兴学校,“治水”与“兴学”同功,“官”与“师”兼备。于官,治内“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于师,则宣德立教,移风易俗,更有汉武帝取法之,“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以此提升了儒学的地位和影响,加强了向外扩充和传播的进程。

虽然文翁所处时代的儒家,还未得到一家“独尊”,但在社会生活层面上的地位则在不断上升,“文学儒者”得以广延入朝,“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如班固所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③《汉书》卷30《艺文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07页。西汉立国之初,朝廷治策由黄老而逐步倾向于儒家,“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④《史记》卷121《儒林列传》,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77页。,且魏其、赵绾、王臧等也“隆推儒术”。至惠帝为“宽仁之主”,又多用文学儒士为官;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作《王制》,谋议巡守封禅事,使风化可淳,民德归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时谚有“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文翁生当其时,聪颖好学,知《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故能以通经而知当世之要务,以其居乡之时所习经典和人事历练,作为以后安邦定国的治理手段,这与陆贾“行仁义,法先圣”的路数极为相近,也与稍后武帝的“独尊儒术”若合符契,故而能在郡守之位上积极施展所学,传播儒术,建立学校,“以学化民,民自成为风俗”,以仁与礼作为“安邦”之教义,并由此建构起地方行政制度和风俗秩序。此一“化蜀”之法,既深得西汉朝廷的赏识,巴蜀民众的爱戴,也成为“儒学南渐”的重要线索和路径,在不自不觉中完成了早期“皖学”浸润“蜀学”的文化基础。故清代唐晏称:“汉代经学始于武帝,实本于文翁。文翁者,经学之瞽宗也。夫士生斯世,苟有肩任斯道之志,则位不在高。如文翁者,能以学化民,民自成为风俗。昔孔、孟皆以匹夫任斯道,遂与尧、舜比隆。文翁所为,又何足异?昔韩延寿治东郡,考其所行,亦一文翁也。乃延寿遭萧望之之忌,而不获其死,文翁以居远郡,遂成其名,有幸不幸耳。未可以甲此而乙彼焉。”①(清)唐晏:《文翁学案》,《两汉三国学案》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73页。唐氏沿袭《汉书》思路,尤为强调文翁思想对汉武帝的直接影响,将其定义为汉代“经学之瞽宗”,并把闵子所开创的“皖学”从江淮之间传播、渗透和“诱进”到“僻陋有蛮夷风”的蜀地,以至“丕变夷风,俾齐邹鲁”,成为先于武帝“独尊儒术”的实践者和传播者,即如刘师培所言:“夫以法施民,必传祀典;道德之长,犹祀瞽宗,古之道也。文翁政尚廉平,好行仁爱,谨身率先,不严而化;褒建儒宫,茂撰俊乂;丕变夷风,俾齐邹鲁。”②刘师培:《蜀学祀文翁议》,《国故》1919年第1期。由此而深度挖掘了文翁两大盖世之功:治理湔江,致有良田万顷,以“天府之国”造福后代;开创郡学,有教无类,以孔孟仁礼之学广布治内,故有“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若要追溯文翁治蜀之功的哲理问题,除了他个人的天赋和努力外,文翁早年生长环境所包蕴的皋陶之训、闵子之教,当是其中极为重要的思想基因。

三、“丕变夷风”:从“皖学”到“蜀学”

汉武帝接续“文景之治”,在思想文化和教育层面上实施了诸多变革。此前朝廷虽有国学,而郡国无官学,“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而蜀学的建立,则与文翁在皖时所受到的皋陶之化、闵子之教密切相关。对此,舒大刚先生曾从学术史的角度,对文翁与“蜀学”的关系有过具体阐释,认为西南自古为夷人所居,直到西汉初年,其蛮夷之风犹然未改。汉景帝末年,文翁守蜀,设学校以教化之,巴蜀学术文化由此勃然兴起。文翁化蜀用的是“五经”及《论语》《孝经》为教材,实现了当时尚有“蛮夷之风”的巴蜀地区的移风易俗,迅速华化。同时,文翁将“五经”扩大到“七经”,明确提升了《论语》《孝经》的地位,使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迅速影响到巴蜀地区,改变其“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至汉尚“有蛮夷风”的状况。是后,巴蜀地区孝廉辈出,学术鼎盛,有“蜀儒文章冠天下”“蜀学比于齐鲁”和“西南邹鲁”之称。总之,蜀学之盛,始于文翁,文翁石室就是“文翁化蜀”最为重要的举措,更是天下儒学大兴之倡始。巴蜀的学术文化迅速与中原合流,有“蜀学比于齐鲁”和“巴蜀与齐鲁同风”的说法,俨然儒学文化的又一传播和弘扬基地①舒大刚:《漫谈“蜀学”》,参见《中国文化》2017年第1期,第133页。本文在参加2021年国际儒学联合会“儒学在西部暨丝绸之路的传播与发展”学术研讨会中,曾得到舒先生的提示和指导,谨此谢忱。。舒先生论文翁分别从“文翁石室”“周公礼殿”“蜀刻石经”等多角度,阐明了“蜀学”的建构与文翁化蜀的关系,强调文翁通过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传播孔孟之道,而化巴蜀为齐鲁,其功绩之著,恩惠之显,令今之巴蜀之地仍然深为感念。

振叶以寻根,观澜而溯源。若要追溯“文翁之化”的原始要终,则需回到文翁当初如何从皖江之地携带着皋陶之训、闵子之教,以中原儒家忠恕孝悌和中庸之道与巴蜀异域文化相融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使得巴蜀之地在一定时间内发展到了比肩齐鲁、追步两京的程度,在西南地区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故常璩称道:“自时厥后,五教雍和,秀茂挺逸,英伟既多,而风谣旁作。故朝廷有忠贞尽节之臣,乡党有主文歌咏之音。”②(晋)常璩:《华阳国志》卷1《巴志》,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第4页。文翁以杰出之才、经史之学,远接齐鲁孔门儒学,近承江淮闵子皖学,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以顺阴阳、明教化的儒家教义作为治郡理政的有益举措,大开民智,移风易俗,致使武帝之后,儒家伦理能够在巴蜀荒僻之地如风行草上,风淳俗厚,民德归正,起到良好的社会教化作用,也就同时完成了从“皖学”到“蜀学”的学脉传承。可以说,文翁的宣德立教“诱进”“丕变”了巴蜀历史,也影响了朝廷的治国方略。至今,“文翁化蜀”已成典故,文翁其人已成圣贤。

《汉书》称“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可知文翁治湔江,启石室,砥砺世道,敦世厉俗,教化盛西汉,鞠躬而尽瘁。他不仅将身躯留在了殉职之所,也把早年从故乡汲取的文化营养和智慧,贡献给了巴蜀之地,把中原儒家思想种植在巴山蜀水,一如李石之诗所赞:“蜀地虽远天之涯,蜀人只隔一水巴。自从文翁建此学,此俗化为齐鲁家”③(宋)李石:《左右生题名》,扈仲荣、杨汝明《成都文类》卷4,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文翁在蜀兴学,不仅引导了西汉一代的官学制度,也在原来的荒夷之地开辟出承续齐鲁的文教圣地。此后,出现在无数文人和学者著述中的“文翁化蜀”“文翁学堂”诸概念,也已成为中华文明史中的重要符号。卢照邻称道“良哉二千石,江汉表遗灵”,裴铏诗有“文翁石室有仪形,庠序千秋播德馨”,杜甫有“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足以代表了无数士子学人的感激和景仰之情,也体现了后人对文翁人文思想和奉献精神的传衍。如今,若论“蜀学”之盛,也许人们会提及“周公礼殿”“蜀刻石经”,以至于司马相如、严遵、扬雄、“三苏”、张栻、杨慎、廖平等,但论其源头则不能不溯及文翁和“文翁石室”的肇始之功。今天,文翁石室以及圣贤化了的文翁形象,仍在激励着无数士人弘扬儒家人文传统,积极推进社会的文明与发展。

文翁自入蜀以后未曾回乡,故其一生的主要事迹和成就都集中在巴蜀一地,在皖江故土未能留下多少切实的遗迹。若要探究文翁所受“皖学”的影响,除了上述孔门弟子闵子骞的学行濡染外,我们还可以从文翁身边的同道身上了解和领悟出他们出身的地域风俗和文化背景,借以窥见汉初江淮一带的士人风貌和社会文明程度,也可算作是对“前皖学时代”的一种文化追溯。《汉书·循吏传》载:“朱邑字仲卿,庐江舒人也。少时为舒桐乡啬夫,廉平不苛,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爱敬焉;迁太守卒史,举贤良为大司农丞;迁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为人惇厚,笃于故旧,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天子器之,朝廷敬焉。”①(东汉)班固《汉书》卷89《循吏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6693页。与文翁一样,朱邑也是由民间小吏而升为大司农,每经一职,皆能谨身率先,励精图治,惩恶扬善,举贤兴教,深得治内民众的深切爱戴。朱氏临终前自谓:“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桐乡,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由此可见一代良吏的自重自得之言。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果共为之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至今不绝。朱邑与文翁不同之处在于,他生于庐江,死葬故土,故其出身的文化背景、为政的思想风格和后世影响,大抵多在本土,其对故乡士子读书与仕途的导引,自不待言,从中也可以窥见文翁为政的身影和风范。

此外,与庐江郡毗邻的寿春,也有一位与文翁和朱邑相媲美的儒家士人,即《循吏传》所载之“召信臣字翁卿,九江寿春人也。以明经甲科为郎,出补谷阳长。举高第,迁上蔡长。其治视民如子,所居见称述……元始四年,诏书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蜀郡以文翁,九江以召父应诏书。岁时郡二千石率官属行礼,奉祠信臣冢,而南阳亦为立祠”②(东汉)班固《汉书》卷89《循吏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6703页、第6706页。。召信臣先“以明经甲科为郎”而走向仕途,与文、朱二氏一样,在治国安邦的理念上皆以祖述孔孟、尊崇儒学为人生信仰,以休养生息、遵循教化为从政伦理,视民如子,民也深以拥戴,立祠为祀。此三人显为西汉名臣,功垂后世,却差不多同时出现在这皖江流域的这片土地上,为汉代大一统的开明盛世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无论是出仕朝廷,抑或守牧乡野,皆为政以德,以富民、教民、爱民为宗旨。他们身上所显现出的温柔敦厚、勤政爱民的儒雅之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们故乡社会文明的高度,及其人文教化的先进程度和积极面貌,这也是此后千百年江淮区域在文化积淀和思想传播方面,所形成的显著地域文化特色,并随着人口的流动而散布全国,致使历经千年而逐步造成近代“皖学”之名的原因所在。

《汉书循吏传》所论“皖江三贤”,皆有功于地方秩序和国家发展,是儒家教化落实民间的早期推动者。三人同出一地,不能不说是皖江儒家文化兴盛的一种特殊现象。这里说起文翁,也自然会连类述及朱邑和邵信臣而一并表彰之。一定意义上说,他们三人是早期皖学形成的最初实践者和体现者,历经千年的人文传承与发展,其人已为俎豆,其学已入道统,自与当下的“皖学”上下相连,一脉相承。从班固评述西汉循吏的思想基因和文化根源来看,皖江循吏也是十分切合这些评价的,即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班氏以“儒者”“经术”“德让君子之遗风”来肯定和定义循吏的形象内涵,从某种程度上也为他们出身之地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氛围做了深切的诠释和披露。倘若汉初江淮之地没有儒家仁义忠孝的生长环境,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贤能君子鱼贯而出呢?朱书称古皖国为“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是在体悟江淮儒穆雍和的世风,彰显皋陶、闵子等圣贤人物基础上的思考和总结。

譬如文翁的博通经学,清廉自守;朱邑的为人惇厚,乐善好施;召信臣的抱经世之才,论治以富民为本。他们都能以经术饰吏治,深明天道人伦,推行儒家教化,究其根本,都是在出仕之前就已在故乡接受了较为完备的儒学教育和熏陶,形成了一套具有丰富内涵的“皖学”特质,并伴随着他们的四处从学与为政,而得以传播和延续。正如清人洪良品所言:“皖之先哲懿行,莫不循循于子臣弟友之经,黾勉于格致诚正慎独之要,不泊于功利以驳其守,不遁于空虚以荒其实,问其所宗,则朱子之学也;推其所自,即孔曾思孟之学也,而罗而萃之于一方,则又即以为吾皖之学也。”①(清)洪良品《皖学编序》,参见《皖学编》卷首。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史传》第六十五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可以说,从皋陶及闵子骞始,经由文翁、朱邑、召信臣,乃至宋代朱子、清代戴震之辈的共同推进,使儒家的“格致诚正慎独之要”得以薪火相传,千年不绝,“吾皖之学”也在“通经服古”与“明体达用”的道路上,秉承先贤教义,笃守儒家仁义礼智,彰显“德让君子之遗风”。

随着近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日益复兴,对于先贤文翁的研究,不仅在巴蜀之地有“石室文风炼古今”而有“岁时祭礼不绝”的盛况,而在文翁故乡的庐江,也加强了对古代先达遗迹的询查和保护。

为了纪念文翁,由当地政府出资建起了乡贤祠,确立了文翁崇祀的具体措施,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翁事迹在本土的淹没沉寂,让故土民众知晓“皖之先哲懿行”,也让“墙内开花院外香”在原地的院内再吐芬芳,香飘溢远。“老树春深更着花”,希望在新时代,思索文化之根与精神之源时,能够秉持先哲懿行,以文翁为纽带,加强“皖学”与“蜀学”的互相启发,携手并行,共同推进文化传承中的文翁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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