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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记忆视域下《石乡行》的多元和解主题

2022-11-24詹春娟

关键词:土著人土著种族

赵 筱, 詹春娟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 言

澳大利亚的土著问题一直是澳大利亚社会亟待解决的难题,关乎澳大利亚民族的未来与发展。20世纪70年代惠特拉姆政府执政时期,废除“白澳政策”,组建“全国土著咨询委员会”,颁布《种族歧视法》,由此开启了澳大利亚的民族和解进程。此后,1992年的“马宝裁定”(The Mabo Decision)、1997年《带他们回家》(BringThemHome)调查报告的出炉以及前总理陆克文于2008年2月13日首次以政府名义向土著民族尤其是“被偷走的一代”(Stolen Generation)公开发表的道歉,都在不同层面上推进了澳大利亚民族和解运动的蓬勃发展。有赖于和解的历史及政治文化语境,和解小说书写应运而生。作家们将目光聚焦于那段被掩藏的历史和社会性的“巨大缄默”,关注土地权话语争端、殖民时期种族间的暴力冲突以及不同种族后代的后记忆创伤等问题,主张以一种和解的姿态回溯并书写历史,直面历史难题,从而确定新的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重构澳大利亚国民身份认同。

澳大利亚当代作家阿历克斯·米勒(Alex Miller, 1936- )不仅是早期种族和解小说书写的典型代表之一,而且以广博的视野,赋予了和解小说更为多元的话语命题。在小说《石乡行》 (JourneytotheStoneCountry, 2002)中,通过回溯主人公的家族历史,米勒将族际暴力冲突、生态与土地问题,以及后记忆创伤并置,力图展演多元和解主题,探索澳大利亚的和解运动的新方向。

20世纪20年代以来,记忆研究由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为代表的个人记忆研究转向关注记忆的社会属性。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哈布瓦赫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认为“任何记忆都受到其所处社会的决定,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形成”[1]369。80年代以来,文化记忆研究兴起。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在继承“集体记忆”概念的基础上,将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忽略的年代久远的记忆重新划入记忆研究的场域,在《集体记忆和文化身份》一文中提出了“文化记忆”这一理论,将其定义为“一个社会全部知识的集体概念,这些知识在社会的互动框架内指导着行为和经验,并且需要人们通过一代代地反复社会实践来了解和掌握”[2],详细阐述了记忆的文化维度。阿斯曼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涉及了该民族认同的构建。以德国为例,阿斯曼详细分析了纳粹大屠杀等创伤事件所遗留的创伤记忆如何内化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以及文化记忆对于民族身份认同的影响。上述将创伤事件、文化记忆和民族认同并置,展演文化记忆对于构建民族身份认同的作用,指导创伤事件受害者处理事件遗留问题的研究方法,对于澳大利亚而言同样适用。本文拟于文化记忆视域下,关注记忆、创伤与认同之间的关系,从种族和解、生态和解、自我和解三个层面剖析《石乡行》中的多维和解思想,解码多元和解主题在澳大利亚民族认同建构中的价值观照。

二、 种族和解

殖民扩张在澳大利亚遗留下了土著问题。细数白人定居者对于土著犯下的种种罪行,种族屠杀暴行始终是绕不过的重大创伤事件。《石乡行》中,米勒虽未对屠杀的细节进行详尽的披露,但白人定居者对于土著人的屠杀始终隐性在场,作为故事发展的暗线,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步展演出来。科林·塔兹(Colin Tatz) 认为,对原住民的种族性屠杀发生在18世纪到19世纪[3]。起初,土著民族和白人定居者之间维持着非暴力关系(non-violent relations),但殖民者大肆拓展牧场疆域并且宣称土地归他们所有,危及土著人的土地权和日常生活,双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系列的暴力冲突。随着矛盾的激化和冲突的升级,殖民者们开始大规模屠杀土著人。屠杀作为重大创伤事件,虽然其直接受害人是个体,但由于创伤量级过大,创伤经验的普遍性,个人的创伤经历形塑成了集体的文化创伤,强调创伤事件的事实伤害进入身份认同层面所产生的影响,换句话说,“当个人和集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4]时,创伤事件的伤害影响到了集体认同,就会产生文化创伤。“创伤经历作为一种特殊的记忆”[5],如果一经积淀成为文化创伤,则会形塑成集体的创伤记忆,这种特殊形式的文化记忆不仅会破坏集体的身份认同,削弱族群凝聚力,甚至会阻碍群体在文化、社会及政治等多层面的发展。面对屠杀带来的创伤记忆,不同的群体采取了不同的应对策略,力图达到治愈和弥合的效果,以建构持续的民族认同。

白人定居者选择将这段屠杀历史裹藏在“巨大的缄默”之中,通过沉默、历史书写的美化等手段,以期减轻对于屠杀的负罪感。亲历者通过口述、书写等方式回忆过去,不可避免地采用了“神话化”的再现方式,试图通过回忆修正自己的行为或为其正名。而基于回忆的历史书写与真实的历史之间不免有所断裂和出入。据此,白人后代将祖先想象成了边疆开拓者,认为祖先通过自我奋斗获得了土地所有权,建构出了田园牧歌式的民族神话。“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非土著澳大利亚人得知了‘有关土地是如何获得’的新的故事。”[6]45《石乡行》中的安娜贝尔从小生活在虚构的民族神话之中。文中前半段随处可见安娜贝尔对于田园牧歌式民族想象的崇敬与赞扬。安娜贝尔第一次见到博,仅凭衣着打扮就迅速定位出其乃“流动的牧场工人”这一身份,并深以为傲。她回忆道,“虽然是雇工,但却在为自己而工作。他们追求比他们崇尚的兄弟情谊更珍贵的东西,总是坚持相互平等的原则”[7]15,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民族罗曼史的怀旧与向往,甚至,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家族对科隆山上牧场所有权的正当性。然而,随着了解的深入,安娜贝尔得知了她的祖父和他的朋友乔治·比格斯曾经对土著人犯下的屠杀罪行,白澳民族想象中的“马背上的英雄”“高尚的牧牛人”变成了残杀无辜孩子的凶手,沉默的共谋罪行所产生的羞耻或罪恶感阻断了持续的文化身份认同。因此,“被告知了新故事”的白人定居者后代迫切地需要消弭父辈暴行所带来的文化创伤,重塑身份认同。

土著人面对屠杀事件所带来的文化创伤没有一味地回避,而是利用屠杀的创伤记忆,凝聚了更为紧密的集体认同。“马宝裁定”后,澳大利亚“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的谬论不攻自破。然而,“在‘马宝裁定’和《土著土地权法》生效后,澳大利亚并没有出现白人所担心的土著将提起大量诉讼的局面。也就是说,‘马宝裁定’和《土著土地权法》并没有给土著社会带来多少实际利益。”[8]虽然“马宝裁定”只是争取土地权过程中的成功个例,但土著社会仍然对此表示欢迎,它的政治、社会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土著人一定的话语权。书中,博在开矿前的勘测中所担任的土著人向导一职,便是“后马宝时期”的一个特有变化。展现了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澳大利亚,原住民对他们仍然有联系的土地上的采矿和其他开发活动有了更多的法律上的发言权”[6]44。在民族和解浪潮之中,借和解之势,土著人后代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父辈的创伤历史,种族之间的和解可以帮助他们治愈文化创伤,凝聚族群的集体认同;另外,依托族际和解的语域,土著人可以获得一定的话语权,摆脱在社会公共领域的无声窘境。

由于历史遗留问题,无论是白人定居者还是土著人,都迫切地需要种族和解来解决困境,延续身份认同。基于多元文化政策所提供的和解语境以及历史语域下种族和解的必要性,米勒在《石乡行》中浓缩了澳大利亚社会的和解倾向,本着求同存异的态度,展演了种族间在文化层面上的和解探试。以主人公安娜贝尔和博为代表的白人和土著人两方都在石乡之行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和解倾向。

白人定居者后代安娜贝尔在石乡考古之旅中逐渐了解到了土著与白人故事的真相,完成了从“收藏者思维”到尊重、包容的态度的转变。“收藏是源于对物占有与保管的心理,私人收藏更是为了满足欲望或完成心愿。”[9]从文化记忆的层域看,人们把对过去的迷恋集中在某一物品上,并对其进行收藏,是由于在物品上凝结的文化记忆使得“历史成为了可以感知的实体”[9]。所谓“收藏者思维”是指通过“收藏”或占有附着文化记忆的物品而意图占有历史的行为。安娜贝尔在考古的过程中偶然得到一个石器并对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在苏珊的鼓动下,以保护文物的名义将石器作为纪念品带回了住处。此举是典型的白人“收藏者思维”,即意图通过“收藏”这一石器解码石器上附着的文化记忆,由此洞悉并企图占有土著历史。当道格尔道出“在土著人的文化意义上这件石器已经丢失了”这一事实,安娜贝尔察觉到了自己做法的不妥之处。在之后的故事中,石器一直作为土著文化历史的隐喻出现,安娜贝尔对石器态度的转变暗示了白人对土著历史的态度转变。随着石乡之旅的深入,安娜贝尔逐渐学会对抗白人神话教育下的“收藏者思维”,对土著文化采取一种尊重、包容的态度,并且对其中的神秘成分表现出了应有的敬畏之心。小说终章,安娜贝尔决定不和博去石头运动场,并且将那件石器交给石乡人阿尼尔。“没有必要知道一切”[7]311,所谓的客观探究无济于事,刨根问底对未来并无助益,她最终决定将石器交还,隐喻着只有白人将土著历史、文化记忆交还给土著人,不拘泥于过去,本着尊重包容的态度迈向未来才是和解之道。

土著人后代博在石乡考察之旅中同样表现出了和解倾向,在对待不同种族的文化记忆时完成了从绝对的二元对立到含混中的和解之转变。最初,白人定居者与土著者两方就传统和文化记忆的重要性产生了分歧。安娜贝尔认为“早期欧洲人的遗址与当地人的遗址同样重要”[7]148,并且,道格斯藏书室就像土著人的石头运动场一样,承载着早期白人定居者的文化记忆。博却认为这个藏书室不能与神圣的石头运动场相提并论。在土著人的观念里,时间是非线性的概念,藏书室不过是被白蚁啃蛀、存在于过去、早已死灭的建筑物而已。石头运动场则不只存在于过去,还存在于未来。博意图通过挑战白人定居者的文化遗留来维护土著人的文化,然而这种二元对立的文化记忆观并不能从根本上弥合由文化创伤所造成的身份认同障碍,且会导致种族文化故步自封。“纯粹的记忆或纯粹的遗忘都无法让人们彻底走出过去。”[9]27“石乡的最后一个女人”潘雅选择沉湎于过去的种族冲突中,最终被仇恨吞噬近乎疯狂;以埃娃为代表的土著人则完全遗忘了自己民族特有的文化记忆,把自己打扮成白人在大街上闲逛;博却抛开了种族间的偏见与冲突,与安娜贝尔真诚相爱,即使在潘雅的阻挠下也并未放弃两人的感情、沉湎于过去,而是在考察之旅中逐渐补全了关于种族冲突的文化记忆,并且选择和解。博还悉心引导下一代的土著孩子阿尼尔,告诉他:“先人们也曾杀戮过。那个年代已经永远过去了。如果我们现在不能共处,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大家还会再次互相残杀。”[7]308对于土著人而言,只有消解对于不同种族文化记忆的二元对立态度,采取含混的策略,才能借种族和解之势消解土著人在文化历史领域的静默,从而对延续土著民族的文化认同以及土著的主体性建构具有重要意义。

客观地讲,米勒在种族和解的书写中不乏浪漫主义色彩,但他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不同种族的不同群体对于种族和解的不同意见,站在历史的高度,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对罪恶的“白澳政策”进行了严肃批评,热情讴歌了多元文化政策下,白人定居者和土著人两方的后代超越种族和文化的纯真爱情,在展演文化层面的和解探试的同时,也预示了澳大利亚年轻一代正在走出种族冲突的阴霾,努力创造美好的未来,重构国民身份认同。

三、 生态和解

生态和解是在种族和解基础上,根据地域和时代的特征外延的产物,又在一定程度上关照了种族和解,是《石乡行》中讨论的另一和解母题。正如前文提到,文化记忆是“一个社会全部知识的集体概念,这些知识在社会的互动框架内指导着行为和经验”[2],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态观也是一种文化记忆,指导着人们对于自然的行为与态度。通过追溯两个家族的历史,米勒对土著人和白人定居者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态观进行书写,从自然资源的开发与保护、对于土地的态度、自然物种之间的关系三个层面进行了探讨,以和解的视角审视了从殖民时期两种生态观由二元对立到混杂与和解之变迁。

17世纪80年代,英国国内工业革命刚刚开始,煤炭资源的广泛运用导致了大量的废气及污染。若Phillips的假设成立,即“英国人和欧洲大陆人希望在澳洲建立一个新国家的动机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逃避国内的污染和城市的拥挤”[10],那么,当1788年库克(James Cook)船长带人登上澳大利亚时,他们就发现了如伊甸园一般的理想土地。在这里,原本穷苦的工人劳动者可以免费获得大量的土地,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然而,与故土相比,丛林的生活又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威胁。这种矛盾始终伴随着早期白人定居者的生活。为了消解这种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彻底征服新土地,长期以来形成的“征服自然”的生态观指导着白人定居者的种种行为。第一,在自然资源方面,白人定居者大肆开发自然资源、开采煤矿,同时进行帝国风景的移植,通过建造房屋来构建新土地与帝国之间的联系,以重塑精神家园;第二,在土地观方面,白人定居者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态度,以命名的方式占有土地,土地成为了被征服的他者;第三,在处理物种间的关系时,白人定居者同样带着一种占有和征服的态度,将其他的物种当作了低劣的生物。比格斯家族作为白人定居者的后代,也继承了这种文化记忆,延续了这种生态观。兰诺牧场在比格斯家族到来之前一直保持着“和谐共生”的健康生态,以博的父亲为代表的原住民与土地之间存在深深的情结,他不用地图却总能精确地找到正确的道路;在放牧时,从不违背牲畜的天性随意进行驱赶。因为,对于土著人来说,自然与人类是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土地不属于某个人,森林里的动植物与人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共处。但随着比格斯家族的到来,原住民被驱离了家园,兰诺牧场也被强行占领,过度的资源开发和肆意地放牧践踏导致兰诺牧场日益荒芜,白人后代为了水利发电更是不惜破坏兰诺河谷的原生态。同时,白人对于土地的不断侵占和不公的土地法引发了不绝的土地纷争,在书中,雷尼的妹妹梅嫁给了一个白人,但当梅的丈夫去世后,她的儿子竟然伪造雷尼的签名将沃尔比纳牧场卖掉了,当雷尼诉诸法律时,却发现当时的《土著法》竟禁止土著人对于土地的终身保有权。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雷尼奶奶和博只能不断流浪。另外,在安娜贝尔考察之旅的前半途,公路旁随处可见的“被撞死的沙袋鼠”也体现了入侵的工业文明对于原有物种间平衡的破坏。米勒以石乡的兰诺牧场在比格斯家族到来前后的景况作对比,通过资源开发、土地观、物种间关系三个层面,展示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态观的冲突。

然而这种生态观之间的绝对冲突在新一代的澳大利亚人之中得到了缓和,并且随着石乡之行的深入逐渐呈现出一种和解的倾向。对于兰诺河谷的大坝修缮问题,安娜贝尔表现出了不同于主流白人定居者的态度。当泰戈尔为了大坝的顺利修建劝告安娜贝尔:“现在我们如果有机会而不去开发水资源,我们后代的经济基础怎么办呢?”[7]284安娜贝尔借博之口答道:“那座水坝不仅不能成为他们的经济基础,恰恰相反,会成为他们脖子上的另一条锁链。”[7]284她指出过度的开发并不能为后代的经济发展增益,相反,环境的过度破坏会阻碍发展。事实上,随着澳大利亚人对于自然的认识逐渐加深,环境问题逐渐得到了重视,文学批评界生态批评的兴起也在很大程度上助力了环境的保护与恢复,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转而关注自然与环境。米勒巧妙地抓住了这种和解倾向,并在《石乡行》中通过主人公的选择表现出来,在摆出为了后代的子孙,要“保护自然,合理开发”的大前提后,逐步消解两方各自文化记忆中不同生态观的冲突之处,本着“求同存异”的态度,展演了土著人与白人定居者生态观由绝对对立到和解的转变,暗示着两方作为新一代的澳大利亚人这一个整体,他们在意图构建群体与自然之间的联结,以此来重塑民族认同。

此外,生态和解不仅指生态观之间的和解,还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解。生态常常与“自然”“风景”等联系起来,为现代社会工业文明中错位、异化的群体提供了治愈创伤、获取认同的场域,促进了人与自然的和解。安妮·怀特海德(Anne Whitehead)认为,风景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观,也是一种文化建构行为。人们对于风景的阐释与解读总是“结合着继承的记忆、确凿的信息、个人的以及民族的政治”[11]。风景与记忆政治即用来描述和表征风景与记忆之间存在的权力关系,二者相互缠绕、互为依托。首先,风景是文化记忆的表现形式之一。作为一种文化想象,风景本身就带有一定的记忆符号,是文化身份、历史记忆乃至民族身份建构的重要工具和媒介。其次,风景作为承载记忆的容器,为记忆的形成和存储提供了场域。由于人们积极的记忆意愿,一个空间上的物质地点转变成了“记忆之场”的风景而存在,为记忆的储存提供了容器。阿莱达·阿斯曼就曾在《回忆空间》中指出,地点作为记忆的媒介和储存器而存在。虽然地点本身并不拥有记忆,但其能使记忆固定在某一地点的土地上,体现了一种超越具体形态的文化记忆的延续。安娜贝尔在《石乡行》中面临的记忆难题也正可通过以上两点解决。

安娜贝尔在石乡之旅中通过故地重游与自然、土地建立了更加紧密的联系,治愈了情感创伤,建立更为持续身份认同,更是参与到了民族文化记忆的建构之中。在这个过程中,“生态”“自然”始终作为治愈主人公创伤记忆的场域隐性在场。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曾用“恋地情节”形容人与“自然”“环境”间的情感纽带,它“包括了把个人、团体与对他们而言重要的地理环境联系在一起的所有想象性体验”[12],不仅可以为满是伤痕的主人公提供庇护所,同时也成为了安娜贝尔的精神寄托。遭受挫折的安娜贝尔选择回到家乡,帮助朋友作为考察队考察家乡开发的可能性。随着回乡之旅的深入,她不仅了解了其祖先在这片土地上发展的历史,认识到了土著传统文化记忆中“尊重自然”的生态观的可取之处,还用拒绝开发的行为对土著文化表示了应有的尊重,达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解;同时,风景作为治愈创伤的容器,为安娜贝尔治愈创伤提供了场域,因此,生态和解在多元和解话语体系中不可或缺。

四、自我和解

自我和解是种族和解细化到创伤经验的承载者——受屠杀“后记忆”困扰的后代如何战胜后记忆断裂、形成持续的身份认同建构的和解主题。大屠杀文学中的记忆研究聚焦于大屠杀事件对大屠杀当事人及其后代的影响。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继承和发展以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为代表的相关理论,提出了“后记忆”(Post-memory)理论,主要关注创伤事件中“非亲历者”的“后记忆”,指创伤事件亲历者(尤其是大屠杀幸存者)的第二代(或后代)的记忆。这些后代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创伤事件,对事件本身没有记忆,却生活在父辈对于创伤事件记忆的阴影之下。“他们伴随着出生前的事件长大,既无法理解也不能完全想象出上一代的创伤经历,但自己后来的生活却被这件事情占满了。”[13]22“后记忆”作为“一种非常特殊的记忆方式”[13]22,在内容上具有间断性、间接性和再生性;又由于时空的阻隔,具有时间上的滞后性。一方面,“后记忆”与过去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断裂和缺失;另一方面,“后记忆”又始终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延续性”,主要体现在创伤经验在代际之间的延续。因此,拥有“后记忆”的后代们既不能像创伤事件的亲历者一样拥有完整的记忆和释然的可能性,却又始终承受着来自父辈的创伤经验,生活在“后记忆”的阴影之下。

对于澳大利亚人民来说,殖民者对土著人的大屠杀以及文化上的“种族清洗”正是这样的创伤事件。主人公们的创伤经验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却有着极大的相关性。无论是博还是安娜贝尔,他们都是那场对于土著的屠杀事件的受害者,都是父辈创伤经验的继承者,也是他们自己后记忆的创造者。由于父辈的“不可言说”和公共话语的沉默,他们无法完整地继承先辈对于创伤事件的记忆,对事情的真相知之甚少,只能通过照片等视觉图像、故事、行为等方式弥补记忆,通过“想象、投射、创造而不是通过回忆、回想”[14]来弥合断裂,填补缺失。

在《石乡行》中,这种想象和创造是通过照片和口述故事完成的。具体来说,照片和口述故事都在不同层面上弥合了“后记忆”与过去之间的断裂,补全了代际传输之中的记忆缺失。博曾提到一张奶奶与比格斯家族的合照,这张由乔治·比格斯拍摄的照片被安娜贝尔在老房子中找到了。照片中,比格斯家的姐妹和雷尼奶奶并排而坐,旁边还站着博的祖父和安娜贝尔的祖父,证实了两家族之间曾经的关系。门厅走廊处站着的侍女是雷尼奶奶的妹妹梅,而土著孩子被寄养在白人家庭作为女仆也为“被偷走的一代”提供了佐证。安娜贝尔见过照片中的家具,这使得她与这张照片产生了更深的联结。通过这张合照,她“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伙人中间”[7]260,同时她感觉“雷尼奶奶和自己的祖父跨越近百年的时间凝望着她,仿佛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想把过去的事情告诉她”[7]260。照片附着的文化记忆使得安娜贝尔仿佛可以回到历史时间当场,照片拍摄的人物关系、周遭环境、历史时期,都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记忆的缺失。另外,文中随处可见的口述故事也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记忆的断裂与缺失,为战胜“后记忆”提供了可能。其中,小说后半部分潘雅的口述故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屠杀的细节主要是通过亲历者潘雅的口述故事完成的。她气愤于博对于一个白人女性的感情,认为这是对于祖先的背叛。她情绪激动地讲出:“她的祖父在月光下追杀过我们。路易斯·贝克和他的同伙乔治·比格斯。他俩在灌木林里到处追杀我们的人,把我们逼入绝境。”[7]290潘雅以第一视角对屠杀事件进行的口述极其详细——路易斯·贝克和乔治·比格斯是如何杀害了石乡的族人,马蹄怎样踏破了石乡人的脑袋,以及屠杀后白人定居者的狂欢。这些口述故事的细节在很大程度上补全了后代对于大屠杀的记忆。

此外,特定的地点也是连接后记忆与过去的重要媒介。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一书中提到:“地点本身可以作为回忆的主体,成为回忆的载体,甚至拥有一种超出与人的记忆之外的记忆。”[1]369在《石乡行》中,对于“后记忆”的超越与地点有着重要关联。后代可以通过“故地重游”的方式建立与创伤事件地点的联系,从而填补自己的记忆空缺。博对于当年的屠杀一直存在记忆的空缺,当博从潘雅的故事中知道了奶奶是石乡的最后一个女人,他决定通过“故地重游”——重返石乡的方式填补自己的记忆空缺,以期战胜“后记忆”。值得注意的是,博并没有选择回到大屠杀的故地,而是选择回到石乡的心脏——石头运动场,即土著文化里可以与祖先和梦幻相联结的神圣之处,此举昭示着博战胜了“后记忆”创伤,回归了精神家园,完成了与创伤“后记忆”的自我和解。

大屠杀的“后记忆”是创伤记忆的代际传递失败造成的,往往会导致屠杀亲历者后代的记忆断裂和身份缺失。米勒立足与创伤事件记忆的代际传递,着眼于“后记忆”运行机制,关注和解浪潮中个人的自我和解,通过照片、口述故事、故地重游等方式回溯并补全创伤事件的历史,消除代际间传递导致的“记忆真空”,为战胜“后记忆”,实现自我和解提供了可行之道。

五、结 语

澳大利亚和解小说以和解运动为背景,从文学诠释的角度反观种族关系的过去和现在,对构建澳大利亚民族身份认同具有关键意义。从文化记忆的视角而言,屠杀造成的文化创伤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阻隔了持续的身份认同,因此和解对于疗愈创伤,修复记忆与过去之间的断裂,建构延续的身份认同至关重要。《石乡行》的书写不仅关注种族和解问题的历史渊源、和解的必要性,在文本中作出必要的和解探试,而且将和解的定义拓展外延,探讨生态和解中不同的生态观由二元对立到混杂和解的积极转变,关注屠杀事件背后个人与后记忆创伤间的自我和解;将种族和解、生态和解、自我和解并置,探讨了多元和解主题,为澳大利亚和解小说书写提供了新的路径。石乡的故事是整个澳大利亚历史的缩影,见证着澳大利亚社会发生的变化。正如创伤和丧失之后,安娜贝尔和博仍能互相接受一样,澳大利亚社会当秉持一种正视历史、寄希望于未来的态度,以宽广的心胸反思、宽恕曾经的罪行和伤害,如此,多元和解终将作为一剂良药,治愈创伤、弥合记忆断裂,为建构澳大利亚民族认同贡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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